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经一日。每小时每分钟的重复。
终于有一天,店老板跑出来咆哮:“你这两个奇怪的家伙!不要整天坐在我家门口!”
店老板气得肥肉乱跳,眼睛瞪大如牛眼,手里挥舞着一把扫帚。
可怜的两个人,拼了命地跑。少女的伞,没来得及收起来,一路刮起慌乱的风。
吉他少年看着她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同情,却哈哈地嘲笑。
经年觉得自己好无辜。
再怎么说,他也只坐在店门口一个星期而已。居然被看做少女的同伙。
他委屈得像窦娥冤,盼着十一月的飞霜从城市上空纷纷而落。
“都是你害的!”
“呸……呸!关我……屁……屁……屁……”又口吃起来,连说了三个不雅用语,季悠急得直脸红,好不容易换了另一个说法:“关我……什……什么事?!”
结巴有个缺点,就是将不好的用词无限地重复。季悠一直训示自己要做个文雅少女的。
“当然关你事啦!一定是你经常坐在人家门口,才引起别人的不满!”
“切……切!”
反驳不了更多。经年至少说对了二分之一。不。好像三分之二?又好像四分之三?
算了算了,都是她的错好不好。
离那条街好远了。逃得有点过了头。
其实凶恶的店老板只是装腔作势,没追出五米就折返回店里。哪有人会落下满店的客人而去追两个小屁孩呢?
等到发现时,来到一条不知姓名的陌生大街。街道两边的树木出奇地坚强,入秋了,叶子还拼命地抱着树枝不放。街道上张扬着灰色的光线,空气稍稍凝结的鲜艳色彩,不消几秒便被凌厉地冲散。
很多同龄的少男和少女,在这条街上出现。
他们嘻嘻闹闹,经过她们身边。季悠看见他们拼命地摇晃着头脑,仿佛要把自己的脑袋甩掉一般。那些人眼里朦胧迷离,统统陷入了一场浩荡的幻想中似的。
“唉……”经年看着远去的那些人,轻轻叹息。
“怎……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些人肯定是嗑药了。”
“嗑……嗑药?他们……病……病了吗?”
经年哈哈大笑。
“病了?也算是吧。我在广州那边见多了这种嗑药的学生。那种药我们叫做K仔,摇头丸……”
后面的话没听清楚,季悠的注意力半秒之前已经吸引到街道对面。听不到粤语发音的“K仔”和“摇头丸”,目光落在刚刚从对面酒吧走出来的五六个人。那些人出奇地兴奋,走路摇摇摆摆,其中有个女的,尖声唱着王菲的《人间》。
难听死了。
季悠盯住了那个女孩,她晃着脑袋,似某种肌肉痉挛。每转头一次,都能清楚看见左边或右边的侧脸。两半侧脸,拼凑在一起,合成切割完美的面具。
熟悉的五官。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混乱的脸被迅速地还原了。
啊!是姐姐!
认识的,还有搂着她的那个男生——宋诺。
好像喝醉酒的年轻人们,步履不稳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几辆摩托车。
摩托车像头怪兽,发出干呕一样的发动声。排气管呕出的黑色尾气,轻微地泛滥起来。
目光跟随去远方。
经年问:“那些人你认识?”
季悠点了点头。
“有……有一个……是我姐姐。”
我姐姐一直是好出色的女孩。
长相,成绩,性格。像一些完美的符号,被大人们狠狠地标榜。
可是,她病了。
有个少年说,她病了,她在不停吃同一种药。
为什么她还不好呢?
姐姐睡着了。
她摇晃了一整天的脑袋,软软地沉在枕头里。季悠心里猜想,她现在一定在做很美好的梦。迷幻的梦境,岛屿悬浮在天空中,太阳洒落蓝色的光,树林里清泉和动物,是这样安静而孤寂的仙境。
房门微微裂开一道门缝。客厅里的灯光,漏进来,在幽暗的房间里描出一道明亮而纤细的线条。
放轻脚步,走向书桌。啪的,打开台灯。
书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一张考得很糟糕的试卷,红色的交叉攻陷了每一处空白。这是姐姐的试卷。三天前发下来的。成绩落到了重点班的最后几名。
父母为此大伤脑筋。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来讨论严重的事态。
第二天早上,季悠便看见脸上挂着黑眼圈的父母。这是她得不到的待遇。父母不会为自己如此担忧着急。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追溯到小学五年级。那一天,她兴冲冲地拿着一张满分的试卷跑回家,得意地向父母展示。
满以为会得到对方的赞美。结果,父母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做的不错,唯一得到的奖励,晚饭时碗里多了几片瘦肉。
如此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仅是一张满分的试卷,和姐姐满屋子的奖状相比,算不了什么。
就算是拼了命地熬夜复习,终于得到了满分。原来在父母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那时候,就有了这种认知。
无论多努力,也抓不住父母身上暖暖的光。
门外的客厅传来窃窃私语。
父母和姐姐的班主任,在悄悄地讨论。
上课不听讲,老是旷课。季悠有时怀疑他们谈论的不是姐姐,而是自己。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窥见父母忧心忡忡的脸。多出来的几道皱纹,清晰地断在额头的边缘。
又走回来。拉开抽屉。抽出时咔的轻轻一声,像突然涨满了耳朵,她吓得呼吸都停止。
小心翼翼把抽屉拉出一大半。
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塑料袋,装着十几颗颜色鲜艳的药丸,停留在恍若隔世的阴影里。
她有些犹豫。右手,缓慢地,缓慢地,伸进抽屉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贼。很笨的贼。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抖动的频率竟和急促的心跳产生共鸣,疯狂地摇曳起她的身体。
她大口喘气。右手经过一厘米又一厘米,终于触摸到那个塑料袋,以及袋子里惶恐不安的药丸。
她倒出一颗。蓝色的。在她手心跳跃几下,然后驯服地躺在正中央。
她咽了咽喉咙。她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幽幽地诱惑着她:
——吞下去试试。你便能看到奇异的仙境。
那个声音持续地骚扰她,甚至腾出一双手,由里至外地扳开她的嘴巴。它那么粗暴,一定要她吃下那颗药丸。
——你会感觉很好的。
她决定接受它充满善意的邀请。
“喂!小悠!出来一下!”
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喊了一声。季悠全身掠过一阵冷颤,心里的那个声音也被吓得缩了回去。她把蓝色的药丸攥在手心里,站起身,朝母亲走过去。
明亮的客厅里,季悠看到姐姐的班主任。
四十多岁的男人。下巴很干净,应该是每天都刮胡子。季悠曾经见过几次,他在她们班的走廊外经过,抱着一大叠试卷。身材经常呈65度的倾斜方向前进,仿佛那叠试卷重得可以把他的身体拉倒地上。
“你是季葵的妹妹?”
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声音出奇的温暖。
点了点头。
“听你父母说,你和姐姐之间的关系很好。那么,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
“她……她……最近……和宋诺在……在一起。”
“宋诺吗?这个我已经跟你父母提起过了。那是个坏学生。我相信,你姐姐就是被他带坏了。”
嗯。她也相信是这样。
“那么,还有其他情况吗?譬如说,她有没有……”班主任顿了一下,很有顾忌似的,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才继续说出:“她有没有嗑药?”
嗑药?和经年说的一样。季悠于是更加认定,姐姐生病了。
她想跟大人们说,姐姐病了,所以在吃一种药。这种药现在就在她的手里。
然而,还没说出来,父母却率先叫起来:
“嗑药?!不!不可能!我的孩子不可能嗑药!”
爸爸和妈妈反应那么强烈,像受到极大的侮辱,霍地站起身,愤怒地回击。
“不可能的!季葵不可能会碰那种东西!”
班主任大概没料到出现这种状况。脸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一滴汗珠流过那张无助失措的表面。
“不要激动。我只是推测而已。还没证实。”
“怎么没有证据就乱下定论呢!我可怜的孩子啊!”
母亲抬起手背,试图擦干眼眶的泪。然而,却有更多干净的液体冲破了泪腺的防线。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伏在父亲的肩膀嘤嘤哭泣。这样一幕,班主任和季悠都束手无策。
她坐在沙发的边缘,身体惶惶而动。她听到每一根骨头,都被来路不明的恐惧搅乱了,相互碰撞,悲哀的回声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旷的心窝里。她想姐姐的病一定很严重,所以父母才会如此慌张。
她悄悄站了起来。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大人们早已忘却了她的存在。
大家还在为姐姐的病争论不休。
季悠走到厕所里。关上门,客厅里的喧闹声就被削弱了一大半。她松开手。她惊异地发现,她何时不小心把那颗蓝色的药丸给捏死了,它的尸体爆裂开,白色的药粉倾泻出来,粘在她汗湿的手心里。
她把手心伸到鼻子前,使劲嗅了嗅。很恶心的味道。她冲着马桶一阵干呕。
把药丸的尸骸冲进马桶里,季悠拧开水龙头,使劲冲洗着双手,直到两手通红。
再闻闻。手上没有味道了。
她像获得胜利的战士,快乐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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