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落尽光年伤-阳光清洗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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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以后,上海的天空就变晴了。

    仿佛那场大雨,彻底洗过了整片天。

    阳光温暖的触手,柔和地抚摸着这个荒芜亦粗糙的城市。大街上,到处是面容疲惫的人们,生活在这个繁华如花的人间。

    他们经过学校,经过那条街道,经过一棵树。树下原来有个吉他少年在弹唱。可是,他们都忘记了。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唱的《人间》。

    渺小的人物,很轻易就被这个城市庞大的记忆抹去。

    出太阳了。

    吉他少年存在的日子,一直是阴灰阴灰的。季悠忽然想知道,他在阳光中弹唱的模样。

    那一定是幅动人的画面。

    去过那条弄堂。28号。

    不会记错。

    窗口望进去,有个肥猪一样的女人在电视机前哭得稀里哗啦。季悠多想告诉包租婆,韩剧已经不流行了。但季悠知道,她没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世界。

    她敲了门。包租婆走出来,问:“干嘛呢?”

    “我想……想找个人?”

    “谁呀?”

    “住在……阁楼的那个少……少年。”

    “哦。他搬走了。”

    “诶?什么……么时候?”

    “谁知道呀。反正他说了月底退租。真是的,离开也不带走他那把吉他。你是他的朋友?”

    犹豫着,点点头。

    “那就把他的吉他带走吧。”

    包租婆噔噔噔地跑上楼梯,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下来。

    怀里无端端多了一个重物,季悠抱着黑色的吉他盒,呼吸把胸腔压抑得胀痛。

    吉他少年死了吧。

    他现在在天上唱《人间》吗?

    季悠在弄堂里抬起头。正值黄昏,世界慢慢撤换了色彩,暗红的霞光遗留成刹那美好的映像。她仿佛看见一座天堂的城堡,萦绕周围的天使拥有洁白的翅膀。城堡里住着了许多快乐的灵魂。

    她喜欢的人,也在里面。

    季悠于是站着不动,久久仰起头。她寻找着,那一道通往天空的轨迹。她想到她喜欢的人那里去。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包租婆忽然打开门,追了出来。

    “啊,你还没走啊。幸好。”包租婆说,“差点忘了,今天又寄来一封信了。请你转交给他吧。”

    那是谁寄给他的信呢?

    季悠想,那可能是一个女孩。

    因为寄信人的名字,叫昔草。很像女孩的名字,不是吗?

    她再抬起头,忽然发现天空的城堡不见了,天使隐去了。她因为再也看不见那少年的脸,而忍不住伤痛,蹲下去细声啜泣。

    吉他盒很重。她第一次和它靠得这么近,仿佛能听见盒子里溢满的琴弦声。它像个被遗弃的孤儿,拼命抓着她的背,不要离开,不要再被抛弃。

    少女背着它,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街道上出现很多人。下班的高峰期。公车挤满了人,那些痛苦的表情,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铁皮车里。一旦停站了,更多的人挤上去。

    沉重的公车发出呻吟声,继续往前开。

    撑着伞的少女,背着吉他盒,手里拿着一封信。看起来,比其他行色匆匆的人都要来显眼。经过的人,都会偷偷瞟上一眼。

    突然,大家发现,少女狂奔起来了。像个疯子那样奔跑起来。

    “啊……啊……啊!”

    她咿呀咿呀地大叫,没有一个完整的词儿。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哑巴。

    其实,她只是口吃而已。她的口吃,一到紧张时刻就会愈发严重。

    她叫不出来。此刻她多么恨自己啊。恨自己不能大声喊出:

    “抓住他!那个杀人凶手!就在公车上!”

    她喊不出来。她只能不断地奔跑,在繁忙的街道上,背着她的大吉他,撑着她的伞。她不肯放弃其中的一样。这些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繁忙时段,公车开得比平时都慢,仿佛在故意等着她追来似的。在下一个站,它甚至停下来,等她。

    偏偏不争气,追着公车的少女,不小心绊倒了,整个人摔到地上。伞摔到一边,吉他盒重重地压着她。她听见公车尾部发出一声叹息,又慢慢地驶入了车流中。

    它走了。载着那个杀人凶手离开了。

    少女趴在地上,悲伤地哭泣。

    黄昏是哀伤的看客。路人冷漠地经过。

    眼瞳像被灼开了一个小洞,忧伤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别哭了。”

    有人走到她身边,温柔地俯下身子,递给她手帕。

    那块手帕她见过。和经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借给她这块手帕。

    季悠抬起头,她看见了她要追的人,经年,正站在面前。

    霞光包裹着他悲伤的脸。他说:

    “我不逃了。我让你捉住,好不好?”

    季悠爬起来,双手擦破了皮,鲜血赤裸裸地沿着手心流淌。

    她大哭着。

    一边哭,一边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经年的胸口。

    经年也不还手,任由她。

    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捅了吉他少年一刀。

    那天下很大的雨,他把自己的脸藏在黑色的伞底。他以为没人看得见。

    他从人群逃出去的时候,他回头看见一个撑红伞的少女正注视着自己。准确地说,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手中那把黑伞。有点旧了,折下一小块。

    她认得它。

    他用了所有的钱买回广州的飞机票。

    他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城市。

    在前往机场的公车上,他看到一个少女拼命地追逐在后面。车厢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大家都说,少女一定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公车上。

    他伤感地回头看着紧紧追着公车的少女。

    他知道,他夺走了她的初恋。他是个坏人。

    其实,他并不坏。

    他只是,深深爱着另一个女孩。

    公车再停站。经年便下了车。

    他不逃了。

    逃不出的,一个被少女追逐的梦,他一生都逃不出。

    ——知道吗?你喜欢的那个男孩,深深伤害了另一个女孩。

    你爱的人伤害了我爱的人。

    一切回归正常。

    月球围绕着地球,地球围绕太阳。

    转动。

    恒久地处在同一个星系中,等待湮灭的末日。

    久久没敢拆开那封信。

    那是一个少年的遗物。她没有勇气,去探讨别人的秘密。

    她总是太懦弱,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还讨厌很多人,宋樱,宋诺,班上的同学,甚至于同桌。

    那个同桌,一天到晚在说人是非。

    同时地,也成为别人是非中的主角。

    讨厌别人的人,原来不知道自己也被别人讨厌着。

    身边太多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这样的生活,像月光一样空心。

    有时候,会故意走那条街。然后才搭绕远路的公车回家。

    有时候,会坐在那家店门口,买两条香肠,喂那只小狗。

    有时候,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一切都是自己华丽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她决定拆开那封装在口袋里很久的信。

    她站在楼下,撑着伞。手指颤抖着撕开信封。

    阳光重叠在伞上。她在这个奢侈的明亮背景里,慢慢把信抽出来。

    To:十七岁的尉迟。

    广州又下雨了。这是写给你的第二十封信。之前一直不见你回信,我想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这是我最后写给你的信。今天,我要去医院堕胎了。

    这个孩子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所以,我不能留下它。

    你说过,会回来接我的。可是,请你不要回来。我没有脸再面对你。我已经被继父……

    对了,如果你遇到一个叫经年的少年,请告诉他,不要再为我担心。

    我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已经……不爱你了。再见了。

    尉迟。她终于知道吉他少年的名字。

    同时也知道,有个女孩也深深爱着他。

    昔草和尉迟,这么相衬的名字,在小说里一定是相爱相亲的男女主角。

    她忽然多么忧伤,她觉得自己原来是别人恋爱小说的‘第三者’,去守望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

    初恋只不过是一桩悲剧,以忧伤来句读。

    她站在楼下,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忧伤的阳光,包围着她。她的影子,一小块一小块地融化在光线中。

    遥远的耳边,忽然响起似有若无的歌声。一把女声在唱着《人间》。

    它唱:“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它仿佛来自天空。似天使的呼唤。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伞遮住一大半的天空,她只看到一小块的天空里,一大团白云悬浮在几万米高空。

    就像一座白色的天空之城。可是,她找不着天使。

    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还能听到天使的歌声呢?

    一定是,撑在头顶的伞把天使们给遮住了。

    她决定把伞拿掉。她多么想看见天使。可是,她打算这么干的时候,天使却忽然出现了。

    天使从天空飞了下来。它的身影使光线突然变暗。她多么惊喜,竟想伸手去迎接。

    天使啊,天使啊,请把我的忧伤全部带走吧。

    天使却说,妹妹!我将忧伤地离去!

    天使对她笑了笑,身影凛冽地划过眼前。那个明亮笑容,是姐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盛大的告别。季悠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耳朵便涨满了破裂的声音。

    是全身关节,骨头,头颅碎裂的声音,使她在那一刻成了聋子。

    姐姐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她站在阳台上,本想飞向那座白色的天空之城。可姐姐忘记了,她没有翅膀。再大的风,也承载不了折翼的天使。

    季悠依旧抬着头。她看见洁白的天空中,没有天使。她也看见,自家的阳台就在自己的正上方。

    唱歌的不是天使,而是自己的姐姐。

    周围都是姐姐破裂的身体迸发出的血液芳香。

    忧伤逆流成河了,海啸般覆盖了她的脚踝,膝盖,腰,胸口,鼻子,最后是灭顶地淹没了她整个人。

    她不能呼吸。她的喉咙失声了。

    只有眼泪,带着夸张的声音,一滴滴地坠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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