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悠抬起头,看着经年。说出告别的话,他的脸上竟毫不悲伤。他站在她的伞下,伞的颜色划过她的脸,又划过他的脸。她别过脸,不想让自己忧伤的眼神被对方看见。
或许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
十月份的某一天认识,十一月份的某一天分别。双方还没深入了解,像个好朋友那样倾诉心事,他却卷起一颗疲惫的心,忽然告别。
“什……什么时候?”她问道。
“很快。”
“明……明天?”
“未至于,应该十一月底。”他扬起从口袋里掏出的门票,“看了王菲的复出演唱会之后。”
那不是很快。至少还有一个多星期。
“回去干……干嘛呢?”
她问出愚蠢的问题。她心里想,如果经年能永远这样,陪她在街边看吉他少年的演出,那该多好啊。可她明知道这样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
经年的城,在很远很远的南方,那里一到春天,就开满鲜红的木棉花。
“对了,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经年说着,忽然笑了。认识一个朋友,连名字也不知道,那是滑稽的。
季悠也笑了。
和经年认识以来,一直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我叫……季……季悠。”
“季节的季?还是纪晓岚的纪?”
“季……季节的季。悠闲的……的悠。”
他将她的名字在嘴里细细品味,快乐地笑。“嗯。很好听的名字。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给予他允许。
“季悠,为什么你整天撑着一把伞呢?”
“不……不知道。”
也许,是逃避的一种方式。
宛如蝴蝶做的茧,把自己丝丝缕缕地保护起来,自卑和忧伤局促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
反复循环的距离。
早已习以为常,一条陌生的弄堂里那些熟悉的气息。
吉他少年的身影依旧消失在弄堂28号。冗长的韩剧,至今还在电视剧延续。好像永远哭不干眼泪的包租婆,依然在屋里发出杀猪般的哭嚎。
都习惯了。有些人,宁愿生活在永不改变的轨迹上。
季悠站在电线杆后面,注视着28号楼的阁楼。阁楼亮着模糊的光,被夜色郁结在黑暗中。窗户下方,有一个垃圾桶。垃圾桶旁边,经年保持着仰望的姿势。
一直想问的,经年和吉他少年之间的关系。
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交集。
既然如此,为何经年总是在楼下仰望楼上的吉他少年呢?
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曾发觉。她一直是反应迟钝的少女。她不明白,姐姐病了,父母却把姐姐关在房间里,不给她吃药。妈妈拿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疯狂地倒进马桶里。听着冲水的声音,妈妈竟邪恶地大笑。
还有爸爸,接到宋诺的电话,竟然一改和蔼的性格,像头狼似的大声咆哮。
“再敢打来!我杀你!”
是唬人吧。爸爸平时连宰鸡都手软。可这次,季悠觉得他像是来真的。他真的会,勇敢地拿起那把菜刀,冲宋诺的脖子狠狠砍下去。
宋诺却纠缠不清,跑到她们的教室,把季悠叫出来。
一笑,所有的邪意都在脸上皱出来了。
他说:“嘿,告诉你家老子,他要是敢动我一条寒毛,我佩服他!”
季悠待他走后,忍不住看了看天空。阴灰的天什么时候会裂出一道闪电,劈中这个坏家伙呢?不是说,恶贯满盈的家伙会被天打雷劈吗?
而宋诺,也会故意挑衅父母的忍耐度。
他骑摩托车到季家楼下,把马达开得轰隆轰隆响,“喂,季葵!下来一起玩啰!”他这么一喊,全栋楼的人家都探出脑袋。妈妈吃力地捧起一盆水,使劲地泼下去。
自由落体需要时间的。水落到楼下时,可恶的男孩已经得意地一踩油门,冲出了好远。
日子就这样,渐次热闹起来。
每次摩托车声出现在楼下,姐姐就会拍起房门。
有时候父母在家,有时候只有季悠一人。
“是宋诺来了吗?”她疲惫地哀求:“妹妹,放我出去。我想和他见面。”
“不……不行的。这一次,爸妈真……真的会打……打死我。”
季悠大力地摇头,摇得很厉害,几乎把自己痛苦的表情都甩掉。不是害怕被父母责打,而是不想让姐姐和宋诺再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会喜欢这么坏的男生呢?
姐姐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可是,他毁……毁了你!”
“不,他拯救了我。”
姐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季悠想不通姐姐为何会说出这种胡话。宋诺是魔鬼,不是天使。他只会摧毁,不会拯救。他把姐姐已经逐渐拉入了黑暗的疆域,囚着她,让她寂寞地流浪。
这时的天空,忧伤得像一场浩浩荡荡的葬礼。
季悠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决定要做一件事情时,她如临大敌。她控制呼吸,控制心跳,控制脚步。她要确定,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在最自然和美丽的状态。
她慢慢走近街边弹唱的吉他少年。距离的拉近,心中的城便被攻陷一道城墙。
秋意甚浓了。叶子卷着尸骸,从树枝上轰然掉落,砸在她的肩膀上,或者继续坠落地面。
她终于走到了吉他少年的面前。吉他少年停下拨弦的手,看着她。
“什么事?”他问。
他的目光不断攻陷她构造的城墙。她几乎溃不成军,但最后还是守住了。尽管呼吸和心跳都失去了平稳的频率,把信递过去的手也有点颤抖,她还是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说出:“请你收下这个。”
吉他少年垂下眼,没有立刻回应。
沉默薄薄的,交错织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那是情书。吉他少年当然知道。这个撑伞少女喜欢他很久,他也知道。更加知道的是,自己对她没有一丝爱恋。
但他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少女手中的信。
那封信沉甸甸的,他感觉手心很重。
他把信折好,塞进裤袋里。这是个转折点。他想,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少女终有一天,会把这样的信交给他。到了那一刻,他所能做的,只有逃之夭夭。
他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
太繁华的地方,不适合他。他还记得以前待过的那座南方的城,同样令他讨厌。那儿一到春天就疯狂地开遍红色的木棉花,木棉花落到地上,烂出鲜血般的液体。
他看着那么一种涌出来的殷红侵蚀进瞳仁里。
看到吉他少年把信收好,季悠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她不敢再跟着吉他少年回到那条弄堂。
走到很远之外的十字路口,她大口大口地吸鼻子。
一个骑车的男生从红绿灯下疾驰而过,她听到他欢喜地唱着歌。
街边的广告牌,宣传王菲的演唱会日期。
十一月底起,连开一周。
那就在后天。
刚才把信交给吉他少年时,她看到他的口袋里露出蓝色夹黄线的一个尖角。
他已经买到演唱会的门票了。
因为季悠也买了同样的门票。
同样的,蓝色夹黄线。
弄堂28号。
吉他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他回头望向巷口。呼啸着的夜色,拉密了那边的视野。
浮动的灯光,积蓄在灯柱的周围,蠢蠢欲动地要流进黑暗里。
一个人影也没有。今天,那个撑伞少女没有跟来。
不是不知道的。只是懒得去理。
她交给他的那封信,他当然也不会看。
反正那个少女,也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她经过他的人生,停留了短短三个月。然后,她的音容笑貌会被时光刷刷地洗净。他从此将不会记得她。
他是个很残忍的人吗?
啊,或许是吧。
因为命运对他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情。直到如今,他每天晚上还能梦见当年的情景。母亲站在阳台上,一脸的绝望。屋里躺着父亲冰冷的尸体。然后,母亲跳了下去,衣裳上那一朵朵鲜红的血花,在风中盛开。
骨头,头颅,所有器官一瞬间破裂的声音,在冰凉的夜里,一起扎进他的耳膜。
他总是惊醒,然后面对着寒气逼人的夜色,下半夜不成眠。
要上楼了。
吉他少年忽然想起什么,敲了敲28号的房门。
包租婆打开来,站在面前像一头养得很好的肥猪。吉他少年抑住喉咙的呕吐感,他顿了顿,很有礼貌地说:“包租婆,月底我就要离开了。房子要退租,所以提前告诉你一声。”
“哦。这样啊。”包租婆有点惋惜似的,眉毛皱在一起。
她说知道了,很快退回屋里。匆匆关上门,仿佛急着把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吉他少年随即听到,屋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是一些矫情做作的韩剧男女主角,在演绎着千篇一律的生离死别。
要上楼了。
吉他少年下意识地再次望向巷口。
刚才还无人的路灯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影。世界末日般的荒凉中,那人静静地守望着。
是那个少年。
也是知道的。
少年一个多月前才出现,然后和撑伞少女一起,经常逗留街头,位于他的视线之内。
少年和少女是朋友吧。
少年后来经常跟着他回到这条弄堂里。
他不认识那个少年,但那个少年似乎认识他。
吉他少年想了想,本想走过去询问清楚,但他转念作罢。反正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他走上楼。楼梯装的是声控灯。他必须把脚步声弄得很大,灯光才会亮起来。幽微的灯光犹如一场暧昧的幻觉,一层一层地覆盖到身上。
刚走进阁楼,楼梯上的灯便灭了。黑暗游动在十指间,他害怕地关上门。
经年看着吉他少年走上楼。
季节进行到尾端,初冬的寒气就迫不及待地肆虐起来。他裹紧自己的身子,像只猫那样,蹲在灯柱下。路灯的光线一点也不暖人,他听到弄堂里的风,由远至近,一直抵达自己的头顶。
阁楼亮起灯,吉他少年的身影在窗户上出现了。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137113636XXX。
熟悉的号码。按下接听键后,便听见母亲那把遥远的声音。
她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广州这边都开学了,他却缺席了半个学期。毫无理由。
母亲越说越生气。她搞不懂他在上海干什么。
原本只是说暑假过来这边游玩,却一下子逗留了三个多月。开始的时候,他总是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现在,母亲已经不相信他的每一个谎言了。
“儿子。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我们觉得你是被传销的骗去了。”
“不是啦,不是啦。你儿子聪明的很。只有他骗人,没有人能骗得了他。”
“既然这样,怎么还不回来呀?这是最后的警告了,明天就买飞机票回广州。不然,我和你爸就飞过去把你揪回来。”
“明天……明天不行啦!我买了王菲的演唱会门票,至少等我后天看完再说嘛。”
“那好吧。”电话那头传递来一句叹息,母亲对儿子的讨价还价无计可施,“那大后天搭飞机。别想再拖了!”
“知道知道。”
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这城市了。
经年又望向阁楼。
阁楼的窗户突然打开,光线顿时明亮许多。两片黑影从窗口缓缓掉下来。经年急忙跑过去,像抓住一只鸟那样把它们攥在手心里。
阁楼的窗户又关上。光线齐整地在头顶被切断。
经年走回到路灯下,他迫不及待地看那两封信的封面。
一封来自那个女孩。一封来自撑伞的少女——叫季悠的。
季悠的信,是粉红色的信封,信封的香气在身边渐次泛起。经年攥着那封信,就像偷走了别人的心,内疚亦不安。可是,他没有办法还回去。这封信被吉他少年扔掉了的。他不能拿着它走到季悠面前,代替别人说出那些拒绝的话。
这不是他该干的。
所以,少女被拒绝的忧伤,不应该由他承担。
想了想,经年还是把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那边的垃圾桶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罪人,把少女的爱恋无情地丢弃在肮脏的一角。
他最终落荒而逃。
手中只剩下另一个女孩的那封信。
“妹妹,帮帮我。我病了。”
“可是,妈妈说……说你马上就会好……好的。”
“是的,我会好起来。但是,我必须吃药。”
“可我不……不知道,你的药……药哪里可以买到。”
“去找宋诺吧。他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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