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艾滋病及其隐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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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有机物作邪恶的特征描述,曾风行于十九世纪,以此来描绘疾病及其原因。某些特别的疾病,例如霍乱以及那种总的来说易于感染疾病的体质状态,被认为是因某种“被污染的”(或“肮脏的”)环境所致,即因不洁之物中自发产生的渗出物所致。携带疾病的环境,通常被认定为腐烂的有机物(首先依据其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予以确认),进而,又被等同于城市的肮脏,而不是农村的肮脏,城市充斥着垃圾和腐烂物,与坟场颇为相似。随着巴斯德和科赫对某些微生物所起作用的发现,这些看法最终失去了说服力。到一八八〇年,科学界不再相信有关这些被称作“瘴气”的渗出物的说法,或不再相信那种有关“自发产生”的说法(在一八八三年,即科赫发现结核杆菌一年后,他又发现了引发霍乱的水传播细菌)。但即使在瘴气说遭到细菌污染说重创以后,瘴气说仍滞留不去,尽管被剥夺了疾病第一成因的地位,却在众多疾病的解释中以某种似是而非的“并发因素”的面目出现。那种认为生活于昏暗、龌龊的城市会引发结核病(或至少令人怀疑与结核病有关)的看法,不过是瘴气说的另外一个版本而已,而且,在结核病的实际病原被发现很久之后,一直到二十世纪,还有人相信它。看来,为了赋予一种疾病以道德意义,就似乎需要某种类似瘴气说提供的东西,即把污染扩大化为整个环境的污染。

    在瘴气说被科学家抛弃后不久,它启发了至少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即德彪西根据梅特林克剧本《佩勒雅斯与梅丽桑德》改编的歌剧,一部类似于以瘴气世界为背景的《瞿斯坦与伊索德》。在《佩勒雅斯与梅丽桑德》中,人人都在说自己感到软弱和失落,一些人则病痛缠身;古老、破败的城堡照不进一丝阳光;而大地上则布满无形的恐怖,到处是让人失足跌落进去的阴暗潮湿的深沟——除恶臭外,与瘴气相关的因素在此一应俱全。对我们来说,《佩勒雅斯与梅丽桑德》似乎是对心理疾病、对神经官能症的出色描绘,这样看不无道理。这是因为,正当“通病”这个范畴被有关致病原因的极其具体性的新知识从十九世纪的医学思维中清除出来时,它却移入了心理学这个日益扩大的领域。本来是身体患病的人却成了患神经衰弱症或神经官能症的人。有关一种被有机物所污染、客观上存在着致病性的环境的观点,又一次出现在心理学的这一观念中,即认为存在着一种已遭到心理污染的气氛,它容易导致心理疾患的产生。

    这一观点并不局限于心理学领域里,随着心理学新近获得了作为科学的可信度,它又返回来重新影响医学。人们普遍持这种观点,即众多的疾病,或者甚至是大多数的疾病,并非真正的“身体”疾病,而是心理疾病(比较保守地说,是“身心失调”),这种看法,再加上其对病因和意义的过多的解释,以一种新的样式使瘴气说的形式永恒化了,在二十世纪获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功。心理瘴气(消沉、抑郁)引发身体疾病的理论被运用于众多疾病,赋予这些疾病种种不同程度的体面,这其中也包括癌症。尽管艾滋病隐喻与癌症隐喻多有重叠之处,但艾滋病之区别于癌症的方面是,没有人或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想去将艾滋病心理化,尽管它塞满了有关能量、灾祸方面的特别现代的评价,却被看作是向诸如麻风病和梅毒这样的前现代疾病形式的一个倒退。

    5

    “瘟疫”[18]是用来理解艾滋病这种流行病的主要隐喻。正因为艾滋病的出现,以前那种把癌症当作一种流行病甚至一种瘟疫的普遍误解,才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艾滋病使癌症变得平淡无奇。

    瘟疫(由拉丁语plaga而来,意思是“突然发作”、“伤口”)一词,长期以来一直被隐喻地加以使用,用来指最严重的群体灾难、邪恶和祸害——如普洛克皮乌斯在其诽谤性杰作《秘史》中称查斯丁尼皇帝比瘟疫还坏(“躲过其淫威的人比躲过瘟疫的人还少”),同时也通指众多令人恐惧的疾病。尽管被固定地称作瘟疫的那种疾病导致了传染病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然而,一种疾病并不一定非得以一个无情杀戮者的面目出现,才被看作是瘟疫。患麻风病现在几无性命之虞,然而,即便在一〇五〇年到一三五〇年间其最为肆虐的时候,也还不被看作瘟疫。梅毒一直被看作瘟疫——布莱克曾谈到“以瘟疫来毁坏婚姻之灵车”的“年轻妓女之咒”——但这并非是因为梅毒经常导致死亡,而是因为它让人丢脸、使人无地自容、令人厌恶。

    被看作是瘟疫的通常是流行病。此外,这类疾病的大规模发生,不只被看作是遭难,还被看作是惩罚。把疾病当作惩罚,是对病因的最古老的看法,也是一种为真正够得上医学高贵名声、关注疾病本身的人所反对的看法。希波克拉底曾就流行病写过数篇文章,特别把“上帝之怒”从腺鼠疫的成因中清除出去。但在古代被解释为惩罚的那些疾病,如《俄狄浦斯》中的瘟疫,并不被认为是丢脸的,这与麻风病以及随后的梅毒后来的情形不同。就疾病在那时所获得的意义而言,疾病是群体灾难,是对共同体的审判。惟有伤残,而不是疾病,才被看作是个体的报应。要在古代文学中找到与那种有关令人蒙受羞辱、避之惟恐不及的疾病的现代看法相类似的东西,人们只能勉强举出菲罗克忒忒斯及其散发恶臭的伤口的例子。

    最令人恐惧的疾病,是那些似乎特别容易提升到“瘟疫”的疾病,即那些不单单危及性命,而且使身体发生异变的疾病,例如麻风病、梅毒、霍乱以及癌症(在许多人的想象中,癌症也被包括在这类疾病里)。麻风病和梅毒最早被固定地描绘为令人憎恶的疾病。正是在十五世纪末医生们对梅毒的最早描绘中,梅毒滋生出了一些隐喻变体,日后将附着于艾滋病之上:成了这么一类疾病的隐喻,即不仅可憎,是报应,而且是群体性的入侵。尽管十六世纪早期欧洲最有影响的学者伊拉斯谟把梅毒描绘成“只不过是麻风病之一种而已”(到一五二九年,他又称梅毒是“比麻风病更糟的东西”),但因梅毒为性传播疾病,早已被当作一种不同的疾病。帕拉切尔苏斯谈到“那昔日只侵犯区区数地人类居民的龌龊传染病,现今已泛滥开来,是上帝最初为惩罚人类的普遍放荡而降下的疾病”(据多恩意译)。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一直到梅毒能被轻易治愈后,把梅毒想象为对某个个体的罪过的惩罚,与把它看作是对某个共同体的放荡的报应,其间并无真正区别:这与现今富裕工业国家艾滋病的情形相似。与癌症这种被以现代的方式看作是个体所患(及显现为个体)的疾病形成对比的是,艾滋病被以前现代的方式看待,被视作这么一种疾病,其患病者既作为个体,同时又作为“高危群体”之一员——“高危群体”这个听起来不偏不倚的官僚机构用语,也使那种以所发生的疾病来判定共同体之腐败的陈旧观念得以复活。

    当然,对瘟疫或类似瘟疫的疾病的描述,并非全都成了这种有关疾病和疾病患者的夸大其词的陈见的表达工具。对疾病(以及一般灾难)所作的批判性、历史性的思考,贯穿于整个十八世纪,或者说从笛福的《大疫年记事》(一七二二)一直到亚历山德罗·曼佐尼的《未婚夫》(一八二七)。笛福那部假托为一六六五年伦敦腺鼠疫亲历记的历史小说,全然不为那种将瘟疫视作惩罚或(该作品后面部分所谈及的)转化性体验的见解推波助澜。曼佐尼在其对一六三〇年横扫米兰公国的那场瘟疫的长篇描述中,显然致力于提供一种比他所依据的那些史料更确切、更复杂的观点。然而,即便是这两篇复杂的叙述,也难免强化了有关瘟疫的一些由来已久的简单化的观念。

    对瘟疫的通常描述有这样一个特点,即瘟疫一律来自他处。当梅毒在十五世纪最后十年以流行病的形式开始肆虐整个欧洲时,人们给梅毒起的那些名字成了一些例证,说明人们需要把那些令人恐惧的疾病当作外来的疾病。[19]梅毒,对英国人来说,是“法国花柳病”(French pox),对巴黎人来说,是“日耳曼病”(morbus Germanicus),对佛罗伦萨人来说,是“那不勒斯病”(Naples sickness),对日本人来说,是“支那病”(Chinese disease)。不过,这类貌似对沙文主义的不可避免性所开的玩笑却抖露出了一个更重要的事实:在对疾病的想象与对异邦的想象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它或许就隐藏在有关邪恶的概念中,即不合时宜地把邪恶与非我(non-us)、异族等同起来。污染者总是邪恶的,如玛丽·道格拉斯所言。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不错:被判定为邪恶的人总是被视为或至少可能被视为污染源。

    正如邻国气候中发生的剧烈变化可能波及本国一样,作为重大疾病发源地的外域,可能就是自己的邻国。疾病是一种入侵,而且的确常常是由士兵携带而来。曼佐尼这样开始他对一六三〇年瘟疫的描述(第三十一到二十七章):

    卫生署官员们曾担心瘟疫会随日耳曼军队而进入米兰公国诸省,事实上,众所周知,瘟疫业已进入这些省份;同样众所周知的是,瘟疫并未止步于这些地区,而是继续前进,侵入意大利大部分国土,所到之处十室九空。

    笛福对一六六五年瘟疫的记载以相似的风格开始,其中夹杂着他对瘟疫的外国来源的非常谨慎的思考:

    大约是在一六六四年九月初,我和我的邻人们从别人的闲聊中听到荷兰再次发生了瘟疫;因一六六三年瘟疫就曾肆虐于该国,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两地,人们于是问,瘟疫到底来自何方呢,有些人说来自意大利,另一些人说来自黎凡特,是夹杂在货物中被土耳其船队从那儿带回到荷兰的;还有人说是来自干第亚;也有人说来自塞浦路斯。它从哪儿来并不打紧;但谁都同意说,它又回到了荷兰。

    十七世纪二十年代再度出现在伦敦的腺鼠疫来自马赛,在十九世纪,人们总认为瘟疫是经由该城进入西欧的:由海员带来,然后由士兵和商人带到各地。到十九世纪,所谓外国来源常常带有更多的异域色彩[20],人们更少去具体猜想疾病传播的途径,疾病本身业已成为幽灵和象征。

    在《罪与罚》结尾,拉斯柯尼科夫梦到了瘟疫:“他梦见,整个世界都遭了天谴,沦入一种从亚洲腹地而来、席卷欧洲的可怕而又奇特的新瘟疫。”在这句话的开头,使用的是“整个世界”,而到该句结尾却变成了“欧洲”,正在饱受来自亚洲的致命瘟疫之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中的那种瘟疫无疑是霍乱,称作亚细亚霍乱,曾长期是孟加拉的地方流行病,但在十九世纪迅速成为一种世界性传染病,并且在十九世纪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如此。几百年来流行的那种欧洲作为优越文化体的观念,包含着这么一种看法,即欧洲是一个被来自其他地区的致命疾病所殖民化的地区。欧洲自身被想当然地认为是理当免于疾病的(欧洲人对自己——以侵略者或殖民者的身份——带给异邦的、“原始的”世界的致命疾病所导致的程度大得多的毁灭,令人惊讶地不当一回事:想一想天花、流感和霍乱对美洲和澳洲原住民造成的灾难吧)。异域来源与可怕疾病之间的顽固联系,是霍乱之所以一直比天花更令人记忆犹新的一个原因,在十九世纪,欧洲共爆发四次大霍乱,其死亡率一次比一次低,而天花灾难却随着十九世纪的推移有增无减(五十万人死于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欧洲的天花流行),但天花不能被构想为一种非欧洲来源的类似瘟疫的疾病。

    瘟疫不再被“带去”,如《圣经》和古希腊文献所描绘的,因为中介问题已经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表述是,人们被瘟疫所“侵袭”。而且是屡遭侵袭,如笛福用来说明《大记事》系“一六六五年最后那场瘟疫袭来时伦敦所发生之事”之记事的副标题所不言而喻地显示的那样。甚至那些袭击非欧洲人的致命疾病,也可能被[欧洲人]称作“来袭”。但对疾病侵袭“他们”的描绘,总是不同于对疾病侵袭“我们”的描述。“我相信,半数左右的居民死于这场侵袭,”英国旅行家亚历山大·金莱克在腺鼠疫(有时称作“东方瘟疫”)肆虐开罗之际抵达该城,写道,“然而,东方人却比欧洲人在同类的灾痛下表现出更为隐忍的态度。”金莱克这部很有影响的著作《伊欧森》(一八四四)——其富有暗示性的副标题是“东方之行带回的印记”——从这一幻象落笔,即没什么理由期盼免于灾祸的人,其感觉灾祸之能力势必萎缩,然后对众多由来已久的有关他者的那种欧洲中心主义假说进行了阐发。于是,人们相信,亚洲人(或穷人、黑人、非洲人、穆斯林)不像欧洲人(或白人)那样感到痛苦,或那样感到悲痛。把疾病与穷人——即从社会特权阶层的角度看,社会中的异类——在想象中联系起来这一事实,也强化了疾病与外国,即与异域、通常是原始地区之间想象性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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