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通往荣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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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流浪汉坤都咒师跋涉数百里进入吉拜格草原,想寻找一个可以饱食一顿畜肉的机会。他远远看到在已经解冻的河边有一顶黑色毡房,便满怀着希望走过去。卧在毡房门口的牧狗跳起来狂吠。一个男人钻出毡房将狗喝住,淡漠地望他一眼便又隐入门内。他奇怪,按常规牧家对待陌生客从来不这样。他再往前走发现门口有一堆冒着淡烟的马粪。这是家有病人拒绝来客的表示。他感到欣喜高声吆喝。那男人再次出现,端着一碗酸奶子过来,歉疚地弯了一下腰将酸奶子捧上:过路的客人,喝一碗消乏的酸奶子再去赶远路。坤都双手接住,问他家有谁遭了灾难。男人悲哀地说,上个月草原上刮过一阵大风将他家的七十多只羊卷进了河水,一只也没捞上来。现在他老婆又得了疾病,他每日每夜祷告神明想求得无私的帮助。坤都喝着酸奶子直到舔干净碗中的每一滴奶汁后才朗声地说,你的祷告已经灵验。神明降临到你面前你为什么还这样悲伤?快杀一只羔羊招待我,紫红的羊血会成为我杀死鬼魅的法宝。他说完,不等邀请便走进毡房。既然客人开口要吃的,主人尽管不相信他就是神明下凡也得满足要求。

    吃腻了羊肉喝足了羊奶,坤都咒师端过半碗羊血朝里吐进去几口浓痰然后泼向门口。羊血顿时变作几滴重浊的黑水落在地上。他闭目凝思嘴唇微微颤动。良久,随着地上的黑水渐渐消逝,他跳起来直奔门外。门外已是灿烂的黄昏,好像羊血飞升而去将西天的霞霓染得分外绚丽。坤都大吼几声,沿着毡房急急转圈,直转得头晕目眩浑身大汗淋漓一摇三摆无法站立的时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只听毡房内已经昏睡了两天的女人突然呻吟起来。他急步进去。女人已经睁开眼睛,莹亮的泪珠被血丝映照得又红又大。她开始说话,要吃要喝要男人扶她坐起来。之后不久,她像注入了鹿血浑身感到温热。她试着立在地上走出毡房,迎风伫立了一会,便骑着家中那匹四蹄雪白的骒马,在草原上来回兜风。男人傻傻地望着,嘿嘿一笑,笑得自己打了个愣怔。他突然想起在毡房后面喘息的坤都咒师,急急过去一看,人早没了。他来不及鞴马鞍就跳上自己的坐骑,来到老婆跟前,说他要去把神明降临吉拜格草原的消息告诉酋长巴思坎得尔。旺斯老河,快去。女人说着甩鞭打向男人的马。

    黄昏正在走向暗淡。云翳由血红变成了铁青。一只流浪的大鹰无所适从地在高空盘旋,渐渐沉降。突然它垂直而下,直捣一丛枝干丫叉的白刺树。它的判断相当准确,一只望鹰而逃的兔子恰好在鹰翅扇动树梢的同时钻进了树丛。可鹰伸直的双爪并没有抓到兔子,自己反而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翅膀扑腾着怎么也飞不起来。旺斯老河远远看见了,策马跑到跟前,跳下马扑过去满怀抱住大鹰,发现它右爪套着一条黄色锁链,锁链另一头有两个套环,交叉着扣在白刺树柔韧的枝干上。旺斯老河解下套环,发现套环和链条上面刻有精致的花纹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他很紧张,搞不清是凶是吉,抱着大鹰跨上马背直奔巴思坎得尔的毡房。

    坤都咒师已经到了那里。巴思坎得尔热情地留他过夜并给他端来最好的奶酪。他慢慢咀嚼,以他的见多识广说东道西,偶尔提到塔崩部落,引来巴思坎得尔的连连追问。他尽其所知一一道出,巴思坎得尔沉默不语了。等旺斯老河抱着大鹰闯进来时,沉默已使坤都进入梦乡。他坐着睡觉,鼾息阵阵,身体纹丝不动。旺斯老河大声说出他的奇遇并将大鹰送到酋长跟前。酋长抱住大鹰奇怪它怎么这样柔顺。坤都突然睁开眼凝视大鹰,冷漠地一笑说,又看见这只鹰了。巴思坎得尔,你和你的部落已经不是这片富庶草原的主人了,如果你们不赶快离开这里,你们将卷入战争。他说话的口气古怪阴冷。巴思坎得尔不禁打了个寒颤。坤都又说,世界上有个部落叫宁方特。他们没有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固定的迁徙路线。他们自称是大藏王的后裔又混合了成吉思汗的骨血,杀人越货抢掠成性十分强悍。他们把鹰作为自已的保护神用上等的羊肉饲养着它们。但每一个季度一开始,他们便停喂三天,再把饥饿的鹰放出去让它们自由觅食。男人们骑马跟踪。鹰落到哪里,哪里便是他们这个季度放牧居住的地方。这是神的指引,无论那里有没有主人有没有河流牧草,他们都将毫不犹豫地前往,长驱直入或武力征服。巴思坎得尔听完了也宽心了。天神保佑,旺斯老河捕捉到了他们的鹰。如果将它杀死埋入地下,宁方特部落怎么会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应该占领的地方呢?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坤都一阵冷笑。而旺斯老河却迫不及待地扑向巴思坎得尔,几乎在抢过大鹰的同时抽出了悬挂在腰际的短剑。坤都吃惊地站起,来不及阻拦就见那剑已经狠狠戳进了大鹰的胸腔。大鹰一阵猛烈的挣扎,之后便是嗥叫,死亡的阴影霎时笼罩了它。谁也不说话,都不知说什么好。旺斯老河将满手鹰血在还没有变冷的鹰躯上擦擦,悄悄拿出去在不远处挖坑掩埋。预感到不妙的坤都想马上离开这里,却被巴思坎得尔一把拉住,向他讨教怎么办。坤都还是那句话,不幸就要来临,赶快去寻找安全的地方。巴思坎得尔摇头。他并不留恋这地方,但他和他的部众要去哪里呢?难道他会去寻找塔崩人的帮助?坤都叹息一声,坐到毡铺上打坐念咒,念了整整一夜。巴思坎得尔心思沉沉地陪伴着他,天亮前打了个盹,醒来时坤都已经杳然无踪。他使劲晃晃脯袋,仿佛夜里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是老样子。

    日头爬入中天,又一只大鹰来到吉拜格草原上空。它悠悠盘旋,带着金光闪闪的锁链,不慌不忙地接近地面。巴思坎得尔站在毡房门口木木地翘望。而鹰也在不断向他遥睇。这样过了很久,鹰和人都感到疲倦了。巴思坎得尔转身期一边走去。他想叫来部落的弓箭手给它致命的一击,让宁方特人永远失去占领古拜格草原的机会。可他并不知道,大鹰久久不肯落下是为了让远方的主人看到自己的影子以便追踪而来。

    此时马队的风尘已经出现在鹰的视域中,就在巴思坎得尔回望它的一瞬间,它飘飘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堆土包上。土包下面是被旺斯老河刺死的那只鹰的尸体。它用双爪和尖硬的嘴轮番刨挖,土包很快消逝。它双爪抓住鹰尸,翅膀猛然一扇便将尸体抓出了地面。它蜷起右爪,单腿撑地,咕咕叫着守护在同类的身边。那条锁链就像冬眠的金蛇平静地盘绕在它脚下。巴思坎得尔看呆了。让他回过神来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奔腾声。

    尘埃升起,遮去了半天明丽。征服者雄壮的嘶喊声滚过天际。大鹰原地掀动翅膀,招唤主人快快到来。巴思坎得尔跳上马背惊呼着去通知自已的部众:血光之灾已经降临,勇士们,快快上马,丢下我们的财富,保护我们的生命,冲出去,活下去,去寻找远方的好日子。他把部落中的男人和女人集合在一起,却没有来得及带他们逃走,就已经被侵略者包围了。

    宁方特人像吆喝牲口那样肆无忌惮地冲他们喊叫着,威胁他们不准反抗,不准逃跑,不准走来走去,不准交头接耳。一会,喊叫声停息了,宁方特部落的酋长翻身下马仆倒在鹰尸前面。他身边的人也想跪下悲号,却见酋长迅速爬了过来,魁梧的身体迎风不动。他望着挤在一堆的数百野骛人,明白对方已经给他们创造了一个集体大屠杀的机会,便放浪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死亡就要发生,坤都咒师的预言灵验了。巴恩坎得尔情急生智,跳下马前走几步高声说,我们十分荣幸地看到了宁方特部落的雄姿,我们将用最热忱的方式欢迎你们来吉拜格草原做客。要是我们无意中伤害了你们,我们将用世界上最好的弓箭作为微薄的赔偿,请求高尚的宁方特部落的原谅。酋长板滞着面孔不说话。他身后的人嚷嚷着要巴思坎得尔把弓箭赶快献上。十六把弓箭很快摆到了宁方特人面前。酋长脸上大放光彩。但鹰尸的阴影依然存在。贪梦的酋长询问巴思坎得尔野骛部落还有什么宝藏。巴思坎得尔说,肥壮的羊任你们宰,暖和的毡房任你们住。我们最好的宝藏就是我们的热情。宁方特酋长狞笑一声,摇头说,我们没有不经过厮杀就占领草原的习惯。宰羊之前必须杀人,这是我们的祖先得到的神示。他说罢,回身跳上了马背。在那些贵重的弓箭被宁方特人收起来的同时,酋长挥刀在空中横劈一下,他身后就有人举起一面红色的旗帜,挥舞着向全体宁方特人发出了屠杀的信号。

    就像水潮从四面涌来,宁方特人的冲撞一下子在野骛人中间激起了狂浪,之后便是搅动的旋涡。野骛人勇猛抵抗,却被更勇猛的进攻连连击败。头颅在绿野中滚动,在宁方特人的战刀下瞋目切齿,在马蹄的践踏下粉碎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骤然响起,引来许多更为狂妄的滴血的锋刃,骨肉被一截两半。巴思坎得尔想跑,可无论他怎样挥鞭那马总是在原地打转。而所有的宁方特勇士都好像没看见他,纵马从他身边跑过也不曾把战刀朝他砍过来。他明白这是坤都昨夜的咒术起了作用,便勒马停稳,绝望地看着部众一个个倒下。许多男人开始逃跑,宁方特人觉得这是一个施展箭术的机会,收刀握弓。几乎所有的箭都没有射空。野骛人一个个惨叫着从马背上栽下来。

    最后一个跑离人群的是旺斯老河。他的马死了,他只能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寄托在双腿上。在估计宁方特人就要放开拉紧的弓弦时,他一个马趴仆倒在地。弓响了,箭从他头顶嗖嗖掠过。他凝然不动。宁方特人笑了,骄傲地以为他们箭无虚发,并且吵起来,都说是自己射中的。旺斯老河一跃而起,疯跑着像野羊划过草原,又一个滚打翻在地。箭镞再次飞来,接着是平静。他知道他们在死死地盯着自己。他不动,持续了一会,有人骑马过来,发现他眼睛紧闭着满脸是血,便回头大声告诉别人这次是真的射中了。话音刚落,旺斯老河就蹦起来一把将那人撕下马背,那人还没落地,短剑就已经插入了他的心窝。马跳开去。他拽住马尾让它将自己拖了一段路,等马要回身跑向宁方特人时,他跪直身子,揪住马鬃,紧紧贴到马腹的右侧。马按照他的意志朝远方急驰而去。这情形似乎使巴思坎得尔的马有了灵性,在主人仍然呆愣着的时候扬起了四蹄。毫无防备的巴思坎得尔却仰挺着身子从马上栽了下来,手中的长刀被抛向一边。宁方特人这才看到还有一个活人在他们面前,他们纷纷下马,扑过去将他抓住。

    骄横的宁方特人是不肯杀死最后一个敌人的。他们要将他放走。并怂恿他去寻找复仇的机会。正是在这种和复仇者的不断拼杀中,宁方特人变得越来越强大犷悍。他们不怕敌人来报仇,因为那只会锻炼部众,只会使他们更加过瘾地去杀人,去战斗。再说。活到最后的人一定是得到了神明的保佑,他们为什么要和神明作对呢?但这次情况特殊,野骛部落竟然有两个活着的。杀死巴思坎得尔是符合常规的。人们将刀架在这个幸存者的脖子上,等待着酋长的命令。出人意料的是,从来不会心软的酋长突然有了对生灵的怜悯。他说看在那些珍贵无比的弓箭的份上,再给他一次反抗的机会,看他是不是真正得到了神明的保佑。巴思坎得尔听着,猛地回过身去,从一个宁方特人手中夺过砍刀,一刀劈下去,正中那人的头颅。血浆霎时飞溅,溅了宁方特酋长一脸一身。酋长哈哈大笑,笑得巴思坎得尔手提砍刀愣怔在那里。他听酋长说,年轻人,你的手为什么要发抖?难道你是第一次杀人?要是我们的肉躯能使你变得杀人如同宰羊一样顺手,你就是我们真正的敌手。我们为能够培育起和我们一样强大的敌手而感到骄傲。巴思坎得尔气得咬牙切齿,却没有再次将刀举起。簇拥在四周的宁方特人都笑了,连那个被巴思坎得尔劈死的人也在笑。巴思坎得尔扔掉手中的砍刀,赤手空拳地朝前走去。酋长极有风度地挥挥手。所有的宁方特人都给他让开了路。

    嫩绿铺展到远方就变成了鹅黄。春天就在这嫩绿或鹅黄之上一次次地展示着生命的繁荣。大角羚羊健美的身躯总是陪伴着阳光,有多少束阳光就有多少只羚羊,有多少时间的光照它们就有多少时间的徜徉或奔逐。褐斑鼠刚从冬眠中醒来,现在它们要和一切活物比比精神了,没完没了地咬嚼,没完没了地挖洞,没完没了地窜动,没完没了地躲避着早獭或老鹰的偷袭。鼠类的活跃带来了早獭的活跃,以鼠类为食物,它们把自己吃得一个个滚瓜溜圆。而早獭昀这种肥壮却又饲养了数以万计的豺狼。大地如此活跃。从天上丢下来的声音也变得芜杂而繁多。百灵啁啾,云雀啼啭,大雁嘎嘎地俯视着地面,成群的鹤鸟忽起忽落,叫声和行动一样欢快。蓝尾雉飞来了,铺天盖地,一瞬间就会屙下十里粪便。

    野骛之父诗人巴思坎得尔就是在这样一种万物争荣的环境里度过了十多天孤寂的生活。他把早獭当作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每天都要寻找它们的洞口。他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稳稳坐着,一俟旱獭露头,就轻轻一松早已张好的弓弦。这就是说他有肉吃了,味道鲜美到无与伦比。他在朝东走,走向坤都咒师告诉他的那个方向,那儿有塔崩人和金塔娃。他需要复仇,需要爱情,需要纵情歌唱,需要跃马驰骋。还需要别的,那就是荣誉,无论是骑手的荣誉还是诗人的荣誉,或者是作为部落首领的荣誉。他不相信塔崩人会满足他的这些需要,但他要争取。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取一切或者说一切都是为了争取。他边走边放开嗓子唱歌,高亢尖利的歌声有时能震惊得头顶群鸟翻飞,而四周却了无兽迹。后来他就不唱了,他用歌声吆来了一队匆匆赶路的骑影。

    马队在离他五十步外的地方停下,只有旺斯老河单骑来到他跟前,跳下马背,悲凉地叫了一声酋长,巴思坎得尔长出一口气,无限哀恸地说,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旺斯老河亢奋地回望一眼说,我请来了塔崩人。复仇的日子就在眼前,快快去见达克帕罗,他会送给你一匹战马一把大刀。巴思坎得尔冷笑一声,慢腾腾走向达克帕罗。达克帕罗翻身下马迎接他,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弓箭呢?你把它送给了强盗?巴思坎得尔说,我的女人呢?哪去了?快把她还给我。之后两个人再也不说什么,僵持了一会。巴思坎得尔转身回到旺斯老河身边,告诉他,达克帕罗决不会诚心替我们报仇,他只想着他的弓箭,塔崩人也是为了弓箭才兴师动众的。别去送死了,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只能引火烧身。旺斯老河觉得这不是野骛之父应该说的话,失望地说,你可以不去,但你不要阻拦我。巴思坎得尔说,我是野骛之父,我有权力保护你的生命。旺斯老河轻蔑地哼一声说,你本来就不是我们部落的人,你根本不想为死去的人报仇。部落灭亡了,你为什么还活着?我的野骛之父,难道你不怕那些死去的灵魂搅扰你今后的生活?他看对方沉默不语,又说,逃你的命去吧,往南走,不太远,就是塔崩部落的营地。说罢他跳上马离开了巴思坎得尔。

    马队又开始奔驰。威风凛凛的骑手们一个个从巴思坎得尔身边闪过,远去,消逝。原野重新归于寂静。时间的延展深邃而沉重。

    为了发泄不满,旺斯老河故意给巴思坎得尔指错了方向。七天以后,他才辗转来到塔崩部落的驻地。塔崩人正在忙乱之中。从那些集中起来准备迁徙的羊群身上就可以看出,宁方特人打败了塔崩骑手的进攻,当巴思坎得尔在忙乱而无暇顾及客人的人群中找到旺斯老河时,他正躺在草地上睡觉。他没有毡房没有家什没有女人没有羊群,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跟着塔崩人迁徙,他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他被巴思坎得尔推醒后他朦胧觉得自己已经被捆绑起来,而面前蹲着的正是一个狰狞的宁方特人。他惊叫着跳起,急眨跟皮,又松口气,浑身无力地坐到草地上。巴思坎得尔比他显得还要疲惫,坐到他身边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的心思跟旺斯老河的一样也在去留之间徘徊。过了半晌,旺斯老河突然开口讲话了,你说得对,达克帕罗只想夺回自己的弓箭。他对人家说,只要把弓箭交出来,塔崩骑手就可以放弃进攻。宁方特部落的酋长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乞求他息怒,说只要使部落免遭不幸,哪怕献上他的心脏他也愿意。弓箭被人磨磨蹭蹭地拿出来摆到了达克帕罗面前。达克帕罗跳到地上一一验收自己的宝物。就在这时,一根绳索飞过来套住了他的脖子。正在悄悄包围塔崩骑手的宁方特人突然从四面夹击过来。前去征讨的塔崩人死了一半逃回来了一半。达克帕罗没回过神来就做了俘虏,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宁方特的酋长说,他要杀尽塔崩人,不然他的耻辱的双膝将会承受风湿的痛苦,折磨得他终生不宁。巴思坎得尔吸口冷气,惊悸地抬头望望。他什么也没望见,但他明白战争的阴云就在一眨眼的将来。

    塔崩人在这里度过了最后一夜。就要出发了,星群逸去,晨光斜洒而来。宽阔的谷地渐渐显露。一种奇迹和白昼一起降临。人们看到,在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那么多漂亮的灰色野马。用不着商量,所有人都停下不走了。他们把这看作是神的启示,无论是祸是福,这儿就是他们的家园,至少暂时如此。只有巴思坎得尔看出了蹊跷。野马群不吃不喝,做出随时奔逃的样子。它们受惊了,好像它们是被追撵到这里来的。不祥的感觉使他向塔崩人大声发出了警告:赶快走吧,宁方特人就要来了。没有人理睬,包括旺斯老河也用眼光讥讽着他的胆小怕死。他们重新安营扎寨,打火做饭。之后,女人们去放牧,男人们急不可耐地扑向山坡进行这个年度的第二次猎马。中午,男人们回来了,兴奋地吆喝着女人赶快洗马肠煮马肉。但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切都按照巴思坎得尔的预料发生了。宁方特人的突袭惊跑了野马群。塔崩人来不及撤离,就被敌人的马队踏平了所有的毡房。屠戮再次发生。喊杀声盖过了惨烈的叫声。抵抗是无济于事的,活着的人都开始逃跑。而这时,巴思坎得尔早已来到高坡上,挥动手臂大声喊叫着要塔崩人向自己靠拢。他的预言实现了,他的喊声自然发生了效力。亡命者朝他跑去。很快,数百男人和女人都背靠山脉簇拥在了高坡上。狂妄的宁方特入杀尽了来不及逃走的老弱妇孺,便气势汹汹地向高坡包抄过来。幸存的塔崩骑手们就要迎上去拼命。巴思坎得尔连声喝斥。他和旺斯老河带头走进了山谷。追兵已经迫近,群龙无首的塔崩人来不及考虑是不是应该服从一个陌生人的引导,慌慌张张跟在了巴思坎得尔身后。

    穿过一片林带,再穿过一片荒草滩,迎面是一座陡峻的山峰。宁方特人追过了林带追过了荒草滩追到了山峰脚下。他们杀死了几个落在后面的人,直把塔崩人赶到不得不攀援上山的地步。所有的马匹都被塔崩人丢弃了。他们徒步上山,来到半山腰时发现宁方特人也徒步追了上来,密密麻麻的,一直铺排到山脚。塔崩人立住,大口喘气,只有巴思坎得尔一个人继续朝上走去。旺断老河冲他喊一声,不能再上了,你上到哪里人家冲到哪里,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拼了。巴思坎得尔一阵沮丧,酸麻的双腿瑟瑟发抖,浑身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他一屁股坐下,坐在一块龇牙咧嘴的石头上,疼得他重又站起。石头松动了,顺着山坡滚下去,正好砸到一个宁方特人的头上。那人的脑壳顿时迸裂,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倒了下去。我们为什么要跑?我们已经有了战胜敌人的武器那就是堆积在这里的累累大石。巴思坎得尔在心里说着又将一块石头踢了下去。用不着提醒,所有的塔崩人都扑向石头。

    轰隆隆隆,这里的万年寂寞被阵阵石头的滚动声搅扰得动荡不宁。鸟兽惊恐地四散面去,发怵的云雾来回扭动着。坐土飞扬。蓝天霎时昏暗了。而在半山腰,在那些滚石头的人中,时不时发出几声疯狂的吼叫,回音从两侧的高山上传来,像猛兽奔走。宁方特人既没有撤退也没有爬上来,因为几乎所有追撵到山坡上的人都被乱石砸死在了那里。山脚下的荒草滩上,宁方特酋长组织了第二次第三次进攻,但他的部众除了送命之外毫无所获。眼看黑夜就要来临,宁方特人只好停止进攻。他们来到山谷外面,也像当初塔崩人等待金塔娃和白孩子那样,等待着塔崩人被饥饿所驱使,跑出来送死。但是塔崩人没有出来,他们发现,野马群出现在了荒草滩上,就像酷寒的冬天里大地出现了无数温暖的太阳。

    这是一个白昼,山谷外面的宁方特人还在惊悸地回想着万石轰击的悲惨场面。他们决心复仇,但对再次攻山却表现得异常谨慎。酋长明白,不到失去最后的耐心的时候,自己是不会贸然进攻的。而在山谷里面,已经取得了塔崩人信任的巴思坎得尔将人群分为两拨,一拨人去山下猎马,一拨人掏石挖洞。用来砸击敌人的石头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揭去植被挖出石块来垒在阵地的前沿,至于洞那是要住人的。他们必须做长期打算。这样过了半个月,耐不住性子的宁方特人终于又一次走进了山谷。他们这次把人分为十五批,三十个人为一批,沿着山坡拉开间距,一批失利了再上一批,如同大水漫溢,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然而半个月的准备使塔崩人有了足够的石块。他们三人为一组,一组人瞅准一个进攻者往下滚石头。石头用完了,宁方特部落的人马已有十三批被砸退或砸死。随着太阳落山,他们又一次撤离了山谷。塔崩人的斗志正在旺处,他们连夜做准备,将挖掘出的石块再次堆积在阵地上。这种劳作在巴思坎得尔的督促下又持续了半个月,又用老办法打退了宁方特人的三次进攻。他们做好了准备,要让这种抵抗一再地重复下去,直到宁方特人全部死尽。

    春日将尽的时候,宁方特人发动了最后一次绝望的进攻,结果仅仅是换取了许多石头的崩落。塔崩人很快又在消逝了石块的阵地上把大大小小的石块垒得更高。宁方特酋长再次丢下了几十具部众的尸体后,无可奈何地带人离开了山谷。大地以不变的规律送走了黑夜迎来了白昼。野马群的迁徙又开始了。它们似乎不愿意离开塔崩人,走走停停,从中午一直走到第二天黎明,才完全消逝在塔崩人的视域之外。塔崩人也不愿意离开野马群,他们征询巴思坎得尔的意见,巴思坎得尔说,我们已经丢失了战马,只要我们一离开这些挖出来的岩石,宁方特部落的骑手就会追上我们。你们看到天上的那只大鹰了么?它是宁方特人的眼睛,它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我们。可野马群一走我们就没有肉吃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如果我们跟着野马群往山谷深处走,我们就是失败者,如果我们走到山谷外面去,去做一个抢马、抢肉的强盗,我们就是胜利者。尽管我们必须流血牺牲。现在,对我们有利的是,宁方特人已经尝到了我们的厉害,气焰不像开始那样嚣张了。当我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一定会惊慌失措。勇士们,你们说我的话对不对?没有人说不对,也没有人说对。旺斯老河说,你是我们的头,你的话就是神明的意志,为什么还要征求我们的意见?难道你怀疑我们都是些怕死鬼?巴思坎得尔说,野骛部落已经灭亡了,我已不是公众的父亲。我也不是塔崩人的酋长,因为据我所知,不是塔崩人的血统,不在塔崩人中长大的人,是不能成为他们的酋长的。但是如果勇敢的男人们愿意出生入死去做一个强盗,我倒可以带领这些强盗抢来部落所需要的一切。我以诗人的名誉保证,宁方特人的马将成为我们的马,宁方特人的羊将成为我们的羊,宁方特人的毡房将成为我们的毡房。如果达不到目的,我永不歌唱。

    塔崩人骚动起来,为了这钢铁般铮铮作响的誓言,他们激动了。他们举起了双手,开始高声喊叫。这就是说所有的男人都用几个简单的音节表示:我们愿意做一个强盗,而你就是强盗之首,我们愿意服从你的领导。巴思坎得尔神情肃穆地昂首云天,朗声地说,现在,我将歌唱。我要用歌声吓跑那只监视我们的可恶的大鹰,我要用歌声唤来黑夜,因为黑夜是强盗的天堂。歌声响起来了,每一个词每一个音符都是吼出来的,都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老熊吃了骑手给它的羊肉,

    便把姑娘交给英俊的骑手。

    它说做一个爱情的强盗吧,

    为了诗人能够歌唱到永久。

    鹰越飞越高,天空却越来越低。当鹰消逝的时候,黑夜就来临了。女人们留下,和往常一样拣来树枝,点起篝火。男人们摸下山去,摸出山谷,摸到宁方特人的毡房四周。那儿也有篝火,但篝火只照亮宁方特人,篝火使强盗们更加隐蔽。强盗们发现了拴在各个毡房四周的战马,发现了那些作为远征的粮草的羊群,发现所有的宁方特骑手都集中在一顶居中的大毡房里,那儿和外面的夜色一样静悄悄。

    巴思坎得尔命令三十个人去偷马,三十个人去赶羊。其余的人由他带领朝那顶有人的大毡房爬过去。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刀,匍匐着尽量躲开被篝火照亮的地方。近了。从毡房后面靠近的人迅速缩短着距离,最终停留在一片蒿草丛里,从那儿扑过去就可以用刀划开毡房。从正面靠近的巴思坎得尔这时已经看清了门内宁方特人的面孔。他沉住气,只等那些人把马和羊偷走后再发起进攻的信号。他的眼光朝里睃巡着,想瞅准宁方特酋长的位置,因为他觉得只有那酋长才配领略一个诗人的暴怒。他找到了目标,同时大吃一惊。他看到酋长歪斜在地上,怀里躺着一个裸身的女人。那女人酷似金塔娃。不不,她就是她,就是金塔娃,他的朝思暮想的女人。

    部落失去了酋长就等于失去了头脑。没有头脑的部落怎么可以对自已的行动做出正确的判断呢?塔崩人对坤都咒师言听计从。他们用三堆火焰点着了森林,却不明白这场燃着了整个森林的大火的意义。该毁坏的都已经毁坏了,那就是南部荒原——慕腊特河流域的一片原始森林转眼变作了披挂在山山坳坳上的焦黑的地衣。果果哈奇荒原上的又一头黑母牛死了,从它身上流出来的哺育大地和人类以及一切生命的奶汁正在干涸——那股股淙淙流淌的泉水已经不再欢跳和闪烁。慕腊特河因此而损失了许多纯净的源流。可是塔崩人并不知道森林的消逝意味着他们将拥有一颗能够引导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头脑,酋长就要诞生了。而如果他们在烧起大火后不是马上离开而是吃着野马的鲜肉耐心地等待几天,酋长诞生的日期是可以提前到宁方特人来犯之前的。

    白孩子和金塔姓藏身的森林着火之后,他们逃了出来,怀揣着孩子,忐忑不安地走向原野灰蓝色的地平线。不知到哪里去,不知去干什么,终日惆怅,凄凄惶惶,他们怀念着部落,怀念着往昔的生活。于是他们冒险走向塔崩人的驻牧地,却发现那儿连人畜的粪便都不存在了。接着又是惆怅。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慕腊特河溯流而上,从邂逅的野马群那里打听到了塔崩人的行踪。他们追踪而来,又从百灵鸟那里知道了自己的部落正在和宁方特人交战。白孩子对金塔娃说,如果我不能为部落解除危险,我怎么能回到部落中去呢?他们一定会杀死我。你说你要为我万般乞求,但你的乞求是没用的。酋长的老婆不会饶过我,更不会饶过你。金塔娃说,你的担忧也是我的担忧。但我之所以催促你寻找自己的部落,是因为我梦见天上的太阳变得和积雪一样煞白。那白色就是你。你不会有灾难的,你将会成为果果哈奇的白太阳。现在,我要说的是,你有能力解除塔崩部落的危难,因为我在你身边,我会给你想出最好的办法。于是,按照金塔娃的主意,他们来到宁方特人的毡房前。宁方特酋长听他陈述了一遍他们的遭遇后,便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在他看来,一个杀死了塔崩酋长的塔崩人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宁方特人之外,别无出路。况且他看到,金塔娃的眉跟里一股荡气正在冲他氤氲而出。他心旌摇荡,觉得如果自已不占有她就放弃她,就等于还没看到死亡的阴影就打算放弃对敌人剿杀,这是宁方特人绝对不可能有的行为。哈哈,这一夜,应该是放浪形骸的一夜。征战已经多日,死了许多骑手,伤了许多骑手。他已经派快马去部落中增调援兵。这一夜,应该是等待援兵、准备决一死战的一夜。

    这一夜的所有舒适都是由女人给予的。宁方特骑手们吃着女人做好的食物,唱着女人挑逗起的情歌,沉浸在毡房内由女人创造出的种种情趣中。生活的气息比冬日炉火边冒热气的羊肉汤的香味还要浓郁。金塔娃被宁方特酋长搂抱在怀里,一只滴着羊油的大手在她脸上横竖涂抹。她变得滋润丰腴,就像在白孩子怀里那样醉醉地憨笑,嘴里咀嚼着食物,油从两角流出来,又被那只大手抹开。别的男人也像酋长一样,吃饱喝足之后,都过去把满手的油涂抹在她半裸的肌肤上。涂抹便是意味深长的爱欲的释放。作为习惯,他们心里都充溢着一种对母性和繁殖的无声礼赞,都有一种对男欢女悦的崇敬而神秘的感觉。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宁方特人的祖先就是在冬天,在一大堆祭祀的食物面前,用兽油涂抹一个生育能力极强的赤裸的女人,直到她浑身流淌兽油的小溪。然后男人们用松明火炬燎烤她光亮滑腻的身体。她带着一团火忽而跳跃忽而狂奔忽而在地上翻滚,用阵阵惨烈的叫声唤醒沉睡的大地和作为大地主宰的繁殖之神。这神是男性,所以女人的叫声对他具有强烈的震撼作用。燃烧的女人壮烈死去。祭坛前别的女人开始放声尖叫,一个比一个起劲,一声比一声锐利。神祇同情为繁殖殉难的女人,又受到众多活女人妖妖冶冶的尖声调情。他勃起在星空之下,让许多女人在冬天怀孕。冬天是寒流逞凶的季节。男人和女人只有被激情粘合在一起才能创造毡房里无比甜美的温热。这要感谢神祇的帮助,因为他将精气分散在每个男人身上,他让女人生成了接受这精气的卵巢子宫。但是,当这种古老的祭祀从旷野的祭坛前搬进毡房时,宁方特人就有了多余的感情,神圣的涂抹中带进了怜爱痛惜和抚摸。抚摸让他们变得含情脉脉。

    这期间,白孩子一直在大口吃肉。孩子在他怀里,已经睡了。对酋长和金塔娃的作为他视而不见,好像他面对的是一只公羊和一只母羊互相之间的摩擦。他稳稳当当、津津有味地吃肉,给人的感觉是他已经很久没吃肉了,现在要一直吃下去。但宁方特酋长还是多少窥伺到了一点白孩子的不快。为了安慰这位把妻子让给他的外族人,他讲起了一个故事。他说在果果哈奇的部落最繁多的那个时代,有个叫希罗芭的女人在一天中午突然发现自己的阴户里生出了一个硬帮帮的阳物。她于是就每时每刻都处在微颤和轻喘之中,竟致于让男人们感到惭愧而远远地避开了她。后来她怀了孕,仅仅过了七天就分娩出一个男孩。那男孩带着那个阳物走出阴户来到阳世。他要离开母亲,母亲却将他紧紧抱住。他告诉母亲,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将这阳物送回你的阴户。母亲说,所有的男人都不再理我,理我的就只有你。孩子顺从了母亲的意志将阳物送了进去,却无法永远留在那里。孩子说,这东西已经不是你的了,我要带着它去走南闯北。行前我要找来许多男人,让他们代替我陪伴你。母亲答应了。男人们都来了。孩子就要走了。但刚出门他就发现自已的阳物不见了。走南闯北的人如果没有阳物就不会有人家接待。孩子只好回来。男人们正在你争我抢地和母亲拥抱。母亲淡漠地望他一眼,告诉他自己已经不需要他。孩子看着难过地流下眼泪。这时神占了他的思想,他突然擦干眼泪说,我让男人有了女人,我让女人有了男人。我是你们的恩师,快快拥戴我吧,我要做男人的王。大家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开始尊崇他。因为他把自己的母亲无私地奉献了出来也就等于把自己的阳物平均分配给了大家。无论母亲今后受孕于谁的精液,都应该属于他和母亲的造化。两年后母亲又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便是宁方特酋长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情种,和数不清的女人做过繁殖后代的事情,但只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下了孩于,这孩子就是他。

    宁方特酋长讲完了他的故事。骑手们的情绪变得格外高涨。涂抹羊油的活动再次开始。金塔娃荡情地笑着任他们涂抹。她自己也手蘸羊油给他们每个人涂抹了一脸一身。她自然格外钟爱酋长,给他涂抹得那么厚时间那么长。有一次她甚至端过一碗羊油来泼在了他身上。这时白孩子正在啃食一条烤焦的羊腿,牙齿嚓嚓嚓地发出一串令人歆羡的响声,唾液糊了一嘴,肉就像丢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埋头沉浸在吃喝的欢畅中,不怕烫也不怕噎。生活培养了他对冷烫的麻木。最后他将啃干净的羊腿骨咔嚓一声掰断,嘴对着断裂处猛然一吸,白色的骨髓便直飞喉咙。他伸出宽厚的舌头舔舔嘴,端过一碗奶汤来慢慢啜咽。完了,他便搂着孩子躺在地上昏昏睡去,沉沉的鼾呼感染得大家都有了睡意。人们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宁方特酋长拥抱着金塔娃撕拽开了她的衣袍。该做的事情很快就完了。他酣然入睡。他酣然入睡的时候正是强盗巴思坎得尔觊觎在门外的时候。

    金塔娃从自己身上拿开了他的胳膊。悄俏地站起,悄悄地穿好衣袍。她要往外走,但首先走到门外,映入巴思坎得尔眼帘的却是胸兜里鼓鼓囊囊的白孩子。巴思坎得尔不作声,所有的强盗都不作声。那一男一女来到篝火边,四只手从火堆里捞起了四根点着的树枝。他们举起来,走向大毡房。

    大毡房着火了。那毡壁和毡顶在人们经年累月的居住中浸透了油脂,火势一开始就很凶猛。飞起来的红焰从四面八方舔向那些睡梦中的宁方特人。满身的羊油让他们迅速燃烧。

    巴思坎得尔跳起来,所有的强盗都跳起来。他们跳起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阻止那些在燃烧中惊醒过来的宁方特人跑出门外。他们堵在那里,谁跑出来就砍谁一刀。毡房里火红一片。惨叫和冲撞搅得大火上下翻滚。霎时,大毡房坍塌了。强盗们又把别处的那些毡房拆了,拿过来增加火威。所有的宁方特人都被裹进了火阵,做鬼的时候一个不剩。

    强盗们簇拥住了白孩子。是他点的火。他们说他是英雄。他们一下子就淡漠了为自己的酋长讨还血债的责任感。有头脑的男人只注重眼下的事实:因为有了白孩子,塔崩人对宁方特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重逢的喜悦和对胜利的欢呼是至高无上的。

    而这时巴思坎得尔却在四处寻找金塔娃。混乱中,金塔娃不见了。他向每一个塔崩人询问,可见到一个姑娘?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孔,有一双星星般光亮的眼睛。她烧死了宁方特酋长和骑手。她是我的老婆。他一个劲地问,人家一个劲地说没有见到。于是他站在旷野里大声呼喊,金塔娃,金塔娃。喊得星星泯灭了,喊得焚烧宁方特人的大火倏然萎缩。他喊来了白孩子,白孩子厉声问他,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喊我的老婆?他比白孩子还要诧异,反问道,你是谁?你的老婆是谁?白孩子说,我是塔崩部落的歌手。我原来叫白孩子。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我刚才对祝贺胜利的塔崩人说,白孩子已经死去,当一个火烧宁方特人的粗硕高大的勇士出现在你们面前时,你们就叫他的本名阿克狄拉吧。阿克狄拉的老婆叫金塔娃。她是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哪里?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巴思坎得尔惊叫起来,我认得你,我们见过面,我听你唱过歌。我过去是柯柯部落的诗人,后来做了野骛之父。我现在是塔崩人的强盗,我叫巴思坎得尔,我的老婆叫金塔娃。阿克狄拉跺跺脚,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巴思坎得尔,如果你不把金塔娃领出柯柯部落,我就不会遇上她,就不会有我的孩子。刚才我还听说,如果不是你领导塔崩人用石头砸碎宁方特人的头,塔崩部落早就不存在了。巴思坎得尔,你是我的福星,部落的福星。巴思坎得尔说,我的朋友。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我带着金塔娃流落异邦,我害苦了她。我没有带给她生活的安逸和爱情的幸福。如果她还有一点点满意的话,那是你关照的结果。不然,她怎么会给你生孩子呢?至于塔崩人和宁方特人的战争,那全是因为野骛部落的无能招致了这场灾祸。我的朋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问你,金塔娃在哪里?阿克狄拉说,我想她会跟在我的身边。但当你喊她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

    两个男人无限深情地谈论着他们的金塔娃。谈论到最后,他们都觉得金塔娃身上涂满了招惹火焰的羊油,很可能已经烧成灰烬而无法辨认了。但他们还是来到被残火照亮的死人堆里仔细察看,结果看到所有那些皮焦肉熟、蜷缩成胎儿模样的死人没有一个像金塔娃,又没有一个不像金塔娃。巴思坎得尔悲声喟叹。阿克狄拉伤心落泪。热泪滴落到怀中孩子的脸上,烫得孩子放声大哭,哭声如同雄鸡报晓一样高低不平且声声悠长。好一会他们才回到为胜利亢奋不已的人群里。这时巴思坎得尔发现旺斯老河也不见了。他想如果旺斯老河和金塔娃一样成了取得这场战争胜利的代价,那么这代价就含有一种走向极端的残酷。因为从此以后果果哈奇荒原上就再也找不到一个纯种的野骛人了。吉拜格草原,让他从懦弱走向强悍、从诗人走向酋长的神圣的摇篮,将会成为谁家的天下?

    他为野骛人的灭绝而久久沉痛着,突然灵思在他心中萌动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金塔娃没有死,旺斯老河也没有死。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克狄拉。阿克狱拉说,当我们深爱着她的时候我们都得这么想。可是事实上如果她没死她就应该站到我们面前来。难道她会为了你的到来而插翅高飞?或者她会跟着那个不起眼的旺斯老河私奔?在她眼里,一万个旺斯老河也抵不上你我两个。不是么?巴思坎得尔点点头,再也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中午,塔崩人的骑手们骑上了宁方特人的战马,由阿克狄拉和巴思坎得尔带领,分成两路伏击了前来增援的五十多个宁方特人。他们大获全胜。胜利的喜悦使诗人巴思坎得尔禁不住放声歌唱。阿克狄拉带头为他击掌叫好。之后他们两个一起唱起来:

    蓝蓝天上的白云朵,

    白云朵飘过了地面,

    赶着羊群唱着歌,

    骑手们去寻找家园。

    在旷野的一角,马背上的旺斯老河从黑暗走向黑暗。他用自己坚实的胸脯支撑着金塔娃柔软的身躯,对她絮絮叨叨地说,复仇的日子已经过去。当宁方特部落的人来这里收拾那些尸体的时候,我们就会出现在我的故乡。我以野骛部落的名义把整个吉拜格草原送给你。你就是那里的主人,我就是你的奴仆。我们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我们将永远不再有流亡和失败。金塔娃不说话。她大概死了。就在她被一股强大的热流呛倒在燃烧的大毡房旁边时,旺斯老河就觉得她死了。但他还要絮叨下去。他相信古老的格言所昭示的真理:只要语言诚实,死人也能活过来。他还相信,只要她一睁开眼,她就会说,啊,男人,你是谁?这里有惊讶,也有庆幸。她躺在吉拜格草原惟一的主人、惟一的爱恋者一一旺斯老河的怀里,能不庆幸?

    留守在吉拜格草原的宁方特人没有等来骑手们凯旋归来的那个日子,一只随同酋长出征的大鹰带着瘮人的悲唳回到了这里。宁方特部落那些骁勇的骑手们完蛋了——悲唳明白如话。吉拜格草原的新主人们沉浸在哀恸之中。他们老的老少的少,担忧着自己的前途,觉得当一群不能投身于战争和胜利的废物聚集在一起时,苦难就成了他们永恒的太阳。他们没有权力再去杀人,他们必须时时克己、处处为善才能求得神授的平安。

    两个耄耋老者带着残存的部众走到一棵树下,解开了绑缚着达克帕罗的那根绳索。宁方特酋长没有杀死他是想让他在渐渐饿死的过程中经受更多的析磨,以便让人明白谁让他双膝着地谁就迎来了走向死亡时度日如年的痛苦。达克帕罗已经奄奄一息了。两个老人用温热的奶汤让他苏醒过来,让他明白了他为什么有权继续活下去的原因。达克帕罗坐在地上半晌不说话。那在饿馁中一步步趱行到鬼门关前的漫漫旅途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可现在一下子让他急转踅回,闪电一般回到曾经启程的那个地方,抬眼再瞧,仿佛生与死都是十分遥远的。遥远的那遥远的鬼门关转瞬之间通入天外,再也望不见了,能够望见的依然是青青草原、点点毡房、漂移的羊群和一只在高空盘旋的大鹰。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站起来,他说,你们救活了我,为什么不给我力量和财富?快把我的宝贝弓箭还给我,有了它们我才能走路骑马,才能安身立命、海吃海喝。两个老人很快拿来了酋长托付他们妥善保管的十六把珍贵的弓箭。达克帕罗拿起一把绿光闪闪的松石弯弓,又让老人赶快给他找一支箭来。箭到手了,大鹰的死期来临了。嗡的一声响,在场的人谁也不怀疑宁方特人借以南征北战的最后一只千里眼倏地泯灭了。宁方特人黯然神伤。而达克帕罗却显得亢奋不已。他像布道圣谕那样声音朗朗地说,他终于又一次挺立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他的父亲野骛之父的灵魂将护佑他的时时刻刻。他就要成为吉拜格草原的主人了。他面前的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主人的邀请成为这里的居民。他说他是新一代的野骛之父,他愿意受到每一棵草、每一只羊、每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的拥戴而重整野骛部落。他问他们听见了没有。他们回答说听见了。他又说你们中间有女人,有女人就会有健壮的后代,就会有充满希望的未来。难道你们会反对我,说女人的作用仅仅是烧水做饭?他这时吼起来:来吧,你们,女人,哪个愿意和我生孩子?站出来,跟我走。毡房,我的毡房在哪里?刚刚给他喂过奶汤的一个老人说,你走到哪里你的毡房就在哪里,去吧,神奇而富有的野骛之父,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女人都将在你的毡房门口排队接受你的恩爱。达克帕罗听到这话,就收起摆在地上的所有弓箭,走向离他最近的一座毡房。在隐进毡房门时,他看到身后许多女人跟了过来。

    他骑在马上,怀抱着金塔娃,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草原美女芬芳的秀目。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软软的,她的呼吸热热的,她的心脏咚咚的。她就要苏醒过来了。这时,那只被达克帕罗射中的犬鹰从高高的云天之上陨落而下,不偏不歪地砸在了旺斯老河头上。旺斯老河闷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带着金塔娃落下马背。在和大鹰一起夯撞到地上的那一刻,她又昏死过去。旺斯老河仰躺在她和大鹰之间,痉挛似的蠕动了几下,就陪伴她进入了隧道般幽深黑暗的冥界。

    天地混沌不清。吉拜格草原上新生的野骛之父和他那些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部众谁也没有看见遭到大鹰陨击的这一对男女。两天之后,一队寻找福音的柯柯骑手路过这里。他们把这一对男女扶上马背,日夜兼程,朝驻牧在慕腊特河流域中段的柯柯部落走去。

    老迈的柯柯邦主就要死了。坤都咒师来到部落中,对病瘫不起的邦主说,当那个宝贝弓箭的主人达克帕罗射中一只鹰之后,他就注定失去了获得爱情的机会。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被魔鬼困死在了吉拜格草原上。快去寻找他们吧。他们是部落的福音。

    塔崩人背靠着太阳,向着野马群走去的地方进发。野马的粪便和它们散播在空气中的气息便是前行的路标。路标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笔直和坚定一直在朝西,朝一些陌生的地域延伸。一个月以后,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壮猛风土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切都变了。原野高峻而浑莽,粗糙朴拙的地表之上常常裸露着青灰色的岩石和黑黝黝的土壤。地显得异常厚重而植被显得异常轻薄。变幻多端的气候时风时雨时晴时阴,冷凉而尖硬的空气里总散发着一种臊腥味。地上的走兽,天上的飞禽,变得丑陋狰狞了。连百灵鸟的叫声也混杂了一种鸱?般的阴森森的哭笑。塔崩人怀疑野马群走错了迁徙的路线,同时又坚定地相信,野马群走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在哪里生活。

    终于有一天清晨,他们不再做准备赶路的事情了。因为就在那个晚上野马群突然消隐,像升天入地了的游魂一样,连一堆标明去向的粪便也没有留下。他们像一群被主人丢弃的牲畜,滞留在远山之前、近水之边,进不知去哪里,退不知去何处。也许是神明的安排,这儿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风水宝地。他们顾盼彷徨了一阵后便加固好前一天晚上仓促搭起的毡房,拣来兽粪草根,从从容容地升火做饭。接着就是寻找牧羊的草场,寻找狩猎的对象,寻找人影骑影想知道周围是否有人家居住。他们的目的全部达到了。这儿叫赤狼草原,远方的山叫赤狼山,有一条河叫赤狼河。在赤狼河上游、赤狼山脚下,居住着赤狼部落。而他们无意中成了赤狼草原的侵略者。

    必不可少的战争即将爆发。战争需要酋长。阿克狄拉把怀中的孩子交给一个女人替他抱着,声音铿锵地说,我是酋长,因为金塔娃曾经梦见我是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冉冉升起的太阳。巴思坎得尔首先举起了双手。他说,为了实现金塔娃的美梦,让我以强盗的身份、以强盗的双手托起这个太阳吧,赤狼草原将成为我们永久的家园。除了那个死去的酋长的老婆,所有人都表示赞同。他们意识到这是部落存亡的关头,最要紧的便是万众一心。酋长的老婆旧事重提,说那个杀了她丈夫的人是部落的灾星,要是他做了酋长,她丈夫的灵魂将不再保护部落并暗中帮助部落战胜敌人。话音刚落,早已来到她面前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忽地举起了砍刀,一刀落下,只听噌的一声,那女人左边的耳朵飞了起来。女人锐叫着赶快跑开。巴思坎得尔冲她的背影喝斥道,当部落面临重大抉择时,不准你扰乱人心。阿克狄拉大受感动,说,巴思坎得尔,我的朋友,我们就像亲兄弟。从今以后,我的权力就是你的权力。你可以处死任何人,只要是为了部落的利益。巴思坎得尔说,要是你看到一棵大树挡住了你的道路,你砍掉那些枝枝杈杈有什么用呢?英明的酋长,你是一棵遮雨挡风的大树,我们以此为骄傲。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挡住部落的路,部落的路是通往昌盛和名誉的路。阿克狄拉说,你说得对,当你在砍掉那些枝枝杈杈的时候,顺便也要看看这棵大树的根子正不正,树干直不直。巴思坎得尔收起砍刀,上前跪倒在阿克狄拉面前说,我受命于神明来到你面前,你的诺言便是部落的幸福。该是赞美的时候了,尊贵的酋长,为什么不命令你的诗人放声歌唱?阿克狄拉说,歌唱是你的自由,只是我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你的赞美。巴思坎得尔说,那就歌唱太阳吧。部众们发出阵阵呼声。巴思坎得尔起身神情肃穆地遥望天空:

    老熊坐在山顶眺望天边的金黄,

    坐了千万年那金黄才变作太阳;

    露水做的黎明啊丝绸做的黄昏,

    哪儿有太阳哪儿就是我的牧场。

    这一天,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太阳变得白晃晃的,如同凌空升起了一个偌大的雪球。雪球映照着无边的大地,大地也是白晃晃的,没有一处阴影,没有一滴黑暗。草是透白的绿,水是白透了的水,远山耸起一座座白峰白岭。土壤、岩石,所有的地貌都拒绝着色彩。夏天的假雪一下子滤净了空气,人们可以看到十里外物体的形状。初来乍到的塔崩人瞩望远方,望见了一群安卧在山坡前的野马。他们发出狂喜的呐喊。喊声未已,巴思坎得尔就一马当先,朝那里奔腾而去。

    不错,是塔崩人的野马,一共三百七十八匹,是整个迁来西部荒原的野马群的一小部分。但是,不知何因,它们已经失去了精力,它们死了。它们在死前采取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安闲的姿势,前腿跪着,后腿伸展到肚腹下面,尾巴弯曲着铺在地上,脊背的线条依然保留着站立时的优雅。所有的死马都把头朝向东方,那是它们和塔崩人走来的地方,是塔崩部落的营盘。它们身上没有刀痕和箭伤,血肉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原初形态,毛色光润闪亮。巴思坎得尔愣住了。狂喜而来的塔崩男人们个个变得目瞪日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儿鸦雀无声。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白色的静穆。怀揣着孩子的酋长阿克狄拉突然想到,在祖先的故事里,野马就有跳入火堆壮烈自杀的习惯。它们千里迢迢来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大概就是为了自杀。对塔崩人来说,野马的自杀意味着他们不必弯弓射箭就可以有肉吃了。他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并说这是神明恩赐的福光。部众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而且谁不相信这是吉兆谁就是自寻烦恼。人们转忧为喜,默默感谢神明泽被人间的恩德。

    天上,云翳之间,依然是白晃晃的太阳。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在自太阳落入山垭的时刻。那个失去了左耳朵的女人半夜潜入阿克狄拉的毡房,偷走了他的孩子。女人逃离了部落,骑马走向悲风嗷啸的旷野。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片无所依托的浮云,凄凄惶惶地面迎着未来的九秋风雨。

    阿克狄拉大哭一场。派去追踪女人和孩子的骑手们回去后,显得和他一样沮丧忧戚。巴思坎得尔安慰他说,就让孩子去吧,只有经过危难锻造的骨头,才能顶得起十万黑云的重压而永不断裂。他会回来的。回来后他就是一只气魄惊人的荒原狼了。然而孩子没有回来。甚至他根本没有回到荒原的怀抱里来。在他和那女人孤苦伶仃的流浪生涯中,任造化颠来倒去,总算保全了性命。最后他们来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临近汉邦的巴垄巴地区,女人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从汉邦来的商队路过那里,收养了这个已有七岁的骨瘦如柴的孩子。从此,他的命运便和荒原无关了。他成了生存在汉邦的绝无仅有的一个荒原人——一颗孑遗在外界的部落的种子。能够证明他身世的只有一些装在一个小羊皮口袋里的石雕的小人头。那女人曾经告诉过他,小人头是他的母亲一个叫金塔娃的放荡的女人,缝在他衣袍里的用来护身的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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