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中篇小说卷-“文革”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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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忆

    【一】

    赵志国是那种小弄堂里的精英,尤其在七十年代灰溜溜的上海街道上,他带有一种平地而起的味道。他好像突然出现似的,以他一米八三的身高,骑一辆三飞的自行车,疾驶而过。他的发型是那种经过了革命而显得含蓄的“飞机头”,隐约透露出上一个时代的摩登气息。他的脸型有点像美国好莱坞明星马龙·白兰度,也是含蓄化了的。当他走在工宣队的行列里,进驻到上海一所师范学院时,张思叶便对工人阶级的面貌增添了新的看法。其实,在那个年代,上海这城市,“青工”这字眼往往意味着一种现代的形象。他们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薪水;他们头一年买自行车,第二年买手表;他们的衣着,是这城市里最时新的;他们的口头禅也在这城市里蔓延流行。这和我们从马列教科书上读到的无产阶级形象相去甚远。但是从另一些方面来说,“青工”又是个俗气的字眼,它是考不上大学、没有受教育的代名词;它还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的代名词。这两种看法,很像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不同阶级对新生市民的不同观念。张思叶是属于后一种观念的阶级的,她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去和一个青工有什么瓜葛,这也是时代做成的一桩好事。

    张思叶能和赵志国做成这一桩好事,全是钻了这时代的空子。这时代是一个什么都不讲究,什么都不计较的时代。这城市也是一个什么都不讲究,什么都不计较的城市。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相继破除了许多清规戒律,为张思叶和赵志国铺平了道路。因此,此时此地,他俩的事情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要说有那么一点儿,也不过是为这乱哄哄的世道再添上一宗乱罢了。作为面临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张思叶,和青工赵志国结婚,无疑的就在留上海的可能性上押了一块筹码。同时,工人阶级赵志国,还为资产阶级出身的张思叶,撑开了一顶保护伞。而赵志国呢,人们也并不以为他是吃了什么亏,或者说是丧失了立场。像张思叶这种家庭,在这城市的市民心目中,总有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想象。他们又大都有着通达的世界观,认为“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别看张思叶家现在倒霉,说不定日后会有崛起的一天。因此,人们还认为赵志国很有放长线钓大鱼的眼光。总之,人们觉得,赵志国和张思叶是平起平坐,谁也不吃亏,都占了对方便宜,也都让对方占了便宜,也算是珠联璧合吧。惟一的遗憾,是张思叶相貌平平,及不上赵志国的一半。看上去,倒像是反过来,赵志国是个资本家的大少爷,张思叶却是亭子间嫂嫂家的女儿。可话又说回来,漂亮顶什么用?赵志国再漂亮,他爹爹也是个领月薪的职员,人家张家,却是吃定息的,虽然这已是旧话了。

    赵志国踏进张思叶家中,有点像贾宝玉踏进了大观园。他不曾想到,在这暗淡无光的时日里,还藏有着这样鲜艳活泼的一个世界。这带有一种后花园的景象,还有一种暖房的景象。这情景将方才走进弄堂走上楼梯的凄凉气氛一扫而空。这房子是这条大门紧锁悄无人声的弄堂里到底的一幢,夹竹桃在墙头盛开,青枇杷落满了地,使赵志国想起一行“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通俗的旧句。张思叶是带他从后门进去的,楼道里一片漆黑,门上都贴了封条,二楼房门也贴了封条,然后就到了三楼。赵志国永远忘不了走过楼梯拐弯处亭子间时的情景。张思叶停住脚步,对着敞开的门里说了声什么,便有许多眼睛扑面而来,它们一律是缓缓的,盈盈的,舒回慢转的,都带了点惊愕的表情,这使他们全有了些孩子气。然后他便跟张思叶去了她在三层阁上的闺房。

    没有人能像赵志国这样领会生活的精华了,无论这精华是如何深藏不露,他都能一针见血地将它发掘出来。他只一眼,便从张思叶家那些身穿蓝布罩衫,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身上看出超凡出众的气质。这是一种养尊处优的气质,虽然经历了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却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如受惊的鸟雀,藏进了深处。他从她们的短发上看出“柏林情话”式的端倪,还从中式罩衫上看出复古的摩登。她们无论年长年幼,都含有一种贵妇的仪态,这仪态不是任何人都能领略的,它们往往是有一种朴拙的表面。她们长的各有差异,可是细部却一律经得起推敲。牙齿整齐,皮肤细腻,指甲润泽,表现出后天的精致调养。赵志国甚至对张思叶也有了新的看法。张思叶在那乱纷纷的校园里,实在是被埋没了。与那些追随潮流的同学相比,她显得格外落伍。即使是洞察秋毫的赵志国,也不免为时尚迷住了眼睛。有时候,对某种事物的认识是需要一个激发和唤起的。有的认识过程走的是从个别到一般的道路,有的则反过来,走一条从一般到个别的道路。这一回,赵志国走的就是后一条道路。张家的女人们以集体性的攻势启发了他的审美心智,使他对张思叶的认识揭开新的一页。这一天。赵志国在张思叶的闺房里,走出了超越边界的一步。

    闺房不是随便可以去的地方,可是当此乱世,张家早已纪律松懈,错了规矩。昔日的张老板在隔离审查;大儿子从写字间下到车间做三班倒的工人;二儿子已经划清界线去了内蒙古,家中只剩下女流之辈。她们足不出户,天天坐在这间充当厨房又充当客堂的亭子间里,把旧毛衣拆了再织新的,或者把旧衣服拆了再做新的。她们以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来为自己变幻行头,并且消磨时间。她们一边做着女工,一边叽叽哝哝地说着闲话。她们的闲话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怀旧。她们压低了声音,细说往日里的起居、出行、待客、赴宴,还有娘姨和裁缝。往事好像回到眼前,脸上都浮起迷惘的表情。这种迷惘的表情,使她们中间最年幼的那个,也变得苍老起来,成了个小女人。赵志国出现在亭子间门前的那个时候,是她们清闲而消沉的午后重要的一刻。她们不由地都感到一股无名的喜悦。她们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活跃。两点半的阳光越过楼顶,蔓延到窗台上来,玻璃窗将阳光一摇一摇的。她们听见了麻雀的啁啾。

    张思叶很平静地结束了她的少女时光,她躺在那里,阳光透过窗帘照着她的脸,麻雀的啁啾也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还听见弄堂口的小学校传来的眼保健操的音乐。她忽然想起她昨天还在用玻璃丝编织一条金鱼,这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金鱼就系在赵志国的钥匙圈上。赵志国嗅到了楼下夹竹桃的气息,这气息有一股叫人心灰意懒的味道。他从窗帘缝里看见了这条弄堂的楼顶,他想,怎么会是这样寂无声息?在这样的午后,有许多至关重要的大事情草率而平淡地决定了,这些午后似乎专门是为了日后的凭吊而存在着。这些午后几乎面目划一,亘古不变,它们永远驻守在我们的回忆之中,制造出深入骨髓的孤独,散布着惆怅的空气。

    【二】

    后来,赵志国和张思叶也参加了亭子间里的聚会。张思叶来到亭子间不免带有屈尊的表情,还有恩赐的味道。她看出大家对赵志国有好感,赵志国给家中带来新鲜的空气。和赵志国的婚姻是她在这个受尽损失的时代里惟一的收获,在她这个尽是损失而一无所获的家庭中,她觉着自己是拥有了一笔财富。这种富足的心情使她变得宽容和随和。她也看出赵志国对亭子间里聚会并不反感,甚至有些喜欢,所以去亭子间也是为了叫赵志国高兴。张思叶是那种将自己缺点看得过重的生性谦逊的姑娘,她因自己相貌平常而抱愧于赵志国。赵志国是那样英俊潇洒,真是叫她看也看不够.她觉得自己掠取了不义之财似的。所以,她对赵志国便格外的细心,看他的眉眼行事,把自己的欢喜全都寄托在赵志国的欢喜上面。当他们从三层阁走下亭子间的时候,受到了由衷的热情欢迎,这使性情孤僻为家人疏远的张思叶始料未及。她体味到亲情的温暖,她往日里看不顺眼的嫂嫂、妹妹,还有侄女儿,这会儿都显得可爱起来,她想她以前为什么没发现呢?

    他们初次与大家在一起,双方还都有些拘谨,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客人似的。他们互相不摸底,不知该如何对待,便又平添一层紧张的心情。赵志国平日里其实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此时此地他却分外小心,生怕出言俚俗,叫张家的女人们看轻。他面对满屋子的大小女人,脸上保持镇静,心里却忐忑不安。他觉得自己就好像面对了一个阶级阵营似的,这真是一场阶级斗争啊!想到这时,他一贯的调侃的笑容便浮上了嘴角。他的笑容使大家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赵志国已经察觉到她们内心同样的局促不安。他的心放下了,自信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像赵志国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丧失自信,有了自信就什么都有了,没了自信,就什么都没有了。自信就像是他们的立命之本。而正因为此,他们的自信就格外地容易受损伤,好像是超重负荷的结果。还因为此,他们有时候必须虚张声势,做出格外傲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虚空得很。这种做法,在某种情形下,卓见成效。比如对于张思叶就是这样,她几乎是对赵志国怀了感恩的心情,这又反过来稳定和充实了他的自信。弄到头来,他这种虚伪的自信就渐渐变成真的了。

    赵志国用一则车间里流传的笑话吸引了她们的心。这种笑话她们闻所未闻,她们有限的社会经验使她们辨别不出其中猥亵的成分。她们个个都惊讶得不得了,觉得这真是天上人间头一个精彩故事。她们对赵志国的口述能力也表示出由衷的欣赏,她们简直被他迷住了。赵志国也感到了惊讶,想她们对这粗鄙故事浑然不觉,欣然接受,如不是身经百炼,便是真正的天真无邪了。他暗中对她们生出嘲弄的心思,又觉得不忍,玷污了她们似的。然而要征服她们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他刹不住车了,又讲了一个车间笑话。这一回,气氛是真正活跃起来,她们几乎放声大笑,赵志国却不动声色。第三回,他讲了一个好莱坞的电影:《魂断蓝桥》。亭子间里静了下来,暮色渐渐来临,这是午后将尽未尽的温馨的一刻,它令人想要缩起身子,身怜自爱一番。《魂断蓝桥》在七十年代初是一个未及陈旧的梦,好莱坞在这城市还是一个特征,代表了一段欲说还休的往事,赵志国赶上了这段往事的一个尾巴。这城市为美国电影风靡的时候,他仅只是一个男孩,对《魂断蓝桥》的真正领略其实是在大人的追念之中,还有那些灿烂明星的余光照耀。对那个时代他只有着朦胧的记忆,不等他这一个恋慕浮华的男孩长大成人,一切场景就都一去不返。在他心里,其实始终有一种温婉的伤感,这为他增添几分贵族的情调,弥补了受教育不足的缺陷。《魂断蓝桥》这故事与这一个暮色将临的时分格外地相亲相近,和女人们的心境也相亲相近。它有点像从箱底抖出的一件只穿过一回的绣花嫁衣,带了脂粉的香味和樟脑的气息,温存而哀婉。

    大嫂嫂胡迪菁被打动了心,她不由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候,她是一个中学生,提着花布书包,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她们上课前就约好了,下课后去看电影。她们还买来赫本、费雯丽的照片,夹在书本里。她们正是那种做梦的年纪,好莱坞电影为她们提供了最好的摹本,还为她们提供了明星风范的摹本。她们一个个都出落得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她们从街上走过,那些洋行里供职的年轻人便都停住脚步行注目礼。她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做过明星梦,明星生涯在她们看来犹如天上人问。胡迪菁就是这样从一个小家碧玉成长为大家闺秀。这城市有许多小家碧玉这样地成为大家闺秀,好莱坞是不可或缺的课程。胡迪菁她有时回娘家,走在弯弯曲曲的弄堂,过街楼上的湿衣衫滴下冰凉的水珠。胡迪菁忽然会有一种梦醒时分的悲哀,她想:人生多么像一场梦啊!这天午后,当赵志国开始讲述车间笑话的时候,胡迪菁有一刹那好像故地重回,又走在了过街楼下的弯长里巷之间,满耳噪声。赵志国的笑话她都明白,心里暗暗惊讶,他看上去像一个大少爷,骨子里却原来是个下等人啊!她为张思叶委屈,又有点称心如意的快感。凭她的聪慧和敏感,她一进张家便觉察到了张思叶对她的鄙夷。她想,尊贵的张思叶最终也不过如此。她还想,女人有两次投胎,一次是出世,二次是出嫁。她第一次没投好,张思叶则第二次没投好。等到赵志国开始讲述《魂断蓝桥》的时候,胡迪菁又听出几个错处,错的虽然不多,可只差那么一点,就背离了好莱坞的精髓。她望了赵志国轮廓鲜明的俊美的脸,发现他有些像马龙·白兰度,随即又想起白兰度和费雯丽主演的《欲望号街车》,心中暗暗一笑,然而,渐渐地,缅怀的气氛笼罩了她,伤感升起,她不知不觉放弃了冷静的评价,沉浸到往事之中。

    在新婚的日子里,赵志国和张思叶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成天在家,亭子间是每日必到之处。有一次,胡迪菁给亭子间里的景象取了个名字,叫做“派对”。听到这个词,赵志国不由朝胡迪菁看了一眼,他们相视一笑,共同地回想起一些光影绰绰的往事。这些往事是不会再来了,胡迪菁她还亲有体验,赵志国赶上了尾巴,张思叶只瞄着一个背影,挨下去的张思蕊她们,连背影也没看着。这一天,胡迪菁还对张思蕊说,我们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最最快活的了。中学生张思蕊正为毕业后的出路发愁,学校里传来的消息一天一个,今天说去垦荒,明天说去戍边,都是坏消息,没有好消息。她这话像是说给张思蕊听,又像是说给赵志国听,因为真正能听懂这话的人,其实只是赵志国。张思叶和张思蕊都是生于末世的孩子,其余那些孩子的出生,则连末世都谈不上,出生是在乱世了。她们的青春是饱经忧患的青春,还是黯淡无光的青春。上海的繁华和时代的进步与她们似乎已是隔世。张思蕊每天坐在家里心中其实很烦闷,外面的世界是人家的世界,于她无份。她每一回去学校都是惴惴不安,每一回都带回坏消息。她到亭子间里来,是为排遣,心里总是愁肠百结。亭子间里的女工和闲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亦将年复一年,这日子何时才了得?赵志国来到家中使张思蕊暂忘心事,他使亭子间的午后面目一新。赵志国还是在女中读书的张思蕊除去兄长而外所接触到的第一个男性,她甚至在心底深处有些嫉妒姐姐张思叶。张思蕊和所有女中的学生一样,有着对男性的好奇心。男老师往往会被她们匆匆拿来,当作暗中倾慕的对象,具有男子气的女同学也会被她们匆匆拿来作倾慕的对象。她们由于平日里缺少实践操练,便缺乏与男性相处的技巧和方式,她们一个个都显得有些过度腼腆或者过度奔放。张思蕊全凭了家里规矩大,才能做到不失大方,将轻薄收进肚子里。她看见赵志国,心里就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难免话多,问东问西的,行动也露出了琐碎。

    赵志国到张家,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两个侄女儿,她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一,都是那种秀丽无比的孩子。她们懂事不久就来到这离难的日子,先是惊恐受怕,后是沉闷压抑。她们对已逝的良辰美景一无所忆,她们只有着追求快乐的天性。她们最敏感于赵志国带来的轻松气氛,犹如久居黑暗中的人看见一线光亮,全身心地赴向。只是受了教养的约束,她们便不由自主地有点装腔作势,故作平淡。她们还将此当作操演她们大家闺秀风范的舞台,这些风范光听母亲说,却无实验的机会。她们就都有些竞相表现,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可她们毕竟还是孩子,撑不多久便露出了马脚。她们朗声大笑,说一些蠢话,甚至爬上赵志国的肩背,攀住他的脖子。她们向来很缺乏父爱,她们的父亲以为没有儿子全是她们的错,是她们占了儿子的地盘。因此连她们的名字都嫌烦似的不肯好好起,就叫个大妹和小妹。而她们恰恰是那种需要亲爱喜欢热闹的孩子。赵志国的来到真是解救了她们的困境,于她们身心成长都是一个帮助。从此以后,每天早晨都像是拉开一道帷幕,悬念重重地,将要演出一幕戏剧。

    【三】

    现在,亭子间的“派对”便开始了。赵志国发现,胡迪菁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有时候她明知道他说错了,却不指出,只是在事过之后,漫不经心地重新说一遍,纠正了他的错误。别人不会留意,只有赵志国留意。他心里有点感激还有点恼怒。感激的是她没有当众出他洋相,恼怒的是居然被她窥出破绽。他心里就有点紧张,胡迪菁的在场使他感到压力,但也正是这压力让他兴奋,好像处在一种竞技的状态中。为了在心理上战胜胡迪菁,他甚至坚持自己的错误。当胡迪菁纠正地说了两遍之后,他又再说第三遍,来恢复那个错误。他们脸上都带着和气的微笑,心里却斗着法。在他说过第三遍的时候,胡迪菁决不再说第四遍,去坚持她的纠正。她本来也不是要让大家了解正确的说法,她只是要赵志国一个人明白他的说法错了。她的退让姿态则叫赵志国真的着恼了.这是一种失败的心情。其实他们各执一端的事情全是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大小的,比如吃西餐喝汤喝到最后,是要将汤盆向外倾还是向内倾;再比如衬衫袖口要比外面西装袖子长出半寸还是四分;还比如嘉宝是瑞典人,英格里·褒曼是丹麦人,还是嘉宝是丹麦人,褒曼是瑞典人,抑或嘉宝和褒曼都是瑞典人,或都是丹麦人。这些小事情在他们看来非同一般,是检验真伪的原则问题,这将决定他们谁是真货,而谁只是赝品。而使赵志国真正恼怒的是,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竞技,更像是一场考试,胡迪菁不是他的对手却是他的考官。于是他也百般地留神,想要挑出她的错。不料胡迪菁滴水不漏。其实她早已窥测赵志国的用心,言语上便分外留心,不知道的不说,知道不全的也不说,只拣那些最拿得稳的才说。但到底经不住赵志国时刻耳明心亮地盯着,还是被他捉住一两回错处,待他也以微妙的方式纠正过后,她并不坚持,至少表现了良好的风度,使得赵志国虽胜犹败。

    谁也察觉不到他们两人的斗法,也察觉不到他们奥妙的意见相左,还满心地认为他们相互很尊重,也很和睦。她们这些张家的后代,由于养尊处优,缺少世事的锻炼,个个的脑筋里都像缺根弦似的。她们只是尽情地领略这些不再寂寞的午后,享受着突然间从天而降无穷无尽的谈资。她们的生活陡然间变得丰富多彩,妙趣横生,她们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她们自此变得兴高采烈,女工也被丢在了一边。她们只是觉得,胡迪菁她忽然间变得有趣起来,还变得脾气好起来。她们还觉得赵志国也更加随和,他简直像个孩子似的,那么饶舌,那么兴趣高涨。她们想这有多么好啊,人人高兴。她们甚至忘记了身处在一个没有快乐可言的时代,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么荒凉,忘记了她们的父兄正在受罪,也忘记了她们自己的不幸。这些日子的午后总是分外短促,不知不觉的,阳光已经越过楼顶,爬下窗台,到了阴沉的后弄,然后翻过一道墙,到墙那边一块满是马兰头的空地上,滞留一会儿,便下去了。有时候,赵志国必须要到学校去点个卯,亭子间的空气竟比从前更加怅惘,人人懒得说话,荒了多日的女工又拾起来,却错了针脚。她们心里都在想同样一件事,嘴上却都不说。只有小妹少不更事,掩饰的本事还不到家。她趴在朝着后弄的窗户,伸长脖子,可望上一个小时之久。大妹便去阻止说:你望什么?赵志国又望不来的。胡迪菁便不得不来干涉,她想小妹的行为已经有失检点,大妹且近似下作了。她沉了脸道,姑夫不叫倒叫赵志国,谁给你们做的规矩?大妹小妹则一起对了她做怪脸,表示不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张思蕊渐渐也没了耐心,撅起嘴,嫌两个侄女妨碍了她,于是就起了小小的争执。直到后弄里响起自行车噬啦啦的钢圈声,大妹小妹按捺不住地奔到窗前,大叫一声赵志国,赵志国以清脆的铃声回答了她们。然后他开了后门的锁,三格并作两格地上了楼。这时节,赵志国感觉到一刹那的快乐,他甚至有一霎真正回家的感觉。他像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一样大步跑上三楼,抬头看见胡迪菁笑微微地站在亭子间门前,对他说,思叶在房间等你呢!突然间,方才那快乐明净的心情离他而去了。

    赵志国原本已经一只脚跨上楼梯,预备去三层阁上的房间,这会儿却打个转身,进了亭子间。大妹小妹就一起仰了头喊,大娘娘,赵志国回来了。她们喊了两声才听见张思叶应了一声:“晓得了。”却也不见人下来。胡迪菁绞了把毛巾给赵志国擦脸,问他要不要泡茶,话没落音,张思蕊已端来了茶,又问长问短。这时,张思叶也慢慢地下了楼来,她本来沉着的脸,一旦看见赵志国,便不由地温和了。她问赵志国学校里有什么新动向,一路骑车累不累。赵志国一张嘴哪抵得住四五张嘴东西南北的发问,他不禁有种身入重围以一当十的感觉。正说话间,胡迪菁却变戏法似的端出一锅赤豆粥,一人盛上一碗。亭子间里顿时有了一股节日的气氛,节日已经是一样被遗忘很久的东西了。这一个午后,因为长久的等待而越发显得宝贵而短促,不够用似的。他们都有些急切,气喘吁吁的,等不及开场白,要直接切入主题,可慌忙之间,又抓不住要领。他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反而蹉跎了时间,夕照已到后弄里了。这一个午后有些令大家失望,似乎都尽了心力,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几次要掀起高潮都没有掀起,倒出现有几次冷场,不免沮丧。就这样送走一个午后,迎来又一个夜晚。

    这里的夜晚令赵志国感到深深的寂寞。夹竹桃的香气简直浓雾弥漫。各家各户窗帘紧闭,不泻灯光,使这弄堂黑洞洞的,似乎没有人迹。这里的人到了夜晚都有点儿猫似的,轻柔灵活,收敛了声气。这里人还有一种鼹鼠似的表情,习惯在黑暗里活动。他们在不开灯的楼梯和走道上无声地活动,就像在白昼里活动,从不会互相碰撞或犯下过失。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是真的消遁了,这里的人本都是夜生活的主人,他们的退场意味着闭幕,下一幕什么时候开始呢?赵志国有时候一个人站在晒台上,楼顶上殖民时代残留的砖砌的壁炉烟囱排列在夜幕之下,像是一道城垣。但这寂寞也是高尚的寂寞,就像是残墙上的爬山虎一样的寂寞,是一种迟暮的美丽。然而这种夜色是多么逼人啊!赵志国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为了克服这感觉,他吹起了口哨。他听见自己的口哨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了很厚的幕障。他坚持着吹完一首曲子,乐句间隙之处,寂寞如潮水般无缝不入地挤进来,将他的曲子剪成碎片。赵志国走动起来,好像孤舟在黑暗里划行。有一只真正的猫从这家的屋顶跃到那家的屋顶,黑暗便柔软地墩了一墩。赵志国回到房间,怀了远道归来的心情。台灯下编织玻璃丝金盏花的张思叶散发着宁泊的闺阁气息。她是那种永远出不了闺阁长不大的女人,活在梦中。就是这个残酷剥夺她的时代也不能叫她醒来,这只是另一场噩梦而已。赵志国有时还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这房子布满遗迹,就好像一座繁荣时期留下的废墟。壁炉架上欧洲风景的瓷砖画,浴缸上生了锈的热水龙头,积起灰垢的热水汀,裸着的电话机插孔。这些遗迹流淌出典雅的气息,这气息对赵志国既是打击也是安慰。这些遗迹就好像是一个破落贵族的光荣的徽号,它们叫赵志国又悲又喜。赵志国走进张家这房子可说是他首次亲身体验这城市的繁荣景象,却已是这景象的凋零之秋。他无法排遣他的虚浮之感,似乎不在现实之中。夜晚过去,清晨到来,麻雀的啁啾使他有旧知重逢之感。夜幕揭去,光亮与声响同时复苏,楼梯上脚步沓沓,有一种繁忙的气象。

    如今,赵志国来亭子间已是不请自到。亭子间的“派对”有使人鼓舞振作的作用,还有促进亲和的作用。它是这虚浮之景里惟一的一桩现实,有点像洪水中的方舟。他有时候还会早到,人们午睡未起,他一个人已经来到了亭子间。这是在夏季里沉闷的下午,蝉在窗下梧桐里不倦地唱,热气涌进,他坐在桌边,一杯一杯喝着冷开水。砧板上散发出木头与肉屑合成的潮腻的腥气,买菜的竹篮也有股潮腥气。这种下午最是叫人消沉,人们在这种下午会对人生起怀疑之心,他们变得有些动摇,信心不足,勇气也不足,而且很孤独。

    【四】

    这一日,是胡迪菁带头,讲起了《红楼梦》。《红楼梦》是这家女人的必读书,她们没事了手里就捧一册《红楼梦》,《红楼梦》里从主到仆都为她们熟透。她们还能运用想象,为主主仆仆设计着来龙去脉。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为《红楼梦》再续下一百二十回,各有各的续法,都是出色独到的红学家。《红楼梦》是她们经久不衰的话题。正当众人抢着发言的当口,胡迪菁忽然“咦”了一声,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地说:赵志国,你在这里就像大观园中的贾宝玉啊!大妹立即说,那么大娘娘就是薛宝钗。小妹惟恐不及地赶着说,小娘娘是林黛玉。这话初听没什么错,却不经细想。先是张思叶脸上暗了一暗,心想这比喻好不吉祥。张思蕊则绯红了脸,想拂袖而去,又舍不得走。这局面就有些尴尬。胡迪菁这才发觉说话造次,收回已不可能。赵志国尴尬之余不由想,料不到那么聪敏的大嫂嫂也会失风,就向胡迪菁看了一眼。胡迪菁低头不作声,也微红了脸,赵志国心里便有种很熨帖的感觉。他笑道,你们不是要我做贾宝玉,而是要我去做和尚吧!大家都笑了。胡迪菁见他救火似的来解围,不由心生感激,说道:就知道你舍不得张思叶。这话虽有些造作,还是使张思叶很高兴,她佯怒说,不和你们说了!转身上了楼,再也不下来。这天的“派对”,虽然由赵志国挽回了僵局,可总是留下了窘迫的阴影。胡迪菁心里懊丧,却迁怒于大妹小妹,找些莫须有的事情责备她们,她们自然不服,闹出口角,最后只得草草收场。惟有张思蕊,对一切充耳不闻,她坐在桌边,咬着手指头,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张思蕊开始写日记了。她写日记必须背着人。张家集几十年动荡不安总结出一条“缄言”的规矩。他们认为不仅祸从口出,白纸黑字更往往是灾祸的根源。他们家是连一般的书信也不写的,所有涂鸦之事都坚决杜绝。在这个管束不力的时期,张思蕊开始背叛家训了。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偷偷拿出纸笔,写下她难为人知的心事。她写着写着,忧伤便袭上心上,她觉得她这十七年里全都是失落,一点安慰也没有。她想她没有一个相亲相知的人,孤零零的一个。张思蕊的闺怨此时此地不免会带上时代的色彩,她愤怨地想,是“文化革命”害苦了她。她以优美的笔调描绘了革命前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却一去不回。人生是多么无常啊!于是,她的闺怨又添了一层宿命的气息。眼泪就流了下来。流一点眼泪,使张思蕊舒畅了,她轻轻地吁一口气,合上日记本,然后上床睡觉。睡觉前她还要对着楼下夹竹桃的花影出一会儿神,她想难过却不知怎么快活起来,她便把被子蒙住了头。张思蕊也是个做梦的人。与她姐姐不同的是,光把现实当成梦对于她远不够,她还要为自己创造一些梦。她是要比姐姐张思叶更具有主动精神和行动能力。无奈她成日坐在家中,没有多少资料可供她做创造,她的能力和积极性白白地流淌了不少。每当午后,她其实是心中最愁烦最怨艾的一个。尤其是姐姐有了赵志国,她的愁烦怨艾连个伴都没了。她有时很不服气地想,假如赵志国先认识的不是张思叶,而是她张思蕊,事情还不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样一想,她就好像遭了抢似的,更是委屈满腹。侄女儿将她比作林黛玉的这句不知轻重的戏言,在她心上敲了一下,她不由地感慨倍生。

    下一天到了亭子间,她情不自禁地去捕捉赵志国的眼神,想从中揣摸出什么暗藏的心意。在她的着意刻划下,赵志国比平日里更加可亲可近,他的举手投足有了含义,全没从她的视线中浪费掉。这个午后的每一分钟都显得貌似平常却意味深长,布满了悬念。在这个无聊备至的年头里,张家二小姐终于找到了事做,她再也不嫌夏日午后的漫长,蝉鸣也叫她心生喜欢。她变得好性子起来,对姐姐比过去话多,不再给侄女儿白眼看。对她的变化,别人都浑然不觉,却有两个人看在眼中,一是胡迪菁,二是赵志国。他们这两个外姓人是要比张家人更多经验和心眼,他们又都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人尖里的人尖。他们从一个眼色里,便可了然一切深不见底的。

    胡迪菁先是一惊,后是暗中发笑,看见性情乖张的小姑子陷在这样的泥潭里,难免有点解气。但紧接着她却担忧起来,心想,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了!这年头,事情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多出半桩来。她想起三班倒地做工,回家累得半死的丈夫,又想起至今还关在牛棚吉凶未卜的公公,心里一阵暗淡。她不由要对大妹小妹咬牙,说什么林黛玉薛宝钗的话,招惹出是非。可再一想,这还不是由自己一句“贾宝玉”的话题开了头?于是只得回过头来恨自己。那赵志国呢,也是心中暗暗叫苦,埋怨胡迪菁想出贾宝玉的话头。住在张家做上门女婿,本当谦虚谨慎,怎能多生是非。张家女儿在他眼里都是木胎美人一个,他也没有兴趣制造什么事端。他先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一连几日去学校上班,傍晚才回。而他这样缺席,反更叫张思蕊浮想联翩。她也来了个闭门不出,并且茶饭不思。两个人不来,亭子间便冷清很多,大妹小妹也不来了,只剩下胡迪菁自己。这时候,张思叶倒自己下楼来了。她问胡迪菁,张思蕊这几天怎么又作怪,是嫌家里太平了还是怎么?说起来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什么都没个着落,真是愁煞了人。胡迪菁很惊异地想,百事不管的大小姐居然也为天下人操心了,不觉有些感触。她说,张思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一阵阴一阵晴的,不管她自己就会好的。像她这样的学生有几万几百万,人有路她有路,人没路她没路,俗话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张思叶听胡迪菁这么说,心稍稍放宽了,就看她手里的针线问裁剪的问题,胡迪菁便笑着小声问:难道要做毛头衣服了?张思叶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赶紧起身走了。胡迪菁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应当提醒赵志国,避而不见只会错上加错,可这话如何出得了口。虽说知道他心里是明白,可窗户纸却不好捅破,这是面子啊!

    不等胡迪菁想好怎样向赵志国暗示,赵志国已修改了对策,又一次出现在亭子间里。这几日他过得也不好。他去学校里,学校里没事;到厂里,厂里也没他的事;又回自己老家,家里更叫他气闷,家中碱水拖白的地板好像在向他提醒着不堪提醒的东西。他骑车走在弄堂里,人们投来的目光,使他自觉得是一个陌生人。他从家里出来,驶在街道上,他就再没地方可去了。这期间他还去过一两个朋友家,一同去了趟外滩公园。他们在江边站站,听一会儿汽笛长鸣,还看一艘外轮慢慢地进港,都感到了无聊。这些朋友是些纯粹的玩伴,在这时代一律意气消沉。江边落日最是他们看不得的景色,犹如雪上加霜,叫他们的情绪一落再落。他们还须保存些实力,等待时代转变,再作奋发。于是他们一起掉头离开江边,作了鸟兽散。赵志国慢慢地蹬着车子,下午五点钟时人们总是行色匆匆,神态疲惫。华灯初上,行人渐渐稀疏。这时候,他有些想念张思叶,心里有些温存。他怀了温存之情骑在回家的路上,天渐渐暗,路灯便渐渐显得明亮。上海的马路旧影幢幢,好像时光倒流。他的温情直到进了家门,上了楼梯,看到张思叶正好来个休止。他看到张思叶便想到张思蕊,不由地心中烦躁。他想他怎么成了一只陷阱里的动物,由着人家摆布。他心里愤愤的,为赌一口气,第二天他就决定了不出门。

    赵志国回到亭子间,张思蕊誓不见他的决心便不攻自破。她下了楼来,为表示不妥协却冷着脸,视而不见。这倒叫赵志国觉得有趣起来,他带了顽童般的心情,有意逗她说话。说实在,这几天在外流浪,也叫他憋得不行,张口就是一泻千里,妙语连珠。这几天出门在外,他又增添阅历,更进了话题,使人耳目一新。他使所有人除了张思蕊都笑口常开,精神大振,亭子间沉寂多日之后显得活跃异常。张思蕊却无动于衷,不闻不问,好像一个局外人。赵志国就发动大妹小妹去撩拨她,找她的事,不想她翻了脸骂道,你们这些不识相的东西!“不识相”这三个字却说到了赵志国的痛处。他在张家做女婿,识相不识相他最为留心留意。他明知张思蕊不是针对自己,可也难保不是指桑骂槐。他一时有点噎住,停了一会儿,就忘了方才的话茬儿。他又东拉西扯说些别的,自己也觉得无声无色,便站起走了。他一走,张思叶便跟着走了,大妹小妹也走了。胡迪菁不觉苦笑着想,这一来事情倒像是真的了。张思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胡迪菁又想,这才应了一句俗话,叫做“女大不中留”。

    半个月之后,张思叶要走了。大学生们全要下乡锻炼,一年还是二年连工宣队赵志国也说不准,他只提早告诉张思叶去的是安徽的一个农场。为了要走,张思叶哭湿几条枕巾。她不单是为离家吃苦,还是舍不下赵志国。她想她刚有一点快乐就要失去,她怎么尽是失去,失去。赵志国与张思叶百般缱绻,同时不无轻松之感,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在这间三层阁里活动,便止不住地喜上心头。张思叶走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她哭肿了眼睛,走下楼梯。一家人送她到后门口,看着她走在雨濛濛的后弄里的背影,赵志国用自行车替她推着行李。两人也没打伞,身上沾满潮湿的雨绒,好像渐渐地化开在阴霾中似的。

    【五】

    这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到了最后的年代。上海的街道上,哨哨行驶着最后几班电车,马路上的铁轨有一种告别往事的神情。有许多孩子在准备着离开这个城市,去往边地和农村。他们写着血书,打了红旗去到革命委员会请愿,“革命委员会”带有临时政府的面目。人们有时走在街道上,会忽然停住,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气息,往昔的风扑面而来,又倏忽而去,人们又惊又喜,惆怅满心。因此,这还是一个送别往事的年代,人人心里都在割裂着什么。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最后的日子,收拾装点过往的旧事。这是欧式房屋上爬山虎长得格外茂密的年代,它们遮掩了一面墙又一面墙。爬山虎是那种纪念碑似的植物,它们将荒凉装饰得郁郁葱葱,热热闹闹。它们建筑了绿色的古堡。

    张思叶走后的几天,阴雨绵绵,坐在亭子间里,人人无情无绪,却又不散开各自回房。这几天人们好像格外地害怕冷清。坐在一起,也不说话,自己管自己出神,偶尔交谈几句,也都一句对不上一句的。浓重的阴霾,使朝北的亭子间白天也开着灯,这就有时光停滞的感觉。他们想,这是什么时候了呢?这几日,甚至连张思蕊都安静下来,不再惹是生非。他们坐在一处,看上去倒是亲情融融。有时候,胡迪菁会缓缓地讲述一些上海的老话,比如当年富家小姐与男佣人席卷私奔,结果生死两茫茫。然后,赵志国也讲了一则酱园里的杀夫案。这些都是带有阴晦之气的里巷轶闻,本不该在纯洁的闺阁流传。但是,在这样的含有相濡以沫气息的时刻,人们都不存戒心,也消除了偏见,就连胡迪菁和赵志国他们自己,也没发现触犯了忌讳。而这俚俗传闻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不觉染上伤感的情绪,使其间的猥琐成分得到了有效的缓和。一些下午平安无事甚至温情脉脉地过去了。事情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时候,还更添一种相互理解的空气。这其实是容易使人放松警惕的空气,危险往往在这里滋生出来。

    这些故事在张思蕊心里掀起了波澜,使她骚动不宁。她在每天深夜写日记的时候,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她烦躁得很,心想,做人真是没有意思啊!她开始去想人生的目的,继而发现想这目的更是件没意思的事,然后就把写好的日记撕成一条条的。这时她觉着自己就像是焚稿的黛玉,侄女儿多日前的戏言又响起在耳边。撕掉日记心里好像轻松了,她撩开窗帘想看看外面,不想却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庞,看上去她显得很神秘,这叫她满意。她穿着睡衣睡裤走出房间,走在过道上,觉得自己好像仙女,又像幽灵。这时,她看见亭子间虚掩的门里透出灯光,便走了下去。

    赵志国坐在桌边,等一壶水开。他用一个铁夹子拔着下巴上的一根胡子,拔得很专心,下唇使劲往里包着牙齿,模样看上去有点古怪。张思蕊忽然涌起一股厌恶的心情,她想,这个赵志国就像是另一个赵志国了。可她还是推门进去,倒把赵志国吓了一跳,但立即镇定下来,脸也恢复了原状。他微笑道:这么晚还没睡?心里却盼着水快开了好趁早脱身。张思蕊不回答,却问道:大嫂嫂那故事你听懂没有?赵志国想她这是没话找话,嘴上敷衍着:有什么不好懂的?张思蕊又问:你倒说说看,这故事说的是什么?赵志国心里嫌烦,水又光响不开,只得再应酬下去:一个富家小姐和一个下等人好,话说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紧,才觉得张思蕊并非没话找话,而是大有道理。他想着该给她一句什么,好叫她收敛一点儿,可这时候水却“突”一声开了。他关掉煤气,拎上水还是走了,却好像看见张思蕊在他背后冷笑。

    赵志国这一夜没有睡好。没有张思叶的房间是孤独但是安全的房间,有蔽身之感。赵志国躺在床上,一只手继续夹那根胡子,紧张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他在心里冷笑着想:这个世界不革命真是不行的。想到革命他又不禁黯然神伤。他发现这世界怎么样都没有他赵志国的一个位置。他翻来覆去的,窗外的天空没有一点星光。他想起他有个同学家的后窗正对着一家西餐馆的露天餐厅,他们有时站在窗前,望着那里,晚风习习,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的情景就像是一幅图画。在这城市的许多鳞次栉比灰垢蒙蒙的后窗,都可窥见到富丽堂皇的景象。这些景象就好像处在地壳变化地带的城堡,在每一次革命的震荡之后,下沉,下沉,最后沉落地底,烟消云散。当它们在后窗里呈现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感时伤怀的表情。赵志国就好像目睹了它们下沉以至灭亡的过程。像张思叶这样的过程中人,因要应付一系列的沉浮倒也无暇生出多少心情,赵志国却是感慨倍加,有恨有爱。所以,赵志国大约是伤悼这城市最痛心的人,他想他真是个末世之人,要做一个卑鄙的于连也做不成了。这一晚上,赵志国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待他渐渐平静下来,张思蕊的神情就又浮到眼前,胡迪菁她讲故事的神情也浮到眼前。他想着想着却出声地冷笑一下,然后翻过一个身睡着了。

    下一天,赵志国来到亭子间就像没事人一样。张思蕊暗暗思忖,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可自己的话却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不觉有点提防。赵志国却真的一点事也没有,亭子间的“派对”照常。窗外的雨也停了,露出迟到的太阳。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地过去了。后来的几天也什么事没有地过去了。亭子间里的话题开始呈现出循回往返的趋势,渐渐有些无聊。这一日,不知由谁起头,说起了友谊舞,这是个新题目,大家的情绪为之一振。胡迪菁和赵志国就像比赛接口令似的,一人一个地报出各种舞名:探戈、伦巴、勃鲁斯、华尔兹,直听得大妹小妹目瞪口呆,心旷神怡。单是这些舞曲的名字听起来就已是那样罗曼蒂克,又恍若隔世。赵志国忽然站起身,将桌子往墙边一推,说,大嫂嫂,我请你跳个舞。他屈膝做了个很绅士的姿态。胡迪菁有些吃惊,却立刻站了起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时,大妹小妹便疯狂般大笑起来。赵志国嘴里哼着舞曲,脚下走着舞步。地方狭小,他们只能原地走步。他们的脚虽然没有大动作,可他们的肩、背、腰,整个身体却流露出微妙的动感和韵律。他们一上来就配合默契,看上去丝丝入扣。大妹小妹止住笑,脸上浮现起惊异和羡慕的表情。张思蕊渐渐不自在起来,她沉着脸说,不要得意忘形,叫人家看见大家倒霉。他们这才停下来,胡迪菁微红了脸,说她原以为全部忘光了,岂不知一动起来什么都回来了。“什么都回来了”这句话触动了赵志国。他看一眼胡迪菁,胡迪菁也正看他,两人就一齐微笑了一下。张思蕊忽然“扑哧”笑了。她说:大嫂嫂,听说你和大哥哥也是在舞场上好起来的,是不是?这话露骨得可以,胡迪菁低下头去找什么装作听不见。赵志国却站到她面前说:张思蕊,我也请你跳个舞。这回轮到张思蕊吃惊了,她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负气地说:我不会跳。赵志国说:我教你。张思蕊只得站起来,想学胡迪菁把手放上他的肩,却不知怎么放到了他的颈脖边,窘得脸通红。她又一次说:我不会跳。这一次的话里就都是诚心诚意了。赵志国指示她不要看脚下,而平视前方,并为她数着一,二,三,四,然后就夸奖她学得快。张思蕊咬着嘴唇,专注地跟随他的口令,额上沁出了汗珠。她跳着跳着忽然一抽手,说声“不跳了”,就坐了下来。大家不由一怔,有些慌,不知张思蕊又怎么不好了。只有赵志国很沉着,退回到位置上坐下,开始讲起另一桩事情。可除了大妹小妹,其他人都没有心思了。

    【六】

    胡迪菁隐隐觉得亭子间里的“派对”有点危险,该停止了,可内心却舍不得。她觉得,每日里的亭子间变得越来越重要。重要到这样一种程度,那就是:与她的人生都有联系了。胡迪菁的人生正好到了以怀疑态度和检讨精神为主的阶段。越是如胡迪菁这样目标明确,信念坚定,成就显著的人,怀疑和检讨的心情越是强烈。这是因为抵达目标之际也正是失去前途之时。就像一个不断攀登的人,到了顶峰之后面前却是一片虚空。胡迪菁看不清这事情的本质,她只能看到表面的原因,所以她便时常哀叹乱世当头,使她的人生走了弯路。亭子间的聚会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发泄,并且已成为一个固定的日程,没有它每天下午干什么呢?午后的时间漫长而愁闷。自从来了个赵志国,这聚会的意义就远不止这些了。胡迪菁对自己说,事情和原先一样,没有任何,没有任何改变。可她越对自己说,自己就越不相信。胡迪菁的世故与精明,加上她涉猎各类戏文和好莱坞情话,使她对人情世事具有极强的预知能力,事情还未发生就好像已在她眼前演过。有时候,这些画面还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真的一样,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发现是个梦,心里亦不知是悲是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就再也睡不着了。

    自从亭子间开过舞会之后。张思蕊的态度又变了。她变得沉默,还有点温存。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出神,叫她几声也听不见,猛一听见,就露出大梦初醒的神情。她还背了人流过眼泪,被多嘴的小妹看见。人们都当是学校在动员她上山下乡,马路上一日过去几班敲锣打鼓光荣报名的队伍。只有胡迪菁心里明白,却又不好说。这一日,张思蕊去学校开动员会,下午一点去的,晚上七点还不回来,大家都着急,赵志国就说他去看看。这时候,也只有他去才会有结果了。赵志国走后,胡迪菁便心神不宁起来.这一回她变成了小妹.趴在窗口对着后弄。后弄里黑漆漆的,一盏路灯也没有。胡迪菁发现了夜晚的黑暗,星星发着模糊的微光,将那黑暗又搅浑了。又粘又稠的。后弄里有一股油气,是从各家厨房的后窗里渗出汇合而成的,这会儿就像水面上的油一样漂浮起来。胡迪菁的思想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想到她和女同学去找明星签名,还想到她们几个调皮的女生在舞厅门口等待男士的邀请,她洁白的婚服在眼前飘曳而过。她想她这三十多年就这么弹指一挥间过来了,什么都经过又什么都没经过似的,真是人生如梦。这时她听见了后弄口的脚步声,知道是张思蕊他们回来,便下楼去门口迎接。打开后门时,她却看见了满地的月光,她想,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的?趁着月光,她看见张思蕊脸上似有着泪痕,又似乎并不怎么悲伤,还有些喜色。她不由疑从中来。

    众人听见楼梯响,都走出房间,汇集在亭子间里,抢着问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学校里怎么说,张思蕊又怎么回答。张思蕊和赵志国一起开口,又一起止住,互相看一眼,笑了,都让对方说,最后,还是赵志国说了。胡迪菁眼前不由浮现起张思蕊和赵志国走在月光下的情景,有些心不在焉。忽听众人都笑,定定神,听赵志国正说到工宣队让大家留下开会表态,不表态不能走,到吃晚饭时间,就一人发一个面包,因为面包新鲜,就有人再要吃一个,大家就笑。赵志国说,有的家长去了,也请到教室里去坐着,大妹就问:有没有面包吃?大家又笑。小妹也问:赵志国你有没有面包吃?胡迪菁就呵斥道:这是什么样的事情?瞎起哄!她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沉重起来,静下来听赵志国往下说。赵志国说他一去就打听张思蕊学校的工宣队是哪个系统的,不料却是他们的一个兄弟厂,他有个技校同学正分在那里。他便找到他家去,请他帮忙。那同学随他一同骑车到学校,找个理由把张思蕊调了出来。大家先是松一口气,接着便发愁了:这一次是过去了,可是下一次呢?看学校这样子,似乎不走是不行的。张思叶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难道张思蕊也要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吗?张思蕊自己倒想得开,经历这大半天的折腾,她并无沮丧之色,还安慰大家说,走到哪里算哪里吧。这时,赵志国说话了。他说,只要张思蕊自己拿定主意,学校工宣队那头他可以继续去通路子,好叫他们心中有数,手下留情,张思蕊呢,也做做样子,在学校里坐上一天两天,吃些批评也无妨,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大家都相信地听赵志国说,觉得他的话实在合情合理。只有胡迪菁一个人在肚里冷笑:赵志国,你在张思叶学校做工宣队,都没办法叫张思叶不走;现在不过是你同学的同事在张思蕊学校做工宣队,你就能打保票让张思蕊不走了?

    以后的日子,赵志国和张思蕊就有事情做了。他们每日在一处商议策划,有时候这个去学校,有时候那个去学校。他们成了家中最忙碌又最责任重大的两个人,什么事情都要为他们的事情让路。有时候,他们来到亭子间,见有大妹或者小妹在,就会说:出去玩,我们有话要谈。大妹或者小妹就只好出去。即使有那么几天。动员的风声松弛了一些,不那么紧锣密鼓的了。可他们两人的神情依然那样地严肃郑重,大事临头。赵志国成了家里的主角,老大下班回来会问一声:赵志国回来了吗?姆妈甚至也会亲自过问赵志国厂礼拜那日的菜肴,有时候还会对媳妇叹息一声:这个家只有靠赵志国出力了。胡迪菁看着婆婆的背影,心里就涌起一阵委屈,她冷笑着想:又不是没有儿子,怎么就靠他了?由“儿子”两个字想到自己只生了大妹和小妹,没有尽到长房长媳的责任。愧疚之余不由生出一丝疑虑,她想这家儿子一个是自顾不暇,另一个则划清了界线,倘有一天鸠占鹊巢也是无话可说。她忽然心乱如麻,手里的事情再也做不下去了。

    赵志国做主角的日子里,胡迪菁觉得自己成了娘姨。她还觉得丈夫对赵志国也有点讨好,话里话外都顺着他。她最见不得的是张思蕊在饭桌上,为赵志国盛饭舀汤,繁忙又尽责的样子。她在心底里却暗暗惊异赵志国的城府,竟丝毫没有忘形之处,依然谦虚谨慎,行为举止稳重得体,一切如常。她想赵志国你真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啊。怕就怕这池浅水里已没什么大鱼大虾了。这样想来,她又有点为赵志国悲哀。还有点为自己悲哀。她想,大家都是末路上人,还不和睦一些。太平一些。可是,心里就略略平静下来,还如以往那样对赵志国好。可是赵志国却无暇如从前那样对她了。亭子间的“派对”再没提起过,赵志国有时一天不见个人影,张思蕊也一天不见个人影。这时候,胡迪菁心里就空落落的。大妹小妹都是适应现状的孩子,没有赵志国就往别的事上找快活,也不再光顾亭子间。这样,每天午后,亭子间里就只剩下胡迪菁一个人。她眼前忽然浮现起赵志国与她跳舞的情景,他弯曲手臂扶住她的腰像是呵护着她,她的心便有一种快速下沉的感觉,好像需要有一只手去托一下似的。

    【七】

    这一日,赵志国从外面回来,脸色就有些不悦,他把张思蕊叫到亭子间里,两人没说上几句,就吵起来了。等人去劝,两人又都不说了,各向一隅生气。人们怎么问也问不出名堂。一个说:你问他;一个也说:你问她。胡迪菁就笑道:姐夫和小姨子可不兴吵嘴的。这话说得造次了,先是姆妈脸上有点不好看,再接着张思蕊忽然哭着上楼了。赵志国脸上讪讪的,停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胡迪菁只在心里冷笑。晚上,睡不着,她坐在亭子间里剥毛豆,赵志国却推门进来。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她说:烧水啊!赵志国说不烧,只是来坐坐。他坐在那里,神情有些黯淡,也不说话,胡迪菁问他什么,他就只回答什么。慢慢地,胡迪菁找不到什么话,干脆静了下来。两人这么静坐着,就有一种十分安谧的气氛滋生着,便也不想说什么了。胡迪菁一颗一颗剥着毛豆,赵志国靠在椅背上,时间像暗流一样流淌过去,不留痕迹。这样的时刻真是不可多得,它是所有时间中最最善解与宽谅的时刻之一,很多无言的默契都是在这一刻里达成的。这种默契是最深的那一种,它的深刻性使它与危险只有一步之遥,稍不注意便滑了过去。有一颗毛豆从胡迪菁手里溜走,她去追逐那颗毛豆,正与赵志国的手迎头赶上,两人就笑了。赵志国说:捉到一个贼,说罢将毛豆放在她手心里。胡迪菁就问:今天怎么了?和张思蕊吵架。他叹了一声,说:事情倒是小事情,也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悔,很不成体统的。胡迪菁说:体统不体统倒无所谓。赵志国就说:何以见得无所谓,你不是都笑话了?胡迪菁倒一怔,心想她的话赵志国居然很放心上啊!两人没再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了。

    过后,晚上的时候,赵志国便常常到亭子间来坐一坐,胡迪菁则找一些费时费工平时不大会做的事做,比如擦钢精锅,拣米虫。他们也会谈到张思蕊的毕业分配,赵志国告诉她,目前形势很紧,但那同学还是肯帮忙的,问题是张思蕊自己不会做人。这样的时候,她应当夹起尾巴才对,可她还耍大小姐脾气。赵志国说,她大概以为我这工人阶级是一把万能钥匙,其实呢?说到这里,他煞住了口,不再往下说。胡迪菁自然全都明白,她想赵志国虽是个男人,却也有脆弱的时候啊!她停了停说:所以啊,你就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八分把握只能说成六分,办不成,在人意料之中;办成了,倒超出意料了。那天我就有点为你担心,你说得那么肯定,万一不成呢?胡迪菁本是一番知己体贴的意思,却把赵志国的好胜心激起来了,他说:当时我并没有言过其实,那同学与我不错,日后也会有求着我的地方,他这事帮帮我,我自然不会忘,人情就是在往来之中。胡迪菁见他不领情,便冷笑一声道:我这才知道张思蕊大小姐脾气改不掉的缘故,什么时候都有尽心效力的人嘛!赵志国一下子红了脸,胡迪菁不看他,继续往下说:我在张家年头比你多,有一句话倒可以告诉你,张思蕊命好,从来都是把客气当福气,你夸海口,她只照单全收,你怕是连个退路都没有了,到时候,还不知能不能讨上个好。胡迪菁不管赵志国的脸色怎么红一阵白一阵,只顾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就上楼去,留下赵志国一个人在亭子间。

    胡迪菁的话,赵志国全都明白,这是他不敢去想的话,这话触及他灵魂里一个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胡迪菁这样一口气地说出来,就好像给赵志国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转眼间成了个落汤鸡。这话其实也是个窗户纸,不能捅破。不仅不能捅破,还要贴上花,再映上影影绰绰的灯影。他知道胡迪菁说出这话是存心气他,谁让他不领情呢?也只有胡迪菁能说出这番话,这番话如不是人生和聪明都到了炉火纯青是说不出来的。他不由想,这真是少有的聪明人,并且是真心关护自己,倘不是十分地体己也是不会说的。可这话却是赵志国最不要听的,它揭示了真相。这就是赵志国不如胡迪菁的地方,胡迪菁不怕看见真相,甚至还有一追到底的勇气,这使她能够认清形势,掌握主动。赵志国则缺乏勇敢,爱慕虚荣,不免自欺欺人,结果丧失了战机。赵志国一个人在亭子间坐着,渐渐感到了无趣。他想张思蕊自从吵过嘴就不爱理他了,这回胡迪菁也生气了。他变成孤家寡人一个。这时候他想起了张思叶,这可说是张思叶走后他头一回想张思叶。他想,张思叶现在干什么呢?张思叶的信两星期一封,信上倒不太说自己,只是牵挂赵志国,让他如何如何地保重。当时看了不觉得怎样,这会儿却想起了,心里头有一点酸楚。这点酸楚一挥手就过去了,转眼间无影无踪。坐了一会儿,他也回房去了。

    【八】

    张思蕊不理睬赵志国是假的,几天一过她又来向赵志国讨主意了,还要给赵志国织“阿尔巴尼亚”花样的毛衣。胡迪菁不理睬赵志国却是真的,她从心底里着恼赵志国。她已经将他看穿了,他却还在躲躲闪闪,掩掩藏藏,不和她说心里话,其实赵志国是连对自己也不说心里话的。张思蕊请她帮忙给赵志国的毛衣起头,她推说没空。张思蕊找了几次,她推了几次。最后张思蕊赌气自己起了。这种新式起头是很难弄的,可张思蕊表现出少有的令人感动的顽强,终于成功了。赵志国晚上到亭子间来,没话找话的,明显表示出赔不是的意思,也被她佯装不觉地推开了。赵志国一来,她便做出事情已经做完的样子,站起身走了。当她从面露窘色的赵志国身边走过,把他晾在后边,心里则有说不出的快意。这些日子是过得飞快的日子,每一天都不发生什么,又都发生了什么,心里不觉会有一种着急,急着过下去,看看究竟能发生什么。这种日子里,许多事情的原因就像空气里的灰尘,纷纷扬扬,飘摇不定,极慢极慢地沉落下来,积起薄薄一层,再一层一层加厚,完成了事端。百无聊赖没有事做的日子,就像无风的好日子,会加速灰尘落定的速度和积累的成果。胡迪菁带着好心绪度过这些日子。就像赵志国带着坏心绪度过这些日子。这时候,他们有种胡迪菁站在暗处,赵志国站在明处的感觉。胡迪菁将赵志国揭了一层皮,却不来关护他,使他终日惴惴不安的。胡迪菁一切尽收眼底,但不动声色,心里说:这个赵志国啊!

    这一天,张思蕊的毛衣织到一半,很没把握地要让赵志国试穿一下。当赵志国套了半截毛衣站在那里让张思蕊检查的时候,胡迪菁走过去略略指点了几处,张思蕊便豁然开朗。赵志国趁机朝胡迪菁笑笑。这一笑,笑得很殷勤,像个知错就改的大男孩,胡迪菁便不由得缓下来,与他说了几句闲话,赵志国则很积极地应答。胡迪菁心里更是好笑,脸上也温和了许多。晚上赵志国从楼上下来,胡迪菁没走开,两人有时静默,有时闲话,时间就一点一点流淌过去。有很多时刻是像水一样的,清洁纯净,却不容有一点点触摸,一经触摸,便混浊污染了。要保持水的清洁几乎没有可能。然而再污浊的人世,再污浊的人生里,都会有几个这样纯洁的片刻,有时候仅在倏忽之间。赵志国和胡迪菁在亭子间里,他们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会有一种极其静谧的空气升起,洋溢在每一个角落。世道是这样的,人生的境遇是那样的,它们好像你一层我一层地剥人,衣服剥完了,还要剥皮,抽筋,剔骨,最后,人都像是支离破碎,抖落不起,一抖落就要散一地。这种静谧的空气有着凝固与复合的作用,它从四面八方柔软、细密、无缝不入地托付着支撑着人,再一层层地将伤痕累累的人遮蔽起来。亭子间里的“派对”是那种虚假和粗糙的繁荣,这时候的静谧是细腻的,真实的,可却是裸着的,它说打破就可打破,它没有伪造和遮挡,极其脆弱。

    他们有一天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了三十年前的老歌。《夜来香》、《四季歌》、《疯狂世界》、《何日君再来》。他们像是赛歌似的,一人一首地哼唱。每一支歌的后面,都是一幅图画。是鲜艳的传奇的带有“夜巴黎”香水气息和康乃馨花束的图画。三十年前的上海的夜晚是多么生气勃勃又温文尔雅,就像舞池里的一个绅士和一个淑女,是正在热恋中的绅士和淑女。他们黑色的燕尾服后襟和白色的裙裾飘舞着,挥洒着艳情和梦想。这些老歌温暖着他们凄凉透了的心,这心里已没有什么憧憬,只有一点恍惚的记忆。他们其实都是那种隔了玻璃橱窗看人生的人,橱窗是这城市特有的风景,流光溢彩,抓住了他们的心。

    他们正一人一曲地哼歌,门突然推开,走进了张思蕊。她看看赵志国,又看看胡迪菁,冷笑一声道:这样的热闹啊,我能听听吗?这两人便有些窘,停了哼歌,嘴里支吾着。张思蕊又说:我不能听吗?那我走。说走又不走,只站在门口。胡迪菁强笑着说:思蕊,你真会开玩笑。张思蕊突然就收起笑容,紧着脸说:谁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开玩笑的是你们。胡迪菁不由也沉下脸,说:张思蕊,你说“你们”“你们”的,多难听,这“你们”是指谁啊!张思蕊做出豁出去的样子,明白无误地说:“你们”就是你和他!胡迪菁倒笑了,不无阴冷地说:那你说说,“他”又是谁?张思蕊好像喝水噎了一下,随即红了眼圈:“他”就是他,赵志国!赵志国如坐针毡,走也不好,留也不好。笑也不好,恼也不好,只得含糊其辞道:别吵了,那么晚了,睡觉去吧!张思蕊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赵志国叫她看得心里发毛,脸上勉强还挂着笑。张思蕊看了他有半分钟,眼睛里突然地浮起一层泪光,然后退出门去上楼了。赵志国心惊胆战地回过头,望着胡迪菁,流露出求助的神情。他张嘴想说什么,胡迪菁却做了个严厉制止的表情,她声色俱厉地说了声:回去睡觉,自己先一步走了。

    第二天,张思蕊宣布她决定报名去安徽,说着就要去学校。一家人拖住她,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前些日子那样逼着去都没去,这几天人家不逼了却要自己送上门去。张思蕊苍白着脸,先是不说话,然后就说,学校里除了麻痹后遗症或者先天性心脏病,人人都走了,她怎么赖也赖不到底,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意思,她走了,姐姐张思叶兴许还能分回来,说到这里,便哭了。其他人也都有些怆然,想到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团圆。姆妈说:迪菁,你做大嫂嫂的劝她几句,我也是没有心力了,外面闹是没有办法,自己再闹就真是退都没处退了。说罢就回自己房间去了。胡迪菁心里明白张思蕊要走的缘故,也明白她是最不合适说话的人,可婆婆这一说,她便不好不开口了。她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嘴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看见,她一说话,张思蕊就干了眼泪,露出冷笑的样子。等她说完,张思蕊就说:大嫂嫂,你的心意我全领了。我晓得你没有多嫌我,只是我自觉得是一个多出来的人。说罢又哭了起来。她这话叫她大哥哥十分惊异,大睁着两眼,张口结舌的。大妹小妹则在一边偷笑,家里出点乱子正中她们下怀,日子实在是太平淡了。胡迪菁一肚子的窝囊气就出在了她们身上。她让她们回房间去。她们执意不从,她就给了大妹一个嘴巴,大妹哭了。做父亲的就来主持公道,问胡迪菁为什么这样大的火气,大妹并没有做错什么。趁这边烽烟突起,张思蕊便要夺门而去,到学校报名。小妹眼快手快。拉上门,将一窝人反锁在里面,胡迪菁又叫小妹开门。这局面真是乱得可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志国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张思蕊跟前说:你看家里闹成什么样子?为什么要存心和大家作对?张思蕊停止了抽泣,大家也都安静下来。赵志国又说:你走不走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全家的事,要走也要和大家商量。他的口气带着兄长的亲近和权威,他的表情还有一种无名的痛惜。张思蕊抬起眼睛,眼睛里又是盈盈泪水,她说,好的,我不走。她又说,赵志国,你要帮忙,我才能不走。赵志国只得点了点头。

    张思蕊平静下来,她每日午后到亭子间里,在桌上铺开裁剪衣服,还向胡迪菁请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一样。赵志国有时也下来坐坐,大妹小妹便也来了,亭子间里呈现出复兴的气象。这一回,大妹小妹成了主角,三个大人都有些沉默,而且心不在焉,听凭她们胡扯。她们说着种种学校里马路上的荒唐事,表演着宣传队里那些四不像的歌舞。她们发现这几天大人们的脾气都格外好,也很耐心,看着她们胡闹。她们还很是纠缠赵志国,将他的耳朵都揪红了。她们都是很能抓住机会的孩子,并且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们想,今天是这样,明天还不知是怎样了呢,还不赶紧地乐一乐。这是生在乱世的孩子的特征,他们一般都不去想明天的事,也不想昨天的事,他们只有今天。现实主义人生观就是这样产生的。她们把时代的气息带进了亭子间,驱散了怀旧的空气。她们带来的时代气息有着疯疯癫癫的味道,还有荒诞的味道。最严肃的也是最无聊的。最正经的也是最玩笑的,最庄重的也是最轻佻的,这便是她们所攫取的时代精神。令人惊奇的是,她们在这个凋谢的城市里却如鲜花一样盛开着。她们长得比她们的母亲和姑姑都要美丽娇艳。她们的美丽是有点粗鲁但却生机蓬勃的美丽,就像那种肥沃的泥土中长出的硕大结实的植物。她们由于管束不力,加上在外面厮混的,学来一些切口似的语言,作派也有些流俗。她们给这个家庭注入一股新鲜却粗野的空气。相形之下,大人们便都显得面色苍白,身体孱弱,表情游离。

    这一日,大妹小妹正尽情发挥,张思蕊忽然站起身,走到赵志国面前,微笑着说:赵志国,我请你跳个舞。赵志国有些吃惊,便迟疑了一下。张思蕊羞怯但固执地微笑着,向他伸着手。赵志国站起来时有些手忙脚乱,张思蕊却坚定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大妹和小妹在身后鼓起掌来。赵志国紧张之中竟忘了哼一首曲子,他们两人就这样没有乐曲地走着舞步,徐徐回旋。胡迪菁低着头做一件女工,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好像眼前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妹小妹被外面骤起的什么事情吸引出去,亭子间只剩下他们。赵志国茫然无觉地踩着舞步,张思蕊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去到很远的地方,胡迪菁低着头,机械地穿针引线。西去的阳光,停留在后弄墙外长满马兰头的空地上。

    【九】

    赵志国决定去安徽看望张思叶。这决定是在匆忙之中作出的,昨天还没说,今天就要走了。岳母听他要去,有点欢喜又有点凄凉,她想这就像是去探监,路远迢迢的。她让胡迪菁连夜做点肉酱和熏鱼,给张思叶带去。胡迪菁煎着熏鱼,赵志国坐在一边看一本火车时刻表。亭子间里油烟腾腾,油锅哔哔唰唰地爆,这有一股温暖和单纯的日常气氛,叫人心中安定踏实。它使人想要一点一滴细水长流地生活。它是那种最不可少的基本生活细节,这细节充实了我们寂寥的身心,是使我们在无论多么消沉的时日里都可安然度过的保证。它像最平凡的水那样,载起我们人生的渡船。胡迪菁一边煎鱼一边嘱咐赵志国路上小心,吃东西小心,与人交谈也须小心。她又笑道:张思叶看见你不知道多么高兴呢!赵志国笑而不答。胡迪菁又道:你看见张思叶也不知道多么高兴呢!赵志国还是笑而不答。胡迪菁就追问一句:是不是啊?赵志国这才说:大嫂嫂见大哥哥才高兴呢!胡迪菁说:我们老夫老妻的了。赵志国就说:大嫂嫂不必倚老卖老,你看上去和张思叶也差不了几岁。胡迪菁说,赵志国你的嘴很会说,是这样把张思叶骗到的吗?话出口便觉得不妥,脸刷的红了,幸好油烟遮着。赵志国也不说话,接着看时刻表。过了一会儿,胡迪菁说,你去睡吧,明天早上要赶火车。赵志国说,那怎么可以,你是帮我做事,我应当奉陪到底。这回轮到胡迪菁不说话了。锅里的油因为炸了太多的鱼块,变得混浊,并且爆得更激烈了。胡迪菁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过年在公用灶间做蛋饺的情景,一家一个小姑娘,一边做蛋饺一边叽叽喳喳,直到午夜。

    第二天大家起来时,赵志国已经走了。这一天,大家都在计算赵志国到了哪里,还有多久可见到张思叶,又想象张思叶的样子,胖了还是瘦了。赵志国走的上午天还好好的,下午就阴了,傍晚时分,下起了雪珠。张思蕊听雪珠沙沙地打在窗户上,眼前出现一列火车走在冰天雪地的旷野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幻觉,乘在火车上行驶于冰天雪地之间的不是赵志国,而是她张思蕊。她张思蕊乘在火车上,将许多亲人留在身后,这些亲人哭泣着,眼看她越离越远,其中就有一个赵志国。她想决然离去是哀情的一笔,痛心的一笔,留下天长地久的绵绵爱恨。张思蕊为自己的想象感动得潮了眼睛。她想,上山下乡什么都不好,只有这一笔是好的,浪漫的,艳情的。送别的一幕是收获感情的一幕。天色渐暗,张思蕊看见窗户上的面影,她心里柔和地疼痛着。她想她这十七年来,什么也没有收获到,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逝。这十七岁是不会再来了,这真是无可挽回的失去。她顿时非常想走,她想,走的那一刻会发生些什么呢?这成了一个极富诱惑的悬想。这其实是她最后的争取,她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诀别的场面,供她去做牺牲。这里面还有一种自虐的心理,她好像要以迫害自己,来向人们报复。报复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但这正是她心中最为隐痛的东西。张思蕊独自坐在雪天的暮色中,雪珠已变成轻飘的落地就化的雪片,天地间充满了这种白色的冰凉的细屑,什么都撕碎了似的。

    【十】

    火车向前行驶,景色越来越荒凉,后来又下起雪,赵志国就有被抛弃在空廓天地之间的心情。火车每停靠一站,他就要想一想,是到了什么地方。他从车窗望出去,满目陌生,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车厢摇摇晃晃,催人入睡,然后到了接轨处,又“当”地将人震醒。赵志国一会儿觉得走在人民大道,风迎面吹来,意气风发的样子;一会儿又到了外滩,风也是迎面吹来,还有轮船的汽笛,身后殖民地时期的巨大建筑,就像是一出外国戏剧的布景;他还来到锦江饭店前的林荫道,夏季的阳光从梧桐树叶里洒落在地;再后来,他走过一家熟食店,好像就是淮海路常熟路口的那一家,有熏烤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忽然睁开眼睛,看见车厢里开了灯,窗户一片漆黑,同座的人正在吃一只烧鸡。他嘴里有一股寡淡的感觉,心里也有股寡淡的感觉。有一串灯穿过车窗的黑暗,不露痕迹地过去了。他心里忽然清朗起来,甚至明亮起来。他想起了张思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张思蕊。可无论张思叶还是张思蕊,都离他远去了,在世界另一端似的。火车,还有旅途,就好像是一个真空管。它将人从现实中提出来,密封起来。赵志国现在就在这个真空管里,可他好像不再是他,换了个人似的。它将原来的他,消化掉了似的。可是,什么才是他呢?赵志国的思想玄妙起来,一些很空阔、大而无当的念头在脑子里东飘西荡,这也是一种真空现象吧。他想,做人到底是为什么呢?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昏然的睡意再一次袭来,赵志国又打起了瞌睡。这一回他没有回上海,而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城市的街道和上海的街道一模一样,可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上海;这城市也有黄浦江那样的江,跑着轮船,却是另一条江;他在街上走着,想买一点吃的,饭店和商店都关着门;他又渴又饿,还非常累,就想赶紧回上海去,可是火车站在哪里呢?赵志国这一次醒来,车正停在一个小站,有人敲着玻璃窗说什么,一句听不见,估计是问有没有空位。赵志国想沿途有多少小站啊!人们过着各自的生活,永远不会见面。火车开过去。将这些分散的小站连系成一条旅途。火车又开了,这世界简直无边无际。旅途将时间放大,时间也是无穷无尽。赵志国就好像在接受一种真空考验,这种考验的内容是将一切具体可感的东西抽去,只剩下时间和空间,使你与时空单独相处。这时候,人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抽象的思想。这是一个抽象思想的好机会。人生实在是太具体了,它那样忙碌纷繁,充满细节。所有的细节又都尖锐地起着冲突,围剿着我们。我们无法逃遁,苦恼得要命,苦恼又来谋杀我们。上海这城市的细节又是格外地繁多,它们是一日三顿之外再多加出的那一餐午点和夜宵;它们是衣服领口和袖口上增添的花边与褶皱;它们是公共汽车或者电影院里一触即发然后转瞬即逝的邂逅,就像爱情和婚姻的边角料或者碎屑;它们还是许许多多的客套话和闲话,充塞在言归正传的冗长序曲,幕间,还有尾声。它们是那种装饰性、点缀性、累赘性质的细节,它们具有繁殖的功能,它们的增长是什么力量也遏止不了的。它们就像汛期里突然增多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赵志国是凭细节支持人生的现实中人,他还是那种很会制造细节的人,细节将他淹没,使他陷于危险。赵志国这一趟出行,其实是他求生本能所匆匆选择的一条逃遁之路。他并不清楚他在逃什么,也不清楚他所去之处是否安全。这时候他有点像生活在原始山林里的一只警觉的兔子,听见风吹草动,慌不择路,拔腿就跑。他是灵敏度极高的那类人,有着过人的嗅觉,可辨别危险的气息。但他缺乏判断力,他永远发现不了危险的根源。他被太多太具体的细节迷住了视线,陷住了身体,他无法做一个全局性的俯瞰性的观望与了解,他就如古诗里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现在,他走上旅途,苍茫之感从中生起,他好像自己将自己放逐了。

    【十一】

    张思叶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头发在脑后用橡皮筋扎了两把,棉袄外面罩了件男式学生装,套着袖套,脚上穿一双军用胶鞋,看上去像一个女中学生。她把赵志国安排住在男生宿舍,白天出工,晚上学习,八点以后才能在一起,九点却就熄灯了。农场是劳改农场,管理干部全是些没有文化或犯了错误从部队上下来的退役军人,资历老却不得意,怀了复杂的心情。他们将大学生当成了劳改犯,纪律极其严格。赵志国是农场唯一的闲人,一清早,人们都出工去了,便剩下他自己。他拿张板凳,坐在宿舍门前的太阳地里,冬日的太阳照着他,骨头里都感到了倦意。不能和张思叶在一起,并没叫他感到多么沮丧。不必长时间地与张思叶单独相处,反使他有微妙的轻松之感。虽然这事细想起来有点残酷,也有点悲惨。张思叶每天学习完和他到了一起,说不出几句话就掉眼泪,眼泪无声地落在膝间的地上,也没使赵志国有太大的触动。有时他觉得,张思叶不像张思叶,他也不像他,两个人似乎成了陌生人。坐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的话说,无非是告诉张思叶些上海家中的情形,可说着说着又觉不好细说,便止了话头。待要问张思叶这边的情形,张思叶只一句话,你不是都看到了?倒是和张思叶的同学在一起,还热闹快活。他们是什么都要问,什么都感兴趣,每日的天气,马路上的行人,“哈尔滨”的蛋糕,“稻香村”的鸭肫肝,一边询问一边回忆,温故而知新似的。赵志国好像给他们带来上海的活的景观,他们看见赵志国就很兴奋,也很亲切。他们说长道短的,说到后来,言语就不知道轻重,开始打趣赵志国和张思叶,并且愈见放肆。车间里混过的赵志国倒没什么,只是担心张思叶受不了,可偷眼望去,却见她不惊不跳,安之若素。赵志国便不由得感叹起来,他想唯这稳重大方才见得是真正的高贵和文雅,心里触动了一下,但很快就过去了。这类玩笑开多了,同学们自己就觉着了不妥,心里都说赵志国千里迢迢来看张思叶,却不得不住男生宿舍里,其中的辛酸是无法言说的,开这样的玩笑,倒像是在嘲笑他们。于是便自觉地住嘴,不再说了。

    农场的生活,艰苦还在其次,最不可忍受的是枯燥和纪律。赵志国呆了两天便感到了窒息。早上他在睡梦里,耳边就传来出操的声音,口令一声一声,粗暴,冷淡,专横,像在吆喝什么。夜晚熄灯以后,真是叫做伸手不见五指。赵志国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彻头彻尾密不透风的黑暗,他经过的黑暗都是有灯影和纱窗帘作装饰的。白天睡多晚上就睡不着的赵志国,在这种浓度很高的黑暗里头翻来侧去,听着辛苦一天的学生们的鼾声。黑暗就像一条被子,压着他。他想,这才叫非人的生活呢!可张思叶却也一天一天过了下来,并且保留住身心深处的高贵和文雅。他带给张思叶的肉酱和熏鱼,一餐就叫大家分食了。赵志国现在忽有些懊恼,后悔没有悄悄留出一点给张思叶。他没有想到张思叶竟能经得起这些,言语间也没太多的流露,她在想什么呢?赵志国第一次有这样的疑问,那就是“张思叶在想什么”。张思叶生活在梦里,那梦其实是像核桃的壳一样的东西,如今这壳敲开了,仁儿蹦出来了,这仁儿是什么样的仁儿呢?

    农场的干部还很有灵感,经常产生出奇制胜的念头。这是在赵志国临走前的一天夜里,不知是几点了,总之连赵志国都已进入梦乡,一声尖锐的紧急集合号响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简直有点恐怖。赵志国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灯光刺着眼睛,他看见人们都无声迅速地穿衣起床,并且打起了背包。显然他们对这种夜间突然袭击已经相当习惯。几乎是在转眼之间,宿舍里的人鱼贯而出,一整个砖墙茅草顶的房子只剩下赵志国。电灯静静地亮着,所有床板都光着,被褥都打成背包给主人带走了。赵志国就好像睡在一个荒弃的兵营,军队早已开拔。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坐起来,几十张双层床向他投下栅栏般的影子,风在门外吹着。他忽然有点害怕,心跳着,他也开始迅速无声地穿衣服,但不是被号声催促,而是被他自己催促着。他想,他要去找他们,他们去了哪里呢?他走出门外,一股风吹进他的脖颈,他不由得缩了一下。风是从脚底刮起的,有碎石、枯枝打着他的身子。他看见了月亮,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他想:月亮真是亮啊!他觉得人变小了,也很轻,稍不留意就会丢失的样子。他走出宿舍区,来到大路上。这时候他看见越过田垄的前面,有一块亮处,并且传来隐约的歌声。他向那里走去,他听见头顶上电流从高压电线滋滋通过的声音,田里不知什么庄稼的收割过的枯秆儿在无声地摇动。他很好奇地想,他们在干什么呢?这样一片荒郊野地,夜半时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向前走去,手脚和脸颊都已麻木,风从四面八方卷裹着他,将他吹得摇摇晃晃。有一只小动物突然从他脚下钻出来,使他差点儿绊了一跤。这时候他看见田里站立着的枯秆下面。有很多小动物奔跑着。夜晚的景色竟是这样的!赵志国的夜晚是一个五光十色的玻璃器皿,只不过这只玻璃器皿如今暗淡了,毛糙了,有了裂纹和缺口。这里的夜晚是块石头,结实,坚硬,粗粝,落地有声,永远不会变形,永远这样。赵志国朝那亮着的方块走去,渐渐走近,他听见一阵耳熟的乐曲,并且看见了那亮块上活动的人形。

    夜间紧急集合,人们背着背包跑步来到田里的晒场上,然后席地而坐观看黑白片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风把幕布吹得像一面海上的帆,人物便在上面扭曲着腰身,一律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赵志国是从幕布后边走向前去的,他首先看见第一排的学生,他们把背包当板凳,坐在风中,脸色黧黑,神情严肃。赵志国不由受了震动,他停在那里,站了有一分钟的样子,然后慢慢地走去。学生们横竖成行,坐成一个方阵,屏幕上反射出的光影在他们脸上移动,他们看上去都有些相像,显得严峻,庄重,受苦受难。赵志国想:张思叶在哪里呢?这时就有个人过来,问他是谁,哪个连队的。他茫然地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人就有些恼怒,叫他过去,他便跟了过去。这时,又出来一个人,向先前那人解释,说他是一名探队的家属。那人就叫他找个地方坐下,不要干扰行动。赵志国在场边上坐下,就直接坐在了地上,并没觉出凉意。屏幕上的人物动作都过分地夸张,尤其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有些怪诞。乐曲声在旷野里没传多远便被吞没,风声却无时不在,灌满在天地之间。赵志国抬起头,看见满天的寒星,它们是细小的,却尖锐地发着光。在这一时刻,赵志国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所有的历史都退隐在这黑夜和旷野之处,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一个人离开方阵十来米,坐在冰凉的地上,心里空空荡荡。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简直一整夜都已经过去,前面的方阵突然刷地升起,好像平地而出。屏幕暗了,乐曲停了。却听口令声响起。方阵开始变化形状,走成数人一排的队伍。赵志国赶紧站起来,脚已经麻了。他一拐一拐走着,队伍小跑着从他身边过去。他的脚恢复了知觉,却酸痛得支持不住,他扭歪着脸走到队伍的旁边。许多陌生的脸从他面前过去,还有些熟悉的脸也从他面前过去。他忽然想哭,心被什么打击着似的发痛。他想,这真是一个悲惨的夜晚,这一个夜晚真是惨得没法说。赵志国几次被后面的学生推下路,他的一只脚落到田里,被什么扎了一下。他一会儿走到路上,一会儿走到路下,耳边全是沓沓的脚步声,还有粗暴的口令声。他觉得他好像不是走在天地之间,而是走在地狱里,他们都是一群罪人,正在受罚的历程。这时候,他忽然看见队伍里的张思叶,她和所有人一样,背着四方四正的背包,和着口令迈动脚步,她的脚步声融入了大家的脚步声。月光下她的脸色很宁静。赵志国的喉头哽住了,口令声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一下子消散,脚步声也消散,赵志国的灵魂好像出窍了,在旷野中随风游荡。

    第二天,张思叶请了一天假送赵志国去县城搭车。进城的路有四十里,走也走不完似的。途中,没有人的地方,张思叶将手伸进赵志国的臂弯,这样挽着走路使他们觉着又回到了上海的街道。他还嗅到她头发上的檀香皂气息,这也使他恍惚间回到上海。田野上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立着孤零零的柏树,在空无一物的天幕之前。他们一路无话,眼睛看着脚底走路,尘土将他们的鞋染成黄色的。他们有几次在路边歇脚,找一块石头,或者就坐在赵志国的旅行袋上。赶集的乡下人从他们面前过去,拉着车或挑着担,脚步急促地走远,走远,然后陡地消失,好像陷到地底下去了。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下午才进城。县城的长途车站充满肩挑手提神色紧张的乡下人,受着呵斥,拥来挤去地寻找要搭乘的车。所有的车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伤痕累累,风尘仆仆。临上车时,张思叶对赵志国说了一句,这里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姆妈讲。赵志国有点鼻酸,他想起了上海,还有上海的亭子间,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惜之感,他由衷地对张思叶说:张思叶,你真是太苦了。原以为张思叶会哭,不想她却低头笑了,好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个大人的夸奖和激赏。她忽然抬起头,表情认真地说:赵志国,你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说得赵志国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支吾几句赶紧挤上车。张思叶对他本来就近似盲目崇拜,这一回他去探望,又在她的崇拜上添加了分量。车开出很远,赵志国还看见张思叶站在那里,她的脸庞模糊了,整个身体却依然流露着虔诚的感激。最后,一阵尘土涌起,将她的身影淹没了。

    【十二】

    亭子间的午后使赵志国有一种“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他坐在那里,手中捧一杯茶,张思叶的农场就变成一个非现实的存在。可是,上海的亭子间也不像是现实。他竟不知道什么才是现实了。他时常有恍惚之感,和家里人说话,心却在很远的未名的地方。他还多出一种对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衣着修饰都有些马虎,显出点邋遢。张思蕊和胡迪菁心中暗暗地不满。他去安徽的那些日子,她们生活的目的好像只剩下一个,就是等他回来。她们百无聊赖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她们之间还出现一种暂时的和谐,她们一起剪布裁衣,说东道西。寒流南下,天气爆冷,她们就说:安徽那边不知怎么样呢。她们有时候还说:也不晓得赵志国有没有找着张思叶。她们人没出家门,心却早已飞了出去。赵志国走了不到一个星期,她们的等待倒要比一个星期还要长。而她们怎么也没料到等回来的是一个无喜亦无悲的赵志国,好像是个人壳,里面七魂六魄都没了。她们心中的失望与不满,是以嘲笑的口气表示的。她们说,赵志国就好像丢了通灵宝石的贾宝玉,说罢,就笑。她们又说,安徽那地方真是去不得,一个赵志国去了一星期变成这样,张思叶回来不知要变成什么样了。她们有时候还当面逗赵志国开心,赵志国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并不太理会,平日里的如簧巧舌这会儿全没了。后来,她们认为赵志国是有意对她们冷淡,便感到了气愤。她们俩就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傲慢,赵志国从鼻子前经过当作看不见,径直走过去.赵志国有时要问她们什么也爱理不理。而赵志国似乎也无所知觉,依然故我。过了那么几天,她们不由都泄了气,自己也觉出没意思,就又开始搭理赵志国,并且问长问短的。

    上海的亭子间里的生活是一个大染缸,它是那种渗透肌肤的生活,它慢慢地,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你。亭子间里的生活是具体的生活,吃饭,穿衣,睡觉,再有几个暧昧不明的小手势。它是可视可听可触可感日常化的生活,它们具有无限膨胀的特性,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不留一丝缝隙。它们带有一种霸权主义,垄断一整个人生。一点不好商量。赵志国在这亭子间里,就好像在走一条看不见的隧道,他的灵魂正在从无边的旷野往回赶,要赶到这个有四面墙有灯亮的房间里来,与他的身躯做汇合。上海的生活在对他做耐心的,温存的,一点一滴的召唤,将他抛空了的心再一点点地填满。这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富于情调,富于人生的涵义:一盘切成细丝的萝卜丝,再放上一撮葱的细末,浇上一勺热油,便有轻而热烈的声响嵫啦啦地升起。即便是一块最粗俗的红腐乳,都要撒上白糖,滴上麻油。油条是剪碎在细瓷碗里,有调稀的花生酱作佐料。它把人生的日常需求雕琢到精妙的极处,使它变成一个艺术。主妇们择菜是一个典型的情景,尤其是择那种名叫“草头”的蔬菜,那样细碎如羊齿的草叶,一株一株地摘去老叶,留下嫩叶,这带有修身养性的意味。上海的生活就是这样将人生、艺术、修养全都日常化,具体化,它笼罩了你,使你走不出去。赵志国在亭子间里茫然许久,一切都起心的熟悉,又起心的陌生。每一件小事都在他心里敲击一下,响起回声。像赵志国这样领略上海生活精髓的人,他对每一个召唤都本能地起着反应。当他有一天就像梦游者一样走上晒台,他穿过薄薄的夜幕,看见远处俄式建筑顶上的红星,他忽然间热泪盈眶。他想起那里原是哈同花园的旧址,“哈同”这名字带有上海这城市起源的味道,还带有上海传奇的味道。他想这城市衰败到了这样,却还那么情意绵绵,空气都令人销魂。他这会儿看见了这城市上方浮动着微明的市光,这是不夜之城最后的微弱的余光,是光的余烬飘散在空中。他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睡意还未过去,却头脑清明,样样觉得新鲜和亲切。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最好是有一个契机。最后地敲击他一下,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临了,是张思蕊一手创造的。

    张思蕊再次发难地,宣布她要去东北的吉林省插队。她这一回是真要走了,已经去学校正式报名,在她宣布的第二天,学校里敲锣打鼓上门贴了喜报。张思蕊等这一天其实已等了许久,她本想等赵志国一回来就行动起来,好像要送他一个礼物,这礼物的名字叫作“打击”。可赵志国回来时那样心不在焉,什么事都注意不到。她生怕糟蹋了这件好礼物,好礼物应当在好时候送上。她按捺下来等待着赵志国睡醒。这段日子她心里止不住地又失望又恼怒,还有一种前功尽弃的心情。她没少在赵志国面前冷嘲热讽,也给过他几个钉子碰,可后来她只得依赖时间。她耐心下来,还有点庆幸不必这样快地宣布决定。她知道这决定不是玩的,说走就真的要走。想到走她心里又激动又伤感,还有点恐惧。设想诀别的过程越长越好,诀别真的来临便转瞬即逝,不可逆转。这时候。张思蕊就好像用自己的人生作代价去设计一出戏剧。她的牺牲越是惨重,她越是如愿以偿。这几日。她表现得很克制,家里也很平静,时间像河水一样流淌过去。张思蕊沉下心,便看出赵志国魂兮归来。她看见他对生活又有了兴致,衣着整洁,自行车擦得锃亮,饭桌上也渐渐话多。他曾带大妹小妹去了一次城隍庙,大妹小妹是亭子间人际关系的润滑剂。他们去过回来说的亲闻历见,简直笑死人。赵志国谈笑风生,往日的意趣又回到眼前。这一天夜里,她听见他在晒台上吹口哨,吹一支旧歌。那口哨声在静夜里,有点快乐,有点忧伤,还有点跃跃然。她站在楼梯口,眼睛里噙着泪,心里说:这才是赵志国啊!这就是赵志国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难过,难过得就像刀绞一样。她这个十七岁的年月,怎么总也过不完,人已经过老了却还没有过完。这时候,她决定要走的念头里还带有一层亮相的意思,但这亮相不是在上场的时候,而是在下场的时候,其中不无悲凉之处。女校出来的学生都有些疯狂,在异性的问题上她们容易孤注一掷,因为她们机会不多。对赵志国,张思蕊时常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她真是日里想夜里也想,这且又是不能说不能讲的事情,只有两心相知,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的一喜一嗔,其实全是因为赵志国,可赵志国知道多少呢?她想着这些便黯然神伤,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光荣喜报贴在了门上,这事便铁板钉钉,改变不了似的。大家只当是赵志国不在的几日里,学校又对张思蕊施加了压力,只能报名了。这个家庭因为屡受打击而有点麻木了,并没有为张思蕊的走引起太大的震动。哭一场是难免的,但立即从伤感的气氛中摆脱出来,积极为张思蕊操办行装,并且四处打听吉林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赵志国自然又是主力军。张思蕊的走对赵志国确实是当头一棒,他猛醒到事情还没完,要完还早得很呢。他知道这不会出于学校的压力。学校那头他自信疏通得还可以,不至于在他离开仅仅一周内发生大变故。他只需想想上一次张思蕊闹着要走的前因后果,便可推出这次走的原委。他只是没想到她说走就真的走了。他不知道是这家女儿的任性,还是魄力,这两样他都佩服。他无话可说,只有埋头做事。于是他就分外卖力,自行车满街转,买东西,办手续。迁户口。最后托运行李。运行李这天,是张思蕊和赵志国一起去的,将行李卸在货站台一个临时搭的大棚里,两人就一同回去了。张思蕊坐在黄包车上,赵志国则在前边踏车。车骑上共和新路的旱桥,天似乎陡地升高了,空旷旷的。赵志国生出一点苍凉的心情。他奋力踩着车子,觉着了做人的艰难。骑了一会儿,张思蕊在身后忽然说:赵志国,我都要走了,你还不对我说几句话吗?赵志国强笑一下说:没有把你留住在上海,是我做得不够。张思蕊笑着问:你哪一点做得不够呢?赵志国停了一会回答:我没有把你们工宣队的工作做到家。张思蕊便冷笑一声:做到家怎么,不做到家又怎么?赵志国感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不说话。张思蕊却声音尖锐地叫起来:你说呀!赵志国恼怒地想,自己倒真成她的什么人了,就越加不理睬她。张思蕊跺着车板一定要他回答,一路的人都在看,张思蕊已经豁出去了。赵志国跳下车座,回过身子,说:你要我说什么?张思蕊倒不由得一怔,然后,双手蒙脸哭了。赵志国重又翻身上车,一脚一脚向家骑去。张思蕊的哭泣声传进他的耳朵,他不劝她也不回头,心里可怜她,也可怜自己,迎面过来的路人,也个个可怜。他骑了一阵,等身后的抽泣渐渐平息,才郑重其事地说:出门在外,样样事情要三思而行,好自为之,这就是你走,我要对你说的话。张思蕊听了这话,眼泪又下来了。

    现在,张思蕊将自己的前程赔进去而换来的戏剧,还剩最后的压轴的一幕了,那就是车站的分别。车站总是演出人间哀情的好地方,有好莱坞的味道。张思蕊渴望做一回悲剧里的女主角,眼看着就要实现。这一日逐渐近来,张思蕊的紧张和激动掩盖了即将离家去处茫茫的恐惧担忧。她无数次地在心里预演这一幕,男主角就是赵志国。越临近这日子,她越是焦躁不安,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或者出奇地亢奋。她无数遍地问自己:赵志国会怎么样?赵志国会伤心落泪吗?她想,告别时人人都要握手,赵志国至少要与她握一握手。握手这事情严肃又庄重,却是真正的肌肤之亲。她这十七年里没有和任何人握过手。更何况一个异性,手贴手就像是心贴心。张思蕊想象这一个握手运用了她所有的哀情故事,她想,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就好像咫尺天涯,手拉手转瞬却天各一方。张思蕊想象这分别心都想痛几回,她想有了这一个握手,她可说是青春无悔。走的前一天夜晚,她久久睡不着,她悄悄来到亭子间,拉亮了灯。烂熟于心的景物扑向眼前。她忽然感到往事如烟,惆怅满怀。亭子间里的午后历历经过,她好像又看到落日的光辉越过墙头到了那边空地,空地上长了马兰头。惜别之情这时候汹涌而起,使她忘记了明天将来临的握别时刻。她回想起这一个亭子间原先是堆放杂物的一间,从来不进去;后来作了灶间和客堂,一天来几回。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时光,有快乐的也有不快乐的,有怨艾的也有不怨艾的。她在门口站着,手里拽着开关的拉线,就这样静默了一刻,又拉灭了灯,一切尽都消失。

    第二天,从早上就开始忙乱,为张思蕊准备一顿送行的午餐,并且要提早开饭。张思蕊十二点就要去学校集合,开欢送大会,戴光荣花,然后坐车游街。火车是五点离站,但送行的家属则须早早出发,赶在交通管制之前到车站。游街一旦开始,交通便逐段逐片地停止。这些日子是交通时断时续的日子,街上经常走过歌声飞扬的彩车,一经过去,那寂静便是加倍的。饭烧好,菜烧好,大家围了桌子坐下,却谁也吃不下,象征性地填上几口,张思蕊就要走了。她背一个黄书包,脖子上系一顶草帽,就这样出了家门。家里人要送她去学校,她却不让,说还是准备准备去车站,然后一个人走进了后弄。全家人都站在门口目送她,她走几步还回过头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快去车站。她脚步轻松,心情愉快,好像不是去吉林插队,而是去赴约会。背上的草帽随了她的步履一荡一荡,好像一个跳“丰收舞”的小女孩。赵志国和胡迪菁看着她的背影在拐弯处倏忽消失,不觉生出愧疚般的心情。他们互相有点不敢对视,莫名地感到自惭形秽。他们立即行动起来,积极地安排筹措去车站送行。赵志国和老大骑自行车去,胡迪菁领着大妹小妹乘坐公共汽车。他们各自都在路上买了零食,点心和水果,怀了补偿什么的心情。火车站人山人海的,每个站台上都是人,喇叭里放着豪迈的歌曲。震耳欲聋。有一列火车就要开了,车上的人朝车下伸着手,车下的人朝车上伸着手,两边互相喊着,不停地拉手。虽然知道张思蕊是五点时分发车,可看到这情景却止不住地有点着急,好像张思蕊马上要走了似的。赵志国他们顾不上在说好的地方等着和胡迪菁母女碰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问是哪个学校的,又是去哪里。人们的回答奇怪地千差万别,对此局面连社会经验丰富的赵志国都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后来找到一个车站的工人打听,那师傅说,五点钟的车还早着呢,在此之前站台还要发好几列其他车次才可轮到。他们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回头去找胡迪菁。胡迪菁她们三个正踮起脚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脸上的表情也是焦急难耐。待到看见他们,先是大松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埋怨。他们看看时间还不到两点,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赵志国的眼睛盯住一个方向,长久不动。胡迪菁对自己说:他在想什么呢?她想,他还真是难过了不成?于是便不由冷笑了。心里原有的一股莫名的歉疚,这时候就像退潮一样退去。她想:这么多人都在走,难道唯独一个张思蕊不能走?她明知不是却故意地这样想:张思叶走他都不难过,张思蕊走他倒难过!由于负气,也由于无聊,她也开始和大妹小妹一起分食买给张思蕊的东西。时间已到了四点,却还听不见去吉林的车次广播进站。车站上的混乱是一阵阵的,平息一阵又掀起一阵。这时候,最为汹涌的一阵来临了,一眼望过去,好像万头攒动。他们派大妹小妹去打听,也没打听到什么。就只得亲自出去,问来的消息却叫他们出了一头冷汗,说是去吉林的车并不在这里发车。他们实在不知道除了从这里发车以外还能到什么地方发车,他们也弄不懂这里有这么多火车出发为什么偏偏没有一列去吉林的。后来有一个旅客提醒他们,也许吉林并不是所发车的终点,只是经过的一个中途站,比如去三棵树的,大约就是这个时间发车。他们听了恍然大悟,赶紧谢过那人去找开往三棵树的火车。去往三棵树的站台却出奇地安静,旅客们坐在车上,与车下寥寥几个送行的平静地说话。他们茫然地站在那里,只听一声哨响,火车动了。这时他们全乱了方寸,就像一群无头苍蝇,从这条站台走向那条站台,在铺天盖地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挤来挤去,甚至还大声喊着张思蕊的名字。大妹小妹哭了。这场景有种特别悲惨的味道,首先震动了孩子的心。她们一边哭一边喊着“小娘娘”,她们忽然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绝望。这半天所有的热闹和快乐全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们手拉着手,唯恐被人群挤散,她们哭着喊着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胡迪菁也流下了眼泪。

    张思蕊坐在火车上,看着车下送行的人们哭着喊着。这是在上海北郊的货车站,没有站台。人们站在碎石路基上,与车上的人相隔很远。没有高音喇叭播放歌曲,就显得有点寂寥,连哭喊的人都没了情绪。火车开动的一瞬也很平静,没有掀起山呼海啸的热潮。火车开过一排排灰色的水泥货仓,远处的市区已亮起星星点点灯光,然后就驶上郊外的田野。

    【十三】

    这段日子里,赵志国和胡迪菁不大说话,他们有点难堪似的,互相回避照面。张思蕊不在却比在还影响强大,处处有她的影子。这时节,赵志国已经回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大妹小妹也回学校去响应复课闹革命。姆妈总是不出房门,家里似乎只有胡迪菁一个人了。她走上走下。有一种飞鸟各奔林的感觉,还有不堪回首的感觉。她觉得不堪回首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多,做人就好像在积累起不堪回首。可是不回首又怎么样?将来没有,现在是琐琐细细,点点滴滴,只有过去是组织成章,有头有尾,成其为故事的。她想过日子好像不是为了过的,而专为了回头去看的。这使胡迪菁悲伤,人生变成一场漫长的凭吊似的。胡迪菁不是梦幻中人,她既不像张思叶生活在梦里,也不像张思蕊会去牺牲自己创造梦幻,她是要创造现实的人。做梦和回首只是她人生的佐餐之物,她的正餐是不折不扣的现实。当正餐吃不饱的时候,她也可以聊胜于无地吃些别的,可终究是蒙混不过去的。胡迪菁做梦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正是为了培养迎接现实的勇气,带有休养生息的味道。她将在现实中碰碎碰散的信心勇气一点一点聚拢来,凝固成形。胡迪菁还和赵志国不同。虽然都是现实中人,都有创造现实的理想。可赵志国的勇气和信心是易碎的,是像玻璃那样,硬度很高,可是很脆,经不起打击。而且还是钢化玻璃,要么不碎,碎就是粉碎,没有一块还可以重新裁齐了凑合用的。胡迪菁的勇气和信心却是像蒲草那样,貌似软弱,却极其柔韧,可屈可伸,百折不挠。在这些别人上班上学、胡迪菁一人在家的日子里,胡迪菁回忆着往事,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过往的岁月就像一味甘苦俱全的良药,修补着她身心的亏损。那些最不堪的情状,也为她一个个地攻克,而最终平息。

    胡迪菁平静下来,她开始过一种很有规律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她每天清早去买菜,然后用饭盒买三分钱豆浆,回到家时,大人孩子差不多都走了。她热过豆浆慢慢地喝了。这时候太阳很清新地照进朝南的房间,她就干一些家务。中午,两个男人都不回家,就她和婆婆,两个孩子,将前一天的剩菜热了吃。下午三点钟,她开始择菜淘米,切的切,洗的洗,下班的人一进门,她就开了油锅,这边,饭锅也煮沸了。日常的劳动,也是可以修补身心的东西。它是那种煨药的细火,渐渐地药香满屋,沁入肺腑,疮痍渐平,元气渐复。她甚至又有了做女工的兴趣,从箱底翻出两条旧西装裤,调头翻身,给大妹小妹各改一条。听着剪刀清脆地剪响。胡迪菁心里几乎是快乐的了。这是一个平静的时期,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生活凭借惯性向前滑行。有的晚上,胡迪菁在亭子间里做女工,人们也会聚拢来说一些闲话,然后再散去。连赵志国也恢复了常态,有说也有笑的。只是在张思蕊第一封信到的时候,他尴尬地沉默了一下。等大妹念给祖母听,他装作干别的,其实却竖起了耳朵。信里只说了一般的情况,多少人一个集体户。住什么样的房子,做什么样的劳动,还有吃的睡的一些琐事,最后问候了家中所有人,唯独没问赵志国。赵志国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件难以过关的事终于过去了。但当听大妹说,这封信从寄出至收到一共用了八天的时候,又陡地沉重起来。之后,只要岳母嘱他为张思蕊办事,比如买什么寄什么,他都很积极地去办,从不说一句推辞的话。

    有一天晚上,胡迪菁洗了些东西,拿到晒台上去晾,见黑影地里站着赵志国,就问他怎么不睡,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赵志国说屋里有点气闷,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两人就没再说话。胡迪菁一件一件地晾着东西,再用木夹子夹好。一切完毕,她正要走,却听赵志国说了句:这上海的夜晚也是漆黑一片了。胡迪菁倒好笑起来。问道:哪里的夜晚是一片明亮的?赵志国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胡迪菁冷笑一声:我很明白你的意思。这回轮到赵志国问了:大嫂嫂你说我是什么意思?胡迪菁又一声冷笑:我说出来怕你不敢听。赵志国不由得心虚起来,就有点往回缩,嘴上还硬着:我有什么不敢听?胡迪菁就逼上一句:那我说了!赵志国不出声了,胡迪菁才不说,停了一会儿,则叹口气道:我说赵志国,这世间的事情有许多是阴差阳错,不是件件都可以追溯责任的,眼开眼闭地过去就算了,何必苦恼自己?这话说到赵志国心里去了,他感激地回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胡迪菁,微微颤抖了声音:大嫂嫂,你真是理解我的。胡迪菁也不由受了感动,她想说些推辞的话,一想又不知该推辞些什么,就什么也没说。两人静静地站着,彼此忽然觉着很了解,也很信赖,心里有一种轻松和愉悦,这是一种从肩上卸下重负的心情,微微还有点鼻酸。

    【十四】

    赵志国再没想到,胡迪菁能看透他的心,并且为他开脱。他想起过去对胡迪菁曾有过的敌意,全是小肚鸡肠。亭子间就像一个缩小的世界,经历沧海桑田。赵志国已有了创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理解。理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安慰,它意味着同情和同感的建立,可使人免受自我谴责的煎熬。晒台上,胡迪菁的话几乎使赵志国感激涕零,他没有发现胡迪菁为他开脱的时候也为自己作了开脱。但那晚上理解与同情的气氛确是真实的,这也是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片刻之一。赵志国从此就与胡迪菁和睦起来,这是真正的和睦,它看上去很平淡,也很朴素,没有什么热闹场面,可它却流动着真实的情感。晚上,大家聚首在亭子间的灯下,谈些最琐细平常的话题,没有人企图作危言耸听,也没有人企图充当主角,没有刻意的努力,有时却能产生出真正的风趣,大家便会意地出自内心地笑了。这种气氛甚至有时候吸引姆妈下来,也来说点陈年老事。那是像封缸多年的老酒似的话题,有醇厚和安宁的气息。它和那些浮华往事不同,它不会叫人心绪骚动,感时伤怀,它含有旷达与认知的平和宽容。这种气氛真是好,就好像要有喜事来临。这些夜晚还带有相濡以沫的哀婉温情,就好像劫后余生的几个人,不由得抱成了一团。

    赵志国每天傍晚,骑着自行车接近这弄堂的时候,心里有温暖的感情生起。这弄堂不再像他初来时那么荒芜和凄凉。他知道在这些紧闭的窗帘后面,有着一些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却不乏兴味的人生。有时他驶进后弄时故意弄出点铃声,铃声打破寂静。赵志国走近家门,还会有点感动,那扇紧闭的后门好像对他流露出等待的神情。他止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大妹小妹正摆碗筷,见他进来就叫“赵志国回来了”。胡迪菁则说一句,洗手吃饭,这话使赵志国顿时成了个小男孩,在大人的呵护下。煤气灶前忙碌的胡迪菁有亲近之感,饭菜的热气罩着她,她看上去很柔和,经她摆弄过的一切都那么妥帖和舒服。赵志国想:这个家没有张思叶、张思蕊都行,却不能没有胡迪菁。他这么想,完全没有一点不好的念头。心底里很纯净。有时,他无所顾忌地在亭子间停留很晚,和胡迪菁说东道西。

    有一次,他说起了他的童年时代。他说他和父亲去大舞台看海派京剧《七侠五义》,机关布景令他瞠目结舌,侠士们在舞台上空飞来飞去,像鸟儿一样。他激动难耐,到学校里说个不休。其时班上有个同学,是个机器厂老板的儿子。也是那天去看的《七侠五义》。两人就互问坐在几排几座,怎么没有碰面。那孩子说是坐在前三排正中,他却坐十八排靠边。那孩子就哎哟一声叫道,坐这样后边能看出什么!他先是不做声,然后才说,坐前边有坐前边的缺点,比如说那吊人的铁索看得一清二楚。人岂不就不像在飞了吗?那飞行侠还叫什么飞行侠呢?这话把那孩子说得一怔。可再一想,发现了这话里的破绽,就颇为得意地说:你既是知道有那吊人的铁索,不就是说在十八排也看得见吗?你的飞行侠不也是个冒牌货了?这故事说完,赵志国和胡迪菁都笑了。胡迪菁便也说了一个小时候的故事,说的是和女同学冒雨在共舞台后台口,等看越剧明星戚雅仙。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出来,后来才知她是化了男装出来,这时候早到家吃夜宵了。这些杂事是他们从未提起过的,这是小家小户的往事,属于这城市石库门弄堂或沿街房屋里的往事,带有香烟牌子和月份牌上美人的气息,还有双妹牌生发油和花露水的味道。这也是往事一种,并且是更有人情味也更性感的往事,它有一种贴肤的感觉,它是剥了壳吹去了衣肉仁似的往事,是有烟火气有刷洗油腻的碱水痕迹有灭白蚁的六六粉气味的往事。沉浸在这样的往事里,赵志国和胡迪菁都有回家的心情,他们轻松,快乐,还隐隐作痛。他们笑着,对视着,渐渐地眼睛里都有了层泪光般蒙蒙发亮的东西。这本是他们互为防范的一道堤坝,如今堤坝推平了。从此,他们反倒变得无话可说,他们不需说太多的话,一切就都尽可了解似的。他们各自都有要忙的事情,甚至见面也少了。有时候,赵志国打个传呼电话说要加班,就不回来吃晚饭了。饭桌上少一个人,也并没什么。而在他连续加班几日以后再准时到家,大人孩子却都加倍地高兴,互相告诉:赵志国回来了。胡迪菁也说:赵志国回来了。

    【十五】

    有时候,和睦的日常空气也会欺骗我们自己,它掩饰了一些真相。它让我们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对头。它是很有滋养的润湿的空气,在培育秧苗的同时,有毒的野草也蔓生蔓长起来。

    后来有一日,赵志国生病了,病毒性感冒,每日高烧,早上退一点,中午又起来了。大家都嘱他不要起床,饭就送到他房间吃。中午,胡迪菁先和婆婆、大妹小妹吃了饭,然后再另外给他烧了粥,剥了皮蛋,再切些榨菜,放一个托盘送上去。赵志国一觉还没醒,轻轻打着鼾。胡迪菁想叫醒他却有点不忍,要退出去却又站住了。她看着他侧着的轮廓,“马龙·白兰度”这名字又涌上心头。她轻轻退出房间,回到亭子间,将托盘放下,然后坐在旁边。她看着那碗粥渐渐结起透明的膜,还看出皮蛋里冰霜般的松花。她听见有人叫她“大嫂嫂”,一抬头,赵志国站在门口,头发有点蓬乱,有几绺垂在额上,棉袄只纽了三个扣子,领口敞着。他说,大嫂嫂,你们吃过饭了吗?胡迪菁赶紧让他回房问,她这就把粥热一热。赵志国没回去,在桌边坐下来,看她热粥。胡迪菁把粥倒回锅里,点了火,粥却焦了底,赶紧把火关小,已有了一股焦煳味。粥热毕,她就坐在一边看赵志国吃饭。赵志国有点絮叨地说,今天觉得好些了,头不那么痛,鼻不那么塞,还想吃东西,想必就要好了。他吃完粥,胡迪菁让他回房间睡觉,他还不去,说想坐坐,就坐在那里看胡迪菁用滚水烫了花生,一个个地去衣。这天的阳光特别充足,它好像能够穿透障碍物,使朝北的房间都充满明朗的光线。这是初春里典型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像水银一样在空气中流淌。也是感冒流行的季节。他们各自在心里搜寻话题,一时搜寻不到就有些着急,越急越搜寻不到,好不容易搜到一句,却又是同时张嘴,等他们相互谦让过后,又忘了方才要说的是什么。空气有点凝结,有一股紧张不安的情绪在搅拌,将空气搅得黏稠起来。

    过了一会儿,胡迪菁说:不晓得张思叶什么时候回来。赵志国没说话。胡迪菁就又说:你们夫妻虽说做了一年,在一起却是一个月也没有呢!她满心想表示同情,可话里却透露出一种试探的味道,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自然。这回,赵志国说话了,他说:世道如此,夫妻之道又如何呢?这话听起来有点深刻,还有点怀抱,实际上只是含糊其辞,蒙混过关的说法。胡迪菁当然听出来了,笑而不语。赵志国问她笑什么,她不说,赵志国再问,她就说是笑他装假,其实是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这话说罢,胡迪菁就有点红脸,自觉轻薄了。赵志国却万分认真地辩解道:没有这样的事,他甚至坦白说他去安徽农场,都是与张思叶各住男女宿舍。他这话也说得露骨了,胡迪菁愠怒道:我管你们这些事!停了一会儿,她说:张思叶却不知道是在怎么样想你呢。赵志国听了就好像来不及要撇清什么似的,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胡迪菁却还逼紧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倒是我知道?赵志国还是说不知道,这回却有点嬉皮笑脸的。胡迪菁正色道:说来也是造孽,张家这样的女儿,放在过去,就像是星星追月亮一般,如今却掉过头来追星星了。这话说得赵志国有点不自在,可因为有了前段时间的互相理解作底,却也没梗住,而是连肉带刺一口吞进了。胡迪菁忽然兴奋起来,她将泡了花生米的碗一推,双手托腮地往前倾了倾:你倒说说看,当时是你追张思叶,还是张思叶追你的?赵志国感到了这个问题的棘手,不敢轻易作答,就说要回房睡觉去了。胡迪菁却不让走,说看你的样子已经退尽烧了,不必再多睡的。赵志国一摸额头,果然烧已退了,这会儿他倒把生病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胡迪菁说,你这样不肯回答就说明是你追求张家大小姐的。赵志国立即否认,很冤枉的样子。胡迪菁就赶了一句:那么是张思叶追求你大公子的?赵志国也还是否认,口气却软弱了许多,像是承认的意思。胡迪菁叹口气说:你们男人都那么滑头,女人何苦要痴心呢!赵志国一下子逮住她的话柄,发起了反攻:大嫂嫂的痴心,大哥哥可是对得起的啊!胡迪菁先是笑,然后眼睛暗了暗,依旧拿过花生碗来去衣,赵志国便趁机回自己房间去了。

    赵志国回到房间,有点心跳,他觉得方才与胡迪菁的一问一答,不像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可确是出自他亲口,心里有些懊丧似的,还暗暗觉着有点对不起张思叶。可是却又不知是什么在鼓荡着他的心,使他很兴奋。方才那场舌战般的对话其实全是表面文章,底下是另一番对话,是什么样的对话呢?赵志国不敢想又要想。他手臂枕在脑后,两眼看着倾斜的天花板,心里有很多情绪流淌过去。他并不特别地抓住什么,任凭它们过去。他好像在做一个醒着的梦,他但愿这是一个醒着的梦,这样既可攫取些快乐,又不必负责任。可他知道天下没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他不像张思叶、张思蕊这样满足于做梦,也没有胡迪菁那样创造现实的勇气和魄力。他夹在中间,两头不着,是尴尬中的尴尬。不过他也有一种顺水推舟的本能,使他可以在人家栽的树下乘乘凉,可也正因为此,最终他往往一无所获。房间渐渐暗下去的时候,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张思蕊,心中好像受到一击。一阵颤抖穿身而过,好像高烧又上来了。他闭上眼睛,面前却倒明亮起来。

    以后的几天,赵志国天天等待着发生什么,却什么也不发生。他忍不住窥察胡迪菁的脸色,也很平静,不像有什么心事。赵志国几乎要以为那天下午的对话是发烧发过头的幻觉,明明又知道不是。他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悻悻的又恹恹的,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劲。人们以为他是感冒尚未痊愈,只有胡迪菁心里明白。她有点得意还有点气不过,她想,赵志国你弄错了,天下女人不都是张思叶和张思蕊。她还有意地不给他机会,吃过饭就早早地上楼,再也不出来。这时,赵志国的病假也到了头,只得去上班。赵志国人去上班,心还在家里。早上出来,他想漫长的一天又开始了。傍晚回家,胡迪菁的平静脸色就像当头一盆凉水。每天晚上他都有劳而无获的心情,辗转反侧,很是折磨,眼见得人都有些憔悴,人们还都以为是病的缘故。胡迪菁看在眼里,难免心软,不由得想:我是个女人,你要我怎么样呢?

    这么一想,便有点伤感。她的伤感也被赵志国捕捉到了,心里有一种欣悦。他想,那些终究不是白白的了。那些是什么,又怎么会是白白的,是连他自己都追究不清的。胡迪菁就好像不让赵志国好过似的。一见他有欣悦之色,立即又平静了脸色,什么也没有的样子。这一擒一纵真是把赵志国搞得够呛。就是这够呛叫他舍不下似的,还是殷殷切切每天去看胡迪菁的脸色。胡迪菁又有点好笑,心想既是如此这般为什么就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再想这句话当是句什么样的话呢?又当怎样说呢?心里就有些可怜他,也可怜自己。这种心情倒把他们拉近了。

    这一天,胡迪菁收拾了碗筷,就在桌上铺开裁剪摊子,又烧熨斗,摆出大干一番的架势。赵志国有点明白她的意思,稍晚些便下楼来了。胡迪菁朝他笑笑,问了他些闲话,气氛很静谧。赵志国甚至想:就这样其实也很好。这是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可是进又有怎样的前景呢?所以,这也是不得已的想法。赵志国看胡迪菁用尺和滑石在熨平的布料上果断地画下线条,笑道:大嫂嫂比我们厂绘图工画的线条还好呢!胡迪菁笑笑。他又问了些关于剪裁的幼稚的问题,好像成了个多嘴的小孩。胡迪菁有的回答他,有的不回答他,表示他的问题没有价值。两人这么东拉西扯的,不知不觉时间就在过去。胡迪菁看看钟说时间不早了,便收摊准备上楼。赵志国有些失落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迟疑一下只得起身。走到门口,胡迪菁却叫住了他,他猛一阵心跳简直不敢回头。胡迪菁停一下,然后缓缓说道:赵志国,你要保重身体。他木木地说一句:我知道。胡迪菁接着说:人在世上只有自己保重自己,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有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赵志国心里一阵难过,好像被什么打中了。胡迪菁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就像从极远处传来:世道是这样,能平安就好,人心不可太苛求。她这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赵志国他等待多日的什么好像等到了又好像没等到。他心里亦悲亦喜,亦明亦暗。他一直没有回头,背朝着胡迪菁。他在门口站了有足足一分钟,终于走了出去。

    【十六】

    这年刚入夏就来了一场台风。把楼下院子一棵枇杷树,一棵夹竹桃,还有一棵梧桐刮得枝叶乱摇,歪歪倒倒。刚开始刮风,姆妈就在窗口往下看,看了有两日,忽然很欣慰地出了房门,对众人说:梧桐已经刮倒,连根都出来一半了。大家说:倒就倒,反正这树不是我们家的,连这院子也不再是我们家的了。姆妈却说:倒了好,自从里弄来我家院里种下这棵梧桐,我们家就祸事连连,如今倒了,霉运也该过去了。就好像真应了姆妈的话似的,第二天,爹爹就回了家来,大家真是又惊又喜,怀着柳暗花明的心情,却又不敢相信。爹爹回家后隔天就去上班,家里人惴惴地等了一天,傍晚时见他慢慢地走进弄堂,才松下一口气。爹爹回来说去了那里,也没让做什么事,看了一天报纸。第二天再去,还是看报纸,然后回家。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去,大家的心才慢慢放定。爹爹吃过晚饭,有时候站在阳台看楼下的夹竹桃。夕阳久久不下去,白昼很长,傍晚的天色很晴朗。这情景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气象,又像度过漫长的冬季,温暖的春季来临了。有一次赵志国又去外滩,听见汽笛的长呜,悠扬地在蓝天下回荡。他搭乘一班轮渡去浦东,再从浦东到浦西。他嗅着腥臭潮湿的江水的气息。看着船下滔滔不尽的江水,心里很清明。海关大钟有着永恒的表情,它就好像是这城市的象征。赵志国忽然热泪盈眶,他以为这城市已经成废墟了,却原来还安然无恙。他以为自己也已经成废墟上的碎砖破瓦了,却原来好好的也还在。

    爹爹回来,给家里带来整肃的空气,一些无形中消失的规矩又在无形中回来了。吃饭时,大人孩子不再话多,碗筷碰撞的声响也收敛了。饭后各回各的房间,亭子间的各种聚会不宣自散。大妹小妹老实了许多,有了长幼之分,说话不敢放肆,见了赵志国不再叫赵志国,而叫“姑夫”了。家里又有了秩序和约束,这情景有一种复兴的味道,还有整顿的味道。它使这个七零八落的家,在内部凝聚起来。有时走过亭子间,想起那些热闹的日子,简直恍若隔世,并且还有点胆战心惊。赵志国不由庆幸地想:总算安然过去了。他这时很高兴岁月的不留痕迹。但果真是不留痕迹吗?张思蕊不是走了吗?可再一想,张思蕊的走,根本上是为上山下乡潮流所推,时代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这样,有了时代作挡,赵志国便可泰然了。有了纪律的家庭虽然沉闷一些,却可消除非分之想,使人走在既定的轨道上,省去许多麻烦,避开危险。非分之想是消耗精力和情感的东西,非分之想还是破坏性极大的东西,它往往有着得不偿失的后果。这个家骚动不宁的空气在爹爹回来之后一扫而尽,烟消云散,张思蕊是一个牺牲品。

    赵志国也不敢回想胡迪菁那个晚上的话,他有一种羞怯和懊恼的心情,好像露了丑又被胡迪菁抓住了似的。可在深处他还有一层感激,这层感激的意思又是他不能细想的。他从此就将胡迪菁看作是一个最近又最远的人。在这个家里,他其实是孤独的,有举目无亲之感,胡迪菁可减轻一些孤独之感。在他与胡迪菁之间的不无猥亵之处的关系里,倒并不全是坏的东西,在那百无聊赖无事生非的调情底下,毕竟蕴含了末世人生凄苦无奈生就出的互相愿望。在这么一个混乱无章的时代,情感便也是混乱无章的,欲望也是混乱无章的。如今,赵志国与胡迪菁的关系倒因为纪律的重新约束,摒除了不洁的成分,只留下一些较为纯也较为真的东西。赵志国渐渐平息了懊恼的情绪。心里剩下的就全是对胡迪菁的感戴了。他有时候回家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胡迪菁,心里会有一种愉快。夕阳照进亭子间朝北的窗户,胡迪菁系着围裙在煤气灶边忙碌,头发上染了一点阳光,是和平的景象。

    不久,张思叶从农场回来了。这一日,姆妈几乎要烧香磕头了。她想:家道真是要转运了。张思叶回来是在晚上,事先来了电报,赵志国就去车站接她。到家后,她先去看了爹爹姆妈,再去看了哥嫂侄女儿,然后就洗头洗澡,回了三层阁的房间。中间,赵志国出来拿什么东西,在楼梯上与胡迪菁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本能地向后一让,躲闪了目光。他再回到房间,便觉得房间有些两样。这晚上,赵志国和张思叶躺在一张床上,赵志国心里忽然有一种放空了的感觉,一阵悲怆升起,他发现事情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简单,这几乎有点切肤之痛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怎么样呢?

    【十七】

    生活又一天一天往下过。日常生活有着极强的消化能力,它消化坏事情,也消化好事情。它将坏事情和好事情都吞噬了,一如既往地向下流淌。而赵志国没有想到的是,张思叶的回来,竟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大转变。这种转变不是在形式上,而是在他心里。他下班走在路上,起先还是欢喜满怀,可一想到张思叶在,脚下便迟疑了。张思叶在房间里,他就觉得这房间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陪客。饭桌上有了张思叶,他也成了陪客。那三层阁的房间还有牢笼的感觉,有了张思叶,他就不能随意进出了似的。张思叶其实是温顺的,随和的,样样都听他的。可就是这温顺,随和,样样听他,织成一座藩篱,绵软地囚住了他。和张思叶在一起的晚上,总是很漫长,他们早早就熄灯睡了。有时候他想在晚上去朋友家玩玩,可是一想每天傍晚张思叶在晒台上等待张望他回家,又于心不忍。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最大的快乐似乎就是在楼梯或过道,与胡迪菁的不期而遇。这时候,光线是暗的,互相看不清面容,温馨和忧伤弥漫开来。这就像是一种人生的际遇,照耀了枯乏的日常岁月。

    现在,在房间里做梦的不再是张思叶,而换了赵志国。赵志国有一天注意到,张思叶整理东西时,翻到一只编织一半的玻璃丝金鱼,她漠然看了一眼,随手丢进了废纸篓,这个动作有告别往昔闺阁生活的意味。赵志国本来躺在床上,两眼望天,这时心里不由一动,忽感到一阵内疚。他不能不想到,生活对张思叶是不够公平的。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很快过去,剩下的还是赵志国自己的苦闷。张思叶看着他,心里会想:赵志国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出来。张思叶是个对人对事不那么严格的人.尤其在这样一个连她的立足之地都难保持的时代里,她又能计较些什么呢?无论怎么说,赵志国在她身边,就在这张床上,她心里就踏实,满足,别无他求。和赵志国在一起,她还有转瞬即逝之感。她对命运没什么信心,给她一天她就只有一天。因此她别无他念,全部身心都在眼下的这一天里。她就好像进行数学里的约分似的,将她的感情、欲望、要求、快乐都简约到最小倍数。你可以说她做梦,也可以说她很清醒。

    张思叶预感中的事情很快就来临了,分配方案最终下来,他们这一届学生绝大部分去外地。这就像一个嘲弄,也像惩罚。他们这个学校,历来都是本市招生,本市分配,投考这一所学校有一半以上学生是为了避免离开上海,他们都是最爱上海的人。那天张思叶去学校开会,很晚还不回来。赵志国让大家先吃饭,自己出去接她。走到转弯处的街心花园,却见沉沉暮色里坐着低头垂泪的张思叶。初听这消息,赵志国感到的不是难过,而是烦恼。他想到这一走不比上一走,一个是暂时,一个是永远。他再又想到自己怎么办,难道分两地吗?分两地这念头一生出他便平静下来,好像问题有了答案。他劝张思叶回家,别在这里一个人伤心,大家等她等久了都会不安。张思叶摇头说,让她干一干眼泪再回去,否则姆妈也会难过的,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赵志国就不好再劝她,只得在她身边坐下。这时候,月亮出来了,将树丛投下许多阴影。张思叶忽然往赵志国身上一靠,柔声说:我不是离不开家,我是离不开你。她满是泪痕的脸庞流露出少女初恋似的表情。赵志国沉默着,然后轻轻推开她说:回家吧。张思叶却不依:再坐一会儿嘛!赵志国说:等会儿大妹小妹要是出来,看见了又要取笑了。张思叶这才站起来,可一返身抱住了赵志国的颈脖。这时候,她好像豁出去似的,不管不顾。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吊住赵志国的颈脖,还凑上嘴唇。赵志国觉得这有点愚蠢,也有点尴尬,他想把张思叶的手从脖子上解开,却怎么也解不开。张思叶忽然变得非常执拗,又非常缠绵,和她一贯的作风大相径庭。她把脸埋在赵志国的颈窝里,久久不抬起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抬起脸很满足地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松开了手。这一声“谢谢”却叫赵志国惭愧起来,还有点感到凄楚,对张思叶不公平的感觉又一次升上了心。

    爹爹听说张思叶学校的分配去向,很果决地说了句:不走。他说:我一个儿子和我划清界限,一个女儿去了吉林,留一个女儿在身边,可说是功过罚全都抵消。他又看了赵志国一眼说:男人养不起你,我做爹爹的养你。赵志国就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爹爹,爹爹打断他,继续说道:别看爹爹现在是赤手空拳,手脚还叫缚住,可是底气还在,后劲是有的,你们的耐心要长久一些。这话里有悲凉也有愤慨,还有一股虽然遭受挫折却钢火不灭的威势,宛如又是当年。他这话句句有因,落在儿女婿媳的心上相当有分量,于是,鸦雀噤声。他这一席话其实是他多日郁闷的发泄,他坐在房间里常常想,是不是他前世作过什么孽。抄家、审查、批斗,他倒可以处之坦然,他想世事沉浮都是当然。他一生经历的可说是刀山火海。土匪绑架,日本人打耳光,股票滑坡,押宝押了个空心汤团。他不怕破财,也不怕害命,他就是喜欢大起大落的人生,声色俱厉。真正打击他的是他的儿女。他想,老大总算读完书,讨了老婆,却只生女不生男,想想还有二儿子吧,二儿子却与他一刀两断,他倒觉得这有点像自己,可惜世道不行,魄力用错了地方,他如一辈子不回来见老头子也算他有种;同样是走,女儿张思蕊的走却伤了他心,他觉得女儿不是走,而是嘲笑他做爹爹的没有能力,留不住她;再一个嘲笑他没能力的就是张思叶了。她嫁这个赵志国,是爹爹他最窝心的事情,简直是卖身投靠。这赵志国的漂亮潇洒又使他像个吃软饭的,是最会给女人苦头吃的那类男人。他冷冷看了这几日,心想,到头来,还不是都要靠在爹爹我的身上?他对自己说他想走下坡路也走不得了,说这话心里又是凄楚又是骄傲。他望着窗外一方漆黑的天,心里嘈嘈杂杂的全是往事。

    从岳父房里回来,赵志国心里憋气,脸上却不好表露,就笑着说:张思叶,这一来,我想叫你走也不敢叫你走了。张思叶心里虽然也不太痛快,但总还是更顾忌赵志国的心情,便开玩笑地说:我不成了吃白饭的了。赵志国听出她和稀泥,不由冷笑道:你这碗白饭也是你爹爹给的,不是我给的,我想给也给不起。张思叶没想他能说出这一串话来,先是不做声,然后慢慢说:看起来,谁的饭也吃不得,还是吃自己的好。赵志国却跳将起来:张思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我吃你们家饭吗?你们别以为我赵志国住你们的三层阁,就算吃你们家饭,这三层阁夏天热,冬天冷,长年不见太阳,就像是个监牢,我就算是吃你们饭,吃的也是牢饭。张思叶吃惊地看着他,她头一回看见他这种失态的样子。她听出赵志国的话虽是气话,却自有一种辛酸之处,连声音都哽住似的,眼圈也红了。她等他全部说完,颓然倒在床上,然后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缓缓地说:赵志国,我没想到你在我们家过得这样不快乐,我很难过,可我没有办法。赵志国不动,她又继续说:赵志国,我总是想对你好,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呢?她低头看着趴在床上的赵志国,一阵怜惜涌上心头,就将他的头抱在了怀里。

    【十八】

    这样的发作是不能开头的,一旦开头,便没个完了。它说是发泄,其实还是火上浇油,使人心情更加恶劣,还使人夸张这种恶劣的心情。赵志国如今就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种种不如意都涌上心头。有些不如意是真的,有些不如意是他假想出来的。这些不如意还有一个歪曲的表象,那就是,一切全都是张思叶造成的。他好像忍耐到了极限似的,再也强作不出笑脸。他在外面还好好的,在家里也好好的,一进三层阁脸就沉下了。他心里边好像有许多不耐烦,这时候一下子喷发出来,张思叶简直不敢和他说话。看见张思叶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心里也会难过,可是不耐烦的情绪是这样强烈,他一点都克制不了。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并非他的本意,那么,什么才是他的本意呢?他心里真是苦闷得要命,苦闷的由头却一点不明白。张思叶也苦闷得要命,本就觉得欠了赵志国的债,这会儿又加上了利息,还也还不清了。赵志国对一家老小都是和颜悦色,还有那么一点曲意奉承,唯独见了张思叶,气就不打一处来。张思叶既感激他顾全大局,给她面子,又奇怪赵志国纵然不像她对他那么爱,可也不至于恨她像恨仇人。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尽可能少和赵志国单独相处。她就拉大嫂嫂侄女儿到亭子间聊天,又让大妹小妹去叫赵志国。

    这一回,张思叶成了亭子间的热心的主持者。她很担心冷场,想出一个又一个话题。她寄希望于胡迪菁,她看出胡迪菁与赵志国有着共同的兴趣,她引导他们去回顾往昔的上海。她还寄希望于大妹小妹的热闹,让她们讲些今日的奇闻。并不是那么伶俐的张思叶可谓动足了脑筋,她变得八面来风,笑口常开。胡迪菁不由暗暗思忖:张思叶是怎么了,换个人似的。她也看出张思叶力不从心,有心要帮她一把,却不知该在哪里出力,在哪里出力都不妥似的。赵志国自然是知道张思叶用心的,心里想可怜她,结果却更恨她。于是这两人都闷着,虽不离去,也不开口。大妹小妹很高兴,她们以为快乐的时光又返回来了。祖父回来后,把她们的自由减去几分,现在就像要还给她们似的。可三个大人都揣了心事,两个孩子又能如何。她们发现她们的热闹没有响应,便也扫兴了。面对这样的局面,张思叶有时候会一阵疲劳袭来,就像心脏出现早搏或者停搏的情形。她虚弱得连笑一笑也觉困难了。她勉力说道:你们玩,我上面有点事,就自己上了楼。她躺到床上,拉开被子蒙了头,无声无息地哭了。大妹小妹见大娘娘走,就也走了,最后只剩下赵志国和胡迪菁。他们闷闷坐着,四下里静得要命,他们几乎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像河水那样潺潺的。赵志国忽然越过桌子,握住了胡迪菁的手,手里的针扎破了他的指头。出了血,他却不觉得。胡迪菁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往外抽手却抽不动,还把赵志国从桌子那边拉到了这边。她站起来要走,赵志国却不让走。他的脸扭歪了,变成个丑八怪。胡迪菁压低声说:赵志国,你要死!又说:赵志国,我要叫人了!听到这话,赵志国好像清醒了一点,说:你叫好了,叫来人,你我一个也跑不了!胡迪菁一听就火了:你是在要挟我吗?赵志国又软下来,赖皮似的说:我怎么敢?胡迪菁说:那你走开!赵志国涎着脸不走开。僵持了一会儿,赵志国突然爆出一句:可怜可怜我。胡迪菁不由得也说了一句:可怜可怜我。又僵持了一会儿,赵志国终于松开手,悻悻走出亭子间,上楼去了。

    胡迪菁站在忽明忽暗的电灯下。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手里的针掉了,她弯下身子找针,找了半天,才又看见针连了线,吊在正缝着的衣服上。她的脸先是红着,然后又白了。方才的一幕.甚至比方才更清楚地又从眼前走过一遍,赵志国的话也从耳边过了一遍。她慢慢地坐下,拿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她在心里说:赵志国,你要死,人家可是要活呢!她将时间倒回去,将这一年来的每日每夜都细细地检查一遍。检查过去的岁月有种不好受的感觉。她就好像在用一把尖锐的刀子,把那些岁月从心上剥离开来,再切成碎块,然后左翻右看。剥离的疼痛却被恐惧抵消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头脑格外清明。她发现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无一遗忘。

    一年来的大小琐事全被她细细密密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没有篦出一个虱子,还都篦通梳齐。她不觉舒出一口气,将手里的针线收拾起来,当她站起身时,忽然一阵战栗从脚底升起。她嗅到一股赵志国身上的气味,这是不抽烟不喝酒讲卫生的健康男人的那种有点清甜的气味。她几乎跌坐下去,可气味一下子过去,无影无踪。胡迪菁觉出心里的空洞,这是一个巨大的无底的空洞,什么也没有了。

    【十九】

    这一天下午,爹爹单位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将姆妈叫到二楼,当面启开二楼房间的封条,并且清点了房内的家具,让姆妈在一张清单上盖了手印,就走了。

    姆妈站在暗沉沉、灰蒙蒙的房间里,半天醒不过来。她恍惚间想起日本人投降之后,重庆来的接收大员将他家工厂定为敌产,封了家门之后又甄别平反的情景。她这一生就总是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底下生存,飘摇无定。她说不上来有多么高兴,她只是觉得,什么事情都是有限度的,不可好得太过,好得太过就要坏了。这其实是辩证唯物论的思想,她不是从书上读来的,而是从阅历上读来的。她有些惶惶不安地拉开了窗幔,这是“文革”之前的紫色平绒缀有黄色流苏的窗幔。窗幔上的灰纷纷落下,在直射进来的阳光里好像一场小雨。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看见楼下院子里的夹竹桃和枇杷树伸手就可以触到似的,心里这才有点高兴。

    以后的几日,家里充斥了一股等待的情绪。这情绪有点不安,还有点焦急,有了掩饰,人们脸上就都做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人们说着各种事情,就是不说楼下开封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说。大家都耐住性子,等待爹爹做一个决定。而爹爹就好像在磨炼大家的性子,又好像吊大家胃口,迟迟不宣布他的决定。这等待的情绪渐渐积累起来,一天一天的,就变成一股紧张的气氛。人们还是很有韧劲地坚持着和悦,平静,无所事事的笑容。回到房里,各干各的,一字不提。人们还格外地性情平和,一切高兴和不高兴都偃旗息鼓,准备迎接爹爹的决定。爹爹是在一星期之后,一个很平常的时间里开口的。他对胡迪菁说:大妹小妹都大了,和你们挤一个房间不好了,让她们住到三层阁,思叶他们让出来,到我和姆妈的房间,我们到二楼去。他寥寥几句将人们期盼已久的事情安排停当,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再由姆妈来传达一些补充条例。姆妈说,原先他们房间里的家具不动了,留给思叶他们,也算是给思叶的陪嫁。三层阁的家具,思叶也不要动,给了大妹小妹。思蕊回来则住二楼的亭子间。

    这个安排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安排。在老大夫妇心里,本有个盘算,就是爹爹他们的房间给他们,这样,他们便可独占三楼两个朝南大间。思叶呢,本该住出去的,可赵志国没房子,让他们继续住三层阁,也是有理有情。爹爹要开恩,给他们一个二楼的大间,那就皆大欢喜。他们却不知道,爹爹留住二楼大间,说是和姆妈一起住,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其实有一间是为老二留的,只是不肯说出嘴。爹爹还有一层不肯说的意思。则是他所以厚待思叶夫妇,是为了赵志国厚待张思叶。他早看出赵志国对张思叶无所谓,张思叶却少不得赵志国。这是他每每想起就要叹息的。

    老大当下就不高兴了,拂袖而去。胡迪菁维持了一下也没维持住,跟着上去了。姆妈只作看不见,让赵志国明天就调休搬房间。她想早点安顿下来。早点气平。时间拖长,这口气也生得越长。赵志国嘴里答应着,心里也受了感动。他毕竟不是没良心的人,对爹爹的好意是能够心领神会的。他想,自己虽说只是个女婿,张家却没有当他外人。他甚至还厚道地想到:自己连一点点快乐都不给张思叶,张思叶却是这样全心全意。但自尊心又不让他立即待张思叶好,生怕会被她看轻。因此他面上还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张思叶并不在乎,她是看得出赵志国心思的微妙的。她先动手收拾东西,登高爬下也不叫他帮忙,忙了半天忽听赵志国在身后说一句:你瞎忙什么,明天我反正要调休。张思叶心里不由乐开了花,嘴上却只说:把零碎收拾好,明天全力以赴帮爹爹姆妈搬。赵志国就说吵了他睡觉,张思叶这才依从地歇了手。她关了大灯,开一盏台灯,看着赵志国闭着眼睛的脸,心里说:赵志国,你真是个大孩子,想装也装不像。

    第二天早上,老大赶在爹爹出门之前提出,他们想和思叶夫妇换个房间。爹爹说,都是朝南大间,换来换去有什么意思。老大便说:思叶他们的房间有阳台,他好养些花草。爹爹其实看出他的心思不在换房,却是一个发难,只作不觉,说:人还养不活,养什么花草?就走出了门去。老大就对赵志国说:你们先不要忙着搬,关于这房间怎么安排还没有定。说罢也出了门去。赵志国也不便说话,上午帮岳母从三楼搬到二楼,下午依然去上班。搬房间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过了一日的晚上,姆妈来敲他们房门,说有事商量。看老人家一脸为难,就知道为房子的事情不好开口,赵志国先就主动说:姆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做小辈的都会体谅的。他这话说得张思叶几乎感激涕零,她想赵志国表面上冷冰冰,心里其实全有数的。姆妈这才说道:爹爹把大间给你们,老大心里是不高兴的,他现在提出换房间,明摆着是要作作难,但依了他也好叫他消气,我想你们反正是不在乎一个阳台的。赵志国立即说:就依大哥哥好了,家具也由他们挑,剩下的再给我们。赵志国虽然心中不平,可究竟不想让老人们太为难。再说他也知道做人良心要平的道理。他还考虑到大家住在一起,将来还要相处下去,他虽然让了房,却占了理,也是为以后铺平道路。姆妈听了他的话,心里就放定了,赶紧就去老大房里,邀功讨赏似的去报告。不料老大听了反而更不高兴,好像赵志国同意换房没有称他的心反而违他的意了。他阴了半天脸才说:实话告诉你吧,姆妈,我本来不是为了一个阳台,我是觉得不公平。赵志国他家没房子,我们收留了他,在极困难的情况下还划出一间三层阁给他们住,可算是仁至义尽。爹爹要养女儿在家,我没有意见,将来我也要养个女儿在家。要说爹爹还有儿子好靠,我去靠谁?所以这朝南大间我想来想去,还是给大妹小妹才摆得平。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叫人不好反驳。姆妈看看埋头在一边织毛线的胡迪菁,心里想:这话很像是她说的,就酝酿着也讲几句给她听。停了一会儿,姆妈说:老大你的话倒句句是道理,不过我们这家里爹爹还在。还轮不到和你讲道理,难道你要爹爹来和你吵嘴,吵出个是非黑白?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天你来搬房子,明天不搬后天思叶他们就住过去了。说罢就走了。

    这话说得老大瞠目结舌,无以应对。胡迪菁心里恨恨地想:你赵志国可是很会做人,叫换房间就换房间,还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吗?想到赵志国她不由在心里冷笑,又暗恨自己丈夫没本事,句句话都要自己教,再下去,这家就不姓张,要姓赵了。正想到这里,只听老大问了一句:明天搬还是不搬?胡迪菁赌气说:我怎么知道。停了一会儿,老大很嫌烦地说:不搬算了,要那个阳台干吗?又不是吃饱饭没事情做。胡迪菁看看他那样子,心里又气又叹。她忽然笑了一声。老大说,你笑什么?胡迪菁说她没笑。老大则咬定她笑了,打闹一阵,就有些把房子的事忘了。最后,胡迪菁承认说是她笑了。她是笑姆妈把赵志国当儿子似的。老大便又有些烦恼,说:这好笑在哪里?胡迪菁就说她以为好笑,好笑极了。老大说了她一句神经病。她说:到底也不知道谁是神经病。还是笑。老大不耐烦道: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不要九曲十八绕的,不说罢了。不料胡迪菁竟顺水推舟,真的不说了。老大却又央求她,心里生出好奇,觉得她真像有什么秘密。胡迪菁这才不笑了,缓缓道:这话还只能九曲十八绕地说,你会听就听了,不会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老大心里急得像火烧,只逼着她快说。胡迪菁停了一会儿,开口先问他个问题:张思蕊为什么要走?老大就说:学校动员,政府号召。胡迪菁叹了口气道:你还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种人啊!她站起来,拉开五斗橱最下一格抽屉,在填抽屉的报纸底下抽出几张撕碎的纸。她说,张思蕊走后,姆妈要她将思蕊的小床拆掉,便看见床垫底下有几页碎纸,她随便拿起一看,哪晓得写的是这些,幸好她手脚快,否则就让姆妈发现了。

    【二十】

    张思叶觉得,一夜之间天塌下来了。她可以容忍赵志国一切,甚至可以容忍他的不爱她,可是她不能容忍他爱别人。这别人还不是那别人,却是她的妹妹张思蕊。现在的赵志国。浑身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一个少女如此热恋于他,倘若没有受到诱惑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到了这样,赵志国也不想为自己辩解,辩解是辩解不通的。最使他意外的并非事情这样发展,而是推动事情这样发展的竟是胡迪菁。整整一天一夜,赵志国和张思叶将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他们背对背躺在床上,不说一个字。他们所以将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是因为没有另一个房间好去。也没有人敲他们的门,叫他们。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却彼此不关心,好像房间里只有各自的自己。有时候,他们有一个睡着了,另一个醒着,又有时候,他们两个都睡着了。睡眠真是个好东西,它帮助人们度过最最煎熬的时间,它是受打击时候的最好呵护,它将我们与残酷的现实柔情似水地隔离开来。而且它们总是在我们最痛苦,最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的时刻不期而至,大约是受了心灵暗中的召唤,是自我保护本能进化的结果。现在,赵志国和张思叶就在时睡时醒中度着他们受打击的最初阶段。他们的睡眠将时间隔成一段一段的,时间变成了空间的形状,一块明,一块暗,这么样地进行。他们在睡眠里有时候还特别快乐,就好像在欢度佳节。他们无缘无故地喜悦满怀,他们简直要从睡梦里笑醒,心扑通扑通地跳。这时候的梦大都是快乐的好梦,不快乐的梦几乎一个没有。他们脸上都带有欢喜的表情。

    当赵志国一个最长的觉醒来之后,张思叶不在了。这时候房间里是暗的,他想这是一个黄昏。可是房间里却一点一点亮了,于是他又想:这是一个黎明。他渐渐才发现张思叶不在房问。他的意识回来得很慢,就好像人类从混沌走向清醒的整个过程,有一种拨开迷雾的景象。他起初发现张思叶不在,还觉得很平常,好像一开始张思叶就没在这个房间里,或者是后来去了学校开会。他像一个不惯动脑筋的人那样吃力地开动起脑筋,他慢慢回忆起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逐步向他走近。倏忽间,所有的可怕的难堪的情景都回来了。他陡地从床上坐起,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行,我要去找张思叶。他匆匆穿好衣服,系鞋带时,他感觉到手指的绵软无力,并且很隔膜,就像是别人的手。当他走到门前,手握住门把时,他犹豫了,他想,他还能走出这个房间吗?此时此刻,他是彻底地清醒了,一阵痛苦袭上心来。他咬咬牙,转动门把,拉开了门。楼梯上暗暗的,所有的房间都关着,人们都还没起来。赵志国走下楼时,觉着自己就好像偷偷潜入人家里的一个窃贼,满心害怕。他轻轻开了后门,听见司必灵锁在身后轻快地碰上。晨曦给街道罩上了面纱,他好像触摸不到这个城市似的。他想,张思叶去了哪里呢?

    他跨上自行车,觉得自己简直身轻如燕。他沿了马路缓缓向前骑,有清洁工在扫地,扫帚在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提着菜篮的人在行走。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可是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赵志国又想:张思叶去了哪里呢?

    赵志国又来到了外滩,是阳光最辉煌的时刻。江水发亮,轮船静泊在岸边。他从高大的建筑底下驶过,然后来到江边。他走在江边的人群里,耳边只有风的鼓荡,还有三个字:张思叶。

    张思叶在轮渡上,从浦西到浦东,再从浦东到浦西。她搭上清晨第一班轮渡,开始了她的旅行。太阳越过她的头顶渐渐向西,她有几次看见它在浦西的岸上滞留,然后接近楼房,从楼的间隙里,挤身而过。它的余光在楼缝里滞留了一会儿,好像一个背影,最后消失殆尽。暮色是从江底升起,冉冉地升上天空。江上的暮色和街道上的暮色也不同。它含着水分,使它变得沉甸甸的有了重量。它在空气中洇染开来,使空气也变得沉甸甸。然后灯亮了。浦西的灯是一条一条,一块一块;浦东的灯是像星星一样,一点一点。浦西的黑影有分明的轮廓;浦东的黑影是混沌一团。她在江心时,浦东和浦西和她一般远,风强劲地吹着她,将她的衣服鼓成一面帆,将她的心也鼓成一面帆。江心很黑暗,江水深不可测。轮渡上的乘客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有时候蜂拥而入,有时候寥寥无几。他们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沉默不语。锚哨哨地响,缆绳也响。张思叶最终踏上跳板,上了岸,她觉得好像夜半出游到了另一个城市。她看看天空,天空有暗色的浮云。

    她走回自己的家,人们已经睡觉,楼梯上静无声息。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像听着人家的脚步声。她走上三楼,推开三层阁的门,日光灯使她目眩了一下。床边站起了赵志国,他们发现彼此都变得陌生,而且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他们俩僵持了一会儿,有一会儿都要说话结果都没说,最后,是张思叶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她说:赵志国,学校里要我去杭州那里的小三线,离杭州二十里路。赵志国就问:杭州也有小三线吗?她说是的,已经建设得很好。赵志国说:好不好很难说,不可轻信人言。他们说着这些,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张思叶说:不管那里怎么样,说起来总是靠近杭州,爹爹姆妈也会觉得安慰。赵志国也说:小三线不管怎么样总也是上海的企业,和上海到底藕断丝连。他们说得甚至有些兴奋,还有些热烈,眼睛却都看着别处。张思叶说,每到寒暑两假,就有专车去往上海,其实在不在上海也无所谓,她现在对上海真的无所谓。赵志国说,他也对上海无所谓,他和她一起去。张思叶便停顿了,回头看着赵志国。赵志国并不看她,眼睛看着地上。张思叶的嘴唇抖动起来,眼泪落了下来,赵志国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们俩一起哭了。他们哭得很伤心,他们彼此都受了欺负,这欺负是深到骨头里去,痛到心肺里去。他们都遭到背叛,赵志国背叛张思叶,胡迪菁背叛赵志国,可他们又像是共同地被什么背叛了,这种背叛是不分你我的。他们不知道是被谁害了,好像掉进一个陷阱,伤痕累累。他们用手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流。他们想,这是怎么了,事情怎么这样的糟糕,这样的糟糕。他们心里真是痛得要命,他们一辈子都别想活好了,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幸福可言,也没有自尊可言了。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了,为了一间房子,他们竟伤成这样,这房子他们不要了,现在房子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快乐?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开的头,怎么走到这一步。他们虽不是太好的人,可也决不是最坏的人,为什么要受这种惩罚。他们心痛成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他们哭了很久,眼睛都哭累了,心也哭累了,他们已经哭不动了,心都在流血了。他们共同地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午后,他们在这里头一次睡在这张床上,这一个午后现在想起,真是心如刀割。许许多多漫不经意建设起的东西,“啪”一声推倒竟是那么挖心挖肺。赵志国还想起在农场的那个紧急集合的晚上,他走在队伍旁边,忽然看见了队伍里的张思叶。他哭了又哭,张思叶不哭了,他还在哭。他从里到外都是创伤,真是千疮百孔。

    赵志国和张思叶决定去杭州附近那个小三线地方。他们后来了解到那里离杭州是二百里,而不是二十里。可也无所谓了。这是他们惟一的选择,他们还能怎样?他们只有“走”这条路。这个家不能呆了,上海也不能呆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提醒他们的创痛。他们都已平静下来,接受了打击。张思叶想,这本就是一个受损失的时代,假如得到什么,结果就是加倍地失去。赵志国想,他是一个走背运的人,他总是赶不上繁荣似锦的好日子,先是挤进一个尾声,然后,在黯淡时光的最尽头,辉煌的序幕将要拉开,他却已谢幕,不属于那出好日子的戏中人了。他做出和张思叶一同走的决定,除了落荒而逃,也有一些情之所致。他想他还是不爱张思叶,但他以为张思叶是他人生的同道人。在这样一个末世般的世代,他已无所多求。

    1993年4月25日一稿北京

    1993年5月3日二稿北京

    原载《小说界》1993年第5期

    点评

    对都市民间日常生活世界的关注,是王安忆小说的显著特征。而《“文革”轶事》可以说是王安忆“将日常生活中的世故人情铺排得最为饱满丰富的文本”。小说以文化大革命作为总体背景,讲述文革期间一个跌入困顿的资本主义家庭的故事,描写一群不谙政事的青年女性和一个弄里长大的“青工”赵志国之间感情纠葛和爱恨情仇,揭示了特殊时期上海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展露了作者对“文革”这一特殊历史的独特记忆与思考。

    小说写上海里弄里长大的“青工”赵志国因着与资本家女儿张思叶的婚姻走进了张家带后花园的小洋楼,成为了张家的上门女婿;赵志国的到来给这个因“文革”而缺少男人气息的家庭和无聊沉闷的生活带来些许生气和欢乐,由此上演了一场夫妻之间、长媳和长婿之间、姐夫和小姨子之间遮遮掩掩而又心有灵犀、平静如水而又暗中较劲的爱情故事。赵志国娶了生性温顺柔弱而相貌平平的姐姐张思叶,心中对她只有尊重并无爱情;单纯漂亮、性情乖张的妹妹张思蕊爱上了英俊帅气、能言善辩的姐夫赵志国,赵志国既享受小姨子这种清纯的爱恋,又迫于道德和世俗对她若即若离,躲躲闪闪;大嫂嫂胡迪菁与赵志国一样出生于上海里弄,作为张家的两个外姓人,他们知根知底而又心照不宣,逢场作戏而又体恤关切。这种一男三女之间暧昧关系和微妙的心理活动,王安忆从潜意识到显意识、从心理的暗斗到利益的明争等层面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和精细幽微的描写,成为了小说叙述的中心和王安忆心中最为独特的“轶事”。因此,小说表面写的是“轶事”,实际上写的是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是小说的独特之处之一。

    小说另一个独特之处是,小说的标题虽然冠以“文革”两字,虽然也讲述了知识青年下乡和插队等情节和场面,实际上在小说中很难感觉到真正的“文革”气息。作者对“文革”这段特殊历史记忆的表达,是通过一个具有鲜明的上海都市文化色彩的生活空间——亭子间来实现的。在这里没有火热的革命场面,没有激进的政治话语,也不学“毛选”、不唱样板戏;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是一个“乱世”中上海市民消磨时光、排清寂寞、慰藉心灵和思乡怀旧的“诺亚方舟”。在小说中,王安忆有意将笔下的人物放进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狭窄空间,通过他(她们)在亭子间怀旧派对、嬉戏调情和明争暗斗等情感历险生活的细腻描摹,来实现对文革时期的政治话语的消解,进而探讨“文革”时代的爱情和两性关系的多种可能性,给读者展现了一幅别样的“文革”图画。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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