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挨着老华石割麦。没了燕子头,他的精气神儿也没了,恍恍惚惚,不过“立秆割麦”这多年练就的手法,还是别人比不了的。他照昨天的样儿,带我半边儿地,仍旧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
“歇气儿喽——”
周连长大声吆喝着,人们纷纷就地坐下。经过昨天的劳累,大伙已经没力气再满地捡麦穗,攒小份子了。
我坐在老华石脚边。我们周围,三面是成熟的麦子,完全挡住了视线,背后虽是整整齐齐一道空地,但有一撮接一撮的站立麦捆,人们也看不到我们。
“我华石,燕子头的伤势咋样?要紧吗?”
老华石先打破沉默。
“大夫说,及时打上破伤风针,不会有事。没伤着筋骨,没碰上大血管。”
“哦,这家伙就是造化好,命大。”
“我说,这回你算是报了烤殃子那一箭之仇了吧?”
“想哪去啦。这一刀,可不是我故意砍的。那真是,比着干,劲儿用过了头,手没搂住,误伤着了他。其实,这事你也有份儿,要不给你代割,也不会把刀挥那么远,砍上他的腿。”
“哎呦,还拐上我啦!你说的这些,我可不信。”
“我不说诓话。你说那回烤殃子的事儿,这算啥呦……其实,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那回事,我虽遭了大罪,可过后,这心里,倒还挺感激他燕子头。”
“这从何说起呀?!”
“你想啊,我守屯,他下山,那是楚汉交兵,时事所迫,都在生死线上,讲不得交情,也怪不得辣手。可他最后,毕竟留下我一条命。他说为省俩枪子,屁话!那会儿,他一动手指,或者不让人把我从火灶上抬下来,我都是个死!”
“……”
我品品老华石的话,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
“那我就更不懂了。既然你没记他烤你的仇,他又感你的恩,为什么,二十年后一见面,还这么你死我活,拼命角力呢?”
“……孩子,你们书读多了,就以为人们都按书本活着呢。哪里呦!别看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可想不到一道小小水沟,就会翻船,还一翻就再也起不来啦!你问我,为啥那么恨燕子头,这和他当土匪无关,和他抄我支队老窝无关,甚至和他下狠手烤我也无关……”
“那到底为啥呀?”
“为的他,恩将仇报,害了我一辈子!”
“是吗?他不被抓起来,判了刑吗?”
“我华石,你不知道,那之前,军区大部队在我带领下,起出了当年留下的枪支弹药、粮食军需,半点没少。用这些东西,就地招兵,正好装备了一个团。这个团,后来开上辽沈战役前线,打四平、围长春,直到后来攻天津,立了不少战功。上级想着这里也有我一份儿功,在县大队,古洞支队,这些地方武装解散时,就把我调到县里,做了武装部长。这武装部长在和平年月,那是享清福的官。一年到头,就年底招招新兵,拥拥政优优属。别的屁事儿没有。我那阵儿四十多岁了,还没成家,有了官衔,没别的想头,就想找个好女人结婚。那时别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我相中了一个年轻女护士。一来二去,双方都满意了,就准备结婚。新房也准备好了,相片也照了。可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女人嫌你老,不干啦?”
“人老,有官帽子支着,不算事!事儿比这大,大多了!那天我正在武装部长办公室闲抽烟儿,进来俩人,二话不说,先下了我的枪,然后就地审问……
‘你知道土匪燕子头吗?’
‘知道。还是我领着军区部队把他抓住的呢。’
‘这不错。可当天夜里,你又把他放跑了,是不是?’
‘绝无此事。那天是军区警卫队看押他,我根本没权力放他!’
‘哼哼,知道你会这么说。告诉你,不承认也没有用!燕子头颜丙会,在市局审问他时,全招啦!’
‘他说啥?’
‘说你借寻仇出气,接近他,偷偷给他松了绑,还故意没上北窗户外闸板,给他留了逃跑机会。给,你看看他的供词!’
“我一看白纸黑字,半点不差。都到这程度了,想推脱也不可能,我就承认了……那阵儿,正赶上肃反高潮,结果,我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务,清除出革命队伍。还好,上边念我保存军区物资有功,免除了刑事处分,只打回老家务农。回家务农也行,可恨那个女护士再也不理我,其他女人见了我,也跟见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打那,我也就死了成家这份心,打了一辈子光棍!
“你说,燕子头,这小子,是不是恩将仇报?是不是他害了我这辈子,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憋了巴屈,连冤都没处喊去?你说,我见了他,能不气吗,能不恨吗?”
“唉,没想到,事情能有这么复杂……不过,你也得想想,在那里,他不招,怕也是不行……”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烤我殃子,我都挺住了,人家就问问他,他就顶不住啦?”
我再无话可说,也恰在此时,传来周复荣的喊声:
“干活喽——”
“哎,对啦,忘告诉你了。那天烤殃子,多亏周复荣这小子老爹周老六,偷跑到西屯报信,西屯小队快马进城搬兵,才让我捡了条命。算起来,我还欠老周家点人情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