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绿绿的伞群中,走着一把很不协调的黑布伞,行动很慢,总是让花花绿绿的伞们推搡着。黑布伞让过花伞们,在过街道的斑马线前停下了。伞下是一位老人,82岁的罗阿婆,这时候她正想横穿街道,一张惨白的脸焦急地看着人行横道前的红灯,鸣着喇叭的来往车辆穿梭般在眼前晃着。罗阿婆脚穿一双和她身份很不相配的高筒雨鞋,踩在街边的水洼里,鞋底裂了道口,大概水渗进了,她冷得直哆嗦。
绿灯亮了,罗阿婆随人流过斑马线。雨天路滑,她走得慢,30秒的时间她才走到街中心。这时,红灯亮了,也就是说,行人禁行,转由车辆通行了。罗阿婆边上一辆“宝马”压着停车线等着绿灯呢,绿灯亮了,他正想起步,见前方一位阿婆在缓慢移动步子,便按下喇叭。这一鸣叫不得了,罗阿婆以为车要撞她,脚下一急,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地上了。
路边值勤的交警跑过来,扶罗阿婆过街去。罗阿婆正想谢谢交警同志,却见那位交警从制服口袋掏出罚单,说:“阿婆,您闯红灯,阻碍了正常的交通秩序,按道路交通法规定,您得罚款5元人民币。”罗阿婆耳背没听清,以为交警要送她回家去呢,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交警放大声音说:“这是罚单,您老给钱吧。我也是照章办事呀!”
有人围观了,围观的群众中一个小青年说:“我可以证明,阿婆没有闯红灯,只是她走得缓慢,没走过来,红灯就亮了。”还有人附和着,都说是这样的。但交警也很为难,开好的罚单不好收回。小青年见了,从自己钱包抽出一张5元,递给了交警。交警说:“这是你奶奶啊?请你以后注意,要搀扶奶奶过马路,不要抛开自己撒腿走,这样很危险的。”搞得小青年一头雾水,莫名地盯了交警一眼,走了。
这个雨天,罗阿婆这是要去哪呀?就见她,朝南走去,走进了城南新建的“城南新区”。她的小儿子吴斌就住在这里。吴斌是市文工团的曲艺演员,又说快板,又说相声。只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说对象,据说原先谈了一个,姑娘嫌他一个基层文工团的演员,收入不高,就拜拜了。倘若是姜昆、侯耀华,她就会嫁。
由于昨晚演出,吴斌起床迟了,这会儿正在洗漱,见妈来了,忙让坐,却见妈一条裤子全湿了,就说:“妈,这雨天的,有事您来个电话,我过去嘛!还让您老跑的。”
罗阿婆对自己的儿子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说:“说说,老宅子要拆那事,你们几兄弟怎么商量的?”原来,城区扩建搞规划,罗阿婆家祖宅要拆迁,拆迁办给了两个方案供她选择,一是房屋折旧付款,二是以一套相同面积的新房置换。罗阿婆拿不定主意,就找孩子们商量。谁知道几天过去了,孩子们都说忙,一直没有结果。
吴斌见妈着急的样子,忙解释说:“妈,这事也急不得不是?总得商量个子卯出来呀!这样吧,我明天要随团送戏下乡演出,半个月左右时间,等我回来了,找哥、姐他们商量好了再告诉您吧!”
“半个月,半个月,等你半个月回来,祖宅都拆成了!我找你哥去。你们啊,大家都别那么自私好不,多为妈想想,不都好解决吗?”罗阿婆真生气了,撑了雨伞就走,连孩子要她吃了午饭再走,她回应一声也不。
罗阿婆有仨子女,吴斌最小,是老三。老大叫吴武,娶个媳妇叫唐倩,两夫妻同在一个小厂,谁料厂子倒闭了,双双下岗了,再求职就难了,便以收购杂志为生。吴武以每斤四角五分收购来过期的旧杂志,唐倩摆个地摊,以每本五角卖给那些爱看杂志却订不起杂志的人,就这样赚得差价,维持生活。老二吴文是女儿,医生,嫁个丈夫叫贾甲,商人,他们家在这个城市算是首先富裕起来的一代人。按理,罗阿婆有这样三个儿女,该有何等的幸福,可奇怪的是,孩子仨各扫门前雪,老死不相往来。老大吴武穷,也不见弟妹给点资助;老二富,也不见她请罗阿婆过去享乐几天;老三未娶媳妇,也没有哪个哥啊、姐啊帮忙说说亲。罗阿婆常唠叨,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孽呀,养了些不孝子。
由于雨天,吴武两口子没有出门谋生计,都呆在家,见妈冒雨来家,忙搬出椅子让坐。吴武这个家哪叫家哦,这座筒子楼是倒闭厂的福利房,厂子倒了,房子也摇摇欲坠,欠安全,早就下发危房通知了。吴武也想买套房子搬过去,可哪有钱啊?只好将就住着。吴武见妈来了,知道是为祖宅拆迁的事,这他是有想法的,只是弟妹那边不好说,自己是长子,开不了那个口。他的想法是,让妈将祖宅置换成一套新房,妈住进去,自己一家也住进去。当然不是白住的,赡养母亲的责任自己可以多承担点吗。他见妈来问这事,就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了。唐倩也在一旁搭腔:“妈,您看咱这房子漏的,屋里一块干地都没有了,还能住人吗?”
罗阿婆抬起头看了看,这座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厂房时盖的砖房,真是老古董了,屋顶还是瓦片的,在这座城市恐怕只此一家了,且已经残檐断壁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亏得这孩子还能住得下去。罗阿婆看了吴武一眼,又拉着唐倩的手,说:“是该搬出这房子了。”说完就要走。唐倩想留婆婆吃了饭再走,但想起家里真的没有什么像样可吃的东西了,不敢吱声。
罗阿婆那双开了口的高筒雨鞋又踩在雨水中蹒跚地走了。风带着寒意肆意地吹着,如刀子一般,她感觉脸刺辣辣的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风烛残年一把骨头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她必须说服孩子们,把祖宅置换成新房,让老大吴武一家住进去,那座破房再也不能住人了呀!
她从城南步行到了城北。这里是一片新开发的别墅群,老二吴文的别墅是临湖的那座,她来过一次,是他们家乔迁时,女婿贾甲开私家车接来的。
她摁响门前的门铃,好大一会儿,保姆阿香才来开门。外孙贾宝宝耳朵塞着MP3就在客厅里狂扭着、狂摆着,门铃一个劲地响,他就是听不见——大概听见了,也懒得去开门,家里有保姆不是?贾宝宝见来的是外婆,才摘下耳塞,说:“外婆,您坐。”说着,就去拿饮料、糕点给外婆吃。
罗阿婆问外孙:“你妈呢?”
“妈啊?昨晚上值夜班,正在睡觉呢!”
正说着,就听见楼上主卧室里传出“哈哈哈”的笑声,好像吴文正在跟谁打手机呢:“高老板啊,高老板,您那病怕是在外头跟小姐过夜染上的吧?哈哈,该是让钱骚的。怎么?嫂夫人没有让您床头跪啊?哈哈。嗯,嗯。别急!这病包在我身上,您就放心好啦!高老板!”
罗阿婆眉毛皱起来了:“小宝,去,上去把你妈叫下来,外婆有话给她说!”
贾宝宝懒得上楼,就张嘴喊:“妈,外婆来了!”
过了好大工夫,吴文才披着睡袍,趿拉着拖鞋下楼来:“妈,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要来,也要先来电话说一声,好让老贾开车去接您呀!”
罗阿婆气还在,就说:“再不来,你老妈死了,你也不知道!说吧,祖宅拆迁那事,你是怎么想的?”
“哎呀,妈啊,您就为这事呀!咳,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啊!听您的。”
“那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妈的意见是将祖宅置换成新房。你哥他们那房,也住不得人了,就让他们搬进新房,和妈一起住!”
“妈,那可不行!就算置换成新房,凭什么就大哥住进去?”
“怎么?大哥不能住?他可是老大,有继承权的!”
“好,妈,您既然说到继承权,就不是大哥一人的事了,还有我和小斌不是?咱仨都有继承权的!就应该三人平均分,法律也是这样说的。”
“你!”罗阿婆真的生气了。
“妈,依我看,那老房子咱卖掉得了,我已经物色了一个买主,肯出大价钱买下!”
“什么?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妈——这您知道的,咱小宝等秋天要到美国自费留学,得好几十万呢!我再有钱,却也凑不齐这数哇!您不是很疼你外孙小宝吗?祖宅卖了,正好可凑个数,让小宝出国啊!”
“你……”罗阿婆不想在外孙面前再说什么了,收住话尾,就想回去了,怏怏的。仨孩子,俩说了自己的意见,就差老三没表态,她要争取老三的支持,少数服从多数,谅她老二也不敢怎样的。她拿了雨伞就要走。
吴文拦住了妈,说:“您要走哇?这雨下的,我开车送送您吧!”
“不劳你的驾!”罗阿婆气呼呼地离开了别墅。
妈一走,吴文就拨通了吴斌的手机:“弟,刚才妈来过我这里。她要将祖宅置换房子让大哥搬进去,你可不能同意!”
“姐,妈那脾气,咱可能阻拦不住的!”
“阻拦不住也得拦!咱可以依靠法律啊!就算遗产,兄弟姐妹也得共同拥有。听姐一次,没错的。但你别松嘴了,啊!”
又过了两天。春天的天气婴儿的脸,时雨时晴的,就这两天里,天空异常的晴朗。罗阿婆也异常的活跃,人们看见她几次走进律师楼,好像请律师做了什么。做什么呢?人们猜测:为了祖宅,她要跟儿女打官司吗?
送戏下乡的吴斌回来了,团里为了配合市委开展的普法宣传,赶排了一台以普法宣传为主题的文艺晚会。这天晚上,市影剧院灯火辉煌。吴斌正在演出快板,说普法维权的故事,他见团长在后台焦急地走来走去,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节目演完,他就让团长拉到后台,团长说:“快!快到医院,你妈遇车祸了!”他一听,脑袋“嗡”的一下,连妆也来不及卸,打部的士赶往医院。
哥、姐已经在手术室前了,这三人平时难得相聚,却在母亲遇车祸弥留之际走到一起,但谁也不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医生出来了,摇着头说:“老人流血过多……你们进去吧,见她一面……”
罗阿婆躺在手术台上,双眼睁得大大的,嘴里在说什么,但他们听得清楚,是“遗嘱”两个字。吴武问:“妈,您是说遗嘱吗?”就见罗阿婆微笑地点了一下头,伸出右手指了指吴武,就安详地闭上眼睛过世了。病房响起了哭声,只有这时的哭声才是真实的。
罗阿婆的葬礼结束后,一个律师找到吴武、吴文、吴斌三人,给他们宣读了吴罗氏女士的遗嘱,遗嘱中有一条的大意是,遗产一座祖宅,由大儿子吴武继承所拥有。
在这个晴朗的天气里,罗阿婆怎么会遇车祸的,或许只有他们子女三人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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