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作为隐喻的疾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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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癌症意象延伸进了越来越宏大的战争图式,随之产生了其他变体。正如结核病被表现为意识的精神化,癌症被理解为是对意识的沉压或消弭(被一个无知的“它”所沉压或消弭)。就结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变得优雅,回归到核心,即那个真实的自我。就癌症的情形而言,那些非智性的(即“原始的”、“幼稚的”、“隔代遗传的”)细胞大量增生,患者于是被那个非我所取代。免疫学家把身体的癌细胞归类为“非我”。

    值得注意的是,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卖力地推广这套癌症心理学理论的赖希,居然也在生物圈里发现了某种与癌症对等的东西:

    存在着一种致命的放射能。它存在于大气中。你可以在诸如盖革计数器等仪器上发现它的踪迹。它具有沼泽似的性质……淤滞的、有害的水既不流动,也不新陈代谢。癌症也是如此,起因于肌体生命能之流的淤滞。

    赖希的语言具有无与伦比的自身连贯性。随着癌症的隐喻用法获得了可信度,癌症越来越被看作是赖希当初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宇宙病,是肌体所接纳的所有那些破坏性的、异己的力量的象征。

    结核病是源自病态的自我的病,而癌症却是源自他者的病。癌症依据科幻小说的故事情节而逐步展开:是“异己的”或“突变的”细胞的入侵,其力量比正常细胞要强大(如《盗尸者的入侵》、《难以置信的萎缩人》、《疙瘩》、《物》中的情形)。一个常见的科幻小说情节是:发生了突变,要么是外太空的异形物来到了地球,要么是人类自身中偶然发生了异变。癌瘤可以被描绘成已经大获全胜的一种突变,而突变现在成了有关癌症的一个主要意象。作为癌症的一种心理起源说,赖希所提供的这幅意象——能量受阻,不被允许向外释放,因而只得返回自身,迫使细胞处于疯狂状态——已经成了科幻小说的创作素材。而赖希提供的另一幅意象,即大气中存在着死亡——所谓死亡,乃指一种致命性的能量,它在盖革计数器上可观测到——则显示出科幻小说中有关癌症的意象(癌症是这么一种疾病,它由致命性射线所导致,又以致命性射线来疗治)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们对癌症的集体梦魇。起初是这么一种恐惧,即担心自己暴露在原子射线中,会导致下一代的基因突变;但是,随着统计资料开始显示广岛和长崎两地的幸存者及其后代中癌症患病率大大偏高,这种恐惧就被另一种恐惧所取代了。

    癌症成了那些拥有极其可怕的能量的东西的一个隐喻;这些能量最终将损害自然秩序。在托马索·兰多菲创作的一部科幻小说故事里,那艘太空船被称作“癌症女王”(在结核病隐喻的范围内,难得找到这么一位作家,他居然会为一艘无畏级战列舰想象出“痨病女王”这个名称)。当癌症还没来得及被当作潜伏于自我深处的某种心理之物而好歹对付过去时,就被大加夸张,并被投射进了一个隐喻,来喻指最强大的敌人以及最远大的目标。因而,尼克松为了与肯尼迪当初所许下的把美国人送上月球的那个许诺一决高低而夸下的那个海口,恰好是“战胜”癌症的许诺。两者都是充满科幻小说色彩的冒险。与设立太空计划的立法相对应的,是一九七一年通过的《联邦癌症法案》,该法案并不去正视那些能使造成污染的工业经济得到控制的切实可行的决议——它只有一个大目标:治疗。

    结核病曾是一种效劳于某种具有罗曼蒂克色彩的世界观的疾病。如今,癌症所效劳的,却是一种过于简单化的世界观,一种有可能转变成狂想症的世界观。癌症经常被认为是妖魔附体的一种形式——肿瘤是“恶性的”,或者是“良性的”,像是各种势力——众多的癌症患者被吓破了胆,忙不迭地去寻找信仰疗法师,好祛除身上的妖魔。以团体的形式支持诸如苦杏仁苷之类有危害性的秘方的主要社会组织,是一些极右团体,对这些团体的充满偏执狂色彩的政治来说,一种有关癌症奇迹治疗法的幻象,以及一种对不明飞行物之存在的信念,是不无用处的补充(约翰·伯奇学会发行了一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影片,片名叫《无癌的世界》)。对那些思想更复杂一些的人来说,癌症标志着受到伤害的生态圈的反叛:是大自然对一个邪恶的技术统治的世界的报复。那些拿给普通公众看的粗略的统计数字,诸如百分之九十的癌症是“因环境造成的”,或者因饮食不当和吸烟而患癌症去世的人占癌症患者死亡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五,既唤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又引发了毫无理智的恐慌。伴随着这种数字游戏的(任何此类有关“所有癌症”或“所有患癌症而死亡的人”的统计数字都难以站住脚),是一长串我们原先用之不疑、现在却被发现有致癌性的产品的清单,如烟卷、染发剂、熏肉、糖精、用激素喂养的家禽、杀虫剂、低硫煤,等等。X光是致癌的(原本用来救治人的东西反倒成了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同样,来自电视机、微波炉和荧光钟面的射线也是致癌的。正如梅毒一样,当下的一次无知或随意的行为——或暴露[在有害射线中]——都可能造成未来的悲惨后果。同样,众所周知的是,众多产业工种的产业工人的患癌率很高。尽管隐藏在这些统计数字背后的导致癌症的确切原因尚不清楚,然而,有一点似乎是清楚的,那就是许多癌症可以预防。但是,癌症并不仅仅是工业革命所带来的一种疾病(例如阿卡狄亚地区也存在癌症),也肯定不仅是资本主义的一种罪孽(俄罗斯人的工业生产能力有限,但其污染却甚于我们)。当今广为流传的把癌症视为工业文明的一种疾病的观点,与那些极右团体的“无癌的世界”(如同一个没有破坏分子的世界)的幻觉一样,在科学上都站不住脚。两者都建立在一种错误感觉上,即癌症分明是一种“现代”疾病。

    中世纪对瘟疫的体验,摆脱不了道德污染这类顽固的观念,人们总是在瘟疫肆虐地区之外寻找一个替罪羊(全欧洲范围内对犹太人的前所未有的大屠杀,发生在一三四七年和一三四八年,而一旦瘟疫结束,大屠杀就立刻停止了)。而就现代疾病而言,就不那么容易把替罪羊从患者本人身上分离出去。但随着这些疾病变得越来越个体化,它们同样也吸纳了传染疾的一些隐喻(那些仅仅被看作是流行病的疾病,作为隐喻,越来越派不上用场,譬如人们几乎全然遗忘了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间的那场流行性感冒,就是一个明证,在那场流行性感冒中,死去的人比第一次世界大战四年间死去的人还要多)。如今,说癌症是因“环境”所致,就如同过去——现在仍是如此——说癌症是因情绪失调所致一样,都已成为老生常谈。过去,结核病被认为与污浊有关(弗罗伦丝·南汀格尔认为结核病是“因居所龌龊空气所致”),而现在,癌症被认为是整个世界的污染导致的一种疾病。结核病曾被看作是“白瘟疫”。现在,由于人们对环境污染的敏感,他们开始认为,存在着一种癌症“流行病”,或者是癌症“瘟疫”。

    9

    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传统的疾病隐喻主要是一种表达愤怒的方式;与现代隐喻相比,它们相对来说缺乏内容。以“政体”内部之感染这一常见的隐喻形式为本,莎士比亚发明了许多隐喻变体——不用费神在“传染”、“感染”、“脓肿”、“疮”、“溃疡”和我们称作“瘤子”的那种东西之间进行细分。由于目的无非是抨击,所以疾病只被分为两类:一类虽然痛苦却可治愈,另一类则可置人于死地。特殊的疾病被拿来充当一般疾病的样本;任何疾病都没有自身独特的逻辑。疾病意象被用来表达对社会秩序的焦虑,而健康则是人人理当清楚明了的东西。此类隐喻对现代那种认为存在一种特定的主导疾病的观念没有影响,在这种现代观念中,健康本身成了颇有争议的东西。

    诸如结核病和癌症这样的大病,人们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用它们来提出有关个体健康的新的重要指标,用它们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伊丽莎白时期的隐喻被用来表达对某种终究会波及个体的总体失调或公共灾难的不满,与此不同,现代的隐喻却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疾病隐喻被用来指责社会的压抑,而不是社会的失衡。它们时不时地出现在浪漫派把心与脑、冲动与理性、自然与人工、乡村与城市对立起来的奇谈阔论中。

    十九世纪早期发明了治疗结核病的一种方法,即前往气候更适宜的地方旅行,但医生所建议的旅行目的地却矛盾之极。南方、山区、沙漠、岛屿——地点尽管各不相同,却恰好有一个共同点:离弃城市。在《茶花女》中,当艾尔弗雷多赢得了维欧莱塔的芳心后,就随即把她从邪恶、不健康的巴黎迁到了有益于健康的乡下:立刻,她就康复了。而当维欧莱塔离开乡村,重返城市,就等于放弃了幸福——在城市,她的厄运已经注定,结核病重新回到她身上,她死了。

    癌症隐喻将离弃城市这一主题扩展了。当城市事实上还未被看作是致癌环境前,城市自身就已被看作是癌症——是一个畸形的、非自然增长的地方,一个充斥着挥霍、贪婪和情欲的地方。在《活的城市》(一九五八)中,弗兰克·利奥伊德·赖特将早期城市与现代城市作了一番比较,认为早期城市是一个健康的肌体(“那时的城市无害于健康”)。他说:“看任何一个大城市纵横交错的平面图,就是在看纤维瘤的纵横交错的切片。”[30]

    在整个十九世纪,疾病隐喻变得更加恶毒,荒谬,更具蛊惑性。存在着一种与日俱增的倾向,把任何一种自己不赞成的状况都称作疾病。本来被认为像健康一样是自然之一部分的疾病,成了任何“不自然”之物的同义词。在《悲惨世界》中,雨果写道:

    隐修的生活方式,譬如曾经出现于西班牙并仍见于西藏的那种隐修的生活方式,对文明来说,是一种结核病。它弃绝生活。它轻易地减少人口。幽闭,阉割。它是欧洲的灾祸。

    毕夏在一八〇〇年把生命定义为“抵抗死亡的那些功能的汇集”。生与死之间的这种对比,将转换成生与病之间的对比。疾病(被等同于死亡)成了生命的对立物。

    葛兰西在一九一六年的《社会主义与文化》一文中谴责

    那种把文化看作百科全书似的知识的思维习惯……这种形式的文化被用来创造那种苍白的气喘吁吁的唯理智论……它业已产生了一大群夸夸其谈的人和做白日梦的人,他们对健康的社会生活所造成的危害,要甚于结核病或梅毒细菌对身体的美和健康所造成的危害……

    在一九一九年,曼德尔斯塔姆写下了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赞美之辞:

    阅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就如同使嗓子变得干净、呼吸变得有力、肺部真气充盈;这种诗歌必定是健康的,对结核病是一种很好的治疗。在当代,还不曾出现比这更健康的诗歌。它就像是在喝过了美国听装牛奶后再去品尝koumiss(俄罗斯乳酒)。

    马里内蒂在一九二〇年斥责共产主义时说:

    共产主义是那种总是摧残人性的官僚癌症的恶化。它是一种德国癌症,是德国特有的那种以摆弄概念为特色的作风的产物。任何为卖弄学问而摆弄概念的作风都是反人性的……

    这位头一批加入法西斯党的意大利作家攻击共产主义的原因,是认为其邪恶,而邪恶同样是意大利共产党那位未来的创始人攻击某种资产阶级文化观念的理由(“[它]确实有害,尤其是对无产阶级,”葛兰西说)——因为它矫揉造作、学究气、死板、了无生气。一直以来,人们都习惯于援引结核病和癌症[作为隐喻],来谴责那些具有压抑性的习俗和空想,压抑力量被想象成某一种环境,它或使人丧失活力(结核病),或使人丧失灵活性和冲动(癌症)。现代疾病隐喻使一个健全社会的理想变得明确,它被类比为身体健康,该理想经常具有反政治的色彩,但同时又是对一种新的政治秩序的呼吁。

    秩序是政治哲学最早关切的东西,如果把城邦政体比作有机体是行得通的话,那把国家的失序比作疾病,也行得通。那些把政治混乱类比为疾病的古典表述方式——自柏拉图以降,一直到霍布斯——把关于均衡的古典医学(以及政治)观念作为自己的预设前提。疾病源自失衡。治疗的目标是恢复正常的均衡——以政治学术语说,是恢复正常的等级制。大体来说,这种诊断总还是乐观的。按理,社会是永远不会患上一种不治之症的。

    当马基雅弗利使用某个疾病意象时,其假定前提是:该疾病可治愈。“痨病,”他写道:

    在发病之初易于治疗,却难以发现;而如果它既没有在合适的时候被发现,又没有依据正确的原理加以治疗,那它就会变得易于发现,却难以治疗了。国家大事亦莫不如此,在它们降临前,惟才智之士早有预见,因而,它们所滋生出的邪恶就能迅速被祛除;但是,若缺了这份先见之明,那国家大事就将陷入病祸中,以致恶化到这种地步,即谁都看出了问题,却再也没有回天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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