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开始把吉他收起来。他蹲下去捡起盒子里的钞票,攥在手里,一块两块地数。数到一半,他抬起头,看着这边的季悠,出声问道:哎,你怎么还不回去呀?
原来是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吉他少年微笑着在心里想,怎能不知道呢?每天都有一个奇怪的撑伞女孩,静静地听我歌唱。
一个月以来,这是吉他少年头一次跟她说话。
季悠觉得安静的脑子顿时一瞬间喧嚣起来,说不出的欢喜,羞涩,惶恐,通通混乱了。她今天撑鲜红的伞,很好,这样别人就不会察觉得到她的脸有多红。
你不回家吗?吉他少年继续问道。
我……我……
季悠这时多么讨厌自己口吃的嘴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讨厌。她自卑地低下头,不说话。
吉他少年也不问了,只是在心里想:这女生,怪怪的。
然后,吉他少年就背起吉他,走进了街上的一间小店。他叫一份八块钱的快餐。
快餐店正在播放新闻。听说,王菲复出了。
坐在隔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兴奋异常对同伴说。
“哎呀,知道吗?我很小就喜欢王菲了!
漂荡在小小快餐店里的声音,仿若五彩的流光。
吉他少年就想,他要在王菲开演唱会之前储够买门票的钱。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他也喜欢听王菲的歌。
吉他少年离开快餐店。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城市亮起灯火,微弱的光线照不穿冗长的街道。
身后一把红伞,仍清晰可见。
吉他少年没有发现,那个红伞少女仍跟在他的后面。
一前一后的脚步,竟有着相同的频率。一秒两下。
少年走过两个街口,然后拐进一条弄堂里。弄堂两边堆放着箱子,杂物,一辆破旧的单车,无依无靠地扔到墙边。
一条潮湿而隔绝的空间,像通往过去的时间隧道,陈旧的时光气息,弥漫在现代化都市的角落里。
走到28号,少年走了进去。
包租婆正在追看韩剧,哭得稀里哗啦,眼泪也不擦就从窗口抛出问话。
“哎?回来了?
客套的问话。少年客套地回答。
身影随即消失在楼上。
季悠站在门外抬头看了看门牌。她记住了街道名称,记住了追看韩剧的包租婆,也记住了门牌号。
很好记的。28。和她这次数学考试成绩一样。
千篇一律的日子,被风吹起的页张,总是记录着相同的内容。
以前是三点一线。学校,公车站,家。
现在平常的直线上却忽然多出一个拐点。从学校到弄堂的线段,也许只是青春年华里开叉的一截,有待时间的慢慢修剪。
家住得还远。搭公车得十个站。傍晚回到家里,天色都预先拉下了帘幕。
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一张被油烟常年累月熏得蜡黄的脸,从厨房里探出来,跟着问句“是小葵吗?”背后的,是稍许的失望。
“啊,是小悠啊。”
一个小小的气泡从心底浮上来,轻轻的,啪地破裂。溅起一点伤痛的水花。
不是姐姐而是妹妹。
是长相普通,成绩糟糕,又有点神经质的妹妹。
高兴不起来。
父母一直想要个男孩。于是宁愿破坏计划生育的政策,被罚款,也要再生一个。
然而,生下来的还是女孩。太糟糕了。
父母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无论如何,他们也爱这对姐妹。但谁也骗不了自己,漂亮优秀的姐姐确实比妹妹更加惹人疼爱。从很小的时候,季葵像是个可爱的小天使,而季悠呢……
父母还记得,小时候送两姐妹一起去少年宫学钢琴。姐姐很讨老师喜欢,不到半年就学会了莫扎特贝多芬的曲子。妹妹弹来弹去,那首“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曲子听得老师都烦。
更要命的,妹妹还经常流鼻涕。傻傻的。用手就擦。老师弹琴示范的时候,手上粘到稠稠的液体,放到眼前仔细辨认半刻,随即见鬼似的大叫起来。学琴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于是,姐姐和妹妹在家里的地位逐渐被拉开落差。
妈妈总给姐姐买漂亮又昂贵的新衣服和鞋子。
妹妹总是穿姐姐淘汰的。
对季悠来说,这倒无所谓。
生得丑点,成绩不怎么样,不讨人喜欢……这种种一切,都无所谓。
反而,姐姐比父母更疼爱妹妹。
她真的像天使一样,心地那么善良。所以,妹妹也无法讨厌姐姐。
一个把父母的爱全部独吞的姐姐,妹妹想出了一千个讨厌的理由;但一个关心疼爱自己的姐姐,妹妹却想出了一千零一个喜欢的理由。
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季葵看见走在校道上的妹妹,穿着运动服,大汗淋漓的到水龙头洗脸。然后,三个女生突然冒了出来。她们搂起妹妹的肩膀,把她拐到了教学楼后。
不是没听说的。那次妹妹提起过,有个小太妹抢走了她一个星期的早餐钱。
季葵把视线收回来。圆珠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写下请假条。拿给班长。
“我有事,出去一下。”
赶到教学楼后面,小太妹们已经离开了。季悠正用一根树枝,踮起脚想挑下被人扔到树上的钱包。
“又被抢了?”
季悠回过头,下巴僵硬地动了动,淡淡苦笑。
“抢……抢了十块钱。没……没多少。”
即使对着熟悉的姐姐,说话仍不能顺畅。
“这样下去可不行。告诉老师吧。让学校狠狠批评她们!”
姐姐拿过树枝,踮起脚,很顺利地将HelloKitty的钱包挑了下来。姐姐身材高挑,长到一米七,校裙下露出一双男生看了流鼻血的美腿。
翻开钱包,里面空空的。像干涸的鱼儿张开的嘴巴。
“还有车钱回家吗?”
季悠摇了摇头。
姐姐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二十块。放进HelloKitty的钱包里。
“不要再让人给抢了哦。”
“知……知道。”
季悠惭愧地颌首。天空飞过的鸟儿,扇动着潮湿的翅膀,哗啦哗啦地嘲笑。
从小就被保护着。
被美丽的光芒保护着,同时也伤害着。
姐姐应该注意到吧。
自己长期保护的妹妹,被囚在了她的光环里,多么渴望一双巨大的翅膀,摆脱所有的自卑和懦弱。一飞冲天,投入蓝如海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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