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个大节日。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数下地割麦。因为麦收正值盛暑,天气变化无常,不及时把熟透的麦子割下来,运上场,再脱好粒,收进仓,一旦连雨袭来,麦子就会倒伏在地里发芽,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屯人就别想分麦子碾白面,怕是过年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了。
值得高兴的是,开镰那天,是个大晴天。蓝天分外高,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悬在远远的天穹边,天底下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田如同整块的金色绸缎,偶有微风,就会抖个不停。
人们在麦田边一字排开,个个手里握着磨得锃亮的小镰刀。收麦的事,整个由民兵连长周复荣负责。
“开镰喽——”
随着周连长一声吆喝,人们煞下腰来,开始割麦。我没和知青们连在一排,却按住处,排在老华石和燕子头中间。
我知道这俩老头,暗里一直较着劲儿,白天都装没事,这回呀,总算有个公开较量的机会了,肯定是拼个你死我活。
果然,开镰没几刀,俩人就比试上了。我就夹在二人中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俩人挥刀割麦的手法一模一样。只见他们弯腰马步,未曾下刀,左胳膊一伸,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钩住前面一绺立秆麦,右手就势拢住最靠近膝盖那绺立秆麦,手掌只那么一翻,镰刀紧随着一挥,“刷”地一下,一捆已经上好绕儿、捆得紧紧的麦子就立在身后了。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割两刀,停住手,抓一把麦草,打上草绕儿,再弯下腰,捆上麦秸,再束紧捆,拧上绕儿,再抓住麦捆,甩到身后。就这样,别人割三两捆,那俩老头都割出十几捆,远远抢到前头去了。
我当然连一般人也赶不上,费挺大劲儿,割下一铺麦草,却怎么也捆不紧,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却远远落在大帮人群后面。
我两侧都是割光的麦茬地,一捆捆麦子,直溜溜地立着,好像两排士兵看押着我。前面的俩老头几乎不见了踪影。
我正沮丧间,前面竟然一下子豁然开朗,刀前的麦子全被人割光了,只剩下长长的溜平地。不用说,准是老华石见我煞底,替我割了。我立马直起腰,拎着镰刀,朝前猛跑。你想,这一替我割,他不是非输给燕子头了么?这可不行!
赶到俩老头身后,我一看,自己差点没笑出声。两个对头,比试倒也讲公平,替我割麦的,不是老华石一个人,原来俩老头,一人一半,分着替我割哪。
就这么,我断断续续,勉强算是跟住了他们。
快歇头气儿时,我发现老华石明显顶不住了。虽然还跟燕子头拉着并肩齐头,可手脚有点乱,下刀也不那么轻飘有准,挥刀的幅度越来越宽了。
我开始担心,更加紧张地注视着二人。
突然,燕子头“哎呀”叫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我上前一看,只见燕子头左腿,也就是靠近老华石这条腿,小腿中部绑腿布被割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
“周连长,有人受伤啦,快来呀——”
我一紧张,就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周连长立刻从后面大帮人群处跑了过来:
“咋的啦?啊!咋的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燕子头双手捂住伤口,嗫嚅着说,但字字都听得清:
“没啥,没啥。我自己不小心,走了刀,割到小腿肚子上了……”
听了这话,我可吃惊不小。其实事情的经过,我在他们身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老华石挥刀太用力,越过我那半边麦地,刀尖毫不偏差地砍进了燕子头腿中。
“那还等啥?快打开绑腿,看看伤得咋样?”
我立刻弯腰把燕子头绑腿打开,抹去血渍,只见伤口有二寸长,一寸多深,血还一个劲儿往外冒。
“真他妈晦气!开镰头天,就碰这事!你说你,刚回屯,往后指着你做棒劳力干活呢。这要落了残废,还得满屯老少养活你!快,就用这绑腿替他包扎包扎,拴辆小马车,快送公社卫生所治治!”
“就把他交给你,办去吧。”
周连长冲着我说。
我瞅瞅老华石,他没说话,只点点头。
到了公社卫生所,大夫先给燕子头打了破伤风针儿,然后洗净刀口,缝了五针。
要说这家伙不愧胡子出身,大夫根本没给他打麻药,就那么用镊子蘸双氧水洗伤口,只见血水、泡沫,顺着腿肚子往下滴答,到后来穿针、缝线,老头子连眼眉都没抖一抖。
回程时,就不像来时那么紧张兮兮的了。我用一根小鞭子,不慌不忙地赶着拉车的小骟马,燕子头半伸伤腿,坐在车上。
暑日的太阳,当头照着,土道坑凹不平,小车颠颠簸簸。两旁的苞米地花穗高扬,把小马车和我们俩掩在绿海之中。
“我说……”
跟老华石住了些天,不知不觉,我也学会开口先用“发语词”了。只不过,不像他那么口齿含糊,把“我话说”说成“我华石”,而是挺清楚地用“我说”二字。我觉着,用上这俩字,显得怪沧桑的。
“我说,你俩割麦可是把好手,手起刀落,立马成捆,真神。”
“这叫‘立秆割麦’,这一带,除了我俩,还真没人会呢。”
“可是的,你俩的手法,咋那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奇怪呀!”
“没啥奇怪的,本来就是一个师傅教的嘛。”
“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俩不光是屯亲,邻居,还是玩伴儿。自打十一二岁下地,就跟他老爹学庄稼把式。这一手,就是他老爹教的。那时候啊,凭这手,我俩没少吃香的,喝辣的。看出来没有?这‘立秆割麦’,不光是快,最可人的是,麦穗不沾地,割起来不丢穗不掉粒。我俩年轻那些年,左近十里八屯,麦收之前,都先到我们俩这儿报号,定日子眼儿,来晚了还轮不上呢。”
燕子头说着说着,有些动情。
“唉,那阵不管去哪家割麦,我俩都是一同出,一块归,说着,笑着,走着,心里痛快着。想想,直想掉泪……真是啊,时光一去不复返,过了年轻没年轻……”
我趁这当口,试探地问了句话:
“你俩咋闹成今天这样呢?”
“天不由人啊!其实,我虽曾对他下过辣手,可他对我,却是有恩的。道儿上没事,我说给你听听……”
于是,燕子头在颠簸的车上,晃动着讲起来:
1946年冬,各地剿匪到了最后阶段。松江军区大部队回到古洞。
老华石和古洞支队,领着松江部队进山,追了我半个月,弄得我和弟兄们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最后被包围,活捉回古洞村。
其他弟兄分别被押在老百姓家,我单独被关押在支队部,也就是你们吃饭的那个队房子。
看押我的,不是古洞支队,是军区警卫连。
我知道,我是活到头了。那时对土匪头目,不用解县细审,通常是在当地公审,就地枪决。
大概是知道明天我就要毙命,当天晚饭,警卫连特意给了我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子,一盖帘黏豆包,还有一大碗酒。我吃好喝好,又重新上了绑,手倒背着捆住,脚绑着半截粗木。
我正偎在北炕梢打盹,忽听有人“嘭嘭嘭”走进屋中。听声音我就猜出,这是冤家对头老华石。
来人果然是他,身后跟着警卫连看押我的那俩战士。
“啊哈,燕子头,你也有今天。忘没忘,你架火烤殃子,把我折磨成啥样?你个兔崽子,我今天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噌”地跳上北炕,扯脖领子,把我拽起,先是左右开弓俩大嘴巴子,接着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炕。
“支队长!支队长!别打啦,打死了,明天公审大会就没法开了……”
两个警卫战士,叫喊着阻拦着。
老华石停住手,跳下地,脱去上衣,让战士看他背后的伤痕。
“这家伙,这么狠!真该枪崩!”
两个战士一阵吁叹。
“告诉你们,这小子会轻功,身手了得,会穿房越脊,平地升空。看紧点,别让他跑啦!”
老华石嘱咐了一番,气哼哼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我突然发现,背后捆手的绳子不知何时松了结。我心一颤,连忙用身体死死压住双手,不让警卫战士发现。
熬过了半夜,两个看押战士在南炕头坐着,实在困倦不过,拄着大枪睡着了。
我活动活动双手,果然脱出了捆绳。我又弯腰解开绑脚绳,轻轻推了一下北窗户,竟然没上闸板。那时这一带的农家,为防冬寒,都在窗外装上木闸板,要是把闸板一关,再上上锁,谁也别想逃出屋去。可是那天,北窗户就没上闸板。
我也没顾得多想,轻手轻脚,跨上北窗台,一骨碌就翻身越出了屋子……
“怎么,你真的逃走啦?”
“不逃了,今天还能在这儿,跟你唠这八百年前的闲嗑呀!”
“那就这么漏网了?”
我奇怪,平时看小说,看电影,哪有一个大坏蛋,能这么轻松逃脱呀。
“漏网?”燕子头破例笑了笑,“没有啊!我这不是也蹲了二十年笆篱子么!”
“那又是咋回事呢?”
“很简单。我逃到下江,在码头当扛件的,混了五六年。新国家成立第二年,各地肃反,就把我肃了出来。幸运的是,抗霸剿匪的高潮已经过去啦,不再抓匪就崩。经过反复审讯,认定我没血债,再加上我坦白彻底,态度挺好,就判了二十年徒刑。”
隔了好一会儿,燕子头才又叹息了一声:
“唉——那回事啊,我心里再明白不过。那是我那老冤家对头,借揍我,替我打开了绑绳,又特意放着北窗没上闸板,给我留了条生路啊!你说,这不是恩情吗?”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麦地里发生的事,为啥燕子头不肯声张,又为啥半夜角力,他只招架,不出手。但我还有事弄不懂。
“那老华石为啥一直到现在,还那么恨你呢?”
“这我也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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