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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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迄今为止,我依然没有看到荒原和荒原人(它是藏族的一支)最隐秘的真实,没有参透它那蕴藏很深的真理。

    每当我站在城市的边缘,站在通往荒原的岩石铺就的路上,站在荒原绵邈迷茫的云雾面前,就会听到那荒风、那坚忍怆凉的荒草、那丘壑中荒绝人宇的灰色空间在对我诉说生与死的孤独,在询问我那不平静的灵魂:俗世给了你什么?自然给了你什么?神灵给了你什么?

    答案是一开始就有了的:

    俗世让我浑浊、空虚、萎缩、堕落;

    自然让我澄澈、充实、强壮、崇高;

    神灵让我透明、富有、伟大、完美。

    就这样,我的灵魂早巳是一个俗界的逆子了。

    我相信人类正是在惩罚自然也惩罚自己的过程中走向灭亡的。世纪末的故事,便是自然对人类的最后一次富有戏剧性的总结。

    我相信历史的循环如同月落日出——人类从哪儿来就得回到哪儿去。就起点和终点来讲,我们都在原地不动。

    我相信人类用道德的力量维系着自己在自然中的地位。但道德往往是弱不禁风的。它如同一网蛛丝,处在细雪轻雨的拍打之中,常常使人提心吊胆。

    有一无。我翻开我的《奥义笔记》录下了这样的话——人类被神明所仇视,所以在万物有灵的大千世界里,人不过是个恶灵。神让恶灵发展、进化,让他们的心灵处在永久的黑暗中,让他们去用爱的冲动获得残杀的结果,或者用残杀的方式获得爱的结果。

    不,我声嘶力竭地说,我不相信。我走进荒原,用生命的全部和整个过程去谛听荒原的启悟,去走向和神明交通的祭坛,去把俗界的人生价值变作一掬草茎下的黄土默守在蚂蚁洞前。于是我听到了“考茵勒角斯”这氤氲在地表之上、大气之下的灵咒。我发现这魔鬼的白花花的利牙,早已把劓害生命当作了自己存在的惟一手段。我设想当它死死扼住我的咽喉而让我在窒息中吐出几口白沫时,我的眼球会怎样凸突着把它那狞厉的形貌深深嵌入脑海。

    在许多有记载和无记载的传说中,我明白藏民族的柯柯部落似乎依然是存在着的。在他们和以金塔娃为首的丹那人的后裔分袂之后,在他们征服了吉拜格草原的野骛邵落并掠走了达克帕罗的几把宝弓之后,在他们成为慕腊特河流域短暂的霸主继而又遇到麒麟军火枪火炮的攻击之后,这些纯粹的柯柯种便悄然遁去了。他们走得干净利落,没有遗弃一匹马、一顶毡房、一群羊,没有留下一个人成为俘虏而后又成为囚犯、成为巴思坎得尔远征队的一员而走向深不可测的水域。神明格外袒护他们,给他们指出了今后那种隐匿僻壤、坚守自我的生存方式。神明告诉他们,他们是风是云是土地本身是荒原的灵魂,是惟一能够拒绝扰攘而永固其寂静的巨大屏障。

    对此,我坚信不疑。

    我曾经在旧货市场看到过石雕的小人头,并伫立着久久揣想关于它的故事;看到过陶祖。我设想,假如我是荒原的后裔,假如我碰到某个邦主或某个酋长,我会怎样悚然惊惧地低下头去。我拿不出一百零一个干瘪的阳物作为让他们收留我并欣赏我的礼物,我甚至无法证明我自己的阳物会不会在部落的延续中发挥他们所希冀的那种锐悍的作用。我久久把自己浸泡在那些古代武士的盔甲和兵器的暗绿色氛围中,想象古老的邪恶和爱情在如何交媾而生殖。这些盔甲和兵器来自一片荆针棘刺的牧野,来自马步芳五次血洗果洛草原和玉树草原的战场,使我不禁想起我在我的《奥义笔记》中对希腊人的祖先马其顿王朝的描写:“当那些战利品从印度河两岸被拉运到王朝敞亮的殿堂里后,他们就迎来了命定的厄运——有的暴死,有的病瘫,再不就是断子绝孙、夫妻离异,乃至于喝一口葡萄酒也会烧烂嘴腔。在这里,佛家的因果业报成了沟通历史的桥梁。”

    丹那草如火如荼的年代消逝了,人们也已经忘记了能做颜料的嘎巴草根和赤色土的濡染性能,汪泪草通过根茎渗出地面的那种殷红早就被雨水冲淡,巴思坎得尔的远征队,走向抗日的英雄强盗们,也已经在祖国的湖水中寂灭了许多年,骑在马上挥着战刀的疯癫的驱驰成了我永远的向往。我恐怖花前月下、沙发地毯上的无所事事,恐怖我的肢体和心灵在和自身的搏斗中愤怒地惊跳不已。我日益强化着那种溺于温情时的忿懑和厌恶,日益滋长着我的冷酷、我的铁面铜肝。我相信终归有一天我会抛却一切沉重的牵挂,走向荒原最隐秘的一角,哪怕是为了恐怖的最后消逝,为了觅取一方纯净空气下的玄武石。

    那是一方带棱角的石头。我拣起来掷向面前无边的寂静。我希望它在空中划一个圆,划成地球的形状,看谁处在这圆的中心。我发现圆中除了我便是荒原的局部。我纯属偶然。

    是的,所有的偶然组成了必然,所有的必然都属于偶然。无数瞬刻的辉煌便是时间的悲剧,这是惟一的悲剧。正如最优秀的作家所体验到的那样:世界不存在历史或无所谓历史,有的只是处在被遗忘中的感觉和情绪的真实瞬刻。因为它最终会被遗忘,所以最终也是不存在的。文学和艺术就是为了这种“不存在”的存在,是时间(瞬刻)的固体形态,是一种试图拽住时间和抽取时间的痛苦的挣扎。人类惟有挣扎才是可敬的。

    我挣扎着为荒原跪拜祈祷。荒原给我灵思一河,满河的哀歌,满河的激情,披挂在宇宙间而拖曳到地球上。多少年之后,人们会说:那是银河系。

    1992年岁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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