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落尽光年伤-路灯乱了,影子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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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周末请莫莫下一次馆子。

    她总是不客气地放怀豪吃。她说她每天都只能吃最便宜的快餐,两菜一肉。她总叫小工给多点饭菜,然后她就看到快餐店的老板娘瞥过来鄙视的目光。

    那种像打量乞丐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她,肢解了她,她几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在别人的蔑视中毫无自尊地生存。

    她认为,金钱是别人衡量你的唯一标准。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有钱,你就是大爷!

    经年不认同她这种想法。他劝说她要安安分分地找一份工作。

    莫莫就故意岔开话题。

    她说:“你说过,有事会保护我的。你要记得哦。”

    她似乎很在意这个承诺,并且不止一遍地提醒他。经年有些苦笑不得,却还是点了点头。

    夜暗下来。

    城市的光线像被掏空了,只剩下无边的,静谧的,汹涌的,黑。

    经年和莫莫沿着有光的地方走。路灯凝成一团又一团,宛如沉浮在黑海上的寂寞的花朵。

    行人很少。寂静的夜晚,最细小的动静也被突兀地放大好几倍。

    到处都是她的声音似的。

    经年沉默着,任由莫莫不停地夸奖刚才在饭馆吃的那一顿多么美味,跟她买的快餐简直有天壤之别。实际上,经年并不觉得那个饭馆的菜肴有多好吃。普通得不得了。

    只不过一个人饥饿久了,吃什么都香。所以,只是被自己的感官给欺骗了。

    莫莫见他不作声,忽然提及一个敏感的话题。

    “那个女孩,修车铺的……”

    那一霎,喉咙突然收紧了。呼吸断成两段,一段退回去,一段逃出来。

    他还是不作声,认真地听见莫莫说起那个女孩的故事。

    别人的故事,她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莫莫说起昔草的身世,就像在说自己,她说昔草跟着妈妈一起改嫁给酗酒的男人。那男人原先很有钱,可是破产了,沦落到修车为生。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莫莫的声音就充满了一种仇意的快感。谁都是这样,喜欢看见有钱人哪天折堕了,喜欢看见比自己过得好过得幸福的人也有落魄的一天。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活得最好最幸福的那个人。

    故事继续在补充完整。甚至还有经年从未听说过的情节。

    莫莫说,那个女孩有个很喜欢的少年。她一直在等他回来接她。

    “不对吧?”经年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昔草等的是她妈妈才对。她说过,她妈妈会回来接她。”

    “是的。”莫莫看着他,很怪地笑,像是用饵成功地钓着了他。她说:“昔草是在等她妈妈。不过,她也在等那个男生。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离开修车铺的缘故。”

    他不甘心。“说不定,她是因为等妈妈,所以才没有离开的。”

    不一定是因为那个男生呀。

    莫莫保持着笑容,黑夜中她愉悦得像一团明亮的火。

    “你以为她妈妈还会回来吗?我想,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那个做母亲的,这些年来音信全无,要是回来接她,早就回来了。所以,她才会在十四岁那年试图逃走。”

    “她试过逃走?”

    “没错,可是很快便被男人捉了回来。那男人把她关在屋里好久。直到那个少年出现。”

    “那个少年?”

    路灯似乎都乱了。没有光的方向,经年不知自己将走到哪里。他也不想管,心思全然被莫莫的故事吸引。

    他在想,这故事会不会是她故意编出来的呢?捏造出一个虚无的人物,所谓的少年根本不存在。莫莫这样做只是想让他明白昔草已经心有所属,企图设置一个少年,挡在两人之间。倘若果真如此,那莫莫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经年注视着走在身旁的莫莫,心情忽然变得很矛盾。他有时认为她肯定很喜欢自己。可他又不能确定。毕竟莫莫出了名的朝思暮楚,他于她而言,或许毫无重量。她很快能找到另一个男孩来取代自己的地位。

    “嗯。”她继续说,同时把他带离了街道。“那个少年是个流浪的吉他手。那时候,每天都在关着她的屋子外唱歌。后来,昔草就透过小窗子和他谈话。她慢慢喜欢上了那个吉他少年。修车铺的男人见她不吵也不闹了,才把她放出来。”

    “后来呢?”

    越走越偏僻,灯光在身后逐渐暗去。经年并没有察觉,继续询问着故事的后续。

    莫莫愿意说给他听,“吉他少年就和昔草相爱了。她每天坐在修车铺前,听吉他少年唱歌。这样维持了一段日子,直到吉他少年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他临行前向昔草承诺,以后一定会回来接她。他恳求她要在修车铺等他,不然,他回来就找不着她。”

    说完了,也走到荒僻的深处。

    再后来呢?似乎已经到故事的结尾,没有后来了。可经年还是想知道,关于昔草的一切。

    关于她喜欢的那个吉他少年。

    沉甸甸的夜色,压得眼皮都重起来。

    在突然而至的怪叫声中。出现三个气势凌人的身影。

    走近来,经年看见每个男孩手里都抄着一根木棍。打劫?寻仇?三张狡诈的脸,在黑暗中晃啊晃到跟前。他们通通笑起来,把这一片寂静的夜都弄嘈杂了。

    耳朵太吵而失去了听觉。

    经年拉着莫莫慢慢退后。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路灯突然显得很遥远,如同被吹远的梦片。估计要跑到大街上,需要一段时间。而现在,这儿除了他们几个便再无其他人。

    这三人似乎是冲着莫莫来的。

    “小子,快给我滚开!这不关你的事!”

    他们宽恕他,他得到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落入三秒钟的犹豫当中。他想逃的,黑夜使他害怕。他一个品行优秀的三好生,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所以他想,即使逃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三秒钟过去后,经年却依然站在原地。虽然双脚不断地哆嗦着,却没有逃。

    莫莫躲到了他的身后。

    “救救我。”她哀求道。“你说过的,会保护我。”

    这句话绑住了他。他更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自私地逃跑了。

    该死的勇气。该死的承诺。

    当棍棒如雨落下的时候,这两样该死的东西硬生生把他推到前面。经年抬起双手,承受着一切的疼痛。真的很痛,深入骨髓的痛,比一场大雨来得还要迅猛,他全身立刻湿漉漉的一片伤痛。

    好想打一把伞,挡住这一切的痛。

    颇为意外的是,这把伞出现了。

    “够了。够了。”蓦然从身后出现的一个声音,瞬间展开成伞形,把那些棍棒都挡住了。

    三个男生停手。问。

    “够了?”

    “嗯。够了。”

    经年吃惊地回过头,只见那三个男生经过他的身边,走到莫莫的跟前,像汇报任务似的,他们说:“那没事我们先走了。”

    “呃。你们走吧。”

    那一瞬间,经年愕然地张大嘴巴,消失了所有的表情和声音。

    疼痛凝固在关节处,忧伤改变了位置。

    那三个人只不过戏份很少的路人甲乙丙。

    她导演了整出戏。

    她说,这是证明。

    证明你答应过的。会像保护修车铺的少女那样保护我。

    沉重的枷锁,在黑夜里碰撞出喑哑的音符。

    手,与脚,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

    囚。

    承诺。

    受困在承诺的囚笼里,一大批一大批愚蠢的囚犯。

    经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慢慢地穿行整场夜色。

    被抛弃在后面的女孩,哭着说:“你生什么气嘛?!你说过的!你说的!会保护我!”

    哭声越来越小。他想,她的哭真是遥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遇见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它们突然那么光亮,清楚地告诉他所受的伤,所流的血。黏湿的手心里,一大团殷红早已被风干,血腥的味道飘散于汹涌的夜色里。他不得不停下来,察看他的伤势。

    大多的伤痕在手臂上,紫黑的条纹,密密麻麻地交错。

    有一棍不小心,打破了他的头。

    经年就笑,笑她找来的临时演员多么差劲。而后,他发觉自己不能随意地发笑了,一笑,全身的痛就不受控制地喧嚣起来。

    莫莫把他伤得太厉害了。比那次修车铺的男人打他还要重得多。或许,她为了证明他能替她承受更多的伤痛。爱情是女孩子们喜欢的一场竞赛,自己必须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现在,莫莫站在胜利的终点线,看着他一步步地生气地走远,消失在某一盏路灯的背后。

    不能全怪她的。

    经年想,所有吃醋的女孩都这样蛮不讲理的。他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适应那随时突如其来的伤害。他走得太累了,必须找个地方歇歇脚,最好也能有人帮他绑绷带,止住额头的血。

    停在一盏熟悉的路灯下,经年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回家的方向。

    他回到了学校门外。修车铺里亮着微弱的灯光。

    光线的缝隙中,有个身影固定在某一点,占去一部分角度。

    夜风吹起湿冷的水汽,身体的温度被偷去一点。

    经年稍稍抱紧了身体。多么凉的夜晚,多么潮湿的城市,一到了雨季就没日没夜地下雨。一场大雨夺去的温度,还没恢复,马上又是下一场雨。雨冲走了一切,又生出了一切。

    听莫莫说,昔草遇到那个吉他少年也是在雨季。

    还不能断定,这故事是不是狡猾的莫莫的另一个阴谋。

    也对,她怎么会如此清楚昔草的故事?不可思议呀。说不定,真是捏造的。

    其实,吉他少年根本不存在吧。

    心里的小疾病,怎么也无法根除。感冒了,发烧了。最好的药方就是找昔草问个清楚。

    经年朝修车铺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

    如果男人也在里面呢?入夜了,男人在家一点也不奇怪呀。他凭什么认定只有昔草在家?

    是的,没有任何根据。就像一场毫无把握的赌博。

    手里忽然多了一把骰子。

    扔出去,抑或转身离开?

    男人不在家。昔草看见头破血流的他,倚着门口,眼中露出欣喜。

    他说,他赌赢了。

    昔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跑过去,心疼地抚他受伤的额头。她说,哎呀!你受伤了!血进入了他的眼睛,将一缕目光染成迷幻的红。

    他笑了笑。没事。他说。

    已经没那么痛了。疼痛就是这么奇怪,久了就失去了新鲜感,乃至被神经也抛弃,只成麻木的一团感觉。

    昔草拉起他的手。

    进来吧。让我替你包扎一下。

    经年却踌躇地看了看屋子里面。晃动的门帘后面,或许会突然冲出来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少女看出了他的疑虑。

    “放心吧。我爸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哦?”

    他放下心来,再次走进这个铺子。他看见,那次打断的扫帚仍放在墙角,不过断掉的部分都由一条烂布条绑起来了。看着像骨折的病人。

    他被安排坐在它的旁边。昔草去拿药水和胶布了。经年就不停回头看身后的断扫帚。他相信,它身上仍有满满的暴虐,它会像个疯子,用骨折的肢体再次狠狠地打下来。

    他干脆把它抓起来,放到屋子的另一边。这样一来,他才安心。

    屋里的灯光充满水分,格外温和美丽,流质般洗过肩膀。

    昔草很快走了回来。

    拧开药水瓶,刺激的消毒气味。他皱了皱眉头,她说道:“可能会很痛。忍着点。”

    看见蘸了药水的棉花无限放大地靠近,他的头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厘米。

    凉凉的,轻微的辣,没有想象中的痛。

    “你爸呢?”他问道。

    浮在额头的一片痛,慢慢沉淀入皮肤里。她继续帮他擦去额头的血。

    答道:“去某某街了。”

    经年吃了一惊。

    那条街是莫莫住的地方。

    “他去哪里做什么?”

    “找小姐。”

    她平静地说。妓女和嫖客都是她不陌生的词汇。她待它们的态度如同丢弃的垃圾。

    “你爸……”经年舔了舔嘴唇,“你爸经常去找小姐吗?”

    “嗯。”她点了点头。

    她的脸融化在灯光里,没有层次感。

    沉默中。他想起了莫莫跟他说过的故事。有关于她,以及那个吉他少年。

    最好现在就问。他与她独处的机会,不是经常有。但他却十分犹豫,想这样问是不是太贸然。而他又何以如此执着这个故事的真与假?他张了张嘴巴,说出来的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昔草把胶布贴在他的伤口上,问他怎么受的伤。

    他想了想,告诉她那个叫莫莫的女孩的存在。

    “你喜欢她?”她问道。

    经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以点头结束。

    连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见过身边的同学不断地谈恋爱,不断地分手,脸上无忧伤。他不知道他们是相互喜欢对方,还是为了炫耀什么,填补什么,丰富什么。如果这是爱情,实在太过浅薄。

    “那你呢?”终于有机会问出来,经年力图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你有喜欢的人吗?”

    昔草抬起头,眼帘微垂,半遮半掩的羞涩。

    “有的。”她说,“我喜欢的那个男孩,他要我在这里等他。”

    故事和莫莫所讲并无不同。先前的怀疑被打碎,就像碎在地上的镜子,吉他少年不再是镜子里虚无的人物,而是变成实实在在的,如一线阳光,一滴雨,那么真实的存在。

    她说她给那个少年寄信。他总是流浪在不同的城市,于是收信人的地址总是不断地变换。每到一个城市,他都会寄一封明信片回来,小小的纸上打印着那个城市最显耀的风景。她经常在睡觉前,借着暗淡的灯光,凝视那张明信片。

    想象着那座城的风光,想象人群中一个漂泊的孤独的身影。

    抱着一个美丽的梦,她甜甜地入睡了。

    “那么,他说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带你走?”

    她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坚定起来。

    经年忽然想起,他经常看见昔草往邮筒里投信。

    “那是寄给那少年的信吗?”

    她点点头,并解释了她捡木棉花的原因。

    “我把木棉花放在信里。他打开了,就能闻到这个城市的味道。他就会想起我。”

    昔草的样子充满了幸福。经年轻轻屏住了气息,他生怕一个呼吸,对方的幸福就碎了。

    “嗯。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很想你。”

    “他收到装着木棉花瓣的信封,一定非常高兴。”

    几种台词在犹豫踌躇之间,一字一句地暗入齿间就消失不见。他守着这份沉默,安静地看着灯光中墙壁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后来,昔草把少年寄回来的明信片都拿出来,给经年看。

    他看到美丽的城市风光,背面是少年潦草的字迹。

    问候语和签名,都匆匆。

    电影镜头般,他的脑海中浮影出一个少年站在灰色的大街上,寂寞地歌唱。

    回到学校。额头成为别人纷纷注目的歇脚处。

    经年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仍有一些痛楚。大概已经开始结疤了吧。

    昨天回去后,硬被妈妈拉着去医院缝了几针。

    妈妈担心而且生气地问,他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他当然否认,随便编了个谎,说在街上遇到两伙学生聚众斗殴。路过的他因为穿着校服,不幸被波及。头和手臂都受了伤。

    护士涂药的时候,妈妈就在眼前拼命地流眼泪。每一滴,他都看得那么清楚。父母的眼泪,弄湿的,往往是儿女的心。

    因为受伤了,也就有了一个很好的借口逃体育课。

    经年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同学们在练习跳马。今天难得好天气,阳光又与这个潮湿的城市重新邂逅。前一夜残留的水分,干燥得迅速。

    世界的轮廓,慢镜头般浮动在光线里。

    不远处,一个个男生排着队跳过跳马。跳跃的身影,链接着成功的得意笑脸。

    女生们则比较娇气,有些人跑到一半,便退却了,尖叫着跑开。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连经年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开怀大笑是件幸福的事情。

    练习完跳马后,同学们开始分开活动。经年离开看台,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罐雪碧。

    清凉的液体,藏着一整个夏天的味道。

    回到看台时,原来坐着的位置已经被同班的几个男生霸占。他们留着微汗,嘴巴翘起来,大概在说谁的坏话,鄙夷与嘲笑迅速地转换。

    站得有些远。可还是听得颇清楚。

    说的是女生援交的事情。有些高中女生,为了赚零用钱,跑去接客。经年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回事,这种事情在日本很盛行,一个性道德观念糜烂的民族,成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通过电话出卖肉体。

    再后来,听说香港也出现了援交少女。有女生被嫖客肢解分尸,整个社会都被震撼。

    到现在,听说相隔不远的广州也出现了。经年颇感意外,同班男生讨论的女生居然曾经读过这间学校。他们说,那个女的,能在援交网站找到联系电话。若是网站被封了,也没关系。只要到那条出名的某某街,就能找到。

    那条街道的名字,像烫着经年的心。他僵在大片的树荫下,阴影覆盖眼睛,蔓延全身。在他的周围,到处是走动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的人们。那是他尤为熟稔的青春的笑脸。

    却与自己无关。

    仿佛是唯一被抛下的人,追在青春后面,徒然地向背影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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