香山木匠开店的不少,家什店,交椅作,多在胥门吉庆街、学士街和侍其巷,梅臣的李记木行也在附近。因此,选址胥门一带最为理想,然而梅臣建议开在阊门。他说伍子胥象天法地始筑吴都,阊门便是这座城池“气通阊阖”的首门。若不是咸丰十年庚申之劫,要比城中的观前街更为繁华,是苏州城精华所在。此外,阊门内景德路、万庄前、王天井巷一带集中了四十余家红木小件作坊,正好反衬你的大件家具,所谓鹤立鸡群也。小品和家具虽然都是木作,类别不同,不能完全算同行,暗算也可少些。鸿声点头称是。
方位定了,房子可不好找,离那些“鸡”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近了难免龃龉,倒说他们盘熟了地,你来坐收。远了不成市面。王天井巷有一家倒是合适,可惜房价太高,高出市价一成呢。梅臣说,买!钱我先垫上。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
鸿声很开心,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梅臣说,起步要小,日后要大。鸿声点头称是。他一定会做大,自己的手艺心里有数。
两进三开间,鸿声觉得也不算小了。前店后坊,前楼住人,披间烧饭,门前还有一口井,十分方便。
店门开在正中,两侧挂着梅臣的手迹。上联是:“生意如春意。”下联是:“财源似水源。”端的龙飞凤舞。楣额是:“朱记红木。”金粉,红木,雅致富贵,很是出挑。梅臣说,这是明朝唐伯虎的联,给商家写的。鸿声诧异,给商贾写?不嫌铜臭?梅臣笑道,雅人俗人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店面停当,人手也有了,梅臣拨了两个人给鸿声,雕工叫杜行舟,光福塘村人。那是有名的雕刻之乡。光福木雕分三大块:家具装饰、文玩小件和宗教造像。漆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块头,叫毛开明,也是业内好手。另外雇了一个干杂活的伙计,姓顾,行二,绰号叫红鼻头阿二,张作头推荐的,说是远房亲戚,老实勤快。
装修好,已是七月头上。开张的日子定好了:八月八日。讨个口彩。喜报提前三天贴了出来,从马路到小巷,每隔两百米一张,就像指路牌。重要人物则由梅臣拟定了名单让鸿声一一写上请柬,派人送到府上。落款为李梅臣、朱鸿声。意思很清楚,朱鸿声是我的朋友我的人,请多多捧场。当然,这些人是直接进酒店的。馒头糕专门应付喜报招来的“路头菩萨”(吴地财神,偏财)。
赴宴的人,各界人士都有,女眷更是五光十色——太太姨太太小姐姘头交际花,鸿声木偶似的跟在梅臣后面给大家敬酒,梅臣说什么,他就附和一句,对啊,是啊,多多捧场,来白相啊,不客气,等等等等。及至散场,鸿声的脚也飘了,舌头也大了,梅臣和几个人,几乎裹着他回去的。第二天,鸿声酒醒,见屋里屋外一片狼藉,两个伙计正在打扫。仔细一看,不禁失笑。
但凡开张,不管老店新店,都有甜头,倒像引来一群群蚂蚁。认得不认得都哄进来。馒头糕发得断档。这不,满地的碎屑,甚至连墙皮都蹭掉了。
鸿声给三人发了开工红包,晚上请喝开工酒(这原是泥水匠的待遇,鸿声借用了)。晚上最适宜喝酒了,酒是燃料是动力,高兴,就更高兴,忧伤,就更忧伤。
今日今时,夜晚是高兴的。
全城的路灯换啦,煤油灯全部改成电灯,满城光明,满城喜气。人们不再黑灯瞎火待在屋子里,更兼入伏,热得结棍。乘风凉去!乘是动词。有风无风都要乘。人们就像趋光的蛾子,扑到路灯下。白天延长了,日子也就延长了。五色旗借着灯光,愈发璀璨。
除了他,四个人都没喝多,尤其阿二,鸿声真是佩服,他说从来没喝醉过。他们在附近兜了一圈,熟悉一下环境,更多的是了解一下有什么好吃的——未来的宵夜。鸿声最中意的是周哑子巷饼饺。哑子就是哑巴。周哑子巷和王天井巷是连着的,走到头就是东中市,东中市往西,就是阊门了。
楼上三间卧室,一间鸿声自住,一间老杜老毛,一间阿二,兼作小仓库,日用品以及不常用的工具,第二进是平房,作为工场。鸿声扇着扇子,在草席上翻来翻去,总是热,总是兴奋,总是有太多的事要想。水姑怎么样了?两人朝夕相处了一个月,他习惯有她,她习惯有他。咳,若是,拿了水姑一个物件也是好的,比如她那条别在衣襟上的手帕。睹物思人总比空想好。这么想着,身上越发热了。干脆爬起来,又走到了街上。街是小街,才五米多宽,在城里,已然大街了。哪有乡间那样开阔那样美!呸!赶紧打住!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想家想女人!于是鸿声就想昨天的宾客。场面是不是太大了点?不过是小店开张,犯得着吗?那些人对自己的生意真的会起作用,会有影响?他一个也不认得!万一大街上碰到,岂不尴尬!梅臣这么做总有道理,自十六岁起,出道三十四年了!对鸿声来说,他的地位远高过自己的父亲朱祥生!父亲只是寄钱回来,几年也不回来一次,他们之间只是伦理上的父子,而梅臣,几乎有空就回来,回来就看他,毕竟,鸿声开裆裤的时候他就抱在膝头上玩的。说是弟兄,倒像父子。而嫂子,就像他的母亲,水姑啊,但愿你和嫂子亲近,我也就放心了。鸿声没有把洞房发生的事告诉槐秋。女人之间的事,还是女人自己沟通的好。鸿声虽无经验,但听得也不少,打定主意不传话——即便他告诉了槐秋,只会起反作用,他甚至可以想象槐秋的反应——你被狐狸精迷住了!她说的你都信?而他是反驳不得的。
2
隔了一天,梅臣来了,说点了人头,有一个人没来。咱们得上门去。鸿声说,此人很重要吗?出口便知白问。不重要,梅臣会放下千头万绪,单单这事跑来?梅臣脸色凝重,他说关系到我们的立足。他叫朱维中,是我们的老乡,香山人,苏州商务总会“公断处”副处长。他原是私塾老师,人脉极广。江湖很复杂,这里头牵涉到宗法关系,慢慢你就知道了,别怕,怕也是没有用的。边说,边提了提手中的锦盒:礼物备好了。
踏进门槛鸿声就知道是“大人家”了。“大人家”有种气势,先声夺人:这就是“规矩”。鸿声生长乡野,最怕的就是规矩。暗暗吸一口气,别怯场,有梅臣在呢。
下人引入,落座便有茶,而后茶点。果盆里,有采芝斋的拷扁橄榄,蛋黄花生米,稻香村的芝麻酥糖。鸿声留意到,梅臣的果盆是银制高脚,自己的是玻璃高脚。
朱维中让人传话:深柳堂请。
那是主厅。
厅中已有三人,都是老者。主人位上,应该就是朱维中了。谢顶,富态,猫头鹰式的圆眼镜,满面和气。
他站了起来,冲着梅臣拱手,哎呀,老朋友,抱歉抱歉,偶抱小恙,未曾到贺……我们正在闲叙,这位是徐图之兄(徐图之坐着拱了一拱),这位你认得,朱长命兄。
朱长命把折扇合拢,也拱了拱。
此人梅臣的确认识,族绅,商会议董,朱维中的常客。估计徐图之也在商会,职务不明。
这位小哥就是朱鸿声了吧?朱维中看着鸿声。
鸿声连忙站了起来,朱先生好,正是在下。
五短身材,肤白,方脸大耳浓眉,板刷头。年纪轻轻的,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这在干粗活的匠人中倒是不常见。
不错不错。梅臣你好眼光。
梅臣说,乡间小儿,还请朱先生关照。说着,奉上锦盒,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朱维中抖了抖袖子(鸿声想,天这么热亏得他还穿长袖,即便丝绸也是热呀),露出手腕,双手来接:哎呀,怎劳你破费!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在镜片后放出光来。他知道,这礼定然不俗,定然稀奇。
啊呀,贵重了贵重了……
鸿声的脖子不由自主伸长了,可是看不到,他又不能站起来凑上去,眼巴巴望着眉开眼笑的朱维中打开又合上。
朱维中笑嘻嘻对朱长命说,这物件你也未必见过。朱长命并无妒忌之色,只说,恭喜恭喜,得宝贝了。
可不是宝贝么,朱维中又对徐图之笑。徐兄?
徐图之折扇一指: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
你这个徐图之,一点也不徐!朱维中说笑着,小心翼翼从盒子中取出来,托在手心。
阴沉木臂搁!那两位叫了起来。
梅臣谦虚一笑,站起身来,拱手道,各位,告辞了,叨扰半天,维中兄,有空到舍下叙茶!
出了门,鸿声笑着说,真吃不消掉书袋,有股子霉味。不过,朱维中的确是个玩家,看到他挂在扣绊上的手串了吗?我看出来了,口袋盘出来的(把珠子放在口袋里摩挲),锃明瓦亮,色泽柔和。梅臣说,价值是玩出来的,生的东西不值钱。你回吧,我走了。
鸿声想说谢谢,又想,哪里谢得过来?所谓割头兄弟,付出性命才能谢得!
3
香山匠人有个习惯,每天拂晓喝早茶。喝茶是一定要到茶馆去的。茶馆有大有小,大的有跑堂小二,厅堂很大,苏州城里有四十二个这样的茶馆,而小的数以千计,一般就在巷口,桌子摆在门前空地上,老板负责烧水,老板娘就是跑堂。他们零卖开水,老百姓叫泡开水,大都热水瓶,还有汤婆子(暖脚用)、吊子(开水壶)。
路灯未熄,鸿声一行四人已在黄鹂坊桥边上的“双风”茶馆落座,擦一把堂倌递上的热毛巾,负责冲茶的堂倌,拎着尺把长口子的吊子,一面拖着调子唱茶:“当心烫痛,当心来哉!”一面为他们的茶壶冲水。这时的茶馆已经很热闹了,大都是住在附近的人。有的大声说话,有的交头接耳。茶桌上方有横吊的长竹竿,竹竿上挂着两只鸟笼。这里什么人都有,穿着也是五花八门,中山装,西式鸭舌帽……有抽雪茄的,也有互扔香烟的。
茶泡好,梅臣张作头他们也到了,左邻右舍都是熟客,笑眯眯打个招呼,坐下来。六个人,浅斟慢呷,第一番茶喝停当,便聊天吹牛,香山人叫“东说阳山西说海”。张作头揶揄梅臣,胥门角里也有茶馆,非要到这里来,这里有“关心筋”(上心)的人啊。梅臣笑笑说,人家刚出江湖自然要带一带的,乡下也没这样的茶馆啊,哦,水桥头有,是吧。鸿声称是。水桥头是香山的一个镇,离梅舍、渔帆15里。梅臣招手叫堂倌,让买些点心来,无非是,生煎馒头、蟹壳黄、小笼汤包,猪油糕。就着茶水,甜的咸的填饱肚子。他们也不急着走,有一天的活等着呢,得歇好吃好,才有力气。
堂倌十分机灵,见吃得差不多了,又递上热毛巾,这里不兴扔,你要是听书去,这毛巾可是满天飞。梅臣擦了擦嘴又擦擦手,对着还在细嚼慢咽的鸿声说,水姑这孩子真不错,长得好,还有才,熟诗书,通音律,还会画画,性情柔和。鸿声有点害羞地甜甜一笑,心里很是受用。张作头阴阳怪气地说,花瓶,放错了地方——话音未落,张作头往地上用力擤鼻涕,摁住左鼻孔,哧——再摁右鼻孔,哧——又刺耳又恶心,鸿声哪里还吃得下去,把嘴里的一口黄松糕吐了出来。心里别扭却又不能说。张作头是墅巷村人,离渔帆村虽然不远,却素无往来。梅臣有时会带着他——比如新婚那天。想着从今往后要和这个人常见面,心里的厌烦堵住了嗓子眼,鸿声索性一言不发。
梅臣倒是不以为意,张是在吃醋呢。他的老婆生儿子的时候死了,也没再续。有人说是为了娘,有人说是为了儿子。没有女人的日子是很难过的,何况正当盛年,梅臣知道他出入花柳,好酒,却也不好管他。毕竟客气。他们是合作关系。
老板,张作头说,我觉得,我们做这行的离不开时局,跟上形势,才能发财。
鸿声对他看看。啥时局?造房子和军阀打仗有关系?莫名其妙!
梅臣说,你的意思是?
张作头说,世道变了,你看出来了吗?洋货越来越吃香,祖宗的饭里也要加点新作料了。他说开埠以来,洋人的东西大家都在用,你洋火,洋油,洋袜,生活变了!建筑也是,谁看见洋人住到哪里,房子造到哪里,老百姓眼热,外国人的房子气派啊,苏州的房子好是好,我们做这行的晓得,多少精细多少合理多少妥帖,但是毕竟人家的大气!中国不可能退回去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迟早会被洋人吃灭!就像圆明园!难道你轧不出苗头吗?我们也算是生意人对吧,要一只眼睛盯牢局势,一只眼睛盯牢利害关系。
鸿声听不下去了,你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张作头说,你懂什么!
我……鸿声张口结舌,尴尬得不得了。这可是当着伙计的面呢!
梅臣连忙打圆场,这不是聊天么,张兄你又何必。你的话我不同意,怎么见得洋人要“吃灭”我们?怎么见得我们的香山帮要“完结”?鸿声说得对,不可长人志气!就算洋枪洋炮把整个江苏上海浙江炸平,我们香山帮依然能造起来!他们的房子有什么好?不过几块破石头!梅臣说着说着来气了,我走了,还有一大堆事呢。你走不走?说着,将茶壶盖反扣(意为走人)。张作头瞪了鸿声一眼,走,你走我也走。梅臣站起来,对鸿声说,回头我找你。
鸿声和杜行舟他们坐了一会,一时无话。鸿声说,我们也走吧。他心里堵得慌,不知是为香山帮还是为水姑。也许五五开,也许四六开,六成当然是水姑。香山帮怎么会倒,那是不可能的事!好端端几千年了,从春秋开始到民国,朝代变迁那是翻云覆雨,哪里见香山帮、苏派建筑半点动摇?分明危言耸听么!危言可以不听,对他的婚姻指手画脚是鸿声最为恼火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想着水姑也会被这种人这种话伤害,鸿声心痛了,他得赶紧写信去!他越走越快,把三个伙计甩在了后面。
晚上,梅臣打来了电话。他说张作头的话别放在心上,“大木”看不起“小木”,这是常有的事。我们香山帮是木结构为主,既然木结构,大木就是诸“作”之首,“拳头”工种,在营造中占主导地位,非但小木,其他工种他一样看不起。张的嘴巴臭但“生活”(活计)好,请匠人也不“拆烂污”(不负责任)。这也就是我用他的原因。要紧和你说一声,免得心里疙瘩。鸿声应道,晓得了,放心。
梅臣说的用匠人“拆烂污”,鸿声知道什么意思。苏州有句俗语,“造屋请仔(仔:了)箍桶匠。”典出香山匠人范作头造玄妙观三清殿的事。范作头负责造三清殿,亲眷朋友都想弄口饭吃,范作头统统“笑纳”,木匠中,有几个是箍桶匠,不会上梁立柱,也不会做门做窗,配料时,好端端的长木头,锯成一段段的小木料。结果可想而知。
梅臣是老板,老板的用人之道自然从能力出发业绩出发,至于为人,倒不深究了。那么,我做“大”了是否也这样呢?鸿声眼睛跟着动来动去的阿二,陷入沉思。
红鼻头阿二正在除尘,一把鬃毛毛刷,将样品角角落落的灰尘轻轻刷掉,然后,用软布顺着纹理慢慢擦拭,极其认真。
4
鸿生和梅臣不知道的是,张作头在香山帮的重要地位恰恰是他投靠蒋大林的原因。从面上看,张作头还是张作头,但是里面的瓤心已然变了,空了,西瓜吊瓤了。
事情要从他的江湖朋友周兴福说起。此人年方二十,皮肤白皙,长相英俊,爱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黑拷绸衣裤,嘴唇上一撮“牙刷须”,却开口必称穷爷,绰号翡翠夜壶。周有一个表姐,名唤玉蝉,更是美如珠玉,原是评弹演员,被新式企业家蒋大林看中。表姐只比周大几个月,而蒋大林已是四十开外,两人年龄悬殊,做派更是大相径庭。表姐爱俏也爱钞,偏偏男人低调,与普通人无异,根本看不出是大老板。周就专司出主意跑腿。此时的上海已取代明清时的苏州,成为中国的巴黎,周跑上海比逛观前街还勤。上海的宝眷淑女们穿什么,表姐就穿什么,冬日貂皮狐裘,夏天绫罗纱绸。高跟鞋、做工考究的毛料大衣、裁剪合身的西服短裙,一柜子一柜子的。表姐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都会变着法子弄来,古玩字画、奇花异草、名贵家具、画眉鹦鹉。反正,蒋大林有的是钱,反正,他百依百顺。只是一样,他不要孩子。开始的时候,表姐担忧,青春易逝,现在是花好桃好样样好,人老珠黄了呢,还不扫地出门?男人啊,一个也靠不住!多少前辈姊妹随了流水去!周说,表姐呀,所以,你得留点心,能捞就捞,钱是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还有我——!表姐嫣然一笑,周兴福咽了一口吐沫。日渐日渐,孩子这事也就搁下了,疑虑却一直在,他为什么不要孩子,没孩子这些家当传给谁,他为什么要一味做大,做大!
蒋大林的确要做大。他的雄心是周兴福无法想象的,正所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二十世纪初,中国出现近代工商企业,一是从买办转化来,二是由传统商人和官绅、地主转化而来,三是华侨回国开办企业。蒋大林南洋回来后立即与唐山启新洋灰公司接洽,在胥门外开了爿小型水泥厂。这只是宏图一角。按照设想,他要吃掉苏州建筑业市场一半份额!工商一体,中洋通吃——集传统的砖木结构、西方的古典石结构、混凝土结构。设备好说,难的是搞定香山帮,他需要大量香山帮匠人。领头人李梅臣手里集中了最优秀的工匠,组织严密,各工种都有作头管理。这是几千年来最严密也是最重要的建筑派系,他得撬开一只角,松动松动。
周兴福无意中说要和张作头喝酒去。蒋让其引荐,一番说辞加上许以锦绣前程,张作头心有所动却下不了决心。
蒋见其面有难色,一笑,吩咐管家冯福拿合同来。
张作头鼻子发痒,赶紧用食指摩挲着,心想,鼻子啊,你别捣乱!你千万别捣乱!合同?啥合同,怎么冒出合同来了?这里又没别人,这合同和我有关系,还是别人和他签的未来计划,证明他说的锦绣前程不是虚言?张作头使劲擦着鼻子,终究没止住要命的奇痒,一个大大的喷嚏暴雷似的炸了。
蒋大林待张作头擦干鼻涕(这次没往地上擤),示意管家把合同给张,他用一种沉稳的,和蔼但是有分量的语气对张作头说,张先生,这是股份转让合同,你若同意帮我做事,这百分之五的水泥厂股份就是你的了,未来还可以有公司的股份。公司的情况刚才蒋大林说了,业务范围很大,有设计,有施工,有机器,当然还有香山帮的全部工种。
张作头看着合同,还是犹豫,梅舍村李家以水木作著称,到了李梅臣这一代更是了得,他天资聪敏,好学上进,水木石漆雕全能,难得的是,为人重信,他签的合同没人不放心的,此人靠得住吗?放弃那头这头又靠不住,岂不是驼子跌跟斗——两头不着实(地)?他叹了口气,把合同还给管家。
蒋先生啊,不是驳您的面子,在下,实在……实在……
蒋大林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离开李老板,只要——他没有说下去,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在两人之间划了一个来回。张作头明白了,安全,且有好处,何乐不为呢?!蒋老板的意思是,你把李梅臣弄过来,你张作头就和李老板平起平坐!因此,茶馆里的说辞既是蒋大林的意思,也是他张作头的意思。可是,梅臣居然拂袖而去,动了气!这倒是始料未及的,看来,此人的工作难做呀。
张作头乘着夜色往蒋府去。
这时候,蒋大林正在和好朋友,开玻璃厂的吴老板会面。他们在谈论一个大事件。
1914年8月1日,德国向俄国宣战,西欧大部分国家卷了进去,不知中国怎么走,吴老板有些担忧,如果中国宣战——不管向哪一方,同盟国或是协约国都是倒霉事,别说关厂,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蒋大林说不急,再看看,他觉得没那么恐怖,因此心里的计划没有变,当然,他没有也不会告诉这位弟兄——说不定他的玻璃厂也是瓮中之鳖。时机不到,秘而不宣,就是张作头,也是说个大概,不怕他掉花枪。
今天,也就是1914年8月18日,美国总统威尔逊公开宣布保持中立。吴老板拎着报纸就来了。
蒋大林说,美国人聪明,中国应该学美国。吴老板说,是啊,中立好,中立是什么意思,就是风凉笃笃看闹猛的意思,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事。
后来的局势果然如蒋大林所料,中国工商业界乘机大力发展实业。纺织、面粉、烟草、工矿业都有很大发展,实业救国盛极一时。
管家冯福来报,张老板张作头来了,在小客厅。
吴老板起身说,你忙,我走了。
蒋大林拱手道,吴兄慢走,明朝夜场听书!
看着吴老板的背影消失,蒋大林对等候一边的冯福说,请他到这里来。
5
张作头不安地捋着挂到额前的头发,在西侧红木靠背椅上坐了,身体侧向朝南坐着的蒋大林。张作头个头不大,壮实,黝黑,蒋大林个头也不高,瘦小,精干,一个像集市上出卖苦力的挑夫,一个像菜农,却以老板互称。
蒋大林说,张老板今日有空?
张作头抱拳说,给蒋老板请安!
蒋大林点点头,最近怎么样?
张作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便说,早上和李梅臣他们喝茶……
张作头突然停下,朝对面望去——
对面没人,只有一对和这边一模一样的三件套,两只椅子,一只茶几。背后一米开外,是一排落地长窗,窗外是长廊。窗开着,人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张作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上身缎袄,下着纱裙。脚穿白色缎鞋,身材曼妙,白兰花插在乌黑的发髻之中,尤显清雅之气。因为是侧面,看不清面目,想来也是姣好。旁边正是周兴福,提着一双红绣鞋,说着什么,女人摇着头,似乎嫌其俗气,不知是嫌周还是嫌那双鞋上的花样。红色的鞋子一般只在喜庆的时候穿,他们家有喜事?周兴福突然发现张作头,对他飞了个眼风。张作头一下缩回了脖子,赶忙转过脸来侦查蒋大林——蒋大林盯着他呢,这一盯,似乎一支飞镖把张作头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张作头的灵魂总算回来了,拾起刚才的话头说,我和李梅臣还有他铁杆兄弟朱鸿声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喝早茶,今天说起香山帮前景,这小子就是不“拎盆”(不买账,拎不清)。张作头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满、愤懑和委屈,意思说,我说得口干舌燥我尽力了。蒋大林当然听出他话里的邀功,安慰道,别着急,总有一天他会服我的,形势摆在那里!别说什么千年不变香山帮,就是长城也总有倒塌的那一天!
蒋大林起手掸了下袖子,放松了口气,去账房吧,我吩咐过了。
谢谢蒋老板,那我就不客气啦。张作头站起来时,顺手拈了一棵葡萄丢进嘴里。他注意到,果盘换过了,下人端出去的是嵌银镶螺的扬州漆器,端来的是,方形红木果盘,掀开盒盖,盘架正中一方瓷碟,环绕八只略小的瓷碟,瓷碟飞金沿边,精绘山水花鸟仕女,浑然成套。他很满意——看待遇就知道他在蒋心目中的地位了。
蒋老板给的是银圆。这是新玩意。北洋政府推出国币条例,确定以银圆为中华民国国币,袁大头取代清朝的龙洋,成为流通领域的主币。银圆是封好的,估摸着有二十个。按照时价,一亩良田只要十二三个银圆。张作头美滋滋地挖出一个,用拇指和食指两指甲尖掐住银圆中心,用力猛吹银圆的竖边,迅速放到耳朵边听,听了又听,其实他辨不出真伪,只是学着别人的样子,来这么一下。此时,笑声从一个角落冒出来。张作头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周兴福是谁?!要死了,你要吓死我了!张作头拍着胸脯说。哈哈,放心,这里没有抢钱的!你这样不对,手指与银圆接触面不能大,要猛吹快听,尾音悠长而清亮就是真的,其他材料不会有这样的尾音。
张作头说不听了,贵府哪有伪币!走,喝酒去,老哥请客。
张很愿意和周交往。周借姐夫之力,经常来往于各个阶层,见多识广,话题丰富,且善于察言观色,为人十分的机灵。喝点,赌点,玩点,正是两人所好。
苏州市面一点不输上海,洋货皮货衣饰金玉珠宝参药戏院游船酒肆茶座,如山如林。尤其酒楼,遍于城内外,食客如堵,传喝如流。张作头还拉了红鼻头阿二来,阿二哪是他的亲戚,酒友而已,身体结实,智力有限,突出的是他的鼻子,鼻头黑红,毛孔粗大,鼻孔里两撮很浓的毛。
他们去的是大三元。
苏帮菜讲究选料和火工。选料上,不论贵贱,讲的是时令。以甲鱼为例,过了菜花季节,即鄙称“蚊子甲鱼”,再难入名店之门。火工则讲求“精到”,火势大小、油温高低、蒸气缓急、投料次序,常常间不容发,这是“精”。所谓“到”,就是该烧炖一个半小时,你不能烧一小时二十九分半。
张作头点了满满一桌酒菜,自然少不了“水八仙”。这时节,来了一半,分别是:茭白、莲藕、水芹、莼菜,而红菱、鸡头米(南芡)要到中秋前,茨菰10月,荸荠11月。张作头特意点了一条白鱼,放在周兴福面前,老兄,来一个!让阿二开开眼!
阿二看呆了,果然绝——鱼吃完了,鱼骨还是一条鱼。
张作头尖着屁股坐在椅子上,砖红的脸带着几分酒意,右手罩在酒杯口上,左手夹了一支烟。每抽必至根尽,续时不用火柴,直接按在烟屁股上,一根接一根。喝了酒,他的鼻音更重了,小兄弟,他把烟放到嘴里,腾出手来按在周兴福肩头,有一样你没玩过。
哦,说说看?周兴福偏着头看张作头,迷惘而不服气。
枪。你没玩过枪吧?张作头得意地,挑衅地,笑眯眯地看着周兴福。
周兴福明白。他说的是苏州商务总会控制的商团——一支拥有千余条枪支的准武装部队,他们戎服巡逻,神气得很。
这有何难!回头让我姐夫给我弄去。说完,酒杯一推,翩然出去,他的下巴很神气地翘起来。
张作头盯着他的背影,出了神。他在想蒋府里那个女人。蒋的太太,周的表姐。
阿二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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