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这么在意吉他少年?
季悠知道自己的答案。她喜欢他。就这样。
而经年呢,为什么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吉他少年?
“你认……认识他?”
“不。”
“你喜……喜欢他唱……唱歌?”
“不。”经年随后加上一句,“反而,我觉得他唱得很难听。”
既然如此,又是为何,这么在意他?
“因为,他可能是我认识的人认识的人。”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没见过面,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那个人很喜欢唱王菲的歌。
经年抬起头,他看见很灰很灰的天空,风在头顶赤裸裸地行走。
他伸出手,五指张得很开很开。他感觉到手心都是潮湿的。
这个城市,一点也不干脆。
他思念他的故乡。南方的城市。叫广州的城,下起雨来总是那么凛冽,不会让你有丝毫的防备,往往一下起来,整个城市都潮湿了。
来上海三个多月了,他始终无法把自己放心地交给它。他时刻存着撤退的心。
但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他要找到那个人。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就流浪在这个城市。他要找着他。
似乎,就是这个吉他少年了。
十之八九的肯定。
最后十分之一的不确定,在跟着吉他少年回到那条弄堂28号的门前,也随即被颠覆。
经年叫出正在追看韩剧的包租婆。
被老套的剧情骗走大把眼泪的女人,一边用手帕擦哭红的眼睛,一边走到门口,不失警惕性地问:“干嘛呢?”
“我想问问,那个吉他少年叫什么名字?”
女人板起脸。
“嘿,你是谁?我可不会随便透漏租客的身份。”
又退后几步,砰的把门关上。门檐被震落一些灰尘。
经年一脸苦笑。
并没有就此放弃。找准了阁楼的窗户,经年站在楼下,伸长了脖子。
阁楼亮着灯光,吉他少年的身影被模糊地剪裁,贴在窗户上。
楼上的少年,楼下的少年,以及一条长长的,幽幽的,潮湿的,弄堂。
弄堂两边,各户人家的屋子里,一下子跑出来许多电视声,谈话声,浸泡在深浓的夜色里,听觉仿佛被濡湿。
就在打算放弃的时候,经年忽然发现,楼上的少年打开了窗户。他的手往夜色中一甩,无数纷飞的黑影像翅膀,飘然落下。窗户正下方有一个垃圾桶,可以知道,那些黑影是被吉他少年抛弃了的。
经年走过去,从垃圾桶上面拣起一片黑影。他摸了摸,黑影是纸质的,应该是一封信。
他走到路灯下面,把信封放在光线下。灯光打出一行字迹,他看到熟悉的名字。
那一瞬间,仿佛一颗突如其来的流弹穿透了他软弱的心脏。他捂住胸口,感觉很痛很痛。接着,他转过身,拼命地跑回到垃圾桶。他疯狂地拣起那些信,顾不上垃圾的臭味,他的手和身体都肮脏了。
十分之一的不确定,就在那时,被完整地填补。
经年知道,是他了。是他了。
那个人,就是吉他少年!
有太多太多的机会,让她表白。
却始终没有说出口。靠近离他五米之内的距离,心里都会溃不成军。
也就习惯了。
默默地暗恋吉他少年,默默地在远处注视着他。
有个很笨的想法,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延续下去。
殊不知,时光这种东西,就像风车,突然来一阵大风,都会哗啦哗啦地飞快转动。
七年前,王菲退隐。一晃眼,她又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了。
她唱同样的歌。季悠就以为,时光原来一直没有转动过。
从没想到吉他少年也许会有一天消失。
她站在离他远远的地方,保持着暗恋的心情。突然,有人大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回头的瞬间,是宋樱扑面而来的声音。
“哎呀!好久不见了!”
季悠退后几步,脸部像被灰太狼捉住的喜羊羊,很卡通地惊慌起来。
“你想……想干什……什么?”
“嘻,老娘最近手头紧,想跟你要些钱花花。”
对方不容分说地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掏出钱包。
“切!才十块钱啊!你也太穷了点吧?”
宋樱的白眼,鄙夷,呼啸地砸向她。她感觉全身的脉络突然被一种未知的情感席卷而过,拳头似乎储满了力量。
想反抗,想揍人,想勇敢。
可是,宋樱却看透了她的心思,抬起食指,使劲地戳她的太阳穴。
“怎么?想打我呀!来呀!有本事动手呀?!他娘的!就你一个结巴妹还想动我?!要不是看在我老哥的份上,我早就揍扁你了!顺便告诉你一句,我老哥很快就会甩掉你老姐了!他把你姐给玩腻了!哈哈哈!”
面前宋樱那张疯狂扭曲的笑脸,季悠忽然有种冲动,想狠狠地撕烂它。
可恶的女生们离开后,街道上留下少女悲伤的身影。
不远处的树下,吉他少年仍幽幽地弹唱着《人间》。
歌声仿佛来自极远极远的光年之外。
很意外的,课间被宋诺叫了出去。
当时在抄笔记,英文的,过去式和现在式的用法。必须赶在值日生擦黑板之前完成。才写了一半。
一个脸色惶恐的女生便跑了过来。嘴唇颤抖,声音像受了冻,十分僵硬。
“嘿,季悠,有人找。”
就抬起头,望过去。
走廊上一个男生,坏坏的,其他人都躲开一些距离。那么明显的身影,不可能装作看不到。
走出去时,看到值日生也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擦,开始屠杀黑板上的文字。
站在男生的面前,闻到和宋樱一样的气息。只是更加粗暴和邪恶,被夹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拥挤地冲击着她的脸。季悠狠狠咬住嘴唇,身体内部在尝试着碾碎和消灭那些不安和恐惧。
“喂,你姐最近怎么没来上课呀?”
男生说话的空气中夹带着难闻的烟味。长得整齐的牙齿,惋惜地被烟灰熏黄了。
“她……她病了。”
“什么病?”
“很严重……重的病。爸妈……替她请了病……病假。”
“切!”鄙夷的语气竟和宋樱一模一样。他无奈地摇了一下头,“没办法,回去告诉你姐,打我手机。”
堵在喉咙的惶恐,随着男生的离去,彻底散去。
季悠走回教室里。值日生刚好擦完黑板,干干净净的黑板前,白色的粉尘四处逃逸。她捂住鼻子,走回到座位。
同桌又八卦地探来脑袋。
“哇,刚才那个男的是不是宋诺呀?听说,他很坏呢!”
道听途说,未必为准。但这次,季悠很相信这话。
宋诺真的很坏,跟宋樱一样。
同桌又问:
“他怎么来找你呀?”
季悠摇了摇头,突然大声地对同桌说。
“嘿,借你的笔记我抄!”
这次没有结巴,说得很大声,接近喊,其他人都看过来。同桌呢,像被吓着了,表情有些僵硬。
被禁锢的女孩,隔着门呼唤她的名字。
“妹妹,妹妹。”
父母都不在家,季悠走到门边。门的另一边,姐姐一定坐在地上,因为那声音来自下方四十五度角。于是,季悠也抱住膝盖,蹲了下去。
“什么事?姐姐。”
“放我出去。”
“你知……知道,我不……不敢的。爸妈会打……打死我。”
“不会的。他们出去了。就放我出来一会儿,到阳台上吹吹风。”
季悠捏紧手指,苍白地犹豫。
“我还是不……不敢。”
“难道你忍心,姐姐被关上一辈子吗?我只是想出去吹吹风。我保证,不会逃走。”
“你……保证?”
“我保证!”
突然,以前的记忆跳出来宣读了,姐妹间的友谊。
很小的时候,两人有次在客厅里玩耍,不小心,妹妹把花瓶碰倒了。看着妈妈最喜欢的花瓶碎成一地,妹妹害怕得大哭。姐姐安慰她:
别怕别怕,只要大家不说,妈妈就不知道是谁打破的。
你保证?
我保证。
还记得那天妈妈回来后,大发雷霆。不加询问,就拿起鸡毛掸子,冲向妹妹。
妈妈早就认定了,一切的罪行都是妹妹干的。
妹妹吓得哇哇大哭。
姐姐站出来。
妈,别打妹妹,花瓶是我打破的。
姐妹之间的诺言。
率先被姐姐违背了。不过,她是为了救妹妹。
“我……不知道……房门钥匙放在……哪里?”
季悠觉得爱莫能助。
“或许,在妈妈房间的桌子,第二个抽屉里。她总是把贵重的东西放在那里。”
应该不会错的。妈妈最疼爱的孩子,当然知道妈妈的习惯。
季悠跑到父母的房间,抽出第二个抽屉,找到了那条钥匙,又跑回来。
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她手指微微发颤。像个小偷那样悄悄惶恐起来。直至用力扭动钥匙,打开了门,心中的恐惧仿佛全被放出去了,心脏被清空,什么也没有了。
姐姐坐在门边,穿着白色的睡衣,脸色也白。
“谢谢你。妹妹。”她说。
“你不能逃……逃哦。你保……保证过的。”
“嗯。我不会逃的。”
不会逃的。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季悠扶着她,走到阳台上。她双手扶着栏杆,眺望深灰的天空。无云的平面,映在眼瞳里的冷。
“我感觉很累。”姐姐说。
她苍白的身体,血管里没有鲜红的血液。
“妈妈说……说你病了。”
“是的。我病了。我想喝水。”姐姐说。
“那我倒……倒一杯给你。”
走回客厅,打开冰箱,发现矿泉水和冰红茶。为这两个选择着实烦恼了一会儿,少女抬起头,望向阳台,“姐……要喝水还是饮……饮料?”
阳台那边,一个飞翔的身影,蔓延进瞳孔里。
一公斤的恐惧,倏地坠入了心间。
季悠尖叫起来,疯狂地跑回阳台。姐姐正站在栏杆上,展开双臂,仿佛将要御风飞行。栏杆只有十几厘米宽,她一双赤脚,窘促地站在上面。她说,妹妹,我好像要飞了。
“不!你飞……飞不了……你……你没有翅膀。”
姐姐稍稍侧过脸。
“你说的对。我没有翅膀。真奇怪,它们原本在我身上的。可是,它们现在不见了。”
她两个眼神里挣扎着水样的痛苦。
仿佛身体残缺了一部分,她为此忧伤。
“姐姐,你下……下来,好吗?”
姐姐回过头,脚尖踏了出去,凌在空中。季悠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多么担心姐姐会失足掉下去。姐姐的白色睡衣里鼓满了风,仿佛准备好赴一场盛装的死亡。
“你答……答应过我的。不……不会逃!”
妹妹哭起来。像小时候,无助而害怕地哭起来。姐姐笑了。
“哦。对的。我答应过你,不会逃。”
她说着,朝季悠伸出手。
“妹妹,你来扶一下我。我病了,没有力气。”
季悠小心翼翼走过去。她亦伸出手,慢慢接近那只无助而苍白的手。
姐姐始终微笑着,一双瞳孔微微发蓝。
妹妹,你可以的。
她鼓励着逐渐靠近的少女。她放心地把自己的手交给对方。
妹妹拼命地抱住她,像抱着一团风作成的身体,妹妹不肯让每一丝风逃离自己的身边。
姐姐躺在妹妹的怀里。
依旧在说:“我病了。我想吃药。”
那种五颜六色的药丸,可以把她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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