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艾滋病及其隐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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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毒是一种不必跑完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全程的疾病,它不一定要发展到瘫卧的地步(例如波德莱尔、莫泊桑及尤勒斯·德·龚古尔就不曾缠绵病榻),也可能常常停留在讨厌、有失体面的阶段(例如福楼拜的情形)。正如福楼拜自己所言:说梅毒是灾祸,这不过也是一句陈词滥调而已。他把十九世纪中叶的那些陈词滥调收集起来,辑成《成见总汇》一书,其中一个词条写道:“梅毒,谁都或多或少携带着它。”[7]在十九世纪后期和二十世纪初期,与自浪漫主义作家时代始建立起来的肺结核与精神活动提升之间的关系一样,当梅毒与精神活动提升(“狂热”)之间的关系被建立起来时,梅毒试图获得某种模糊的正面联想。似乎是为了向那些在梅毒引起的精神错乱中离开人世的著名作家和艺术家聊表敬意似的,人们逐渐相信,神经性梅毒引起的大脑损伤实际上会激发原创性的思想或者原创性的艺术。托马斯·曼的小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早期的各种疾病神话的仓库,他把关于梅毒的这一看法作为对其作品《浮士德博士》具有核心意义的冥想,其主人公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他自愿感染上梅毒——魔鬼向他保证,他所受到的感染将只限于中枢神经系统,并赋予他二十四年的光辉夺目的创造力。E·M·西欧朗回忆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罗马尼亚时,对梅毒的羡慕之情如何出现在他少年时期对文学荣耀的期待中:他幻想着发现自己已染上梅毒,由此被给予了富于天才般超常创造力的数年光阴,然后就精神崩溃,陷入疯狂。对这种具有神经性梅毒特征的精神分裂症的浪漫化,是二十世纪把精神疾病作为艺术创造力或精神原创性的源泉的那种更加顽固的幻象的先行者。然而,对艾滋病来说——尽管此病也经常引发作为晚期症状的精神分裂症——却没有出现这种补偿性神话,也似乎没有出现的可能。像癌症一样,艾滋病不允许浪漫化或情感化,这也许是因为它与死亡的关系过于密切。克日什托夫·扎努西的电影《螺线》(一九七八)是我所见过的对临终之际的狂暴状态的最真实描绘,其主人公所患的疾病从没有被明确交代;因而,它必定是癌症。对现在的几代人来说,关于死亡的一般性的看法,是把死亡等同于癌症导致的死亡,而癌症导致的死亡被认为是一种一般性的失败。现在,可作为生命和希望的一般性的鉴戒的,是艾滋病。

    3

    因为那些把癌症当成邪恶的同义语的隐喻伪饰多得难以计数,患上癌症就被许多人认为是可耻的,因而是某种必须隐藏起来的东西,也被[患者]认为是不公平的,是自己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癌症患者苦涩地喊道:为什么是我呢?对艾滋病来说,这份耻辱还与犯罪的污名挂上了钩;此等丢脸的事,[患者自己]当然是心知肚明的。没有人会寻思:为什么是我呢?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南部非洲以外的艾滋病患者大多知道(或自以为知道)自己是怎样感染上艾滋病的。艾滋病并不是一种似乎随意攻击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病痛。事实上,就目前大多数艾滋病病例来说,患艾滋病的人被发现正好是某个“高危群体”的一员,某个被社会所蔑视的群落的一员。艾滋病把艾滋病患者的身份给暴露出来了,而这重身份本来是对邻居、同事、家人、朋友隐瞒的。但同时,它又确定了一重身份,并且,在美国最早严重感染艾滋病的高危群体即同性恋男子中,它还是艾滋病患者群落的一个创造者,同时又是孤立艾滋病患者、使其处于被骚扰和被迫害中的一种体验。

    患癌症有时也被认为是患者本人的过错,他们沉溺于“不安全”的行为中——酗酒者易患食道癌,抽烟者易患肺癌:这是对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惩罚(这不同于那些被迫从事不安全职业的人,如石油化工厂的工人易患膀胱癌)。在疾病原发器官或系统与某些人被劝说应戒除的特殊行为之间,寻找出了越来越多的联系,例如近来对结肠癌和乳腺癌与摄入大量动物脂肪之间的关系的猜测。但与癌症有关的那些不安全的生活习惯,是患者意志软弱的结果,或是缺乏节制的结果,或是依赖合法的化学制品(尽管这类制剂有害)的结果——其他一些疾病也被认为与不安全的生活习惯有关,甚至包括心脏病这种直到目前为止几乎未曾蒙受指责的疾病,现在也更多地被看作是为饮食和“生活方式”的过度付出的代价。导致艾滋病的那种不安全行为还不仅仅被判定为嗜好而已。它是放纵,是犯罪——沉溺于非法的化学制品和被认为是反常的性行为。

    染上艾滋病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咎由自取,而艾滋病的性传播途径,比其他传播途径蒙受着更严厉的指责——尤其是当艾滋病不仅被认为是性放纵带来的一种疾病,而且是性倒错带来的一种疾病时(我这里想到的当然是美国的情形,在美国,人们近来被告知,异性间发生性关系时传播艾滋病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不可能——人们这样说,倒好像非洲不存在似的)。一种主要通过性传播途径进行传染的传染病,必定使那些性行为更活跃的人冒更大的风险——而且该疾病也容易被看作是对这种行为的惩罚。梅毒如此,艾滋病甚至更是如此,因为不仅滥交,而且某种特别的被认为反常的性“实践”被点名更具危险性。通过某种性实践而感染艾滋病,更被认为是故意的,因而也更是咎由自取。通过共用被污染的注射器针头而感染艾滋病的瘾君子,被看作是在进行(或完成)某种漫不经心的自杀。医学意识形态强调抗生素包治百病的作用,助长了这么一种虚幻的信仰,即认为所有的性传播疾病相对来说并无大碍,那些滥交的同性恋者听信了这一信条,实践着那些狂热的性生活习惯,以此看来,他们可以被视作是献身于这一信仰的享乐主义者——尽管现在很清楚,他们的行为无异于自杀。那些因诸如血友病和接受输血而感染艾滋病的人,尽管无论怎样也不能把感染的责任怪罪在他们本人身上,却可能同样为惊恐失色的人们无情地冷淡疏远,认为他们可能代表着一种更大的威胁,因为他们不像那些业已蒙受污名的艾滋病患者那样容易被识别。

    与性行为过错相关的传染性疾病总能激发起人们的恐惧,担心容易被传染,激发起人们的怪诞的幻觉,即担心在公共场合经由非性交途径被传染。在美国海军舰只上,门的球状把手被卸除了,安装上了弹簧门,而二十世纪头几十年里美国的公共饮水器上配装的那些金属水杯也失去了踪影,所有这些,都是因“发现”梅毒的“无辜传播传染”而导致的早期的影响;[8]好几代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都得到这样的警告,让他们[在使用公共卫生间时]在自己的光屁股与公共抽水马桶垫圈之间垫上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那种有关梅毒细菌通过脏物传染给无辜者的恐怖故事的痕迹——这些故事曾一度广为流传,至今对此深信不疑的也仍大有人在。每一种令人恐惧的流行病,但尤其是那些与性放纵有关的流行病,总在该流行病的假定携带者(这通常只是指穷人,而在美国,则指有色人种)与那些被界定为“普通人口”的人们之间——做这种界定的人是卫生专家和其他官僚——划出一条先入为主的界线。艾滋病在该疾病版本[9]的“普通人口”(即那些自身不注射毒品或不与注射毒品者发生性关系的异性恋的白人)中复活了一种类似的对传染的憎恶和恐惧。像梅毒这种危险的他者的疾病或染自危险的他者的疾病一样,艾滋病被看作是对那些业已蒙受污名的人的折磨,其折磨的程度远甚于梅毒。不过,梅毒并不被等同于某种类型的死亡,那种经历漫长痛苦之后的死亡,如癌症当初就被想象成的那种情形,如今日艾滋病被设想成的那种情形。

    艾滋病并不是一种单一的疾病,而是一种综合征,包括一长串似乎没有尽头的促发性或“症候性”的疾病,它们共同组成了艾滋病(这就是说,患者一旦出现这些病症,就被认定染上了艾滋病),这使得艾滋病与甚至诸如癌症这样非常复杂、多形态的疾病比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定义或被建构的产物。的确,那种认为艾滋病必定是不治之症的观点,部分取决于医生们决定把什么定义为艾滋病——以及决定把什么作为艾滋病的早期阶段。而这种决定,依赖于这么一种观点,其原始隐喻色彩不亚于那种有关“完全成熟的”(或“已充分发展的”)[10]疾病的隐喻。[11]“完全成熟”意味着艾滋病已处于无可挽救的致命形态。不成熟之物势必变为成熟之物,花蕾势必盛开(雏鸟势必长得羽翼丰满)——医生们所使用的这种植物学或动物学隐喻使得发展或演化成艾滋病成了规则、规律。我并不是说隐喻创造了艾滋病的临床概念,而是说,比起仅仅认可这一概念来,隐喻还做得更多。它对尚未被证实或尚不能被证实的临床证据的某种解释提供了支持。对一种仅在七年前才被确认的疾病下结论,说一旦感染此病,就有生命之虞,或甚至说凡患有被定义为艾滋病的那种疾病的人都在劫难逃,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如一些医学作者所推断的那样,艾滋病患者惊人的高死亡率显示出那些极易受到艾滋病病毒感染的人死得早,也大多死得快——这是因为其免疫力被降低,因为其易受感染的遗传体质以及其他一些可能的并发因素,而不是因为某一种必定致命的感染的恶化所致)。把艾滋病构想为不同的阶段,是运用“完全成熟的疾病”这一隐喻的必要方式。然而,这也稍许弱化了该隐喻所暗示的那种不可避免性。那些有兴趣在那种必定致命的感染可能产生的结果两边下注的人,或许可使用那种标准的三分法——HIV感染,艾滋病相关综合征(ARC)以及AIDS——来考虑以下两种可能性的一种或两种:不那么糟糕的一种是:并非每个被感染的人都会从HIV感染阶段向前“进发”或“发展”;而较为糟糕的一种是:每个被感染的人都会发展成艾滋病患者。

    正是对艾滋病临床证据的这种较为糟糕的读解,现在主导着有关艾滋病的争论,这意味着术语上正在发生变化。能影响对艾滋病的理解方式的那些官员们已作出决定说,不该再在用来定义艾滋病不同阶段的那些不同的首字母缩拼词中寻找虚幻的慰藉(这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慰藉)。近来关于重新确定术语的提议——例如将ARC一词淘汰——并没有触动按阶段建构艾滋病的理解方式,而是额外地强调了艾滋病病程的连续性。“完全成熟的疾病”现在更被视为不可避免的了,而这强化了那种业已存在的宿命论。[12]

    从一开始,对艾滋病的构建就依托了那些把人划分为不同类别的观念——患者与健康者,ARC患者与AIDS患者,他们与我们,可同时又暗示要立刻抹消这些划分。不管把注下在哪一边,预测的结果听起来总是充满了宿命色彩。因而,艾滋病专家和公共卫生部门的官员经常就那些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人恶化成一种“完全成熟的”的疾病的几率所发布的公告,就似乎主要是对公众舆论进行控制的活动,是以数个步骤将这个噩耗一点点传达给公众。过去五年间对那些显示出可被归类为艾滋病的症状的人[在显示出这类症状的所有人中间所占]的百分比的估算——也许估算得太低了,在我写作此书的时候,该数据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三十五——总免不了附上这么一句断言,即“大多数”(随后使用的词是“几乎全部”)被感染者都将最终发展成艾滋病患者。因而,关键的数字不是在相对短的时间里可能发展成艾滋病患者的感染者的百分比,而是在HIV感染(被描绘为终生的,或不可逆的)与最初症状出现之间的最大间隔。随着跟踪研究艾滋病的年头越来越长,艾滋病病毒感染与发展成艾滋病之间可能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据现在(对这种流行病的研究不过七年)估计,间隔大约为十到十五年。这一数字想必将会继续修改升高,它大大地维护了艾滋病作为一种无情的、必定致命的疾病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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