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反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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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纪稍长的美国人穿的不是粉色的竖纹灯芯绒裤子,而是平纹马裤呢的,同上装一个质地。上装没有伦敦式裁剪的长下摆,因此后尾从军用皮带下面露出一截,就像宪兵的上衣从手枪套底下露出来一样。他绑着简式的裹腿,脚上是一双中年男性常穿的普通休闲鞋,并非什么萨维尔街名牌货。鞋子和裹腿在色调上很不相称,身上的武装带同这两者也不甚协调。他别在胸前的飞行员胸章只剩下一双翅膀。不过连着胸章的绶带倒是像模像样;肩章上的两条杠代表着上尉军衔。他个子不高,瘦脸一张,面形五官有点像老鹰,眼睛里透着股聪明劲,也带着些许倦意。他已年过二十五,初看之下,给人的印象显然不是什么高等学府的高才生,倒没准是个骷髅会[17]成员,说不定还领过罗德兹奖学金[18]。

    他面前的人当中,有一位可能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人喝得酩酊大醉,被一名美国宪兵拉着拽着才勉强不倒下,同身后把他扶直站住的大下巴宪兵相比,他那两条腿又细又长,软若无骨,看上去像个化装舞会上的姑娘。他约莫十八岁,个头挺高,脸蛋白里透红,双眸湛蓝,嘴也像姑娘似的。他身穿一件水手短衣,纽扣扣错了眼,不久前才沾上的污泥还没干透;在他满是金发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皇家海军军官帽,那副自行其是、放荡不羁的姿态别人永远也无法模仿,就是想学也学不到几分像。

    “怎么着,下士?”美国上尉问,“出什么事儿了?他是个英国人,还是让他们的宪兵来照看为好。”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宪兵答道。他边说边喘着粗气,声音像是干着重活体力透支的人发出来的。那英国小伙尽管四肢如姑娘般纤细,却比看上去要沉得多——或者说更难对付。“站好喽!”宪兵说,“在你面前的可是军官!”

    于是,英国小伙做了番努力。他振作精神,试着凝聚目光,集中注意力。他左摇又晃,一条胳膊挂在宪兵的脖子上,抬起另一只手敬礼,他把手轻佻地一挥,举到右耳边,指头略略弯曲,没等礼毕,身子便又开始乱晃,边晃悠边挣扎着想站直。“干杯,长官,”他说,“你名儿不叫比蒂吧,但愿。”

    “不。”上尉说。

    “哎呀,”英国小伙说,“原本我也没这么想,是我搞错了。没冒犯着您吧?”

    “没有。”上尉低声应道,不过眼睛却望着那宪兵。这时,第二个美国人开口了。他中尉军衔,也是名飞行员,但年龄不足二十五岁,他穿着粉色长裤和伦敦式靴子,上衣除了领子以外同英军制服无异。

    “就是那帮海军兵蛋子里的一个,”他说,“整宿整宿地,净见着这些家伙给人从排水沟里拖出来。你不常进城,估计不太了解。”

    “噢,”上尉说,“倒是听说过他们,我才想起来。”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尽管街上挺热闹——边上就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四下人来人往——士兵、平民百姓、妇女,但无人愿意驻足一看,仿佛对这般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上尉望着宪兵:“你能送他回船上去吗?”

    “我倒是早想送他回去了,”宪兵说,“可他说天黑以后他没法回船上去,因为太阳落山时他就把船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

    “站好喽,水手!”宪兵粗暴地说,猛地拽起那一摊烂泥似的身体。“没准上尉您能弄明白他的意思,反正我他娘的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说他们把小船藏在码头底下,还是夜里停进去的,要等第二天涨潮了再开出来。”

    “码头底下?小船?什么意思?”这话是冲那中尉问的,“他们整的是水上摩托艇?”

    “差不多,”中尉答道,“你见过的——就是那种小艇,小汽艇,加上点伪装之类的,在港口横冲直撞,你想必见过的。他们整日里都在玩这东西,晚上就在排水沟里睡到天亮。”

    “噢,”上尉说,“我还以为那些是指挥官的专用小艇呢。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让军官来搞这种……”

    “这我不清楚,”中尉说,“兴许他们用这小艇送热水呢,从一条船送到另一条上去,送的是面包也说不定,要不就是忘了带餐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开着来回赶,利索得很。”

    “胡扯。”上尉说着,目光又落在那英国小伙身上。

    “就是这么回事儿啊,”中尉说,“整晚上城里是又脏又臭,到处是这些人,水沟里睡得满满当当的,英国宪兵一车车地把他们装走,就跟公园里的保姆似的。说不定是法国人给的汽艇,好让他们大白天的离水沟远点儿。”

    “噢,”上尉说,“我明白了。”可显然他一点儿也没弄明白,只是嘴上敷衍,其实压根儿没认真听,即便听了也不相信。他瞅了瞅那英国小伙,说:“行了,这副模样,可别让他在这儿待着了。”

    英国小伙再次试着振作起来。“我没事儿,您就放心吧。”他有气无力地说,嗓音倒挺顺耳,几乎带着愉悦之感,口气也甚是恭和有礼。“早习惯喽。就是地上太糙,躺着难受,该让法国人修修了。总该给客队弄块平整点儿的场地玩球,是吧?”

    “要这么说,这家伙可把这整块场地都给霸占了,”宪兵没好气地说,“他准是觉得这客队里除了他没别人了。”

    这时候,第五个人出现了,是一位英国宪兵。“啊,瞧瞧,”他说,“这又出啥状况了?怎么回事?”说罢,他看见美国人肩章上的杠子,便马上立正敬礼。一听见他的话声,英国小伙就转过身来,晃悠着朝这边定睛细看。

    “哟,你好啊,艾伯特。”他打起招呼。

    “噢,是霍普先生。”英国宪兵说。接着,他又扭过头来问那美国宪兵:“这回又出什么事了?”

    “说起来也不算个事儿,”美国宪兵说,“你们这些人打起仗来就是这副德行。不过在这儿我也只是个外人。行了,带他走吧。”

    “究竟怎么回事,下士?”上尉问道,“他到底干吗了?”

    “他可不会当回事的,”美国宪兵脑袋一甩,指了指英国宪兵,说道,“在他看来,这顶多就是件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刚才我在离这儿大概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拐进这条街,见路上堵着,从码头开来的卡车排成了长长一队,司机嚷嚷个不停,一个劲儿地问前头他娘的到底出啥事儿了。于是我往前走,发现这卡车队伍排得足有三个街区那么长,连十字路口也给堵上了。我就接着往前,到了最前头——就是出麻烦的地方,瞧见十来个卡车司机站在那儿,开研讨会似的聚在路中央,我上前问:‘出什么事儿了?’他们一听,让开了一条道,我一过去,就看见这浑小子躺在——”

    “你谈论的可是一位皇家军官,老兄。”英国宪兵说。

    “注意言辞,下士,”上尉说,“你看见这位军官怎么——”

    “他跟躺床上似的躺在路中央,枕着个空篮子,两手在脑袋底下一垫,还跷着二郎腿,就在那儿同一众司机争个不休,争他到底该不该起床挪窝。他说卡车大可以掉头绕路走另一条街,但他去不了别的地儿,因为这条街是他的。”

    “他的?”

    英国小伙满面悦色,一直在听,显得颇感兴趣。“兵舍嘛,你们知道的,”他说,“得讲规矩,就算是在紧张的战争时期也得讲规矩,兵舍是上头分配的,这条街归我,不准随便偷猎,懂吗?下一条街是杰米·乌瑟斯庞的,不过卡车倒是可以从那儿借个道,因为杰米眼下还没睡,暂时用不着,他失眠,这我清楚,也告诉他们了,让卡车走那儿过,这下明白了?”

    “是这样吗,下士?”上尉问。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反正他死活不肯起来,就跟那儿躺着,一直争,还叫他们遣个人去什么地方拿一份他们军队的作战条例来——”

    “皇家条令,没错。”上尉纠正道。

    “——说拿来让他们看看条例上怎么规定的,到底是他有道路的使用权还是卡车有。然后我就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再然后上尉您就来了,就这么回事儿,汇报完毕,您若允许,我即刻将他交给他们的皇家奶妈——”

    “行了,下士,”上尉说,“你可以走了,这事我来处理。”于是,宪兵敬了个礼便走开了,英国小伙转由英国宪兵扶着支着。“你能带他走吗?”上尉问,“他们的营部在哪儿?”

    “说实话,长官,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营部。我们——我总见着他们在酒馆里泡上整整一宿,直到天亮,好像不需要什么营部。”

    “你意思是说,他们不是从船上下来的?”

    “这,长官,那些或许也能算是船吧,要看怎么说了。不过,要想在那种船上睡着,可得是比他更嗜睡的人才行。”

    “原来如此。”上尉说,他看着英国宪兵,“是什么样的小船?”

    这一次,宪兵的回答直截了当、毫无抑扬,如关死的门一般断然不留余地:“我不知道,长官。”

    “噢,”上尉说,“很好。也罢,他现在这样子可没法泡一晚上酒馆了。”

    “或许我能给他找家角落里有小桌的酒馆,让他趴在桌上睡。”英国宪兵说。但上尉没在听,他望着街对面,另一家咖啡馆的灯光洒落在人行道上。英国小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模样像个孩子,粉红色的嘴无所顾忌地张开,像孩子的嘴一样。

    上尉转身对宪兵说:

    “可否劳你去路对面把伯嘉德上尉的司机叫过来。霍普先生由我来照顾。”

    于是,英国宪兵也走开了。此刻撑着英国小伙的换成了美国上尉,上尉的手挽在小伙的腋下,小伙如一个疲倦的孩子般又打了个哈欠。“站稳,”上尉说,“车很快就来。”

    “好嘛。”小伙打着哈欠应道。

    2

    上了车后,他坐在两个美国人中间,立刻进入了梦乡,突然之间变得很安静,如同婴儿一般。不过,去飞机场虽然只三十分钟的路程,抵达时他也已睡醒了,显得精力充沛,还管他们要威士忌喝。走进食堂的时候,他似乎相当清醒,只因灯光明亮而稍稍眨了眨眼。他头顶歪斜的军帽,身穿纽扣扣错了眼的短衣,脖子上胡乱缠着条脏兮兮的丝巾,丝巾上还绣着一家名牌预备学校的徽记(伯嘉德认了出来)。

    “呀,”他说,嗓音清晰而干脆,一点也不含糊,还透着股兴奋劲,相当洪亮,以至食堂里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好极了,有威士忌,哈?”他像只猎犬似的径直朝位于大堂一角的酒吧间走去,中尉跟在后头。伯嘉德则转而走向另一头,那儿摆着一张牌桌,桌边坐着五个人。

    “他是哪支舰队的司令官呀?”其中一个人说。

    “怕是整个苏格兰海军吧,至少刚找着他的时候是这样。”伯嘉德说。

    另一个人抬起头。“噢,我想我在城里见过他,”他打量了来客几眼,“可能因为他是走着进门的我才没认出来。通常情况下,他们都是躺在排水沟里的。”

    “噢,”第一个人说,他也朝四周看了看,“就是那伙人里头的一个?”

    “对,就是他们,你肯定见过,老坐在马路牙子上,两条胳膊让英国佬宪兵一左一右地拽着。”

    “没错,我见过。”第二个人说。这下,所有人都瞅着那英国小伙看,只见他立在吧台前大声说着话,看上去兴致颇高。“那帮子人都跟他一个样,”方才开口的人继续说道,“十七八岁,成天开着那些小艇奔来蹿去。”

    “他们就干这活儿?”第三个人说,“你意思是说,英国陆军妇女后勤队下头还配着一支海军男子辅助队?这么说来,上帝啊,我参军的时候可真正是投错门了,可怨谁呢,要怪就怪那征兵启事从来不写清楚。”

    “这我可不知道,”伯嘉德说,“依我看,他们可能也不光光是为了兜风找乐子吧。”

    然而,没有人在听伯嘉德说话,大伙儿都直直盯着那英国客人看。“这些家伙都是定点定时上下班的,”第一个人说,“太阳下山以后,看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是什么模样,你就能判断那会儿是几点几分。但我纳闷的是,一个每天半夜一点钟喝得烂醉的人为何第二天居然还能看得清海上的舰船。”

    “没准是英军有消息要传送时,”另一个人说,“他们就准备好复件,把那些小艇排成行,对着大船,复件每艇一份,然后发出去,找不到大船的小艇就绕着港口巡航,哪儿遇上码头就在哪儿上岸。”

    “想必没那么简单。”伯嘉德说。

    他正要往下说时,那英国客人转身离开酒吧间,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朝他们这边走来,虽然步子十分稳当,但脸色通红,两眼烁烁发光,一面走一面大声说话,显得相当愉快。

    “我说,哥几个要不一起——”他欲言又止,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前胸。“呀,我说呢,原来你们是在天上飞的,全都是呢。噢,上帝啊,真是厉害,天上好玩儿吗,嗯?”

    “是啊,”有个人应道,“好玩。”

    “但很危险,对吧?”

    “也就比网球飞得快点儿。”另一个人说。英国客人望着他,神情和善而开朗,目光尤为专注。

    又一个人冷不丁地问道:“听伯嘉德说,你是指挥军舰的?”

    “算不上军舰,不过多谢抬举,也谈不上指挥,指挥的是罗尼,军阶比我高点,年龄也是。”

    “罗尼?”

    “对,是个不错的家伙,很可靠,虽然年纪大了点,人也倔。”

    “倔?”

    “倔得要命。说了你们都不信。每回见着烟雾升起,只要是我在用望远镜,他就立马掉转船头,挡我视线,总不让我看那船身。这么一来,我就得不着海狸。到昨天为止,两个星期里我已经输给他两局了。”

    美国人面面相觑:“得不着海狸?”

    “我们就是这么玩儿的。计格子桅杆的数目,明白吧,看见一根格子桅杆,一只海狸到手!就算赢下一局。不过艾尔根街已经不作数了。”

    围桌而坐的美国人再次相视无言。伯嘉德先开口道:“原来如此。你或者罗尼谁看见一艘有格子桅杆的船,谁就赢对方一只海狸。这我明白了。那么艾尔根街又是什么?”

    “是德国船,老被扣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出现。那船的前桅装着帆和索具,所以看上去有那么点儿像格子桅,实际上我敢说就是些帆脚杆、缆绳之类的东西。我自己倒不觉得特别像格子桅,可罗尼说像,有天还真就叫上了。后来有一天他们开着这船驶过内湾,我就叫了这牌[19],算在罗尼头上,再指给他看,赢了他。打那以后我们就一致同意那玩意儿不能算格子桅。现在明白了吧,嗯?”

    “噢,”那个拿网球作比的人说,“我明白了。你和罗尼开着汽艇到处溜达,还玩海狸[20],嗯——不赖嘛,你们玩过——”

    “杰瑞。”伯嘉德打断道。英国客人静静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说话的人,脸上依旧保持微笑,眼睛睁得大大的。

    说话的人仍然注视着来客:“你和罗尼的船,船屁股是黄色[21]的吗?”

    “黄色?”英国小伙问。他不再微笑,但依旧和颜悦色。

    “我寻思着既然有两位船长,没准会给船屁股上点儿黄漆啥的。”

    “噢,”英国客人说,“伯特和里弗斯不是军官。”

    “伯特和里弗斯,”那人以若有所思的语调说,“这么说,他们也和你们一块儿出海。他们也玩海狸吗?”

    “杰瑞。”伯嘉德再次打断道。那人冲他看了一眼。伯嘉德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你来一下。”那人便站起身,跟着伯嘉德走到一边。“别难为他了,”伯嘉德说,“跟你说正经的呢,听见没有。他不过是个孩子,想想你在他这岁数的时候,又懂点啥?怕是只晓得按时按点上教堂做礼拜去吧。”

    “但咱们国家可从没连着打过四年仗,”杰瑞说,“我们大老远地上这儿来,花咱们自己的钱,随时随刻有吃枪子儿的风险,甚至不是为了咱自己打仗,要不是咱们,这些英国佬早在一年前就该学着德国人踢正步了——”

    “别说了,”伯嘉德说,“你这腔调跟那些发公债[22]的人没两样。”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公平交易呢。‘好玩。’”他用假声轻佻地模仿起来,“‘但很危险,对吧?’”

    “嘘——”伯嘉德制止道。

    “我真想飞到港口上头教训教训他和他的罗尼,一次就成,随便什么港口,伦敦的也可以,别的啥也不要,一架珍妮就够。珍妮?去他的,给我辆自行车加俩浮圈就行!我倒要让他瞧瞧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行了,现在就放他一马吧。他待不了多久的。”

    “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我打算今早带他上飞机,让他坐前面哈珀的位置。他说他会使刘易斯机枪,说他们那船上也有一挺。他跟我提过——说有一回他在七百码开外打瞎过一盏航标灯。”

    “行,那是你的事。说不定他还能赢你呢。”

    “赢我?”

    “玩海狸呀。然后你就能去挑战罗尼喽。”

    “无论如何,我会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打仗,”伯嘉德说着,将目光投向那英国客人,“迄今为止,英国人参战已经第三个年头,而他却还像个进城找刺激的二年级大学生。”说罢,他再次看着杰瑞:“不过,你就先别和他较真了。”

    他俩走回牌桌时,英国客人的声音照旧响亮而充满欢悦:“……如果他先拿到望远镜,就会把船凑到近处看个明白,可要是我先拿到,他就会掉头绕开,叫我除了烟啥也看不见。真是倔,倔得要命。但现在艾尔根街不作数了,倘若一个不当心犯了错叫了这张牌,就得在分里扣掉两只海狸喽。要是罗尼一时把这给忘了、叫错牌的话,那我俩就平分了。”

    3

    时至深夜两点,英国小伙仍在兴高采烈地侃侃而谈。他音色明亮,语气天真,正说起1914年那会儿他的瑞士之行是如何被糟蹋的。他父亲原本允诺他十六岁生日去瑞士度假,但真到了该过生日的时候他和家庭教师却只能将就着去威尔士。不过,他和家庭教师在威尔士登上了很高的山峰,以至于他敢说:站在威尔士的山上大抵也可以和站在瑞士的山上看得一样远(当然,他对在座任何一位有幸见识过瑞士之优越性的人都抱有足够的敬意)。“还不就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都一个样。”他补充道。坐在他身边的几个美国人——比他多吃过点苦,头脑比他清醒、冷静些,岁数也稍比他大——都漫不经心却又难掩惊讶地听着他讲。此时,他们大多已离座出去过一阵,回来时一致换上了飞行服,还带来了头盔和护目镜。一名传令兵走进食堂,手里端着个摆满咖啡杯的托盘,英国客人这才意识到,在外头的黑漆一片中,引擎声已经响了有一会儿了。

    伯嘉德站起身。“来吧,”他说,“给你也找身衣服。”他们刚一走出食堂,引擎空转发出的隆隆声就登时变得震耳欲聋。沿着那条看不见的沥青跑道,一列依稀可见的黑影向半空中吐出蓝绿色的火光。他们穿过停机坪来到伯嘉德的宿舍,麦金尼斯中尉正坐在一张小床上系飞行靴的鞋带。伯嘉德俯下身拣出一套西德科制服,往床那头一扔。“穿上。”他说。

    “全都得穿上?”英国客人问,“咱们要去那么久吗?”

    “难说,”伯嘉德说,“还是穿上的好。上面冷着呢。”

    于是,客人拿起制服。“我说,”他说,“我说,我和罗尼明——今天还有正经活儿要干呢。你觉得罗尼能允许我迟到哪怕一小会儿吗?没准他就不等我了。”

    “能赶回来喝下午茶的,”麦金尼斯说,只见他一个劲儿地捣鼓着靴子,好像总也穿不好,“向你保证就是了。”英国小伙直直望着他。

    “你几点前必须得回去?”伯嘉德问。

    “啊,不打紧,”英国小伙说,“肯定没关系的。反正啥时候出发罗尼说了算。要是我稍微晚了点,他会等我的。”

    “他会等的,”伯嘉德说,“把衣服换上吧。”

    “好嘞。”小伙说。伯嘉德和麦金尼斯帮着他穿起制服。“可从没上过天呢,”他闲聊似的以轻快的调子说,“绝对比站在山上看得更远,是吧?”

    “至少能看得更多,”麦金尼斯说,“包你满意。”

    “噢,那是。但愿罗尼肯等我。真是有趣,不过上头挺危险的,对不?”

    “得了吧,”麦金尼斯说,“别卖乖了。”

    “闭嘴,麦克,”伯嘉德说,“走吧。要再来点咖啡吗?”他望向英国客人,但回答的是麦金尼斯:

    “别。比咖啡管用的还有着呢。咖啡沾在机翼上,可难清理得很。”

    “机翼上?”英国小伙问,“咖啡为什么会沾在机翼上?”

    “我说你就别废话了,麦克,”伯嘉德说,“赶紧的。”

    他们再次穿过停机坪,朝那嗡嗡低语、闪着火光的黑影走去。靠近时,英国客人逐渐辨认出那架汉德利佩奇的形状和轮廓:就像一节普尔曼车厢斜斜向上插进了一幢尚未建成的摩天大楼的底层基架。他静静凝望着它。

    “这家伙可比快艇大,”他嗓音清亮、兴致盎然地说,“我说,那啥,它可不是整个一下子飞上去的吧,你们可别跟我开玩笑,我以前见过的,分两部分上天:伯嘉德上尉同我一块儿在前;麦克和另一个哥们一块儿在后。对吧?”

    “错,”麦金尼斯说(此时伯嘉德已然没了影儿),“就是整个一下子上去的。像只大云雀,嗯?又像头大秃鹰,懂吧?”

    “秃鹰?”英国客人喃喃道,“噢,要我说,像艘快艇,飞艇,我说,就是这么回事。”

    “听好了,”麦金尼斯说着把手往前一伸,将一件冰冰凉的东西胡乱塞到英国小伙手里——一细看,是只小瓶,“不舒服的时候,就喝上一口,明白吗?”

    “噢,我会不舒服吗?”

    “当然,我们也会,在天上飞免不了的,这东西能让你好过点,不过,喝了还是止不住的话——明白吗?”

    “啥?我听着呢。明白啥?”

    “别对着外面。别朝舷外吐。”

    “别朝舷外?”

    “风一吹全拍在我和伯吉[23]脸上,就啥也看不清了。啪的一声,完蛋,明白?”

    “噢,明白,那我该咋办?”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压低了嗓门,话音简短而严肃,仿佛策划阴谋一般。

    “低头吐光就行。”

    “噢,明白了。”

    这时,伯嘉德回来了。“教他怎么进前舱,行吧?”他说。麦金尼斯领着小伙穿过活板舱门,一直往前,逐渐上登;到了机身开始倾斜的地方,通道变得相当狭窄,得爬着才能进去。

    “爬进去,然后继续往前。”麦金尼斯说。

    “简直像个狗窝似的。”英国客人说。

    “可不是嘛?”麦金尼斯愉快地附和道,“快进去。”他弯下腰,能听得见小伙正一个劲地往前爬。“爬到头有挺刘易斯机枪,好找得很。”他冲通道里喊道。

    英国客人的声音随即传来:“找着了。”

    “负责枪炮的中士马上就来,他会告诉你子弹上没上好。”

    “上好啦。”客人说。谁料话音未落枪就断断续续蓦然响了几发。舱外传来阵阵叫喊,最大声的莫过于机鼻子下面的人。“没事儿没事儿,”英国小伙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对准了西边才开的枪,那儿除了海军办公室和你们的旅部啥都没有。我和罗尼甭管去哪里,出发前总得这么来一下。要是枪开早了,赖我太急,对不起啦。噢,顺带一提,”他加了一句,“我名叫克劳德——好像还没告诉过你们呢。”

    机外的跑道上,站着伯嘉德和听到枪响一路奔来的两位军官。“朝西边开的枪,”其中一位军官说,“他又怎么知道哪边是他娘的西?”

    “他是个水手,”另一位军官说,“你把这给忘喽。”

    “机枪好像也使得不错。”伯嘉德说。

    “但愿他上了天以后还记得枪该怎么使吧。”第一位军官说。

    4

    尽管如此,伯嘉德仍不时朝离他十英尺的前方看一眼——飞机渐渐抬头,机枪舱里露出一颗脑袋黑乎乎的轮廓。“你别说,他还真会使那枪,”他对身边的麦金尼斯说,“连鼓点子[24]都有自个儿的一套,刚才听到了吧?”

    “的确,”麦金尼斯说,“但愿他一会儿别蒙了;使枪嘛,就当是和家庭教师从威尔士的峰顶上往山下东看看西瞧瞧就行了。”

    “或许我不该带上他的。”伯嘉德说。麦金尼斯没有回答。伯嘉德稍稍动了动驾驶盘。前方的机枪舱里,英国客人的脑袋不停地左右摆动,四下张望。“等到了地方把货卸了就立马掉头回家,”伯嘉德说,“搞不好一会儿漆黑一片的——真见鬼,他的国家卷入战乱整整四年,他倒连一杆对准自己的枪口也没见过,岂不是羞死人了?”

    “他要是不把脑袋缩回去,待会儿就能见着了。”

    然而小伙子并未照做,甚至当他们抵达了目的地,麦金尼斯爬下去扳动投弹开关时,他也没有缩回脑袋。探照灯发现了他们,伯嘉德向其他同伴发出信号后便驾驶着飞机向下俯冲;敌人的炮弹在高空炸裂,飞机两侧的引擎咆哮着,推着他们在阵阵弹雨中全速穿梭,即便在这时,伯嘉德仍能看见他远远探出舷外的脑袋,耀眼的白辉犹如舞台灯光一般打在他的脸上,映出分外鲜明的轮廓,只见那张脸上,满是孩子似的兴奋与喜悦。这家伙倒是没忘了开枪,伯嘉德心想,枪杆还把得挺直。他继续压低机头,注视着定点目标晃晃悠悠地进入准星范围。他举起右手,等麦金尼斯看清目标、准备就绪时,又将手向下一挥。透过引擎的轰鸣声,他仿佛听得见炸弹松离机身时的咔嗒声和破空而坠时的呼啸声。减重后的飞机登时向上猛冲,眨眼之间便飞出了光牢。之后,伯嘉德忙活了一阵,驾着飞机在漫天炮壳弹片中上钻下蹿,突然又向一道光柱斜斜冲去。光捕捉到飞机,照在机身上良久,足够伯嘉德观察那英国小伙——只见他拼命把身子探出舱外,伸长了脖子朝右侧机翼和起落架后面张望。没准他是从哪本书里学来的。想罢,伯嘉德回过头来,摆正姿势,准备专心飞完归程。

    炮火止歇后,四周漆黑一片,冰冷、空旷、平静,除了引擎不知疲倦的鸣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麦金尼斯爬回驾驶舱,立在座椅上,发射了彩色信号枪,接着又站了片刻,扭过头看了看仍在寻觅搜索、劈斩夜空的探照光束,最后重新坐定。

    “大功告成,”他说,“点过了,四架全部到齐。放开了飞吧。”说完,他朝前头望了望。“国王陛下的皇家军怎么样啦?你不会把他挂在炸弹上一块儿丢下去了吧?”伯嘉德也向前看去,只见那前舱空荡荡的,在轻浅的星光下显得暗淡模糊,唯有那挺机枪的黑影依稀可辨。“不好,”麦金尼斯说,“他在那儿呢,看见没?身子探在外头呢。娘的,叫他别往外面吐的!瞧,缩回来了。”英国客人的脑袋再次进入视野,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又缩回来了,”伯嘉德说,“叫他别乱动,跟他说,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内,德国鬼子海峡集团的空军中队随时有可能飞到咱们头顶上。”

    麦金尼斯身子一摆,迅速下到前舱入口,弯下腰冲里头大喊:“回来!”这时,英国小伙几乎整个人都倾出了舱外,听见喊声后,他停下动作,同麦金尼斯面对面地蹲着。他们就像两条狗一般相对而嚷,喊话声在引擎的轰响(左右两堵隔墙并未使其减弱多少)中来回,小伙的嗓音又细又尖。

    “炸弹!”他叫道。

    “没错,”麦金尼斯喊道,“刚才那些就是炸弹。咱们狠狠教训了他们一回。你回来!我告诉你,十分钟以内所有在法国的德国鬼子都会盯上咱们!快给我回来守着你那挺机枪!”

    小伙尖细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巨大的噪声中尤显微弱:“炸弹!不要紧吗?”

    “没事!没事!不要紧。回机枪那儿,你这浑小子!”

    麦金尼斯爬回驾驶舱,说:“他回来了。要我替你开一会儿吗?”

    “也好,”伯嘉德把驾驶盘交给麦金尼斯,“速度放慢点吧。我倒宁愿他们追来的时候天是亮的。”

    “行。”麦金尼斯说着,突然用力扳了下驾驶盘。“右翼咋的了?”他说,“你看……是吧?右边靠着副翼和小舵飞呢。你来试试。”

    伯嘉德接过驾驶盘操弄了片刻,说:“刚才倒没注意,估计是哪儿的线路出问题了。我没觉着有炮弹近过咱们的身。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开吧。”

    “没问题,”麦金尼斯说,“对了,那么你明天——今天真打算搭他那小船出海了。”

    “嗯,我答应过他。没辙,总不能伤一个孩子的感情,是吧。”

    “你干吗不把科利尔也捎上,让他把他那把曼陀林[25]也带着?那样你们就能边游海边唱歌了。”

    “我答应过他了,”伯嘉德说,“把那边机翼抬高点。”

    “好好。”麦金尼斯说。

    半个钟头后,时近破晓,天空灰蒙蒙的。不多久,麦金尼斯就说:“好吧,终于来了。瞧瞧这些家伙!就跟九月里的蚊子似的。但愿他这会儿傻劲儿没上来,当自己在玩海狸就行。要真那样,他就只输罗尼一局喽,不过前提得要那帮鬼子有胡子……想开会儿吗?”

    5

    八点钟,海滩、海峡[26]出现在他们下方。减速后,伯嘉德调整方向舵,让飞机顺着海峡上空的气流缓缓滑落。他面容严肃,显得有些疲惫。

    麦金尼斯也憔悴了不少,满脸的胡楂该刮刮了。

    “你猜他这会儿又在看啥呢?”他问。因为此时那英国小伙又从座舱右边探出身去,朝右翼后头张望起来。

    “我哪知道,”伯嘉德说,“大概在看弹孔吧。”他加大了左侧引擎的转速。“得找技师来——”

    “看弹孔哪需要这么费劲,”麦金尼斯说,“我发誓我看见一枚追踪弹就打在他后背不远处。可能在看这茫茫大海呢;不过他是从英国来的,来的时候也准已经见识过了。”此时,伯嘉德让飞机保持平飞;机头高高翘起,沙滩和浪卷飞速向后退去,可那英国小伙仍然大半个身子探在外头,朝右翼的后下方看了又看,一副入了迷的神情,像个孩子一样充满好奇,直到飞机完全停稳,他依旧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接着,他忽地钻回舱里;引擎声戛然而止,四下遁入沉寂后,伯麦二人便清楚地听到他在通道里爬动。两位飞行员手脚发僵地从驾驶舱里爬下来时,他正好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满是欣喜与热切,声音高亢而激动。

    “呀,我说!噢,我的天哪!棒极了!距离感真强!能让罗尼看看就好了!啊,太厉害了!跟我们使的好像不一样呢——不自动上膛,全靠风吹。”

    两个美国人望着他。“什么靠什么?”麦金尼斯问。“炸弹呀!真帅。我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唉,我说,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简直太了不起了!”

    麦金尼斯愣了一会儿才弱弱地问:“炸弹?”两位飞行员四目相对,互看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叫道:“右翼!”接着,两人一同从活板门里钻出来,绕过机身跑到右翼底下一看究竟,英国客人紧随其后,只见那颗炸弹尾部吊在机翼上,弹体直直挂落,像个铅锤似的悬在右轮边,弹头将将触及沙地;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弹尖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细线,与轮胎留下的轨迹完全平行。两人的身后再次响起英国小伙洪亮、清晰,又掺着稚气的声音:

    “我自个儿一个人简直吓坏了。总想着告诉你们,可转念又想,毕竟在天上,你们比我可在行多了。这技术,神了!唉,我说,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6

    一名手持刺刀步枪的水兵将伯嘉德领进码头,并把小船所在的方位指给他看。码头上空空荡荡,他始终没有见到船的影子,直到他走近水边低头朝下一看,才发现两个弯着腰在船里干活的男人;他们身穿油腻的工作服,背对着伯嘉德,察觉到有人来,便直起身子回头瞥了一眼,然后立马又俯下身去。

    船长约三十英尺,宽约三英尺,船身上涂着灰绿色的伪装漆,后甲板前置,两根粗笨的排气烟囱斜斜立于其上。我的天,伯嘉德心想,要是那一整层全是发动机的话——甲板的后头就是驾驶座,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方向盘和一块仪表盘。一层厚实的挡板竖在舷边,约莫一英尺高,同样上了伪装色,先从船尾延伸至甲板前端,再绕过甲板后沿,顺着另一侧舷缘回到船尾,如此围住了整条船,只留船尾三英尺宽的空当,舵手座正对面的挡板上开着一个直径约八英寸的小孔,像只眼睛一般。他低下头,视线扫过静然不动的狭长船身(竟有股子邪恶之气),船尾处一挺旋转式机枪跃入眼帘。他再次打量起那圈低矮的挡板(被围住的船体高出水面不足一码)和那只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的独眼,默然思忖道:“是钢。钢板。”他的面色逐渐严峻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将防水外套拉紧,扣上纽扣,仿佛感受到些许寒意。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便转过身子,但来者只是一个机场里的传令兵,由那位拿步枪的水兵带着,手里还捧着个大纸包。

    “麦金尼斯中尉吩咐交予上尉您。”传令兵说。

    伯嘉德接过纸包。水兵和传令兵随即离开了。他打开纸包,只见里头是一众杂物外加一张笔迹潦草的字条。物件包括一只崭新的黄绸沙发垫、一把日本阳伞(很明显是借来的)、一柄梳子和一卷手纸。字条上写着:

    实在找不着相机,科利尔也不肯借我曼陀林。不过罗尼没准会用梳子奏小曲儿呢。

    麦克

    伯嘉德眼看着这堆东西,面色却依然凝重而深沉。他将物件重新包好,揣在手里走到码头一端,然后悄悄扔进水里。

    他回身向那艘深藏不露的小船走去,途中便看见两个人影渐渐靠近。伯嘉德一眼就认出了英国小伙——个高,纤瘦,脑袋向着比他矮些的同伴微微歪斜,嘴里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那同伴双手插兜,抽着烟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小伙身边。小伙照旧穿着那水手短衣,外头罩着件啪啦作响的油布雨衣,但那张扬不羁的斜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脏兮兮的巴拉克拉瓦步兵盔帽,长长的帽帘好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在他的脑后飘舞,仿佛在追逐他的声音。

    “哈啰,这儿呢!”在百码之外,小伙便喊了起来。

    但伯嘉德的目光却停留在另外那人身上,心想自己这辈子还从没见过相貌如此怪异之人。那佝偻的双肩和微微低俯的脸庞透着股浅浅的轻蔑与淡淡的漠然。他比小伙矮一个头,面色也挺红润,但红润中更有一种深深的肃然,几近冷酷。试想一个人明明只有二十岁,却想尽办法、连做梦也想变得像二十一岁——那张脸便给人这般印象。他身穿高领毛衫和粗布裤子,套着件皮夹克,外面是一条污渍斑斑、下摆长及脚跟的海军军官大氅,一侧的肩章已经不知去向,纽扣更是一颗也没剩下;他头戴一顶格子呢的猎人帽(前后都有帽檐),用一条细窄的丝巾连着帽边,从两侧拉下,遮住耳朵,绕过下巴,在左耳后打了个绞刑吏惯用的套结。他手肘以下全都没在口袋里,两肩耸起,脑袋低斜,加上那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位被巫婆吊起作傀儡用的老祖母。一根短杆烟斗烟锅朝下地咬在两排牙齿之间。

    “他来了!”小伙喊道,“这就是罗尼,伯嘉德上尉。”

    “你好。”伯嘉德边打招呼边伸出手去。罗尼则缄口不语,但手倒是有气无力地伸了出来。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很硬,结满了老茧。他一言未发,仅仅向伯嘉德投去短短一瞥,随即便挪开了视线,但就在这须臾之间,伯嘉德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奇异之色,一种一闪而过的、隐而不彰的,又充满好奇的敬意,就像一个十五岁少年看马戏团表演空中飞人时的眼神一样。

    但他始终不吭声,只顾闷着头向前走。伯嘉德眼看着他从码头边缘一跃而下,消失在视野中,而且跳得是那样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犹豫。此时,伯嘉德注意到,在视线无可触及的前方,小船的引擎发动了。

    “咱们也上船吧。”小伙说着,迈步朝小船走去,旋即又停下脚步。他碰了碰伯嘉德的胳膊,悄声说:“瞧那边!看见了吗?”那尖细的嗓音中透着强烈的兴奋。

    “什么?”伯嘉德也压低了嗓门,(出于老习惯)不由自主地往后看了看,又向上望了望。小伙一只手拽紧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冲港口对面的海域指了指。

    “那儿!往那儿看!那艘艾尔根街。他们又把它开出来了。”伯嘉德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停着一具通体锈黑、中腹深凹的古旧船壳——个头不大,并无显著特征,但伯嘉德突然想起小伙曾经说过的话,便朝那船的前桅望去,一团奇形怪状、胡乱缠在一起的帆脚杆与缆绳甚是显眼,乍看之下正像(假如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一根格子桅杆。站在他身边的小伙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你说罗尼他看见了吗?”他小声说,“有没有?”

    “我可不知道。”伯嘉德说。

    “噢,上帝啊!要是他光那么一看,也不多留个心眼儿就一口叫了它的牌,那我俩就平分了,哎,我的天啊!不过也罢,来吧。”说着,小伙往前走去,仍旧咯咯笑个不停。“小心着点儿,”他提醒道,“这梯子可不靠谱得很。”

    说罢,小伙率先下到船里,那两个干活的人直起腰来向他敬礼。罗尼已经整个身子都钻到了甲板下层的船舱里,只有后臀半露在外,塞满了窄小的舱口。伯嘉德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

    “我的老天,”伯嘉德说,“你们每天都得这么爬上爬下的?”

    “老不靠谱了,对吧?”小伙答道,语调依然欢快,“不过现在你可算明白了吧:上头那些人一方面给咱们用这些个七拼八凑的破玩意儿,一方面又纳闷儿这仗为啥总打不赢。”伯嘉德站在狭窄的船里,虽然多载了一个人,但船体仍然吃水不深,微沉一下后又复弹起。“瞧见了吧,就这么待在水面上,一点儿也不往下沉,”小伙说,“露水重的时候,能浮在草地上也说不定。就跟一张纸似的飘过去。”

    “能这样?”伯嘉德说。

    “呀,那还用说,绝对能行。这船的妙处就在这儿,明白了吧。”然而伯嘉德并没有明白,这时的他正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地忙着想办法让自己先坐下来;船上未设坐板,更没有座位,只有一根又长又粗犹如脊骨般的圆柱贯穿船底,从驾驶座直直延伸到船尾。不知不觉间,罗尼已经从船舱里出来,他坐在方向盘后头,埋头捣鼓着仪表盘;他回过头扫了一眼,仍然双唇紧合,不吭一声,相比先前,他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油污。小伙此刻也是面无表情。

    “好嘞。”小伙朝前看去,一名水手已经不见了影儿。“前面准备就绪?”他问。

    “是的,长官。”那水手的声音传来。

    另一名水手身处船尾。“后边也妥当了?”

    “是的,长官。”

    “松缆绳。”小伙一声令下,小船船头一转,响着咕嘟声驶离了原位,船尾处翻卷的浪花仿佛滚滚沸水一般。小伙低头望向伯嘉德,说:“真是蠢得可以,但还得按部就班地来,天晓得那些傻乎乎的四条杠大官儿啥时候会来——”转眼间,他脸上又换了一副表情,显得满是关切,“我说,不会冻着你吧?我都没想到替你拿一件——”

    “我没事儿。”伯嘉德说。但那小伙没等他说完便已脱起自己那件油布衣来了。“别别,”伯嘉德连忙推辞,“我可不穿。”

    “那你要是觉得冷了,一定告诉我。”

    “好,没问题。”此刻,他正低头端详着屁股底下的那根圆柱——更确切地说,是个长约二十英尺、直径约两英尺的半圆柱,像一口巨型火炉上的热水罐——下半部分被切除,上半部分则开口朝下以螺栓固定在船底的钢板上;半圆的顶端与两侧船舷同高,柱体与船壳之间的狭长空间只够一人落脚通过。

    “它叫‘穆里尔’。”小伙说。

    “穆里尔?”

    “没错。之前那条叫‘阿加莎’,取的是我姨妈的名儿。我和罗尼一块儿开的头一条船叫‘仙境中的爱丽丝’,我和罗尼就是那两只白兔子。有意思吧,嗯?”

    “噢,这么说你和罗尼开过三条船了是吧?”

    “啊,是呀。”小伙说着倾下身子来,“他刚才没注意。”他小声说道,脸上又浮现出开朗的笑容,洋溢着欣喜之色。“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他说,“你就看着吧。”

    “噢,”伯嘉德说,“说的是那艘艾尔根街吧。”他朝船尾看去,心想:上帝啊!这下真在水上跑起来了。他又朝船外张望,目光越过船舷,看见海港线正飞也似的向后退去。他暗暗忖度:这小船疾驰起来,速度都快赶上汉德利佩奇起飞时的速度了。虽然尚未驶离近港安全水域,但小船已然蹦跳起来,从一个浪尖跃向下一个浪尖,行进中伴随着清晰的震感。伯嘉德的手仍就按在身下的半圆柱上,他再次低头看着它,视线顺着柱体移动——从罗尼的座位底下开始,直直延伸,纵穿船身,最后斜斜没入船尾。“这里头是空气吧,我猜。”他说。

    “是啥?”小伙问。

    “空气。贮在里面,船就能漂得高些。”

    “噢,是吧,差不多,八九不离十。我之前还真没往这儿想过。”他走上前来(那长长的帽帘在海风中不住飘舞),往伯嘉德身边一坐,舷边立着的挡板将两人的脑袋掩住。

    身后的海港急速远去,渐渐消失,终而被海平线吞噬。小船先一抬头,倚浪而升,继而猛地朝前俯冲,撞向水面,造成巨大的震荡,刹那间船身几乎趋于静滞,而后紧接着,又是一起一落,一腾一扑,成片的浪花拍在船头,碎绽飞溅,仿佛一大铲迎面泼来的霰弹。“我想你还是穿上这外套吧。”小伙说。

    伯嘉德没有回答。他侧过头看着那张开朗的脸,平静地说:“咱们到外海了,对吧?”

    “是呀……穿上吧,好吗?”

    “多谢,不必了,我没问题的,反正也花不了多久的,我想。”

    “对,很快就拐弯了,拐了弯就会好多了。”

    “嗯,拐了弯就没事儿了。”不多久,他们果真拐了弯,船开得多少平稳了些;所谓“平稳”,也就是说,小船终于不再浑身打战、没命似的往浪里扎了。他们凌驾于波涛之上,速度越来越快,船身先斜向一边滑行一阵,接着又偏向另一侧,左右往复,教人头晕目眩;但小船始终在疾驰向前,伯嘉德朝船后方望去,一脸沉着与严肃,与他第一次低下头往船里探看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咱们正往东走呢。”他说。

    “向东稍稍偏北一点儿,”小伙应声道,“这样船跑得更顺当些,是吧?”

    “是啊。”伯嘉德说。此时,他们的身后已空无一物,只剩一片旷渺的汪洋,翻腾的尾波不停打旋,衬着那细细的枪杆针一般的斜影,船尾处,两名水手默默地蹲伏着。“的确,这么着是顺当些。”说完,他又问,“咱们还得走多远?”

    小伙身子一倾,凑过身来,说话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些,神秘兮兮的,但听得出其中的欢欣与自豪:“瞧罗尼的吧,照他的想法来,倒不是说我想不出这些点子,早晚会的,人得知恩图报嘛,就这么回事儿,不过他年纪大些,是吧,脑子也动得快。什么要礼尚往来啊,什么俗话说‘位高则任重’呀,诸如此类,今儿早上跟他一说他就想到了。我说:‘嘿,我说,我上去过啦,可算开眼界了。’他说:‘别告诉我你一个人飞上天去了。’我说:‘真飞了!’他说:‘飞了多远?老实讲,可别骗我。’我说:‘啊,可远了,简直十万八千里,飞了整整一晚上呢。’他寻思着说:‘一整晚,那还不到柏林了。’我说:‘我可不知道,想也差不多。’说完他就开始动起脑子来了,他动脑子的时候是啥样我可清楚得很,他年纪大嘛,是吧,见识广,待人接物可比我在行,错不了。然后他说:‘柏林啊。那伙计要跟着咱们一块儿在海上冲来冲去,可尝不着啥甜头。’接着,他又思来想去,我就在一边候着,后来我说:‘可又没法儿带他去柏林,太远了,再说,咱们也不认得路。’谁料他脱口而出——就跟子弹出膛似的,说了句:‘不还有基尔[27]嘛。’于是我就明白——”

    “什么?”伯嘉德一怔,整个人差点没蹦起来,“基尔?就坐这船去?”

    “当然,绝对行,罗尼想到的,别看他性子倔,可脑子真是好使,当机立断,还说:‘去泽布吕赫[28]可没法儿好好露一手,得让那伙计瞧瞧咱们的绝活儿。柏林……我的上帝!柏林!’”

    “你听我说,”伯嘉德侧过身来,正对着小伙,面色极其严肃,“这小船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

    “你们开这船去干什么?”紧接着(还没等小伙作答他自己便已恍然大悟),他伸手往圆柱上一搭,又问,“这里头是什么?是枚鱼雷,对吧?”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小伙说。

    “不,”伯嘉德说,“我原先不知道。”他的嗓音像蟋蟀的叫声一般,干冷干冷的,仿佛从离他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怎么开火的?”

    “开火?”

    “怎么发射鱼雷的?刚才舱门盖打开的时候,我能瞧见里头的发动机,就在这圆管子的前端。”

    “噢,”小伙说,“拉一下那边的小开关,雷就在船尾巴那儿松落,螺旋桨一下水就会开转,这么着就算准备就绪,只等发射了。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扭开船头,让雷自个儿往前跑。”

    “你是说——”伯嘉德好歹又把自己的声音拽了回来,“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用船头来瞄准目标,然后放下雷,等它开始动了再掉头让路,叫它顺着船腾出的道儿接着往前?”

    “瞧你这悟性高的,”小伙说,“早跟罗尼说了,到底是在天上打仗的人呀。虽说咱这营生可没你们那玩法来的带劲,但没办法,毕竟是在海上,只能竭尽所能啰。就知道你一点就通。”

    “听着。”伯嘉德说——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足够镇定。小船穿越起伏的浪涛,一斜一倾地飞驰向前,伯嘉德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能听见心中的自言自语:“往下说呀,快问他。问他什么?问他得离敌船多近的时候才能发……”“听着,”他勉强保持平静,“你跟罗尼说,明白吧,告诉他——就说——”他虽竭力克制,声音却依旧濒临失控,只好噤口作罢。他稳坐不动,等待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小伙弯下身,端详着他的脸,以充满关切的口吻说:

    “我说,你脸色不太好呀。这些不吃水的破船真是糟透了。”

    “与船无关,”伯嘉德说,“我不过是——你们接到命令要去基尔?”

    “啊,不是的。上头让罗尼说了算,只要咱们能把船开回去就成。这一趟全是为了你跑的。报答。是罗尼的主意。比起在天上飞,确实没劲了点儿。不过,要是你想——”

    “嗯,去近点儿的地方吧。你明白,我——”

    “当然,我可明白了。所谓战时无假,更不远游嘛。我这就跟罗尼说去。”言罢,他便向船头走去,伯嘉德则静坐原处。小船一左一右地侧身滑行,冲跃着一往直前,在海面上留下长长的轨迹。伯嘉德静静地向船后望去,望着小船疾疾掠过的海面,望着无边无垠的天空。

    上帝啊!他想,你做得到吗?做得到吗?

    这时,小伙回来了;伯嘉德抬起一张灰纸般的脸望着他。“行啦,”小伙说,“不去基尔了。挑近点儿的地方,权当是去打猎,也不赖。罗尼说他知道你会理解体谅的。”他把手伸进口袋,一阵摸扯,掏出来一只小瓶。“拿着,昨晚你们不也招待我一瓶嘛,这玩意儿也差不多,能让胃好受些,是吧。”

    伯嘉德举起瓶子,吞了一大口。喝完,他又将瓶子递给小伙,但小伙没接。“干活儿的时候从来不喝,”他说,“跟你们比不了,我们这儿可没法那么潇洒。”

    太阳西斜,黄昏迫近,小船继续行进,但伯嘉德早已忘却了时间,失去了距离感。前方,透过罗尼面前的小圆孔,他看见白茫茫的大海。罗尼的手按在方向盘上,从侧面望去,他的下巴如花岗岩一般突出,嘴里倒衔着那根熄了火的烟斗。小船继续行进着。

    小伙凑过身碰了碰伯嘉德的肩膀,一手指向远处。伯嘉德顺势望去,两英里以外,淡红的夕晖下泊着一艘轮船——遥看像是一条拖网渔船,高高的桅杆轻轻地摇晃着。

    “灯塔船!”小伙喊道,“是他们的。”再往前一点,伯嘉德看见一道低矮的防波堤,某个海港的入口就在那儿。“峡道!”小伙又喊。他朝两侧挥舞起胳膊。“水雷!”他的声音被海风刮向后方。“这地方净是这些恶心的东西。到处都是。咱们脚底下也有。好玩儿吧,哈?”

    7

    一层层轻柔的海浪拍打着防波堤。小船逐波踏浪,长跃向前,把浪峰甩在身后。船身腾空之际,螺旋桨随之出水,在空中打转,发动机扯嗓急鸣,仿佛要将自己连根拔起。但小船丝毫没有减速,与堤线保持距离平行而驰,越过防波堤的末端时,船头猛地抬起,船身以船舵为支点,像条旗鱼似的几乎直立于海面之上。防波堤距他们一英里远,堤尾处闪着点点微光,仿佛萤火虫一般。小伙侧过身来。“低点儿,别露头,”他说,“有机枪。流弹可不长眼。”

    “怎么办?”伯嘉德喊道,“我能干点啥?”

    “真是条好汉!总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吧?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伯嘉德屈身低伏,仰头望着小伙,神情如野兽般亢奋,“使机枪我能行!”

    “不急,”小伙回喊道,“先让他们耍耍,体育比赛嘛,咱们是客,对吧?”他朝前望去,说:“船在那儿呢,瞧见没?”转眼间,小船已经驶入港口,再往前便是浅水区。一艘大货轮正停在航道上,船身中央涂着一面巨大的阿根廷国旗。“该各就各位了!”小伙低头冲伯嘉德喊。直到这时,罗尼才第一次开了口。内港的海面相对平静,小船高速冲刺,没有丝毫懈怠,罗尼始终目视前方,说话时也没有回头,只是稍稍歪了歪突出的下巴和紧咬在齿间的烟斗,动了动嘴角,吐出独独一个词儿:

    “海狸。”

    小伙原本俯身在他称之为“开关”的装置上,可一听到“海狸”二字,立马蹦了起来,脸上满是愤怒与错愕。伯嘉德也抬眼向前,只见罗尼举着胳膊,指向右侧:一艘轻型巡洋舰泊在一英里开外,格子桅杆清晰可见。伯嘉德正欲细看,巡洋舰的后炮塔就开火了。“啊,可恶!”小伙大嚷一声,“这球让你给进了!便宜你了,罗尼!现在我落后三局了!”虽然难掩激愤,但小伙没等牢骚发完就重新在开关上伏下身来,脸上的愠色荡然无存,目光中闪着警惕的光芒,神情谈不上严肃,仅仅是镇定——他静静地等待着。伯嘉德再次朝前看去,忽觉小船以船舵为轴打了个旋,随即以惊人的速度直直向那货轮冲去。罗尼一手控着方向盘,另一手悬在半空,高度与脑袋持平。

    但伯嘉德觉得那只手似乎永远也不会落下了。他压低身子屈膝蹲着,屁股并不着地,眼睁睁地看着那面国旗越来越近,逐渐填满视野,犹如坐在影院里看见火车头突然从双轨间迎面驶来的镜头,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伯嘉德虽然目光平静,却也不禁悚然。巡洋舰发射的炮弹又一次在身后爆炸,愈发靠近时,货轮的尾部也有人开始瞄准他们射击。小船腹背受敌,前后枪鸣弹啸,伯嘉德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好家伙,好家伙!”他大声呼喊,“我的天哪!”

    突然,罗尼高举的手猛地劈下,小船再次以舵为轴急转半周。伯嘉德看见船头升起,扭向一边,他满以为船舷会撞上货轮,但小船最终毫发无损,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切线,安然脱身。伯嘉德期待着小船拐个大弯朝外海行进,好把货船远远抛在后头,可转念又想起那艘虎视眈眈的巡洋舰。他寻思着:“这下糟了,甩掉那货船以后,免不了得挨一顿侧舷炮了。”接着,他惦记起货轮和鱼雷,于是扭过头望向货轮,等着鱼雷爆炸,然而事与愿违,他惊恐不已地发现小船画了个圈又朝那货轮奔去了;就像在梦里似的,他眼看着自己冲向敌船,从船屁股底下钻过,绕到另一侧,贴着船身向前蹿,距离近得足以看清甲板上的一张张面孔。估计刚才没打中,所以他们打算追上那雷,捞起来重新来过。他痴人说梦般地想道。

    直到小伙碰了碰他的肩膀,伯嘉德才意识到他就在自己身后。小伙的声音相当镇定:“那边罗尼的座位下面,有把小个头曲柄扳手,麻烦你拿一下给我——”

    伯嘉德找到扳手,递往身后,恍惚中他想:麦克没准会以为他们这船上有部电话机呢。但伯嘉德并未立即回头去看小伙拿这扳手意欲何为——静静的恐惧中,他屏息凝神地望着罗尼的背影,望着他突出的下巴,望着那根僵直的、冷掉的烟斗,望着他驾驶着小船全速绕着货轮转,一圈又一圈,挨得那么近,连船壁上的铆钉想必都看得一清二楚。过了片刻,他向后看去,神情中透着激动与不安。他这才瞧明白扳手的用处,只见那小伙将它安在圆柱末端处侧下方的一个小绞盘上,正准备动手干活。小伙抬头瞅了一眼,看见伯嘉德急切的脸,便兴奋地喊道:“刚才没走成!”

    “没走成?”伯嘉德回喊,“它没——那鱼雷——”

    小伙和一名水手弓着腰埋头对付着圆柱与小绞盘,忙得不可开交。“没出去。这玩意儿不利索,老这样,还以为那些工程师有多聪明——没辙,三天两头出毛病。拉回来再试试。”

    “可那弹头,雷管!”伯嘉德喊道,“还在这圆筒里头吧?这也没问题啊?啊?”

    “保证没问题。不过那玩意儿已经在动了,停是停不下来了,螺旋桨都开转了,现在要把它收回来再好生放出去,要是不拼命往回拽或是偷懒耽搁了,那玩意儿就盯上咱们不放了。得叫它退回管子里,就这么回事儿!怎么样?”

    伯嘉德站了起来,转过身,在旋转木马般的小船里竭尽所能保持平衡。巨大的货轮在他们的头顶直打着转,好似特技电影里的动效。“让我来,给我扳手!”他喊道。

    “等等!”小伙在一旁说,“可不能操之过急,拉太快了容易卡在管口。就这么回事儿!最好还是让我们来吧,所谓各有所长、各尽其职,你说是吧?”

    “啊,可不是嘛,”伯嘉德说,“那是绝对的。”这话像是另一个人借他之口说的。他处在小伙和水手边上,身子前屈,双手按在冰冷的圆筒上勉力支撑,体内热血沸腾,体表却冰凉冰凉的,只觉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因寒冷而抽搐着。他注视着水手,只见那只壮实而粗糙的手正一下又一下以短促的节奏从容不迫地拧动绞盘,每拧一次,那绞盘便转动一寸。与此同时,那小伙在圆筒末端处弯着腰,用一把扳子轻轻叩击管身,边叩边侧过脑袋凝神谛听,动作娴熟而细致,像个钟表匠一般。小船依旧加足了马力不停地绕圈。伯嘉德看见一道长长的流涎从不知何处淌下,落在他的双手间,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张着嘴。

    伯嘉德没有听见小伙说话,也忘了自己是何时站起身来的,只感到小船突然打直了方向,一把将他甩得双膝着地,倒向圆筒一侧。水手回到船尾,小伙再一次俯身在那“开关”上。伯嘉德四肢发软,眩晕不止,一直跪在地上,小船又一次猛地扭头,他没有意识到,敌人又一次枪炮齐鸣(方才小船绕圈时,巡洋舰忌惮误伤货轮所以不敢开炮,货轮上的人则因小船离得太近而无法找到射击的角度),他也听之不见。又一次,巨大的漆绘国旗出现在正前方,仿佛火车头扑撞而来似的疾速放大,紧接着,罗尼高高举起的手又一次劈下……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像被剥夺了五感一般麻木,感受不到任何心神的跌宕与情绪的起伏,但他明白这一回那鱼雷“走成了”。扭头转身的一刹那,小船好像整个儿地离开了水面,他看见船头朝天蹿起,那架势仿佛一艘飞艇要在海面上像驱逐机一般表演横转侧翻的特技。伯嘉德的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到了这时,他终于无法再坚持了,只得趴倒在圆筒上,既没看到冲天而起的水柱,也没听见鱼雷的爆炸声,只觉得有只手抓住了他外衣的下摆,一名水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悠着点儿,长官,我扶你。”

    8

    一个声音和一只手的触碰唤醒了伯嘉德。他半坐半卧在小船右侧的过道上,两条腿瘫在圆筒上——好一会儿了,他都是这副模样。他依稀记得许久以前有人把一件大衣盖在自己身上,但当时他没有抬头,只是说:“我没事,你留着。”

    “用不着了,”那小伙说,“已经上路回家啰。”

    “很抱歉,我——”伯嘉德说。

    “哪里的话。都怨这些破船吃水太浅,没习惯之前任谁的胃也受不了,我和罗尼刚开始也这样,每次都受不了。说了你没准还不信,人类的胃居然能盛下这么多东西。来——”小伙递来瓶子,“好酒,喝它一大口,暖暖胃。”

    伯嘉德吞了几口,很快便觉得舒服了些,身子也暖和起来。那只手再次触碰他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喝完酒便睡着了。

    伯嘉德睁开眼,眼前仍然是那小伙。兴许是缩了水的缘故,那件水手短衣穿在小伙上,显得尤其紧小,又细又长、冻得发青的手腕从袖口底下露了出来。伯嘉德这才意识到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是谁的,但没等他开口,小伙便一脸悦色地俯下身,小声说:“他没注意到!”

    “什么?”

    “艾尔根街呀!他没发现那桅杆换过啦!好极了,这么一来我就只输他一局了,”他望着伯嘉德的脸,明亮的目光中充满了热切,“海狸呀我说的是,你知道的嘛,感觉好些了吧,嗯?”

    “嗯,”伯嘉德说,“好多了。”

    “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噢,上帝啊!真是天助我也!”

    伯嘉德支起身子,往圆筒上一坐。海港的入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小船略微放慢了速度。夜幕尚未落下。他以平静的声音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小伙痴痴望着他。伯嘉德碰碰圆筒:“这个。走不成。”

    “噢,是啊,所以才安上绞盘,不过起初没有。造出第一条船后,有天被雷炸了个稀巴烂,那以后才整了绞盘。”

    “可现在偶尔也还是会出事吧?我是说,就算安了绞盘,也还是有可能会炸着自己吧?”

    “唉,难说,有时候船出去了,最后没回来,没准就是这原因,永远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儿,也没听说有人被俘虏过。有这可能吧。不过我们这船倒没出过那种状况,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说的是,说的是。”伯嘉德连声道。小船依然开得飞快,进港后才渐渐放慢速度,平稳地穿过暮气沉沉的浅湾。小伙又一次凑过身来,喜不自胜地轻声说:

    “别说话哟,时间到了!”接着,他立直身子,提高了音量:“各位注意了!我说,罗尼——”罗尼并未回头,但伯嘉德看得出来他正竖起耳朵听着。“方才那艘阿根廷船挺有意思的,是吧?竟然跑那地方去了。你们倒是说说,那家伙是怎么通过咱们这儿的?大可以就在这儿停一下嘛,小麦法国人总会买吧。”他暂时打住,露出恶狠狠的表情,俨然化身为生着迷途天使般脸蛋的马基雅维利[29]。“我说,咱们这儿有多久没来过外国货船啦?好几个月了吧,嗯?”他再次俯下身子,悄声说,“看我的吧,好戏开始了!”但伯嘉德看不出罗尼的脑袋有丝毫的动静。“他正看着呢!”小伙压低了嗓门,几乎以气声说道。而罗尼尽管脑袋纹丝不动,眼睛却的确在细细观察。片刻后,那艘被扣留的旧船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暮色溟蒙的天空映照下,是那格子形前桅模糊的剪影。罗尼的手臂忽地举起,冲那船桅指去,他仍然没有回头,只有单单一个的词语从他的嘴角迸出,拂过那根紧咬在齿间的冷烟斗,传入众人耳中:

    “海狸。”

    小伙一跃而起,像一根突然松掉的弹簧,像一只解开扣带后重获自由的小狗。“啊,你混蛋!”小伙大嚷,“又要耍赖!那是艾尔根街呀,不算!——啊,反正我赢你了!现在我只输你一局了!”小伙只跨一步,便已越过了伯嘉德,他将身子压在罗尼背上,一个劲地追问,“是不是啊!”小船挂起空挡,放慢了速度渐渐靠向码头。“对不对,罗尼!只输一局了!”

    小船漂浮着滑向岸边,那名水手再次爬上甲板。罗尼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开了口。“对。”他说。

    9

    “我要一箱苏格兰威士忌,”伯嘉德说,“要咱们这儿最好的。好好包起来,要送进城里去。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送货。”不多久,可靠的人来了。“这是给一个孩子的,”伯嘉德指了指包裹说,“去一条名叫‘十二小时’的街上就能找着他,就在那家‘十二小时咖啡馆’附近的某个地方。他应该会躺在排水沟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个孩子,差不多六英尺高的个头。随便哪个英国宪兵都会指给你看的。要是他睡着了,别打扰他,坐在边上等他醒来,再把东西交给他。就跟他说是伯嘉德上尉送的。”

    10

    大约一个月后,一份《英国公报》辗转来到美国军用机场,报上的伤亡名单一栏刊登了如下消息:

    失踪:鱼雷艇XOOI,皇家海军后备队海军准尉R.博伊斯·史密斯与L.C.W.霍普,副水手长伯特及二等水兵里弗斯;属海峡舰队轻型鱼雷分部,执行海岸巡逻任务时未能返回。

    不久后,美国空军总部也发表了一则公报:

    特别表彰以非凡的勇气超额完成任务的H.S.伯嘉德上校及其他机组成员,包括达雷尔·麦金尼斯少尉,机枪手沃茨与哈珀。以上四人于一次日间突袭任务中,在没有侦察机掩护的情况下,掷弹摧毁了敌军位于战线后数英里处的一间军火库。其后,数倍于我方的敌机进行反扑,机组设法冲破包围,携剩余弹药飞往布兰克,向敌军团总部所在之城堡投弹,使其受到相当程度的损毁,最终在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安然返航。

    有关这一壮举,不妨补充一句:如果任务失败而伯嘉德上尉又活着脱身,他便会立即被送往军事法庭,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毫不容情的审判。

    彼时,他驾驶着那架汉德利佩奇,带着仅剩的两枚炸弹向那座城堡俯冲而去。敌人的将军们正坐在城堡里享用午餐。在他身下把着投弹开关的麦金尼斯早已开始冲他大喊大叫,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信号,直到能一一辨认出城堡顶上那片片石瓦时,他才将手劈下,然后遽然拉起机头,驾着飞机冲向高空。在飞机狂野的怒吼声中,他双唇微张,咝咝地呼吸着,心中唯有一个念想:“上帝啊!上帝啊!但愿他们全在那里,所有的将军、海军上将、总统、国王,他们那边的,还有我们的——所有人,一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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