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卡阳非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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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狼部落的酋长阿克狄拉在中心草场的毡房前燃起了烽火。狼烟升起,袅袅地混入天上的白云。散居在四野的部众蜂拥而至。他们骑在马上挤挤蹭蹭簇拥到阿克狄拉周围,等待着他向山神祷告之后便去金谷扫荡那些采金人。巴思坎得尔来得很晚。他信马由缰,一路上悠闲自得地观赏七月草原的美好景致,觉得今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诺戈泰姑娘。到了中心草场,他才扬鞭催马驰向阿克狄拉的毡房。他跳下马,从别人那里打听到酋长点燃烽火的原因,便牵着马走过去对刚刚结束祷告的阿克狄拉道,这是我的事,谁也不要掺和。阿克狄拉说,他们人多,你一个人不行。巴思坎得尔拔出短剑,将自己那象征无畏的毡盔扔到地上,一剑戳去。这就是说,不是他胜就是他死。他瓮声瓮气地说,谁也没有权力说我不行,除非我已经被人家剁成肉泥。强盗的意愿是不能违拗的,因为他有杀死任何人的自由,包括自己的酋长。阿克狄拉亲自给他端来一碗混合着羊血的酒。他接过来喝干。众人来到烽火旁,拉起手跳着舞为他壮行。灰飞烟灭,太阳在中天被云雾裹起。一匹棕色的骏马朝金谷飞奔而去。

    二百多个来自汉地的马步芳麒麟军采金人沿着金矿矿脉的走向分散在狭长的金谷里。他们的营盘就设在靠近沟口的平坦地上,五顶白色大帐从南到北排列着堵塞了进入沟内的道路。巴思坎得尔没走到跟前就有人出来瞭望。他让马放慢速度缓缓靠近,大帐内又走出一个人来,端着枪做出瞄准的样子。他勒马停下,从胸兜里掏出一串彩色珍珠朝他们晃晃,大声说,远方的客人,我有一些偷来的珍宝。拿出你们最亮的盐巴最好的砖茶最白的面粉,我的珍宝一定会让你们称心如意。两个采金人提着枪朝他走来。他跳下马又拿出一些玉石捧在手中请他们看货。他们看了后说只要珍珠不要别的,一把茶叶一颗珍珠,你有十颗珍珠我给你十把茶叶。巴思坎得尔点头同意。一个采金人走回去钻进居中的那顶大帐。另一个采金人守着巴思坎得尔问他那些珍宝是从哪里偷来的。巴思坎得尔诡谲地笑笑,又说他还有一把镶金饰银的宝剑能不能换回一点盐巴。他抽出自己的短剑给那人看,又夸口说短剑锋利得能削碎金块而不卷刃。说罢他举剑朝地上的一块石头砍去,忽一下短剑拐了个弯飞快地插向那人的腰肋,他又飞快地拔出来,再朝胸一剑便结果了对方的性命。巴思坎得尔收起短剑,从背上取下砍刀,跳上马直奔居中的大帐。采金人拿着茶叶刚好出来,猛抬头见砍刀已到眼前,张嘴没叫出声脖颈就裂开了口子。他头耷拉在胸前倒在地上,血从断裂的脖颈上涌流而出。两个看守营盘的人就这样给巴思坎得尔让开了路。他将盐巴、沙糖和茶叶全部搬出来,用皮袋装着放在自己的马背上,又从厨房找到食油,在五顶大帐上胡乱泼洒了一阵后用火点着。强盗点着的火便是胜利之火。等分散在金谷里的采金人跑来救火时,粮草和行李已经全部焚毁。强盗杳然逸去。失去了后勤保障和生活依据的采金人,在度过了一个悲凉的冷夜之后,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金谷。也就是说,这一年他们的采金目的全部落空。他们得回到荒原以外的老窝里去,秣马厉兵,等待翌年夏季再来荒原投入险恶的为了黄金的战斗。巴思坎得尔对此毫不介意,今年有今年的胜利,明年有明年的胜利,只要他们不放弃对金谷的侵犯,就会给他创造胜利的机会。况且在他看来,对这些外来人的胜利是微不足道的。他甚至不会得意,不会因此而觉得有必要去向他的酋长报告战绩。

    离开金谷后,为了寻找诺戈泰姑娘,巴思坎得尔在草原上转悠到半夜。诺戈泰姑娘和孤僻的父亲在一起。老人躲开人群,几乎不到中心草场去,无论部落遇到危险还是遇到节日。他也不给自己固定居住的地点,随意搬迁,总是寻找最完美的寂寞。这种日子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自从赤狼草原来了塔崩人之后耻辱和孤独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塔崩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最终征服了赤狼部落,并胁迫他让出了酋长的位置。为了部落人众能够免于刀斧之祸,他只能这样做。他老了,他惟一的要求便是保留赤狼这个祖先创造的名号。为此他分外感谢强盗巴思坎得尔。当时他被阿克狄拉用刀背砍倒在马下。塔崩人抓住了他,把他绑缚在一棵树上。阿克狄拉说,老不死的卡阳非瓦,让你的部众服从我并拥戴我成为赤狼草原的主人,不然我的刀就会到你的胸膛里走一遭。他说,只要你们不剿灭赤狼部落的人,我什么地愿意做。但是,当你成为这儿的主人的时候,部落的名号是不能变的。这个吉祥的名号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拥有这个名号的部落才配生活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阿克狄拉大摇其头,而强盗巴思坎得尔却说,英明的酋长,既然这儿的山这儿的地都叫做赤狼,部落为什么要改换名称呢?神赐的名号是不能废弃的,除非神明将它收回。我们的野马叫塔崩人的野马,当它们来到这里后我们仍然称它们为塔崩人的野马,它们就死了。要知道什么样的土地喂养什么样的人,赤狼草原只喂养赤狼人。就用这个名号吧,它表明我们不是客人,我们不再流浪了,我们将永远是这里的主人。这些话句句在理,阿克狄拉有什么理由要反驳呢?从此卡阳非瓦便把巴思坎得尔当作了挽救部落名号的恩人。

    卡阳非瓦是赤狼部落第一辈酋长的嫡传后代。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六辈酋长在一次对鹿母部落的抢劫中被对方的毒箭射死。部落人众就推举当时的强盗顿博斯特做了酋长。顿博斯特娶卡阳非瓦的母亲为妻,卡阳非瓦就在顿博斯特的教导下长大成人。顿博斯特看他身体魁伟,聪明好学,几次都想把酋长的位置让给他,自已好趁年富力强再去过几年自由自在的强盗生活。年轻的卡阳非瓦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好男人不去做强盗就等于喂大了母羊不让它产奶。

    强盗的自由是你神仙没有的,

    强盗的快乐是你部落装不下的,

    强盗的性格如同阵阵山谷的风,

    强盗的生活好比朵朵天上的云。

    卡阳非瓦用歌声表达着自己的渴望,不厌其烦地谋划自己成为强盗后如何进行无数次最艰难的抢劫和征伐。强盗行径,那迷人的生活,那最有价值的可以名利双收的事业——一个有志气的男人的终生理想,和空气同样重要的最有效的生存方式,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亘古以来的风尚。正是在这种风尚中,祖先成就了伟业,赢得了声誉,拥有了生存的空间,维持了部落的延续。那时年轻气盛的卡阳非瓦发誓要与强盗的声誉共存亡。他常常单人出行,先是在近处小打小闹,面对一些结伴人数较少的过客锻炼自已埋伏、出击、角斗和抢了东西迅速逃跑的本领。后来他就带着骑手们一次比一次远地去寻找抢劫的机会。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东方连接着广袤而神秘的汉邦,那儿常年累月都有来往于遥远的汉城和荒原之间的商队,所有的强盗都把那儿看成是自己的用武之地。卡阳非瓦也不例外。他几乎每个季度都要带人去那里一次,每次都是满载而归。除此以外他还多次一个人骚扰了鹿母部落。他在那儿杀了人,抢了人家的羊群。他成了鹿母部落的仇人。

    一次他带人外出抢劫归来,看到家园一片残败气象,毡房破碎,女人啼哭,守家的酋长顿博斯特被杀,尸骨已寒,牛羊也所剩无几。原来趁他们不在,鹿母部落进行了一次最彻底的报复。卡阳非瓦问母亲是谁杀死了继父。母亲摇头不语,但从她惊恐的眼神中儿子看出她有难言之隐。他闷闷不乐地出去游荡,回来时见母亲去河边背水,就让人把自家毡房的门从外面用牛毛绳拴死。他自己在毡房内将一把抢来的银豆放到火炉上。银豆烤热了,母亲回来了。他说,阿妈,别人和我耍笑把我关在了家里,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我给你刀子你把牛毛绳割断。他抓住母亲伸进来的手,将银豆放进她的手掌,又说,阿妈,现在你该告诉我了,是谁杀了我的继父,不然银豆烫坏了你的手,你就挤不成奶烧不成茶拾不成牛粪了。母亲知道儿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得告诉他仇人便是鹿母酋长的儿子,又叮嘱他千万别去报仇,因为赤狼部落的祖先出自古老的鹿母部落,那个在巴巴哈拉山游游荡荡的弓箭手说不定和卡阳非瓦还有亲缘关系。卡阳非瓦放开母亲的手,让银豆滚落在地上说,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只能做对得起父亲的事。阿妈,为我烧好羊奶煮好肥嘟嘟的羊肉,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见你的。

    他全副武装,骑马来到巴巴哈拉山中。见到一个年轻的牧人,他老远问道,你这么辛苦,莫非你放的牛羊是自己的财产?牧人说,草原是部落的,牛羊是酋长的,我是山神的。山神要我辛苦,我不能不辛苦。卡阳非瓦用最美好的语言祝福了这个牧人,然后赶快离去。他又来到一面山坡上,问一个骑马的年轻人,你这样自由自在,莫非在巡视自已的牧场?猎人说,野兽不是酋长的,不管它在谁的牧场,我都可以自由地追踪。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猎人?卡阳非瓦听罢又走了。他这样边问边走,走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见一个穿着水獭皮袍的年轻人站在一顶毡房前朝自己张望,便停下来问道,你不去放牧,又不去打猎,莫非你的主人是天下最宽厚的主人?年轻人说,我的牛羊自有人去放,我用不着打猎就能吃到最可口的野味。我是强盗,除了抢劫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事可做。他说,你是强盗?你叫啥?在草原上我可只听说过卡阳非瓦的名字。那人轻蔑地笑笑说,卡阳非瓦不过是一只小羊羔。他的父亲就是我用弓箭射死的。卡阳非瓦说,我不信,我看你好像连弓都没有。年轻人傲慢地哈哈大笑说,我的弓是世上最好的犀牛角弓,光明的战神给它涂上了一层金粉。卡阳非瓦也笑了,说,你的弓再好也没有我的好。说大话的年轻人,拿出你的弓来和我的比一比。要是你能比得过,我就把我的弓送给你。

    卡阳非瓦说着将自己的弓从背上解下来握在手中。年轻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去拿弓,刚走到毡房门口,嗡一声箭矢飞来,射中了他的后心窝。卡阳非瓦喊道,我就是强盗卡阳非瓦,我是来给父亲报仇的。仆倒在地的年轻人歪过头吃力地说,卡阳非瓦,你的生父我应该叫他叔叔。你不该为霸占你母亲的人报仇。说罢他就咽气了。卡阳非瓦突然感到一阵惆怅,掉转马头朝回走去。

    第二天早晨,当他走到巴巴哈拉山口时鹿母部落的人追了上来。他知道自己的马已经疲倦,无法穿越两天两夜才能走完的那片通往家园的开阔地。他朝南奔去,想趁着早晨的浓雾躲进峡谷。但峡谷不狭,仅仅跑了两公里山势就逐渐低矮,一马平川赫然出现在眼前。瑰红色的地平线上一列武装押运的汉邦人的商队缓缓行进。他连抽几鞭靠近他们,大声吆喝,强盗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做好准备。商队停下来,利用就近的地形严阵以待。鹿母人奔腾的马队出现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吃了枪子栽下马背。一场枪弹对弓箭的恶战开始打响。而卡阳非瓦却绕开战场往回跑。鹿母部落中几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卡阳非瓦会趁隙逃脱,便放弃战斗纵马驰向山岗,眺望了一阵后朝卡阳非瓦追踪而去。等卡阳非瓦发现他们时已经来不及躲藏。他被迫拐向北方,北方是索拉尼河,死路一条。卡阳非瓦跳下马,拔出短刀插向马屁股。马惊叫着跳下悬崖扑向河水。一会儿,几个鹿母人来到河沿的峭石上,看到那儿放着一双靴子、一件衣袍、一张弓和一把刀。马在湍急的河水中时沉时浮,一顶毡帽漂向下游。宁死不屈的强盗,自杀比接受别人的宰割更能显出性格的刚毅。卡阳非瓦因此而受到了他的追杀者的尊敬和称誉。受到尊敬的强盗,在他死后遗物是不能随便拿走的,就像酋长的衣钵不能随便传人一样。几个鹿母人默默瞩望了片刻永逝的河水便快快返回战场。

    那儿的战斗已经结束。鹿母部落用死伤十六人的代价赢得了胜利。商队的人一半死了一半逃了,以布匹和食盐为主的物资被鹿母人接管。他们一部分人驱赶着驮畜唱着悲歌返回巴巴哈拉山深处,另一部分人把死去的同伴抬上马背,运送到河沿扔进了河水。正当他们双膝跪下伤感地赞美着死者生前的功绩以超度亡灵时,就见一个赤条条的人从峭石下爬上来。他穿上自己的衣袍、佩好自己的弓箭和短刀,沿着河水溯流而上,泰然自若地走进了黄昏。鹿母人没有再次追撵。卡阳非瓦的智慧和勇气让他们钦佩。他们觉得徒劳地追杀一个英雄的强盗是可笑而滑稽的。

    卡阳非瓦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部落,把他为继父报仇雪恨的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郁郁寡欢。她认为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儿子杀了丈夫家族中的人,是因为自己的生养出了问题,也许是儿子落生的地方不干净,惹恼了他们的保护神,神便安排了这场残杀,或者是由于自己无意中得罪了鬼魅,鬼魅便让她生下一个不听话的儿子去干伤天害理的事作为对她的报应。她想起很久以前,当赤狼部落还在草原靠近汉邦的那一带驻牧时,父亲让她去冬日的河边寻找一块红色的石头。找到石头后她碰到两个小伙子向她调情。她喜欢一个讨厌另一个,便说谁能赤脚走过河中的冰面她就睡在谁给她铺平的皮袍上。她讨厌的那个抢先脱掉皮靴快步走过冰面又匆匆返回。但这时她已经和她喜欢的那个紧紧抱在一起,并嘲弄地向赤脚的小伙子撮鼻子眨眼。赤脚的小伙子愤怒地指责她撒谎骗人,没有诚意,然后搬起那块红色石头跑过去扔进了冰窟。她回去又给父亲撒谎说,河边根本没有那种红色石头。红色石头是放在毡房里镇慑鬼魅的法器,没有它就可能招致灾难从而家破人亡。后来,赤狼部落受到汉邦人的驱赶离开那里朝西方迁徙,临近现在这片牧地时她父亲就被一阵飓风吹来的石子打瞎了双眼,不久便溢然长逝。失去了保护的她被那个她所讨厌的小伙子抢去做他的老婆。她和他生活了半年后愈加讨厌他。在一个狼嗥阵阵的黯夜她跑向酋长的毡房,钻进酋长的被窝请求庇护。年轻的酋长激情无限地拥抱了她并让她在那一夜怀上了卡阳非瓦。第二天,头人赐给那个小伙子五匹骒马二十只绵羊要他把她让给自己。小伙子欣然同意,倒不是因为慑于酋长的权威,而是他觉得她迟早会离开自已,不如现在就和酋长做成这笔合算的交易。

    卡阳非瓦的母亲回想往事,渐渐意识到自己在少女时代就已经埋下了灾难的种子:当初她不该欺骗那个小伙子致使他扔掉了红色石头,更不该背弃他去做酋长的老婆。她作为酋长的老婆生下的孩子就一定会背弃她从而惩罚她的罪过。惩罚的结果便是她的罪过更加深重,除非死亡能够解脱自己也能够减免儿子日后的灾准。她吞下了曾经迫使自己说出真相的银豆,叮嘱儿子再不要和鹿母部落为敌,之后就挺硬在家中黑色的毡铺上。

    卡阳非瓦从此结束了强盗生涯接替继父顿博斯特做了赤狼部落的酋长。他觉得结束得太早。他还没有实现那些他预想中最有魅力的目标。但如果这个时候不结束,那就意味着他将背弃对母亲的承诺,继续与鹿母部落为敌。因为他早就认为吞并鹿母部落,把赤狼人的领地扩展到巴巴哈拉山里面,是他作为赤狼强盗必须完成的军事使命。而一个酋长却可以有很多理由让别人也让自己相信,对鹿母部落采取宽容的态度决不是由于他的无能。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他愿意,处理好部落的内部事务就会用去他的大部分精力。在以后的三十五年中他娶了妻子有了女儿。他带领他的部落繁衍生息、放牧打猎,在没有战伐、没有灾难的平静生活中发展壮大。直到被阿克狄拉和巴恩坎得尔打败,他不知道什么叫耻辱什么叫忧伤什么叫忍耐。可是现在他加倍地尝到了耻辱的滋味。他们来了,他们用起了赤狼人的名号,戴起了赤狼人祖祖辈辈戴惯了的无畏毡盔,喝起了只有赤狼人才能酿造得无比甘美的酒。他们对赤狼人颐指气使,似乎想用这种办法时时提醒他:你这个昔日的强盗、妄自尊大的酋长,你的风采哪里去了?你的本事哪里去了?你的责任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承担起挽救部众于危难之中的义务?你眼看着宁和的赤狼草原变得日渐动荡不安却无可奈何只有悲声长叹而已。悲叹的内容宽广无边——他老了,他的妻子死了,他的羊群离散了,他的日子寂寞了。妻子是他们来后才死的。她虽然死于疾病,而他从那闭合了眼睑的面孔上感觉到的却是无言的责备:你啊,我的骄傲的丈夫,当你再也骄傲不起来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做你的妻子呢?

    妻子离开了他,他离开了人群,离开了真正的生活,过起了一种必须忍耐的日子。他在离群索居的压抑中考验着自己,天长日久他觉得自已还是有能力承受痛苦,有胆量面对寂寞的蚕食。只可怜了诺戈泰姑娘。为了他的孤僻,她变得就像一片荒凉的沼泽,虽然水色荡漾一派清秀,却只有独来独往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前来光顾。卡阳非瓦可怜诺戈泰深知她的孤独和自己不一样。她正当年华,应该获得那种有众多男人追求的充实和满足。可是他不让她这祥做。她是强盗的情人,要勾引她那得看强盗的脸色,包括权力无边的酋长阿克狄拉。强盗是部落的军事首领。万一他要翻脸,整个草原就会失去和平。为了这和平,也为了自己独居生活的需要,卡阳非瓦时时用眼神表示着他对女儿的依恋,好让女儿不必等他的央求就明智地不要离开他。而女儿却常常无遮无拦地把苦闷挂在脸上,用沉默回答着父亲的依恋。

    父亲,你老了,你糊涂了,你忘了草原的规矩。做女儿的有一百个男人,做父亲的就有一百种骄傲。

    在诺戈泰苦闷的神情前,他猜测到了她那沉默的含意,就开始连连打战。

    巴思坎得尔在黯夜的旷原上用歌声呼唤诺戈泰姑娘:

    我骑着瘦马沿着雪山流浪,

    失去了老熊失去了姑娘眼泪汪汪。

    淌下来的泪水流成了河结成了冰,

    请问老熊流浪的人何时才得安详。

    终于,他听到了远方的回音,是卡阳非瓦老人的:

    你的牛羊成千上万由别人收养,

    你骑马流浪安详就在马背上,

    伟大的强盗你为什么独自忧伤?

    只要天上有月亮世上就有你的姑娘。

    马背上的巴思坎得尔穿透夜幕来到卡阳非瓦老人的毡房前。他看到老人盘坐在地上凝然不动,像一堆黑色的岩石。诺戈泰姑娘从毡房里钻出来静静地立到门口。巴思坎得尔看不清她清澈的眸子,却真真切田地感受到她那幽怨凄恻的目光正扫在自己脸上。她是在怨老人给她带去了孤独还是怨他没来经常探望?巴思坎得尔跳下马,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拿出一些抢来的茶叶和沙糖交给她。她进去放下又出来,看到巴思坎得尔正在和父亲说话。他说,夜气正凉你为什么独自坐在外面?老人说,我为女儿守夜防止别人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他说,你的女儿要嫁人,你不仅守不住,总有一天还会高高兴兴地把她送走。老人说,我的女儿不嫁人,她要在我的毡房里给我生下一大串活蹦乱跳的孙子孙女。巴思坎得尔说,怪不得你会用歌声引导我过来。卡阳非瓦老人,高兴起来吧,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巴思坎得尔走向诺戈泰姑娘。她像往常一样低头默默地任他将自己拉进毡房。老人支楞起耳朵。他希望听到女儿的笑声,可他听不到。每次巴思坎得尔的来临带给女儿的为什么总是沉默?她做着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应该做的事,这是给老人的安慰,但这远远不够。老人的耳朵里要装满欢乐,尤其是在这种远离人群的枯死寂寥的生活中。他滞重地站起来走向离毡房更远的地方,似乎那里的寂寞比毡房门口的寂寞要好受一些。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平静使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像过去曾有过的那样,他学着狼的声音发出一阵哀嗥,如同一只老狼在呼唤失去的岁月。一会儿他就嗅到了真狼的那种臊腥气息,几对绿莹莹的眼光在远处朝他闪烁。他欣慰地舒口气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物,便悠悠地唱出一首歌表示对狼的感谢。狼理解了老人坦然地靠近他,来回走动着陪伴他一直到天亮。

    天亮后几只狼恋恋不舍地离去。它们看到巴思坎得尔威风凛凛地骑马走来,看到诺戈泰姑娘走出毡房叫父亲回去吃早饭,看到坐着不动的老人指指远去的它们说,狼也没吃早饭,你去拉一只羊来把它拴在这里。她不把羊拉来老人是绝对不会起身的。它们看到她照办的时候表情是那么不情愿。这不是她舍不得羊,而是她不想事事时时都服从老人的意志。它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巴思坎得尔走了,一天的寂寞重新到来。在他再次出现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她为什么每时每刻都要守在老人身边或者每时每刻都要受到老人的监护呢?既然她等不来别的男人,她就应该走过去,去中心草场看看,哪怕仅仅是为了兜兜风——让别人看到自己,也让自己看到别人。狼们窃窃私语着,约定今天晚上再来,然后一哄而散。草原在静谧中变得散淡而慵懒。闲云静止不动,朝晖把亮色均摊给大地万物,到处都是华丽的光芒。

    撵走采金人之后的两个月中,赤狼部落进行了一次远征。他们从西到东横穿赤狼草原,行程三百多公里进入临近汉邦的巴垄巴地区。在那里他们拦截了一支由三千多头牦牛组成的运输队。运输队本来打算穿越果果哈奇荒原前往亚历山大城进行贸易交换。运送的物资大都是皮货、丝绸和白银。抢劫成功后赤狼人获得了将近两千头牦牛和一部分货物。另一部分被鹿母部落抢去。两个部落都派快马探知到了运输队的行踪,几乎同时来到巴垄巴地区。双方都想侵吞所有货物但都没有奏效。在打退押运货物的麒麟军人马后,各自都以最猛烈的攻势扑向对方。鹿母部落的人在强盗泽里拉羊的指挥下跑向牦牛最集中的地方,试图将它们驱赶到自己那边。而巴思坎得尔却命令自己的部众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人。鹿母部落的许多骑手被箭射死在牦牛群里。泽里拉羊赶快带人返回保护自已抢到的那部分牦牛。赤狼人紧追不舍将鹿母人团团围住。巴思坎得尔高声大叫,卑鄙的鹿母人,是我们打败了马步芳麒麟军,凭什么你们要赶走一部分牦牛。泽里拉羊也用同样高的嗓门回答,你们别太贪婪了,贪婪的人没有好下场。巴思坎得尔说,我们不贪婪,我们只想再赶走二百头牦牛。泽里拉羊率众挥刀杀过来。赤狼人扑上前迎击。巴思坎得尔带着几个人退到后面,将鹿母人抢来的牦牛朝自己那边赶去。鹿母人击退了赤狼人,但他们的牦牛却只剩下了五百多头。双方罢战,以最谨慎的方式防范着敌手陆续离开巴垄巴地区,直到接近赤狼草原两个部落不得不分道扬镳时,双方才算松了一口气。

    鹿母部落向巴巴哈拉山进发。漫长的跋涉中,抢来的牦牛有些病死有些不胜负荷累瘫在路上。运不动的货物只好被丢弃。更为不幸的是在他们路过沛沛林门神出时受到沛沛部落的袭击,抢来的所有牦牛和货物又被别人抢去。强盗泽里拉羊被刀砍断了右臂,一路亡命一路流血,未进入巴巴哈拉山口就倒在马下睁着眼死去。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赤狼部落归去的途中。在幽深的摩嘎峡谷中梅尼诺女王部落截住了赤狼部落的前锋。其时赤狼人正在谷底打火做饭。听到峡谷两侧传来声嘶力褐的呐喊,他们丢下牦牛一溜烟跑到巴思坎得尔身边。梅尼诺女王骑马立在山顶上眯着眼微笑,继而举起手中的彩旗一左一右骄傲地挥舞。她的部众收起弓箭跳下马背徒步溜下山坡,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三百多头牦牛和一大批辎重,之后高高兴兴穿越峡谷。他们身后相隔二十多公里是缓缓推进的赤狼人。

    峡谷外面是一个空旷潮湿的盆地。盆地中央的沼泽在八月阳光的照射下闪现荧荧烨烨的光斑。女王部落进入盆地后发现这是一片陌生的领域。他们靠近沼泽,想在那里凭借平缓的地势向南直插原野上的雪线,然后沿着消融的雪水返回阿西加坝雪山脚下的家园。沼泽前野蒿丛生,阵阵荒风从几座土丘后面吹来。巴思坎得尔带领二十名轻骑突然窜出土丘在蒿草地上拦住了女王部落的人。他们是利用摩嘎峡谷上面野牲踏出的便道飞马来到这里的。梅尼诺女王命令一个长者上前搭话,试探拦路人的意图。长者年逾七十,之所以让他上前搭话,是因为如果对方首先动武,死了也不可惜。他单骑过去,停在离巴思坎得尔三十步开外的地方,犬声说,你们要于什么?要抢东西就把弓箭拿好,射不穿我们的眼睛,我们就要射穿你们的喉咙。巴思坎得尔说,你没见我们的弓箭已经握在手里了么?快告诉我们,你们每个人有几只眼腈几个喉咙?长者说,我们有二百六十双眼睛,而你们的所有眼睛加起来还没有我们的零头多。知趣的人,还是回去吧,等多多召集了人马再来抢劫。对方说,我们是要回去的,但不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我是强盗巴思坎得尔,我的目的是要见见你们的强盗。俗话说,雪水只听太阳的话,不然它就不消融,强盗只听强盗的话,不然他就不谦让。长者想想,抹一把皱纹密布的脸,掉转马头回去了。

    一会儿从女王部落中骑马走出一个年轻人,高大的身影山一般伟岸。他取箭弯弓边走边射,嗖一声射中了一只从沼泽地惊飞而起的水鸟。他狞笑着说,可怜的巴思坎得尔,快快把路给我们让开。不然你就是飞上天也逃不出我的箭的追踪。巴思坎得尔哈哈大笑说,你想试试我们的本领?告诉你,我们的眼睛能看到藏在水草里孵蛋的鸟儿,我们的箭能射中鸟儿的舌头。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看。巴思坎得尔和他的轻骑都取箭搭在弓上,背转过去,面对沼泽拉满弯弓。只听他大喊一声,二十个人便旋腰扭身,齐齐朝女王部落的强盗射去。那强盗惨叫着倒在马下,身上有了十九个窟窿十九支山鹰的羽毛。巴思坎得尔没有放箭。刹那间他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高大身躯有了崇敬,觉得他们射中的也许是整个果果哈奇最伟健最标准的强盗肉体。他有些心软,暗自欺骗着自已,万能的神明,你赐给人间这样完美的肉躯,但毁坏它的不是我。

    梅尼诺女王愤怒地挥动彩旗。她的部众嘶喊着追过来。巴思坎得尔指挥二十名轻骑迅速撤退。他们沿着进军巴垄巴时就已经走过一次的仄径顺利通过沼泽地。蜂涌而来的梅尼诺人看到敌手过去,以为沼泽不过是些浅水潭,争相驰入,转眼便陷进泥淖,在那里人拽马、马拉人乱成一团。巴思坎得尔带着轻骑又从仄径反扑过来,冲那些在泥淖中挣扎的人一阵猛射。血流进水里,水变得绚丽夺目。幸存的人丢下马匹朝前爬去。泥淖像一片胖嘟嘟的女人的肌肤呼哧呼哧地倾斜着闪晃。那些还在沼泽外面的梅尼诺人纷纷下马,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冒死冲锋。梅尼诺女王亲自持刀开路,寒光旋舞,好几支箭都被她刷刷刷地打落了。巴思坎得尔率人又一次退去。女王放弃追杀,尖叫着指挥人搭救那些依然在泥淖里吼喘不迭的部众。有些人已经被泥水没顶。水泡带着嘟嘟嘟的响声层出不穷。

    而在沼泽外面,女王部落抢来的牦牛正在移动。赤狼人已经全部走出摩嘎峡口,一拨人从后面攻击对手,另一拨人赶着牛群遥遥而去。巴思坎得尔和他的轻骑绕开沼泽沿着盆地边缘奔驰,很快汇入浩浩荡荡的牛群。牛群钻进夕阳的余晖,和白昼一样消逝了。梅尼诺女王清点自己的人马,发现活着爬出沼泽的人还不足一半。

    那么多华丽的雪棕鸟,像缀饰在草原毛烘烘的肌肤上的宝石和珍珠。生命在这里占有和平的时光和宁静的宰福,也占有无忧无虑的愚钝。晨露挂在牧草茎叶上润湿了鸟羽,鸟很少飞翔,只在地上蹦跳着啼啭。太阳出来了,光明中的灵秀嫩翠飘逸出乳白的烟雾。毫无杂质混同的纯净的原始气息悠悠弥漫。草原更加幽旷,冉冉的绿色显得清新而匀净。卡阳非瓦老人走出毡房,将因为身体逐渐瘦弱而变得宽大了的羊皮袍用一条紫红的麻丝布腰带缠紧,径直前去,站到残留着羊血羊骨的那个地方呆望了很长时间。

    自从巴思坎得尔带走了女儿的心,给他带来空前残忍的枯寂之后,他每夜都要在这里拴一只羊招惹狼来聚餐。狼嗥声成了陪伴他度过黑夜的伴侣。在这种时候他会忘记自己的女儿,忘记他所处的窘境。这窘境是他意识到女儿必定会远走高飞,而他又不愿意承认她已经长大的事实所造成的。他感激着狼,只要听到它们的声音他就变得无比充实,流逝在遥远岁月中的骄傲重又出现。他突然想到,在他的一生中他杀死了多少只狼数也数不清。现在已经到了应该忏悔的时候,他必须献上自己的羊只,祈求神明的原谅。谁让自己过去那么凶残呢。是狼的无数亡灵安慰了他的晚年的苦闷。他听到女儿在毡房前喊他,答应了一声就掏出小便将憋了一夜的热尿朝羊血猛浇。这是一种表达内心诚意的办法,也就是说他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气息好让狼明白羊是他的敬献。

    他回到毡房里看女儿已经给他盛好了滚热的羊奶,便不太灵便地坐到毡铺上端起来就喝。早晨除了喝奶还应该吃些奶酪和面食——炒面或者干粮。但自从巴思坎得尔出征后他这里就无人光顾了,更没有谁会给他殷勤地送来面粉并同情地目睹他老脸上的苦涩。每天果腹的除了奶酪便是干肉。他牙齿已经松动,嚼肉变得十分困难。每顿饭中间的叹息也就格外悠长更加深重。诺戈泰姑娘坐到他对面说她今天想去一趟中心草场,去找阿克狄拉。虽然他对他们不承担任何义务,但作为酋长他没有理由不答应一个女人的请求;吃不到面粉的老人,他的肠胃会像风干的畜肉一样萎缩痉挛,而女人则会变得眼睛干涩,皮肉枯裂,失去柔软和缠绵。卡阳非瓦老人一句话不吭,像一只反刍的羊不停地蠕动嘴唇。这样过了一会,待女儿起身要出去时,他突然举手将碗摔到地上。碗碎了就像破碎了他的昔日的尊严。他恶狠狠地骂了句阿克狄拉,举止笨拙地站起来,取下挂在头顶的长刀,双手握柄,蹒蹒跚珊来到户外。诺戈泰吃惊地撵过去搀扶。他晃动臂膀甩开她。女儿说,阿爸,苍鹰虽老,但他决不仇视儿女们的勇健,因为是它教会了它们所有的本领。阿爸,我知道你并不恨阿克狄拉,你恨你自己,恨自己无可挽回地老迈了。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不老的东西。天也会老地也会老,阿克狄拉和我也会老。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们教会度过老年的本领么?长刀落地了,卡阳非瓦有气无力地闭上眼就要歪倒在地,诺戈泰跳过去让他正好倒在她怀里。他的沉重的身体使她无法站稳,双腿弯曲着咚一声跪在地上,她挣扎着起来,将父亲拖进毡房后已是大汗淋漓。她给他喂羊奶。他睁开眼,费力地欠起腰双手接过碗,凑过嘴去慢慢呷吮。女儿胆怯地朝后挪挪,喃喃地说,我去了。老人轻轻点头。

    晨露已经消散。太阳的金光把草原肆意涂抹。雪棕鸟飞高了,听不到了它们的啼啭。远方,牧草荡起一轮轮的绿波,牧羊人的骑影就像即将漂逝的孤舟。南风阵阵吹来,吹得草地飒飒响,吹得诺戈泰姑娘发辫散乱衣袍在马体两边鼓起。轻风从袍襟下面钻上来,像有几只孩子软绵绵的手在搔弄她光光的肌肤。她惬意地半张嘴,如同一只从远方归来的焦渴的羔羊在接近亮晶晶的粉红色的母乳。身后是病弱的父亲,面前是英武的酋长阿克狄拉。傲慢的阿克狄拉,请赐给我洁白的面粉。她想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会匍匐在地,抱住他的双脚拼命摇晃。她用马鞭在马屁股上轻轻地抽,那匹毛色纯净闪闪发光的粟色马就小跑起来。它理解她,比起她的父亲它显得懂事多了。粟色马跑上一座低矮的山岗。在那里诺戈泰姑娘望见了开满白色绣线菊的中心草场。

    草场延展到天边,畜群浮游在草浪上,安谧和温醇使这里具有了无穷的魅力。她让马顺着山坡跑下去,觉得只要自己再加一鞭,一眨跟工夫她就可以站到阿克狄拉的毡房前。但这时她勒马停下,眼光瞄向草场边缘墨绿的昭索草带。一个骑影出现在那里。她眨眨眼心想,如果他不是阿克狄拉,那她就刺瞎自己的眼睛永不看人。她不知所措,想到他身边去却忘了去干什么。好在他也看见了她,用一声吆喝解除了她的窘迫。他策马朝她奔来,没等马立稳他就忧急地问,诺戈泰姑娘,你来这里难道也是受了魔鬼的支使?这句唐突的话使她不知如何回答,想摇头却点了点头。阿克狄拉不禁啊一声又道,你做了噩梦?你听到了魔鬼蛊惑你的声音?诺戈泰姑娘看他脸上没有戏弄自己的神色,突然有了胆量,爽朗地说,我梦见你在呼唤我的名字。你说没有人请求你赐给她面粉你感到整个赤狼草原都是空空荡荡的。阿克狄拉吃惊道,你说得太对了,魔鬼向你透露了我的情况,昨天夜里请求我赏赐的只有母老鼠,几十只母老鼠就像女人一样来回窜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看她茫然摇头,又说,你要是不信今天晚上就来看,我毡房里的母老鼠个个都能挺着肚子立起来走路。诺戈泰姑娘,再要听到魔鬼的声音就来报告我。我要走了,去看看那边的女人们,他指指草场北边的几顶毡房,双腿一抬让马急急走下山岗。

    阿克狄拉和女人们说着刚才和诺戈泰说过的话。这使诺戈泰明白,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早晨,赤狼部落中的所有女人都走出毡房来到中心草场。她们四处奔走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有时又会追逐畜群追逐男人追逐潮湿的晨风。她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必须这样,否则就会在自家的毡房里焦躁不安坐卧不宁,甚至奠名其妙地摔碗砸锅。阿克狄拉心里非常清楚,女人一旦感到不安,那一定是部落中最有威望最伟大的男人出了事。魔鬼正在向她们诉说这个秘密,只不过魔鬼的语言更多地要通过女人的行动来表现。他想到了出征在外的巴思坎得尔,预感到大难已经降临那个出色的强盗,强盗率领的那些部众也有了没顶之灾。但有一点他没有细究:时至今日,部落中到底谁是最伟大的男人,是巴思坎得尔还是他阿克狄拉?他谦虚地以为只有征战杀伐才能证明一个男人的完美,而酋长无论怎样英明怎样具有权力也不能和一个闻名遐迩的强盗相比。这想法使他突然感到兴奋,感到胆气十足。他将眼光扫向由于发愣显得愈加静美的诺戈泰,意识到命运已经降下宏旨,他的灵魂必须依附于诺戈泰的肉体,哪怕是短暂的一刻。他觉得这是他久经不息的欲念也是巴思坎得尔的心愿。非凡的强盗当然不希望他的情人再和一个凡夫俗子去睡觉。他死后占有她的只能是他曾经尊敬过的人。阿克狄拉不想再有掩饰和回避。他问诺戈泰姑娘卡阳非瓦老人的情况,又责备她巴思坎得尔走后为什么不及时到他这里来索取面粉。他将竭力满足而现在事实上并没有满足,他感到惶恐不安。他喝散那几个女人,催促诺戈泰马上跟他去他的毡房。诸戈泰低头沉吟而双脚却悄悄敲打坐骑的肚腹。马迈动了步子,她又做出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阿克狄拉挥鞭猛抽栗色马的屁股,那马跃然而起驮着诺戈泰狂奔而去。阿克狄拉紧紧追赶直到自己的毡房前。他抢先跳下马让诺戈泰脚没沾地就进入了门内。他将她放到毡铺上诚恳地告诉她,今后所有的时光都将成为他给她幸福和满足的美妙日子。她已经迷醉,脸上的所有器官都开始关闭,不听不闻,无声无息。她忘了面粉忘了父亲忘了巴思坎得尔,似乎也忘了是谁在她身上肆意妄为。白天不够夜晚不够,她痛恨时间为什么只有这两种永久不变的交替。

    又来了一个早晨,他们发现户外的阳光更加明媚。他躺在被窝里说他想吃东西,她就起身给他做。这时门帘悄悄撩起,进来一个怒发冲冠的女人,她握刀在手,高声说她是梅尼诺女王,女王部落的勇士们已经包围了这顶毡房。阿克狄拉赤裸着身子跳起来。女王眼疾手快抢过去从毡壁上取下他的长刀,一声断喝,又有几个男人从门外冒进来。诺戈泰吓得浑身哆嗦,紧闭了眼睛颤声祈祷,万能的神,难道是我的罪过招来了灾难?那几个男人把阿克狄拉用一根牛皮绳捆起来拉到草地上。有人要砍他的头却被女王制止。她说她要把他带回部落让他慢慢去死。阿克狄拉扫视这些嗜杀如命的侵略者想狂怒地大叫,但发出的声音没有一点威力还不如大哭一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忧愤,有的只是情不自禁的得意。女人们用不安的举动预示的灾难倏然压向他的头顶,这说明他仍然是赤狼部落中最有威望的男人,而男人的风采只有面对屠刀时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微笑着盯视梅尼诺女王,看她挥了一下手,她的部众便纵马奔向四野。他们为雪恨而来发誓要将赤狼部落的人斩尽杀绝。阿克狄拉说,尊敬的女王,你们为什么要偷袭我们的家园?除了我,留守部落的只是一些妇孺老幼。杀死他们就像割草一样容易,难道这会证明你的伟大和勇敢?女王的英名已经传遍了草原,不是由于她的凶残而是由于她的仁慈。仁慈的女王,刀下留情吧。如果你真的想消灭赤狼部落,那你就应该和我,和我们的强盗,和我们那些健康的男人们对阵。凭你的智慧和胆略,你一定能战胜我们并亲手杀死我们的强盗巴思坎得尔。梅尼诺女王的眸子闪射熠亮如火的光波,这光波荡漾在他裸露的金色肌肤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她说,英俊的酋长,你除了和女人睡觉还会干什么?对了,你还会说话。你说得不错,我虽然无限仁慈但决不会原谅巴思坎得尔。我迟早要征服你们的部落,要让巴思坎得尔听我的话为我效力。为了我的名声,我现在可以不杀你们的人,但你必须跟我走。阿克狄拉说,我没有理由不服从你的命令,因为你已经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快让你的人收起战刀,赤狼草原上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会让梅尼诺这个名字传颂开去,永世不衰。女王让她身边的人传令收兵。她自己过去亲手给他松绑,又让他回毡房穿好衣袍。他在穿衣袍时将一把短剑塞进了袖筒,走出房门微笑着来到女王跟前,躬躬腰说,你的迷人的眼睛不可阻挡地诱惑了我,我不是俘虏而是自愿归顺的走狗。美丽的女王,请让我骑上你的马,马鞍上有你的体温它会使我忠心不二。女王笑着点头允诺,看他还要向自己靠近,扬手一鞭打在他的胳膊上,厉声道,为什么你要蜷起你的右手?交出你的武器来,想刺杀一个仁慈的女王是有罪的。阿克狄拉只好亮出短剑,辩护道,要是我没有杀羊吃肉的权力,难道你会把白花花的肥肉、红艳艳的瘦肉用手撕开捧到我面前?女王狞笑一声算是回答。

    阿克狄拉跨上了女王的马,女王跨上了他的马。他前走几步便深情地回望自己的毡房。诺戈泰姑娘正好站到毡房门口。她受到他的眼光的牵引朝前扑去。女王妒恨的眼睛突然一横,一鞭抽在诺戈泰的脖颈上,让她尖叫着滚翻在地。女王对从四面八方重新聚拢来的部众说,男人们,她的情人已经不能回来了。因为他是个一见女人就起性的色狼。他把他的猎物扔给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爽快地接受呢?留下你们的种子,让赤狼人的后代长出一颗梅尼诺人的心灵。除了护卫女王和押解阿克狄拉的骑手外,所有的男人都下马围住了诺戈泰姑娘。阿克狄拉试图阻止。女王打了声呼哨。她的马顿时狂奔而去。女王和几个男人紧紧跟上,很快驰过中心草场,消逝在天边的云雾里。

    孤立无援的诺戈泰姑娘像母兽一样狂暴地反抗。她用脚踢用手抓用牙咬用眼里的怒火四处喷射。但对那些剽野无度的男人们来说,她就像一匹尥蹶子撒欢的马驹一样可笑。他们个个雄心勃勃,争先恐后,直到她昏死过去。草原的美丽和丑恶对她都已经不复存在。

    卡阳非瓦老人似乎知道女儿这夜不会回来。在黄昏的霞霓就要褪去时,他从畜圈里拉出一只绵羊拴在依旧散发着他的尿臊味的地方。拴羊的那墩紫席草上染满了血浆,血浆已经干枯,草茎草叶沉甸甸地弯曲下来像老人一样疲软乏力。而老人在拴绳子时竟还扶持了它一把。它挺直了片刻又哗然伏地。一只青羽蝗从草墩里跳出,蹦到老人脚前,奇怪地蹬视那只筋骨隆起的大脚。老人没穿鞋,整个夏天他都打赤脚。结束了马背上前颠后踬的生涯,脚踏实地地吃饭睡觉,再去蹬靴穿鞋那就是多余的。他纹丝不动。青羽蝗以为那是一块硬土便蹦了上去。老人觉得脚面上痒酥酥的,不禁弯了一下腰。青筋在它腹下蠕动。它赶快跳开,回身再次瞪视那只脚。一会它朝前小心窜动,窜近脚掌,在脚心无法踏实地面的那道缝隙前停留片刻后便钻了进去。为了防止即将来临的夜气打湿自己的翅膀它必须躲藏在土块下面或岩石中间。而老人的感觉却是有人在轻轻搔弄他的脚心,他舒适地微合了眼帘,有了片刻宁静的幸福。那只被拴在旷野里的羊眼看黑夜就要笼罩大地,发出一阵凄楚的叫声。老人被猛然惊醒,打着冷战极目远方。

    远方混沌一片,青色的天际线上隆起一道道浑莽的山梁,这是云的造形。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傍晚,当云的山梁遮去了太阳之后,强盗顿博斯特就骑马出发了。部落的男人们昂奋地跟在顿博斯特身后,唱着歌向草原上空出现的第一颗星星招手。而卡阳非瓦却依依不舍地站在母亲身边给她揩去离别的眼泪。继父走过来,将母亲推到一边,又喝斥她快回到毡房里去,出征前的眼泪是不吉祥的。母亲慢腾腾后退着隐进了毡房。继父又一拳擂在他的胸脯上说,快去追赶你的队伍,你要是给我丢人我就用马鞭抽死你。记住,战刀不卷刃就不算我的儿子,握弓拉箭的手要是颤抖,那你就干脆射死自己。活着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你也要和我一样马身上挂满敌人的头颅。卡阳非瓦点着头跳上马背,旋腰一拳打在马屁股上。马奔腾向前,冲向黑色的远方。他再也没有回头望一眼自家的毡房。那一次他们是去迎击汉邦人的进剿。他没有给草原丢脸,战刀卷刃了,他拣起敌人的武器继续砍杀;箭矢射完了,他就解下炮石向敌人甩掷。虽然最后他的右腿负了伤,但敌人的滚滚头颅足以平复他的仇恨和痛苦。他们回来后继父亲手将一碗烈性的奶酒端到他面前。他豪迈地一饮而尽。母亲过来抚摸他的脸。她又要流泪了。他挡开母亲的手转过脸去和别人又说又笑。那年他才十五岁。

    卡阳非瓦老人喟叹一声,绷直弯曲的腿,用大脚在地上使劲一旋。他听到了青羽蝗的长腿被压断的声音,听到它滚圆的肚腹砰然开裂。他回身走去,来到毡房里,不想吃也不想喝,坐在女儿睡觉的毡铺对面呆呆遥想。羊还在叫,叫声越来越凄清哀婉。一会,熟悉的狼嗥声传来了,就像闪电刺入他的耳膜。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激荡不已。它们如期而至和月亮一样守时。但月亮只有一个,狼却可以忽多忽少。他知道夏天过去了,独居的和小群散居的狼开始寻找群体。它们从旷原的各个角落走来,汇入最早进行了组合的狼群。这种组合将持续整整一个秋天。直到雪沃大地,原野出现无边白色的时候,赤狼草原将只剩下四五群狼。而每一群狼都将膨胀起来,以数百乃至上千的成员集体行动,扫荡所有可以给它们提供食物的地方。这夜,卡阳非瓦老人听到了狼集体行动时的那种嗥声,悠长,嘹亮,此起彼伏,带着情欲的呼唤和对冬日饥荒的本能的恐惧。一只羊已经远远不够。毡房旁边的畜圈将在今夜成为屠场。最后十多只绵羊的死期就在眼前。

    那只由老人特意献给狼的可怜的牺牲品一直哀嚎着,突然它不叫了。老人发现狼对它的咬噬比以往提前了许久。他起身来到门外向那边张望,一下子愣了。他看到一条绿幽幽的河流从东到西波荡起伏,横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河流朝前滚动,嗥声越来越大。畜圈里迎接死亡的绵羊开始哭泣,一声比一声悲惨。卡阳非瓦老人似乎高兴起来。他耸动脸上的肌肉让皱纹愈加浓密,之后悠闲地发出了一阵轻松舒畅的呼吸声。他前走几步坐在地上,眼光从容不迫地从头到尾扫视着狼眼组成的河流,内心却庆幸今晚女儿不在家。

    过了一会,他向渐渐迫近的狼群大声祷祝,让这死一般的寂寞从我身边走开,让我的肉体成为你们的食物。你们吃净了它就等于吃净了人间的罪恶。你们,灵性的狼群,保佑我的诺戈泰姑娘,让她至死陪伴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是永远不会伤害你们的,无论你们是独行还是结帮成队。而我,卡阳非瓦,昔日的强盗和酋长,就要死了。为了我的声誉,你们要向别人证明,我的死不是由于我无能。我用我的尿臊味诱惑了你们。我在你们面前视死如归。因为我想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会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当我重新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我也许是你们的同类——一只雄风不老的公狼。但我是善良的。我宁肯饿死也不打算从事任何残杀活动,并要告诉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两条腿走路的人:你们为和平而活着,你们要为道义而献身,你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是丢掉你们的长刀,收起你们的弓箭。你们必须和你们的同类和睦相处,必须和你们的异类包括我们这些狼族的兄弟们和睦相处。你们应该为道义和公正做出表率,应该耐心去感化那些黑暗残酷的面孔让它浮现明朗的微笑。为此,你们要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因为在我们共生的这片土地上,提倡道义的人往往会遭受到最不道义的待遇。

    夜色渐渐稀薄了。狼眼的河流显得堂皇华丽,显得富有诗情画意。阵阵高亢锐利的嗥叫似乎具有一种天翻地覆的力量。整个地球都在震荡。一只母狼带头朝他扑来,像一支狂猛的响箭迅速准确地洞穿了他的胸脯。胸脯里的心灵颤抖出一丝悠扬的旋律。卡阳非瓦咽下了来不及说出的祷祝词歪倒在地。于是狼群像天塌一样盖住了他。他在不觉恐怖的最良好的状态中告别了草原。身体瞬间成为无数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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