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艾滋病及其隐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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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所有“携带”艾滋病病毒的人都终将恶化成艾滋病患者,这导致了一个明显的后果,即某人一旦被检测为阳性,就被视为艾滋病患者……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恶化成艾滋病患者而已。这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正如任何死刑判决一样。不那么明显的是,这些人常常被看作是好像的确患有艾滋病。HIV检测为阳性(这通常是指检测出艾滋病病毒的抗体,而不是艾滋病病毒)越来越被等同于患有艾滋病。从这种观点看来,被感染就意味着患病。“被感染但未患病”(“Infected but not ill”)这一宝贵的临床医学观念(身体“携带”众多感染物)正在被生理医学概念所取代,不管这些生理医学概念是否在科学上站得住脚,它们都有利于复活那种损害他人名声的非科学逻辑,并使得“被感染却仍健康”(“infected-but-healthy”)的临床医学观念在术语上冲突起来。以这种新观点来看,患艾滋病,会产生很多实际后果。一旦人们获悉某个人HIV呈阳性,那他就会因此失去工作(尽管在美国以这种理由开除雇员是非法的),而当人们发现自己HIV呈阳性时,则竭力掩盖它。HIV检测为阳性,对那些从事特别岗位的人来说——这种人将会越来越多——会带来甚至更具惩罚性的后果,政府已勒令对这些人进行强制性检测。美国国防部宣布,凡HIV被发现呈阳性的军事人员都将被从“敏感、重要的工作岗位”免职,因为有证据显示,只要一感染此病毒,那么即便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症状,也会对为数不少的病毒携带者的智力产生微妙的影响(其引用的证据是,一些HIV检测呈阳性的人在神经科测验中得分较其他人低,这可能反映出病毒感染导致的智力损害,尽管大多数医生认为这极其不可信,或认为智力损害也可能是因人们得知自己HIV检测为阳性而引起的——如被质询时官方所承认的那样——“愤怒、压抑、恐惧和惊慌”所致)。当然啦,现在,一旦某人HIV被检测为阳性,那他就毫无资格移民任何别的地方了。

    就先前任何一种具有传染性的流行病而言,传染病等同于被登记在册的病例的数目。而艾滋病这种流行病如今则被认为不仅包括这个数目,还要算上那些虽已感染但显然仍处于健康状态(即看起来健康,实则已在劫难逃)的人,他们的数目要大得多。这种统计一直在做,而且一直反复在做,越来越大的压力迫使人们去识别这些被感染者,给他们贴上标签。以最新的生理医学测试手段,有可能创造出一个终身为贱民的新阶级,即未来的艾滋病患者。但现代医学检查手段的胜利带来疾病观念的极度膨胀,其结果看起来也似乎是向医学必胜信念产生以前的过去时代的倒退,那时,疾病是数不胜数的,是神秘的,而由重病发展到死亡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像现在,虽然存在医学上的失误或失败,但这一过程被认为是可以改变的)。就艾滋病而言,人们在还没有患艾滋病前就被认为是艾滋病患者;艾滋病产生了似乎数不胜数的大量症状—疾病;艾滋病无药可治,只能以缓和剂来苟延残喘;艾滋病给人带来早于身体性死亡的社会性死亡——艾滋病就这样恢复了类似前现代的某种有关疾病的经验,如多恩在《连祷文》中所描绘的那种情形,其中写道“每一种使肌体或肌体功能处于紊乱状态的东西,都不外乎是一种病”,我们染病的时间,是当我们

    为有关疾病的猜疑、怀疑和忧惧而提前苦恼或过度苦恼之时,是在我们能够说自己患病之前;我们不能肯定我们是否患病;我们一只手去号另一只手的脉息,我们的眼睛审视着我们的尿液,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因疾病而饱受焦虑之苦,在疾病真正到来前,我们就已支撑不住了……

    当因疾病而引起的极度心理折磨蔓延到身体的每个部分时,本来有效的治疗也就变得不可能了,因为“本来不过是大病的一个次要方面、一个症状的东西,现在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医生不得不集中力量来治疗这个次要方面或症状,而不是治疗疾病本身”,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无异于放弃治疗:

    正如疾病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疾病最大的不幸是孤独;当疾病的传染性使那些本该前来助一臂之力的人避之惟恐不及时,甚至连医生也不敢前来时……这是对病人的公民权的剥夺,是将病人逐出社会……

    就前现代医学而言,疾病被描绘为似乎是一种直觉经验,是外部与内部的一种关系:身体内部的某种类似不适的东西将显露在身体表面,肉眼可以看得见(或在身体表面以下,这时就要靠听诊或触诊),当身体内部被打开以便检视(如在外科手术和验尸中)时,这一内部不适就被确认。而现代医学——也就是说有效的医学——却显示出在身体内部能观察到什么这一问题上远为复杂的概念:观察的对象不仅包括疾病的结果(如受损器官),而且包括疾病的病原(微生物),而观察所依据的是更为精细的疾病局部解剖学。

    在更早的由郎中进行医诊的时代,郎中在对病人进行检查后随即就给出诊断结果,只要郎中愿意,他就可以随即给出诊断结果。但如今,检查意味着化验。要化验就要花时间,考虑到有效的医学化验不可避免地具有工业特征,那么,花去的时间可能长达几星期:对那些认为自己是在等待死刑判决或开释判决的病人来说,这是极度折磨人的拖延。许多人因恐惧化验结果,恐惧自己的名字被列入使自己日后陷入受歧视或更糟糕境遇的另册,或出于宿命论(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而不愿去做化验。自我检查的好处已经众所周知,它能在那些常见的癌症处于早期阶段时就发现它们,如果在它们还没有恶化前就及时进行治疗,那它们就大有可能不至于危及性命了。然而,若一种疾病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救药,那对它的早期检测,则似乎毫无用处。

    像其他一些引起患者羞耻感的疾病一样,艾滋病常常是一个秘密,但患者本人除外。当某人被诊断为患癌症时,他的家人通常向他隐瞒诊断结果;而被诊断为艾滋病的患者则至少同样经常地向自己的家人隐瞒诊断结果。正如患有其他被认为不仅仅是一般身体疾病的严重疾病的患者一样,患艾滋病的人被引导来进行全身治疗,而不是特定疾病的治疗,这后一种治疗既被认为无效,又被认为太危险(贬低能够提供治疗手段的有效的、科学的医学,认为这些治疗手段仅仅用于特定疾病,并且可能带来危害,这是近来流行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谬见)。尽管外科手术和药物常常能治愈癌症,但某些癌症患者至今仍在做这种危险的选择。而某些艾滋病患者则受老一套的迷信和听天由命的想法所左右,拒绝进行抗病毒的化疗,而这种化疗即使不是灵丹妙药,也被证明是有些效果的(如抑制艾滋病综合征的恶化,防止某些常见的症候性疾病),他们不去寻求治疗自己的机会,而是常常拜倒在某些“另类疗法”的大师脚下。但把已经衰弱不堪的身体交托给长寿饮食法的那种身体净化,对治疗艾滋病来说,其作用和放血疗法即多恩时代可资选择的那种“整体”治疗法相差无几。

    4

    从词源上说,患者意味着受难者。令人深为恐惧的倒不是受难,而是这种受难使人丢脸。

    疾病不仅是受难的史诗,而且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的契机,这一点,得到了感伤文学的肯定,更令人信服地由医生—作家提供的病案史所肯定。某些疾病比起其他疾病来说似乎更适合这种思考。奥利弗·萨克斯利用灾难性的神经疾患作素材,来描绘受难与自我超越,身体衰弱与精神昂扬。他的伟大的先驱者托马斯·布朗爵士为类似的目的而利用结核病,以此来思考一般的疾病,在《至交谢世之际致友人书》(一六五七)中,他从有关结核病的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中读出了那种前浪漫主义的意义: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病法(“一种缠绵之病”),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死法(“他温柔的死”)。有关这种温柔的或从容的死的假想——实际上,因结核病而死通常是难忍的,是极度痛苦的——是围绕着大多数不被认为具有伤风败俗或有辱身份色彩的疾病而建立起来的那种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

    与赋予结核病的那种温柔的死形成对比,艾滋病和癌症一样,导致难堪的死。缠绕着集体想象力的所有那些被隐喻化的疾病,无一例外都将导致难堪的死,或被认为将导致难堪的死。有性命之虞,这本身并不足以引发恐惧。它甚至并不必然产生恐惧,例如麻风病这个令人困惑的病例所显示的那样,尽管患麻风病鲜有性命之虞,且非常难以传染,但它也许成了所有疾病中名声弄得最糟的疾病。人们恐惧癌症更甚于恐惧心脏病,尽管比起死于癌症的人来说,患冠状动脉心脏病的人更有可能在患病后的几年里就死于心脏病。患心脏病是一个事件,但它并不给患者带来一种新身份,使患者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心脏病并不转化成别的东西,除非是转化成更好的东西:因恐惧使然,心脏病患者养成了好的活动习惯和饮食习惯,开始过上一种更节制、更健康的生活。只要是因猝发心脏病而死,那么心脏病带来的死常常被认为是不痛苦的。

    最令人恐惧的疾病是那些被认为不仅有性命之虞、而且有失人格的疾病,这甚至就“有失人格”的字面意义来说也是如此。在十九世纪法国的狂犬病恐慌中,曾出现数不胜数的有关为新近“发狂”的动物所感染的伪病例,甚至还有“自发性”狂犬病的伪病例(真实的狂犬病病例其实很少),这显示出这么一种幻象,即人一旦感染狂犬病,就变成了发疯的动物——放纵不受约束的性冲动和亵渎神灵的冲动。但到一八八五年巴斯德发明狂犬病治疗方法后,狂犬病一律置人于死地,就不是事实了。在十九世纪的西欧,尽管因霍乱而死的人要少于因天花而死的人,但人们更恐惧霍乱,这是因为霍乱的袭击突如其来,而其症状也不体面:急性痢疾和呕吐,其结果预示着死后身体分解腐烂的恐怖景象。[13]在几个时辰里,急性脱水使得病人形销骨立,像他或她先前形象的一幅枯槁的漫画像,皮肤变成青紫色(在法语中,表达极度的、令人目瞪口呆的恐惧的词,仍是une peur bleue,字面意义为“青紫色的恐惧”,转义为“极度恐惧”),身体变冷;患病当日或时隔不久即命归黄泉。

    小儿麻痹症[14]的后果或许是可怕的——它萎缩了身体——但它并不在肌肤上留下疤痕,或使肌肤腐烂:它并不令人厌恶。此外,小儿麻痹症只对身体造成影响,尽管看起来它对身体造成了足够的损害,但无损于面容。对小儿麻痹症的这种相对来说恰如其分、非隐喻性的反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面孔的独特地位,它对我们判断身体的美感与身体的损伤来说具有决定性作用。尽管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揭示出笛卡儿哲学中心灵与身体的分裂,然而这种揭示丝毫没有弱化这种文化有关面孔与身体分裂的观点,这种观点影响了礼仪、时髦、性方面的评价以及美感的方方面面——几乎涉及我们有关得体的所有观念。这种分裂,是欧洲文化的一种主要的肖像学传统中的要点,即描绘基督教徒殉道的肖像学传统。在这种描绘中,对殉道者脸部表情的刻画与其身体所面临的遭遇形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分裂。在圣塞巴斯蒂安、圣阿加莎、圣劳伦斯(但不是耶稣本人)的无数肖像里,脸部的表情显示出对身体下部正在遭受的残酷折磨的逆来顺受的优越感。在肖像的下方,是遭受摧残的身体。在上方,是体现于脸部的人的形象,他望着别处,通常望着上方,显示不出任何痛苦或恐惧;他已在别处了(只有作为人之子和神之子的耶稣才在脸部显示出受难的样子:表明他在忍受极大的痛苦[15])。我们对人及其尊严的看法,依赖于这种脸部与身体的分裂,[16]依赖于脸部是否免于或自我免于身体所受的遭遇。像心脏病和流感这种疾病不管是否有生命之虞,它们都不损害或扭曲脸部,也就从来唤不起最深处的恐惧。

    并非脸部的每一种改变都被认为是可恶的或可耻的。最可怕的改变是那些带有动物特征的变化(例如麻风病[17]人的“狮脸”)或某种溃烂(如梅毒的情形)。在疾病被赋予的某些道德判断之下,潜藏着有关美与丑、洁与不洁、熟悉与陌生或怪异的审美判断(更准确地说,关于美与丑、洁与不洁、熟悉与陌生或怪异的判断,其形成要早于审美判断与道德判断发生分裂并最终走向似乎对立的时刻)。比这些形变更重要的是,它们反映了一种潜在的、持续不断的变化,即患者身体的分解溃烂。天花会带来形变,在脸上留下痘疤;然而天花的痘疤并不恶化。实际上,它们正是天花患者幸免于难的标志。但麻风病人、梅毒患者和艾滋病患者脸上的疤痕却是持续不断的病变、溃烂的标记;是类似有机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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