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干旱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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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的黄昏,残阳如血,整整六十二个日夜里,老天滴水未降。一则消息像燎原之火般传播开来,称其为故事也好,谣言也罢,无所谓。总之,事情与米妮·库珀小姐和一个黑人有关。那天是礼拜六。傍晚时分,理发店里聚满了人。吊在天花板上的电扇不停打转,却并未驱离污浊不堪的空气,反倒将人们嘴里呼出的腐气和身上散发的体臭连同阵阵护发油和洗发液的味儿一起,一股脑地全给吹了回来。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店里诸位都跟自个儿遭了罪受了侮辱似的,人人惊恐不已。

    “反正不是威尔·梅耶斯。”一个中年理发师说。他身形瘦削,皮肤干黄,面目倒挺和善。此时,他正给一位客人修脸。“威尔·梅耶斯我认识,是个老实的黑鬼,米妮·库珀小姐我也挺了解。”

    “你了解她啥?”另一个理发师问。

    “她谁啊?”那位客人插嘴道,“是个年轻姑娘吗?”

    “不是,”理发师说,“我估摸着她该有四十了,没结过婚,所以我才不信……”

    “信什么信,见鬼去吧!”一个人高马大、绸衬衫上汗渍斑斑的青年吼道,“白皮肤女人说的话你不信,难道要去信一个黑鬼吗?”

    “我不信威尔·梅耶斯会做这种事,”理发师说,“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要这么说,没准儿你晓得是谁干的?搞不好那犯事儿的家伙早就被你送出城外了吧,你这亲黑派!”

    “我不信有谁犯过啥事儿,也不信会出这等事,你们大伙儿想想,如果不是那些老大不小了又没嫁过人的小姐抱着过去的观念不放,觉得男人不该……”

    “那你就真是个混账白人。”客人说着,身子在围布下躁动不安。那青年从座上一蹦而起。

    “不信?”他说,“你是在指责一位白人妇女撒谎吗?”

    理发师握着剃刀,手悬在已经半坐半起的客人上方,目不斜视。

    “都怨这鬼天气,”另一个人开口说,“人都给热死干死了,还有啥事儿干不出来的。就连她也不放过。”

    可在场无人发笑。理发师的口吻仍旧温和而固执:“我没有指责任何人任何事。我只知道,大伙儿也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总不成家……”

    “你这和黑鬼一家亲的东西!”青年骂道。

    “别骂了,布奇,”另一个人说,“时间有的是,搞清楚真相后再作打算不迟。”

    “谁来?谁来搞清楚真相?”青年反问,“去他娘的真相!老子……”

    “你这白人,当真是好样的,”那客人说,“不是吗?”他的胡须上满是白沫子,模样活像电影里头沙漠中的耗子。“杰克,你替我同他们讲,”他冲青年说,“虽然我不过是个跑街搞推销的,而且不是本地人,可即便如此,要是哪天这镇子上的白人都死绝了,你也能算上我一个。”

    “这就对了,哥几个,”理发师不理会客人,“先弄清事实真相吧,我了解威尔·梅耶斯这人。”

    “呵!我的天哪!”青年破口大嚷,“这镇子上居然有个白人……”

    “别再讲了,布奇,”第二个人又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音刚落,那客人坐起身来,直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一个黑鬼侮辱了一个白皮肤女人,还能有啥隐情,有啥借口可找是不?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身为一个白人,还对此表示赞成?我看你还是一路向北,回老家去吧,南方不需要你这种家伙。”

    “北什么北,”那人回道,“我可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

    “哎,上帝啊!”青年一声高呼。呼罢,他绷起脸环顾四下,目光中透着困惑,仿佛在竭力回忆自己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他提起袖子抹了抹淌满汗水的面庞,又说:“他娘的,要是我让一个白人女士……”

    “你告诉他们,杰克,”推销员说,“老天爷做证,要是他们……”

    忽然,门被砰地撞开,一名大汉走进店里,只见他两腿一叉,从容地在地上站定,魁伟的体格稳重如山。他身穿白衬衫,大敞着领口,头戴一顶毡帽,那灼灼发光的双眼气势汹汹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此人名叫麦克伦登,行伍出身,曾在法国前线指挥过部队打仗,也因作战勇猛受过嘉奖。

    “怎么着,”他说,“你们打算在这儿傻坐着,任他一个黑崽子在杰斐逊的大街上强奸白人妇女吗?”

    布奇一听,又咚地跳起,绸衬衫紧紧地粘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胳肢窝底下黑乎乎地映出两道半月形的汗渍,“我由始至终都跟他们这么说的!我就是这么……”

    “真出事了?”第三个人问道,“就像霍克肖所说,这可不是她头一次给男人吓着了。差不多一年前,不就有过一回吗?说有个男人趴在厨房顶上偷看她脱衣服什么的。”

    “啥?”客人又好奇起来,“那是怎么回事儿?”理发师缓着劲儿将他按回椅子上,他却不依不饶,非但不肯躺下,头还抬得老高。理发师只好一直使力摁住他。

    麦克伦登倏地转过身,面向第三个说话的人,“出事?出了跟没出有他娘的什么区别?莫非你想放这些个黑崽子一马,好叫他们有朝一日真的闯出祸来不成?”

    “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布奇大喊。只听他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到底骂谁、骂的什么,则完全不得要领。

    “行了,行了,”第四个人说,“小声点,别老这么大嗓门的。”

    “没错,”麦克伦登说,“根本没必要多费唇舌,该说的我都说尽了。谁跟我来?”说完,他两脚一踮,左右张望起来。

    理发师费力把推销员的脸摆平,横过剃刀,“先打听一下吧,伙计们,查清来龙去脉。我了解威尔·梅耶斯这个人,肯定不是他干的。咱把治安官找来吧,别擅作主张。”

    麦克伦登猛一转身,狠狠盯着他,怒气冲冲,两眼冒火,而面对咄咄逼人的目光,理发师并不躲躲闪闪——这两人仿佛属于不同的种族似的。此时,其他的理发师也已停下手中的活,让客人们干躺着。“你的意思是,”麦克伦登说,“你宁愿买黑鬼的账,也不信一个白人妇女的话是吗?呵!你这黑鬼养的混球儿……”

    第三个说话的人站起身来,拽住麦克伦登的胳膊,他早年也当过兵,“罢了,罢了,咱们从长计议。有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计议个屁!”麦克伦登肘子一甩,挣脱开来,“要跟我走的都站出来,不想来的……”他蹙紧眉头,环视四周,用袖子抹了把脸。

    一听召唤,三个人当即起立,躺在椅子里的推销员也坐直了身板。“来来——”他边说边拉扯着脖子边的围布,“把这破布给我去了。我挺他。我尽管不住这镇上,但老天在看,要是咱们的贤妻良母、姐妹妯娌们……”他抓起白围布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唰地往地上一扔。麦克伦登杵在屋子中央,对“异己”们又咒又骂。于是,又一个人站起来朝他走去;剩下的人彼此互不相视,即便坐着,浑身也老不自在,踌躇了片刻后,只好站起身,一个接一个地加入麦克伦登的阵营。

    理发师从地上捡起围布折叠整齐。“伙计们,别冲动。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种人,这点我很清楚。”

    “来吧!”麦克伦登一声令下,转过身去,只见那裤子的后兜里插着一把沉重的自动式手枪,枪把露在外头。一行人走出店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撞上又啪地弹起,震颤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

    理发师手脚迅速却又不失细致地将剃刀擦拭干净,又收起放好,随后冲后屋跑去,从墙上摘下帽子。“我尽早回来,”他对其他理发师说,“我不能让……”话没说完,他已奔出店外,另外两个理发师紧随他到门口,正赶上纱门弹起,便探身张望,目送他在大街上孤身远去。空气又沉又闷,了无声息,舌头根燥苦燥苦的,像含了块铅一般。

    “他去了又能怎么样?”第一个人说。第二个人低声念叨着“上帝啊上帝。”“威尔·梅耶斯真闯了祸倒还好了,要是霍克肖惹毛了麦克伦登……”

    “上帝啊上帝。”第二个人喃喃不止。

    “你说他当真把她给那啥了?”第一个人问道。

    2

    她不是三十八就是三十九了,仍同久病不起的母亲和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劳碌起来一刻不停的姨妈一起,住在一栋木房子里。每天上午十到十一点间,她会头戴一顶镶有花边的睡帽走到阳台上,坐在秋千里一直荡到中午。午餐后,她躺下小憩,待下午天气凉快些后,便穿上薄纱裙(每年夏天她总给自己准备三到四件新的),进城同其他女士太太们一起逛商店打发时光:她们拿起各式货品翻来覆去、掂掂量量,虽全无买之一二的念头,却仍伶牙俐齿、话声冷冷地讨价还价。

    她衣食无忧,家境宽裕,虽在杰斐逊算不上顶顶阔绰,却也是正派人家,门风端良。她相貌平平,但身材依旧保持得不错。平日里,她喜好明快靓丽的着装,言谈举止开朗大方,同时却又隐约透着股憔悴之感。年轻时,她苗条婀娜,聪慧敏感,活泼得有点神经质的性格让她一度荣登杰斐逊镇社交女王的宝座。那时候,她和她的同辈们正值青春年少,尚无门第意识、等级观念,不论是在高中舞会还是教会活动中,她都是当仁不让的明星人物。

    她始终沉浸其中,直到韶华渐逝,风潮更变,她也没及时意识到自己开始落伍。一直以来,她都如一簇欢腾的火焰,比常人更明亮、更活跃,却并未发觉以往的伙伴中,男的愈发势利,学会谄上欺下,女的耍起手段,喜好打击报复。待她终于醒悟时,灿烂的笑容中便第一次出现了那抹憔悴与失落。昏暗的回廊里,夏天的草坪上——各式各样的聚会中仍能见到她的身影,可那欢容悦色,却变得像一张面具、一面旗帜,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不甘默然接受现实、不解一切何以至此的神色。一天晚上的派对中,她听见了一男两女(都是昔日的同学)的谈话,从此不再接受任何的邀请。

    她眼睁睁地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们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男人们却只和她交往一二,浅尝辄止。日子一久,姐妹的孩子都长大了,开始一口一个“阿姨”地喊她,而且,这“阿姨”她一当就是好多年。妈妈们时常忆起往昔,津津乐道,说米妮阿姨年轻时可讨人喜了。这以后,镇上的人每到礼拜天下午便瞧见她和银行出纳员一起乘着车上街兜风。那出纳约莫四十岁上下,是个鳏夫,看上去气色很好,红光满面,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发油味和酒味。他坐拥全镇第一辆汽车——一辆红色的敞篷车,而米妮也成了全镇第一个戴上专用兜风帽和兜风面纱的人。很快,街头巷尾到处是窃窃私语:“可怜的米妮呀。”也有人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能管好自己的。”正是在这当儿,她开始一一嘱咐起那些老同学,要她们让孩子叫她“堂亲”,别再喊“阿姨”了。

    舆论指责她与别人私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从出纳员调去孟菲斯的一家银行工作以来,也已过了八个年头。每年圣诞,他才回杰斐逊一天,参加由河边一家打猎俱乐部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聚会。一行人朝河边走去、路过米妮家附近时,邻居们便撩起帘子,透过窗户偷偷望着他们。第二天,参加了聚会的人到她家里串门时,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起她那“老相好”,说他英俊潇洒,容光焕发,说还听闻他在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日渐发达,一边说,一边擦亮了眼睛,以诡秘的目光打量着她,打量着那张不吝笑容却又难掩憔悴的脸——而且往往在这时候,她嘴里会有股浓浓的酒味儿。一个在冷饮店干活的年轻人常供她威士忌喝:“对喽,这酒我就是买给那老姑娘的,我寻思着她也该快活一下嘛。”

    如今,她的母亲卧病不起,足不出户,虚瘦的姨妈操持着大小家务。相形之下,米妮那光鲜亮丽的衣裙和无所事事、日日空虚的过法倒显得极不真实。现在,她晚上只同女性朋友、邻里熟人结伴去看电影。每天下午,她都会挑件新衣服穿上,独自一人到城里去,而她的“堂姊妹”们则早已在闹市街上优哉游哉地逛了老半晌了。她们秀发如丝、容颜姣好,胳膊又细又长,却尤不自然,一个个走起路来,还刻意扭动着臀部。她们或者相互依偎,或者和男伴在冷饮柜前打情骂俏,时而尖声一叫,时而咯咯娇笑。她走过她们身边,走过密密麻麻的铺面,男人们懒洋洋地在店门口坐着躺着,目光已不再追随她的身影。

    3

    理发师疾步赶路,稀稀落落的街灯挂在死气沉沉的半空中,放射出冷涩而刺眼的光芒。飞虫迎光旋舞,蔽日的风沙吞没了白昼,广场被凝滞不去的尘土笼罩,灰蒙蒙一片,昏黄的穹隆如一口铜钟般悬于头顶。月亮在东方的天际时隐时现,朦胧之中,仿佛有平时两倍的大小。

    他赶上大部队时,麦克伦登和另外三人正要钻进一辆停在巷子里的汽车。麦克伦登低着他那笨重的大脑袋,从车顶棚下朝外张望。“改主意了,是吧?”他说,“娘的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儿个镇上的人听说了你今晚讲的那些鬼话……”

    “好了好了,”另一个退伍军人说,“霍克肖还是明白事理的。来吧,霍克肖,上车。”

    “伙计们,就算真有其事,”理发师说,“那也绝不会是威尔·梅耶斯干的。唉,我清楚,大伙也都清楚,要论品性,这镇上的黑人可比任何地方的都好,而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女人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就会对男人疑神疑鬼、自寻烦恼。无论如何,米妮小姐……”

    “行行行,”退伍军人说,“我们就是去找他谈谈,没别的意思。”

    “谈个屁谈!”布奇说,“等咱们把他给……”

    “别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退伍军人喝道,“难不成你想让镇上所有人……”

    “天哪,就得告诉他们!”麦克伦登说,“就得让每一个黑崽子都明白,要是胆敢对白皮肤女人……”

    “走吧,走吧,瞧,还有辆车。”第二辆车穿出团团尘沙,发出长而尖厉的声响,出现在巷子口。麦克伦登发动引擎,驾车在前打头。尘土飘浮在街上,如同重重迷雾一般,街灯好似没在水中,泛着暧昧的光晕。一行人驶出镇子。

    一条乱辙遍布的小道向右拐去,路面上尘土飞扬——风沙无处不在。夜空之下,制冰厂的黑影庞然矗立,黑人梅耶斯便在厂里当守夜人。“最好在这儿停,是吧?”退伍军人说。麦克伦登并不作答,猛地一脚油门下去,纵车一冲,又使劲一刹,把车停下,前灯的光线直直打在白墙上。

    “听我一句,哥几个,”理发师说,“如果他人在这儿,不正说明他是清白的?不对吗?要真干了这事儿,他早该跑了。这你们还不明白吗?”第二辆车紧随而来,停在一边。麦克伦登开门下车,布奇一跃而出,跟在一旁。“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伦登令道。随即,无声无息的黑暗霎时袭来,四下里一片沉寂,他们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两个月来盘踞不去的焦热尘土中觅寻空气时的呼吸声;紧接着,只听见麦克伦登和布奇踏着步子碾地而去,脚步声渐渐销匿,又过片刻,远处传来麦克伦登的叫喊:

    “威尔……威尔!”

    东方的天空,惨白的月晕如鲜血般不断扩溢,月亮爬上山脊,空气和尘土染上一层银灰的色彩,仿佛在一锅熔化的铅水里呼吸、生存。四周万籁俱寂,不闻虫鸣,也无鸟叫,没有丝毫动静,只有人的呼吸声和汽车引擎冷却、金属收缩时的嘀嗒声。他们坐在车里相互挨着,身上火热难耐,皮肤却燥乎乎的,像在出干汗。“天哪!”有个人开口出声,“咱们出去吧。”

    但说归说,他们终究还是忍着没动,直到前头那漆黑一片中隐约响起嘈杂声,才走下车去,站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紧张地等待。很快,又传来抽打声、咝咝的吐气声和麦克伦登低着嗓门的咒骂声。他们愣着站了一会儿,随即拔腿向前奔去,跑得跌跌撞撞,模样笨拙得很,就跟逃命似的。“弄死他,弄死这龟儿子。”其中一人嘴里念念有词。麦克伦登一把推开他们。

    “别在这儿,”他说,“先把他弄车里去。”“弄死他,弄死这黑崽子。”那人依然嘟囔个没完。一伙人拽着那黑人一路往停车的地方拖,理发师始终站在车边,见状,只觉浑身直冒冷汗,心里明白阵阵反胃即将袭来。

    “什么事啊,各位长官?”黑人问,“我啥也没干呀。我发誓,约翰先生。”这时,有人亮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那黑人,当他是根柱子似的一顿忙活,个个聚精会神,一声不吭,却又互相妨碍,乱作一团。黑人没办法,只好奉上双手让他们铐,同时睁大了眸子,眼珠滴溜直转,不断打量着昏暗中陌生而模糊的脸。“你们是谁啊,长官们?”黑人边说边探出身子,使劲儿辨认那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众人都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气,闻到他身上的汗臭。他叫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啥了,约翰先生?”

    麦克伦登猛地拉开车门。“进去!”他吼道。

    黑人立着不动。“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啊,约翰先生?我啥也没干呀!各位白先生、白长官们,我真啥也没干。我对天发誓。”说罢,他又唤出一个人的名字。

    “给我滚进去!”麦克伦登大喝,还给了那黑人一记耳光。其余几人咝咝嘘出一口气,也跟着胡乱一通拳打脚踢。黑人霍地转身过来破口大骂,举起上了铐子的双手,劈头盖脸挥将过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连理发师也动手揍了他。“把他弄进去。”麦克伦登说。于是,众人便齐力硬是把他往车里推,他总算不再挣扎,上车静静地坐着,大伙儿也都各就各位。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军人中间,缩手缩脚的,唯恐碰着他们,那眼珠子仍旧飞快地转动,来回瞅着各人的脸。布奇手抓窗沿站在踏脚板上。车一开动,理发师便用手帕捂住嘴。

    “咋了,霍克肖?”退伍军人问。

    “没事。”理发师回答。汽车再次开上公路,远离镇子而去。第二辆车落在后头,湮没在重重尘土中。汽车向前疾驰,越开越快,镇头最后一排房屋向后急退,消失不见。

    “娘的,他真臭!”退伍军人说。

    “一会儿咱给治治,就不臭了。”坐在麦克伦登身边副驾驶座上的推销员说。车外,踏脚板上的布奇迎着扑面而来的热风纵声大骂。车内,理发师突然往前一探,碰了碰麦克伦登的胳膊。

    “让我下车,约翰。”他说。

    “跳下去吧,你这黑鬼养的。”麦克伦登头也不回地说。他把车开得飞快,后头那辆车冲出漫天沙尘,追赶上来,车头迸射出晃眼的灯光。不多久,麦克伦登驱车进入一条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路尽头是一间废弃的砖窑,满是一座座红色的土丘和一个个杂草丛生、藤蔓纠缠又深不见底的洞穴。这儿曾经是一片牧场,直到有一天牧场主丢了一匹骡子:他用一根长杆在洞里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戳了半天,却始终够不着底。

    “约翰。”理发师又叫了一声。

    “想下去你就跳。”麦克伦登边说边顺着凌乱交错的车辙疾速狂飙。理发师身边的黑人张口说话了:

    “亨利先生。”

    理发师身子向前一倾。狭窄的路面飞速逼近,又倏然远遁,仿佛一阵阵从熄灭的焚炉中喷射而出的疾风,虽不炙热却了无生气。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路颠簸着前进。

    “亨利先生。”黑人重复了一遍。

    理发师拼命地推车门。“嘿!小心点!”退伍军人言之不及,理发师已然踹开门,侧身一跨,站到踏脚板上。军人倾身扑过黑人,伸手去抓,可理发师抢先纵身一跃,跳下车去。汽车毫无降速的意思,继续向前奔驰。

    由于向前的势头太猛,他被甩得老远,滚过沙土覆裹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震起一片尘灰;干枯的草茎纷纷断折,发出轻微而不怀好意的脆裂声。理发师躺在地上,一阵阵干呕不止,直到第二辆车匆匆而过消失不见后,才站起身来。他跛着脚回到公路上,朝镇子的方向踉跄而行,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沙土。月亮升得老高,终于摆脱了尘沙的阴影,当头拂照。走了一阵后,杰斐逊的灯火在风沙中依稀可见,渐趋明朗。他一瘸一拐地前行,不多久,便听见汽车声传来,灯光刺穿他身后的尘土,变得愈发耀眼。他潜下公路,俯卧在草丛中等汽车开过。这一回,麦克伦登的车驶在后头,里头坐着四个人,布奇也不站踏脚板了。

    汽车一往直前,冲进尘土的怀抱不见了踪影,明晃晃的灯光和轰隆隆的车声也随之远去。车子扬起的沙子滞浮在半空中片刻,很快又同永恒的尘土融为一体。理发师爬上大路,步履蹒跚地向镇子走去。

    4

    那个礼拜六晚上,她梳妆打扮准备吃晚餐时,只觉浑身上下滚烫滚烫,两只手系起纽扣来不住地哆嗦,眼睛还一阵阵发热,目光跟着了火似的,头发也又干又脆,梳子划过时,不断打起小卷,发出噼啪的微响。没等穿戴得当,朋友们就来了,她们坐在一旁,看她穿上最轻薄的内衣、长袜和一条新的纱裙。“身子骨没事儿吧?上街去能行吧?”她们问道,双双明眸中闪着暗暗的光泽。“等你缓过劲儿来定了神,一定得把你碰上的事儿说给我们听听,那家伙说啥了干啥了,细细讲讲。”

    在临街树木的阴影中,四个人朝广场走去,走着走着,她就像要一跃入水的游泳家一样,一下下做起深呼吸来,直到身子不再发抖才作罢。她们把步子放得很慢,一来是因为酷热难当,二来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快到广场时,她又开始浑身打战。她昂着头,双拳紧攥于身体两侧,朋友的话音化作嗡嗡声(和她们的忽闪忽闪眼神一样,也带着那股子燥热之气与恍惚之感)在耳边萦绕。

    进入广场时,她走在几人中间,一身新衣,却显得弱不禁风。街上的小孩吃着冰激凌,她却阵阵发冷,哆嗦得愈发厉害,愈发步履维艰,她的头仍旧高高抬起,憔悴不堪、形如枯槁的旗帜般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冒着虚火,灼亮发光。路过旅馆时,脱了外套沿街而坐的一众推销员在椅子上扭过头来望着她:“就是她,看见没?中间那个穿粉红色衣裳的。”“就是她?他们把那黑鬼咋的了?他们把他……”“当然。他可好着呢。”“好?是吗?”“当然,还出去兜了回风呢。”接着,她们又走过药店,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的年轻人以手指支起帽檐,目光随着她大腿和臀部的挪摆而移动。

    四人足不停步,见她们经过,绅士们纷纷行抬帽礼,周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人们默然致以敬意,生怕惊扰了她。“你瞧见了吗?”朋友们问,她们把声儿拉得很长,伴以咝咝的出气声,飘飘然的,仿佛喜不自禁,“这广场上一个黑家伙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最后,她们到了小仙境一般的电影院里——大厅灯光灿亮,贴满了描绘人间悲喜、命运变迁的彩色海报。她的嘴唇开始抽搐,隐隐发麻。等电影开始,处在黑暗中,一切便都好了——她能忍着憋着,不至于早早把笑声浪费掉。于是她加快脚步,迎着齐齐转过来的张张面孔,顶着暗暗惊叹的窃窃私语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她们在老位子上落座,银幕亮白一片,映照出狭窄的过道,年轻男女成双结对地走进场内。

    灯光逐渐暗下,幕布泛起银光,一幕幕生活情境如画卷般展开,美妙、热情,又不乏忧伤。半明不暗的光线中,男男女女陆续进来,闻得到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嘴里的喁喁声,那一对对背影轻盈而不失柔和,圆滑而富有光泽,细长的身躯灵敏矫捷却又有些笨拙,诠释着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绝,不容反悔、不留余地地奔泻向前。她忍之不住,失声而笑,想克制自己,反倒发出更大的声响,人们一听,纷纷转过头来。她大笑不止,朋友们搀起她,领着她走出场外,她站在马路边,扯着嗓子尖声狂笑,全无停下的征兆。总算,一辆出租车开来,朋友们把她扶上车去。

    她们脱掉她的纱裙,除去内衣和长袜,让她躺在床上,又敲来冰块敷在她太阳穴上,同时遣人去请大夫。大夫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们便亲自动手,照料服侍,替她换冰块,为她打扇子,不时还小声唤上几句。冰块刚换上还没融化时,她不再发笑,安静地躺上片刻,偶尔低低呻吟一二,可要不了多久,那笑声便又汹涌而来,越笑越猛,近乎尖叫一般。

    “嘘——嘘——”她们不停地哄着她,一边换冰袋,一边轻抚她的头发,还不忘睁大了眼睛找白头发。“可怜的姑娘!”其中一人叹道。叹罢,又问边上的人:“你觉得真出事儿了吗?”她们的眼睛里闪着暗沉沉的光亮,诡秘而又兴奋。“嘘——可怜的姑娘!可怜的米妮!”

    5

    夜半时分,麦克伦登驱车回到家。崭新的房子整洁有序,像只鸟笼子一样干净而窄小,墙上涂着白绿相间的油漆,清楚而分明。他锁上车,走上前廊,开门进屋。他的妻子看见他,从台灯一侧的椅子上起身。麦克伦登立在屋子中央死死瞪着她看,直到她垂下眼睛。

    “看看几点了。”他抬起胳膊,指了指钟,说道。妻子低着脸站在他跟前,双手握着本杂志。她面色苍白,神色紧张,看上去疲惫不堪。“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让你别像这样半夜三更不睡觉坐在那儿干等着看我几点回家?”

    “约翰。”她叫了一声,放下杂志。麦克伦登满脸淌汗,双脚牢牢抓着地面,稳稳站定,两眼冒着怒火,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他走向妻子。妻子抬起头。他抓住妻子的肩膀,妻子呆呆伫立,痴痴望着他。

    “别这样,约翰。我睡不着……天太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求你了,约翰,你弄疼我了。”

    “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他松开手,半推半搡地把妻子摔到椅子里。妻子躺在那儿,静静看着他离开房间。

    麦克伦登穿过屋子,边走边扯下身上的衬衣。他走到后屋装有纱窗的阳台上,站在一片黑暗中,用衬衣抹了抹脑袋和肩膀后就扔到一旁。他从后兜里拔出手枪,放在床头小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脱掉鞋子,又起身脱掉长裤。不料短短片刻间,又是一身汗,于是他弯下腰,像头野兽似的四处找那衬衣。总算找着后,他又上上下下擦了一遍,然后将一丝不挂的身体往积满灰尘的纱窗上一靠,站着直喘粗气。屋内外不闻一点动静,不存一丝声息,连只虫子也没有。冷月当空,星星不再眨眼,灰暗的世界仿佛重病缠身,沉沉地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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