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此处即是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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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冬的季节里,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已是万物寂灭。但是在阿西加坝雪山脚下,在那片高峻而纯洁的雪原之上,在外来人无法生存的冰柱林前,却活跃着一股浪漫而昂奋的热流。在雪山之王的护佑和许诺下,雪山王城宣告成立。这是巴思坎得尔的主意,因为能够和日本对峙的必然是王城而不是部落,能够率众远征日本国的海盗必然是王城的君主而不是部落的首领。作为诗人,巴思坎得尔首先使他的王城拥有了自己的战歌:

    雪野上的土地,

    万世流芳;

    雪山下的民众,

    永远刚强。

    ……

    现在,雪山王城的骑手们需要在阿西加坝雪山之王的监督下,到别处去掠夺来足够祭祀和维持生计的牲畜。就要出征了,祭祀几乎成了生活的全部。他们要在依然是冰清玉洁的冬天的雪原上洒下兽血和人血,以感谢无私的地母允许他们在她波荡起伏的身躯上建起了雄伟的雪山王城。同时为了他们在她身上的肆意践踏,他们要向她乞求宽恕,乞求当他们远征归来时地母依然像现在这样雍容大度地收留他们,并让雪山王城在她的胸怀间万世不衰。他们需要向鬼魅精魂生活的场所乞讨平安。在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境界里,那个隐蔽着咬噬生灵的白生生的利牙的地方,时时存在着试图扩张的疯狂的瘟疫。他们需要用积雪下面刚刚萌生出新芽的艾篙燃起桑烟,这桑烟是神明的气息,它圣洁无比,它可以净化一切,包括呼吸了这气息的人的五脏六腑,以便在出征的路上抵御进入肺腑的邪祟。他们需要拾来牛粪和柴草,点起冲天的放浪不羁的旷野之火。他们将骑着马排着队一个个地冲过火焰,人身上的邪祟、马身上的恶精将被大火祛除净尽。他们将把一百只活羊赶进火里烧死,让这些敬天的供物化作烟袅,直达云空,让太阳享用,让月亮享用,让每一颗星星享用,让高高在上的万能神和他的侍从们享用。他们需要集合在雪原的高地上唱着颂歌向冉冉升起的和缓缓沉降的太阳致以崇高的敬礼,祈求它准时回来,祈求它们在他们凯旋的那个日子里依然是巨焰炽盛、光芒万丈,能够让他们继续享受它的明朗温暖的照耀直到永远。一切都是古老的。他们回忆着各自的祖先曾有过的习惯和经历过的事情来规范自己的行动。于是,整个王城都处在了一种礼赞生命的繁忙之中。

    旺斯老河受命于雪山王城的君主,运筹惟幄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带领轻骑两次成功地掠夺了坐落在赤狼草原的一个由外来的采金人建造的村落。四百多只高寒带的长毛羊和三十多头驮着面粉和食盐的长毛牛是骑手们足以向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和巴思坎得尔炫耀一番的战绩。第三次掠夺出现在沛沛林门神山脚下。那儿的村落里杂居着外来人和荒原人。因此确切地说并不是骑手们的掠夺而是荒原人的奉献。他们奉献了雪山王城需要的一切财富包括他们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杀死了长期以来把他们作为敌人进行管制的外来的庄头后,就已经表明他们抛弃了麒麟军用枪炮给他们建立起来的耕田种地的新生活。他们成了雪山王城的子民。他们一共五十六个人。都是荒原的男子——曾经迎风嗷啸过的壮猛的骑手,尽管现在他们都已经衰气很重了。巴思坎得尔大喜过望,备感亲切地望着一张张黧黑憔悴、暮色苍茫的面孔,询问起他们过去的部落。他们说他们原先都是宁方特人,后来成了野骛部落的骑手。当麒麟军来到吉拜格草原要剿灭所有的野骛人时,他们的酋长达克帕罗出卖了他们。他们因此失去了战马,失去了长刀弓箭,失去了为草原献身的机会。后来他们作为战俘被麒麟军押解到了沛沛林门神山脚下。在那儿他们种田度日,浪掷着生命,很快就老了。巴思坎得尔说,你们是老人了,我也是老人了。但老人并不是无用的代称,想想看,你们都有什么用处?他接着以老年人的伤感回忆起他和达克帕罗的交往。他说他们那时身上都带着狼膝盖骨,因为祖先以为将它拴在腰际就能预防腰疼病。他们都有各自的马鞭,为了走路不摔跤皮袍上都系着一根绣线菊的嫩枝。他和达兑帕罗交换了这三样东西,他们就成了兄弟。可是,后来……有人打断他的话说,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永远年轻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在达克帕罗成了荒原的叛卖者后,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杀死他呢?巴思坎得尔说,对有罪孽人神明会惩罚他。我和你们一样,耳朵之所以还能听得见,就是为了不错过听到他的死讯和一切好消息的机会。我们应该耐心一点,好好活着。要知道不活够一百岁就不会有真正高兴的日子。再过半个月,当我们缝好渡海的羊皮筏后,我们就要出发去寻找大海,去和海上的强盗决一死战。你们要想好自己的出路,是跟我们出征还是留守家园?所有的老人都选择了前者,都想拥有生命走向暮年时的最后的荣光。巴思坎得尔高兴得连连点头。他想用歌声表达他内心的喜悦,可还没有唱出口就见旺斯老河急冲冲朝他走来。同时走来的还有一个令人伤痛不已的消息。

    月氏女死了。她是病死的。整个冬天她都处在巨大阴影的遮罩之下。考茵勒角斯,魔鬼的脚步声始终在她身边踏踏作响。她不停地咳嗽哮喘。夜以继日地感到浑身疲软、头晕目眩。男人们轮流为她燃起祛除邪魔、净化身躯的桑烟。桑烟是他们钟爱她、挽留她的象征。她也钟爱着他们。虽然她感到不测即将发生但爱情却还在延续。她还像正常的女人那样每天都在欲望之风的吹拂下生活一一接受他们的求爱,付出自已的肉体。她是这个王城里惟一的女人,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透彻地理解了作为一个荒原女所应该具备的宽广的胸怀和应该尽到的义务。她高兴他们把她不断地压在那宽大有力的腰肋之下然后一泻如注。但是,现在,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死在和旺斯老河交欢的过程中。旺斯老河因此失声痛哭。他来到君主面前负荆请罪,说如果不是由于他在掠夺回来后感到心急火燎,这个可爱的女人就不会死得如此迅速。他要求巴思坎得尔以神的名义惩罚他。巴思坎得尔沉默不语。他在怀想月氏女的过去。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大家说,但为了不使他的谈吐在悲伤中变得语无伦次他必须沉默。旺斯老河受不了沉默的压力。他突然吼起来,巴思坎得尔,她是你的女人,也是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在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她说她是放浪不羁的金塔娃,是炫赫一时的梅尼诺女王。巴思坎得尔吃惊得瞪大了眼睛,继而摇摇头,表示他对这件事感到意外。旺斯老河又说,那一年部落失败了,她躲进了阿西加坝雪山最深的沟谷。在那里她吃掉了自已的战马。后来她穿越沟谷,开始在荒原上流浪。有一天她在慕腊特河边碰到了一群西迁的移民。她一直尾随着他们。黑夜来临的时候,她追上了一个掉在队伍后面的姑娘。她杀死了她,并吃掉了她。这样,她们两个就合而为一了。黎明的河边她站在一湾静水旁看到了自己异陌非常的姿影,她意识到她已经脱胎换骨了。她撵上了移民的队伍,最终成了帕加荒村的一员。巴思坎得尔依然摇着头。他并不是不愿意相信旺斯老河编造的故事,而是他更愿意接受月氏女这个称呼以及她的独特的身份。至于金塔娃和梅尼诺女王早已被他丢失在岁月的河流里了。他不想拣起来,因为他会同时拣起来许多憾恨和伤痛。他对旺斯老河说,请你离开我。当一个君主需要思考的时候,他的人民不应该固执地打搅他。旺斯老河叹息着走了。

    这时,从雪山脚下传来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残冬季节变得松脆危险的冰柱林在流走了许多天泪般的冰水之后轰然倾颓了,不是几个,而是全部。人们朝那里奔跑而去,看到倾颓正在接近尾声,冰峰脚下开阔的冲击扇上淤满了奇形怪状的冰块,进裂的声响此起彼伏。不远处,阿西加坝雪山低头俯视着活跃的人群和冰群,泪如瀑布流泻。那雪山之王的悲泪游窜过冰块的缝隙不尽不绝地朝前漫漶着。这样,雪野上虽然依旧覆盖着厚厚的雪壳,但人们可以听到琤琤淙淙的流水声从下面传来。这一片高国洁地因此而变得妙音无限。巴思坎得尔的脸上氤氲着对自然、对人世虔诚的敬畏,神情肃穆到无以言表。这说明又一次祭祀来到了。

    这次是祭人,是对月氏女的最诚挚的哀悼。巴思坎得尔把王城的人民包括死去的月氏女召集到一座高高的散落着一些狼粪的雪岗上,发表了一番情深意长的演说。——悲恸的日子来临了,我们就要离去了。我们留下了月氏女,留下了她的芳香的灵魂。这是因为在我们出征的时候这片圣洁的土地需要人的气息来驱散它的寂寞,当我们踏上归途的时候我们需要在漫漫长夜里念叨:我们的亲人在家园等待着我们。月氏女是我们的人,是我们这个王城的尽善尽美的女人。我们为她的死亡而伤感,更应该为她的存在而骄傲。因为她代表了荒原的真理和所有外来的人以及外部世界对我们的全部同情,她是道义的象征,是我们经历苦难,忍受贫寒的忠诚伴侣,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共同对待敌人的一面旗帜。现在她死了,她的美丽的肉躯就在你们面前。难道我们不应该想想她的令人感动的过去就像轻烟一样也会消散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像吃肉喝奶一样吸取她身上和她心上的所有好性能和好精神么?把她的骨头留在我们的国土上,这就够了。而她的血肉却要陪伴我们走向未来。未来是胜利者的赞歌。让我们在未来赞美她,说我们的胜利是由于她的血肉补充了我们的不足,改造了我们的灵魂。看吧,我们的脚下有狼粪,我们应该像狼一样在吃掉同类的过程中变得更加无畏、更加团结。更加执着地追寻猎物和忠于理想。巴思坎得尔说到这里,嗖地抽出别在腰际的短刀,走过去俯身撕开躺在雪地上的月氏女的衣裳,从她的胳膊上割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放进了嘴里。他嚼了几下,又大声说,我们爱她,所以我们要吃掉她。骑手们骚动起来,纷纷拥上前去,一会又被巴思坎得尔指挥着秩序井然地排成了队。一人一小块,谁也不愿意多吃多占。在这庄严的时刻,每个人都会想到不能让摊在后面的人产生无肉可吃的憾恨。月氏女很快融汇进了他们的体内。白晃晃的高岗上只留下了她的白花花的骨架。这骨架最终被掩埋了。白色高岗的最顶端升起了一丘白色的雪包。这雪包像阿西加坝雪山耀眼的冰峰一样醒目。它不会融化,因为它永远处在雪山荫庇着的向阴的地方,除非太阳的运行由东西走向改变为南北走向。但没有巴思坎得尔的命令,太阳怎么会任意改变轨迹呢?

    短暂的一天过去了。它在澄澈而朴素的雪光的投影下,在白色的肃穆里,充满了深深的爱念,浓浓的忧伤和美好的寄托。悲歌在傍晚响起来。诗人巴思坎得尔坐在高岗上月氏女的雪丘旁,向荒原倾吐着他的情话:

    老熊告别故国走向了远方。

    姑娘找不到它伤心惆怅,

    当危险又一次来到姑娘面前,

    它返回来用身体挡住了豺狼。

    一直到午夜,他还在唱,只是声音渐趋低沉喑哑。料峭的寒风使他的衣袍哗哗哗地掀动着,乱发像蓬草一样翻飞不停。他感到寒冷难耐,一会站起,一会又坐下。但他没有回到毡房里去,也没有点起篝火,因为火光会破坏匀净的纯白,而纯白是月氏女生前死后都保留着的本色。他知道,悲歌消逝的时候,那就是黎明。

    如果天空没有太阳,那还要白昼做什么?是的,已经好几天不见太阳了。君临这里的倒是一种象征恶兆的异物。它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带着响彻天宇的嗡嗡声,穿行在云里雾里,有时飞得很低几乎就要和阿西加坝雪山光明的冠冕相撞,有时飞得很高,连云翳也够不着它。它出现了两次,两次都使雪山王城的人民感到惊心动魄,感到一种不可索解的恐怖和神秘网罩在偌大的拱形的天穹之上。蓦然之间,巴思坎得尔想起在混沌不清的往事里,仿佛有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赤狼部落的部众们簇拥在绿色无涯的草原上谈论着神明降临人间的情形;一个人影呼吸着黑色的清凉清凉的夜气一边唠叨一边走家串户。他轻盈如水,他没有五官,他从肚子里发出阵阵抑郁舒缓的箴言——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之中,你们将看到血,看到人血和兽血结出的野菊花和蓓蕾,看到天上硕大无朋的飞鸟正在下着蛋。当这种巨型的鸟蛋破壳的时候,果果哈奇最高的山峰就会轰然崩塌。他越想越真切,越想越觉得这种飞鸟下蛋的时刻就在下一个云烟濛濛的灰色白昼里。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一阵轰鸣打破了阿西加坝雪山的万年寂静。它那亘古不变的挺身直立的姿势突然倾斜了。大地似乎在陡然升高,天低,云低,飞鸟低,阿西加坝雪山也低矮了许多。这是那种巨型鸟蛋的作用。人们看得一清二楚,八只鸟蛋,八声爆炸,全都出现在雪山顶上。冰块飞溅而起,雪岩滚滚荡荡地落入山涧沟谷。轰轰隆隆的响声和这响声的回音雍塞了宇宙空间,好像还塞不下,只好夯实在人们的心胸之中。一下子他们没反应过来,愣怔着站在各自的毡房门口,翘望阿西加坝雪山之王的头颅迅速粉碎,身躯迅速蜷缩,白色的光脉迅速收敛。寂静。沉默。飞鸟不见了。轰鸣声悄然消隐。巴思坎得尔两眼含着热泪,几乎就要号啕大哭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他眼前霎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旺斯老河拖着哭腔大声询问,神的灾难就是我们的灾难。明智的君主,请你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巴思坎得尔在心里痛苦地默念道,不为什么,朋友,不为什么。我想这是麒麟军的阴谋,他们要摧毁新生的雪山王城,就觉得首先必须摧毁我们的保护神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过了好半天他才把这意思说了出来。旺斯老河又问道,难道连我们的神也要受他们的追击迫害?难道我们的神从此将会死去,不再保护他的王城、他的子孙了么?巴思坎得尔使劲摇摇头说,让我们用最美好的语言、最诚恳的方式祝愿他吧,神会复活的。说着他抽出短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让鲜血滴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所有的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挥洒着鲜血去染濡地母的肢体,祈求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在这种血色的祭典中重新站起。但是这远远不够,远远不能感动造化,远远不能成为神明复活的契机。几天之后,人们看到,阿西加坝雪山之王依旧瘫坐在那里,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依旧汩汩有声地流淌着白色的脓水,似乎他再也不想痊愈,再也不想站起来像过去那样深切地注目人间万物了。

    而队伍就要出发,远征的日子就在明天。

    黄昏,天空显出即将放晴的样子。西天边际一片淡淡的胭红。大概就是这胭红的启示吧,旺斯老河不停地走向那些他从沛沛林门神山脚下带来的老人,把他们一个个叫到自己身边。他提刀在手,朗朗地问他们,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还能挺起身子来么?告诉我们许多时日的太阳还会回到我们的国土上空么?会的,会的,你们看,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只眼睛,他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你们,老了,已经不能够参加征战了。你们应该为我们的神、我们的太阳、我们的荒原、我们的王城做些什么呢?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就像我这样,把刀拿在手中,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毫无疑惧地想一想。老人们个个神情冷峻,半晌不说话。旺斯老河又说,相信我的话,在我们把五十七个躯体的全部鲜血献给我们的命运之后,一切都会发生变化,该回来的就会回来,该复活的就会复活,该得到的就会得到。是时候了,朋友们,把鲜血献给太阳、献给雪山、献给荒原、献给远征、献给胜利、献给我们伟大的君主神圣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吧。说罢,他把刀横架到自已脖子上,大叫一声,浑身的力量和勇气便聚攒到了他那握着长刀的右手上。接着就是血光四溢,紫红色的热血顺着脖子泉涌而出。他歪歪扭扭地站了一会,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天黑了。这一夜,五十六个老人全部自杀。血祭让整个大地变得火火灼灼。无边的雪原上盛开了一片绚丽的血肉之花,像折断了枝秆的殷红的汪泪草,像能够染红旗帜和衣袍的赤色土,像燃烧而起后光焰无限的丹那草。这之后,天空泛滥着早晨的霞霓,太阳出来了。最早承受了阳光抚爱的雪山顿时变得透亮明朗。万丈冰光横扫着大地,横扫着雪山王城的一切生命,横扫着远征队的每一匹马、每一个人、每一双清如泉亮如星的眼睛。他们看到在片片血色的映衬下,雪原比过去更加纯洁、更加开阔、更加富有腾挪跌宕的气度。血色的前方,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已是光彩夺目了。他挺起了胸膛,他又长出了一颗头颅,他在云开雾散的晴空下渐渐升高。这种抬升运动一直持续到日照中天的时候。他已经和过去一样峻峭伟岸了。人们看到旺斯老河的头颅镶嵌在雪山之王的眉峰之间,变作一只凸突而起的眼睛,无限悲欣地鸟视空阔;看到那五十六个老人被一根银线串起来垂挂在雪山之王的脖颈上,一直垂到波荡起伏的胸脯中央。

    巴思坎得尔默默凝望着,他的骑手们默默凝望着。过了好久,他驱马走上前去,走过了那一片精诚感人的血泊。骑手们跟在他身后,也在渗血的积雪上留下了战马的蹄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让活人和死人魂魄相依、荣辱与共吧。干肉和奶酪已经驮在了马上,缝制好的羊皮筏已经驮在了马上,果果哈奇荒原的未来驮在了马上,雪山王城的不朽的精神驮在了马上,强盗和骑手们的理想以及孤独而不屈的灵魂驮在了马上。他们朝着东方,朝着永恒的自由,一直向前走。

    远征开始了。

    在回望阿西加坝雪山的那一刻,身后的雪原上卷起阵阵弥天的雪尘,那是伤别的信息。家园哭了。骑手们哭了。到处都是晶莹泽润的闪光,到处都是滚动流淌的泪珠。诗人巴思坎得尔在这最能抒发感情的时刻具有了和荒原大地同样的沉默。因为沉默也是歌。

    远征的队伍静静地走着,像一条浑浊而自由的河,按照自已的意志和规律,消逝在更加寂静的远方。

    茫茫原野上一片陌生的沼泽地在金太阳的普照下闪烁出粼粼水色,如同披挂着金甲银铠的战士倒下去后身躯在随着大地无限延伸。人们听到流水的声音均匀地撒遍了水沼之上的空间,听到比流水更加清亮的鸟鸣镶嵌在白雾深处,跌落在草丛里面。就在白雾弥漫的边缘,几匹只现头颅不现身体的野马发出那种奇特的发情时的鸣叫。人们从这鸣叫中吃惊地体验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宁静。我们应该走过去这片宁静,就像我们已经走过去了整个果果哈奇荒原,走过去了祖先希望我们走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一样。巴思坎得尔对他身边的人这样说。他身边的人用凝聚着血光的眼神表示着他们的赞同,随后发出声声雄野的尖叫,试图把宁静撕得七零八碎。野马不见了。宁静变得更加呆板滞涩。有人建议应该派出一队轻骑走进大沼泽探索出一条道路。又有人说大沼泽里没有道路,必须折南而行绕过沼泽,即使遇到麒麟军的堵截也比白白死在泥潭水洼里划得来。这时巴思坎得尔的告诫带着苍老的鼻音响起来;在我们到达日本海之前,我不允许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死在麒麟军的枪弹之下。如果沼泽拒绝我们通过,那就是说我们的神不喜欢他的儿子成为最后的强盗。但实际上我们是在神的指引下来到了这里,在神的指引下日日夜夜听到了日本海波澜壮阔的喧哗。神不会拒绝我们,如同我们从来不会拒绝名誉对我们的诱惑一样。难道你们没有看到,福光照耀着我们,金色的太阳比过去显得更大更圆了吗?难道你们会把沼泽中的流水声当作灾难的恶音?不,那应该是海水的召唤,是水浪对羊皮筏的柔软的触摸。现在野马出现了,灾难也就不存在了。我看到在我的前面有野马整齐的蹄印,说明刚才它们就站在这里迎接我们。我们来了,它们走了。它们的蹄印就是我们的路标。跟着它们走过去,大沼泽里有我们坦若原野的道路。刚说完,他的坐骑就快活地扬起头,精神抖擞地迈开了步子。野马的蹄印蓦然之间呈现一种晚春的墨绿,醒目而悦人地铺向闪闪烁烁的水洼。白雾涌动着悄然退去。大沼泽的深处豁然开朗。澄澈的天空下,太阳把全部光脉都集中在了野马的蹄印上。金绿色的延伸弯弯扭扭走向天边。远征队的人排成一绺缓缓地投入太阳的怀抱。惊飞的水鸟嘤嘤而鸣。这一天,大沼泽没有夜晚,直到远征队全部走完,走向沼泽那边坚固稳实的草原。

    乌云漫漫而来,一片一片地手拉着手,透不下半滴光亮。似乎这里的阳光在照耀远征队伍时显示了它最后的辉煌,之后它就泯灭了。漫天游荡的太阳不经过这里,大沼泽从此没有了昼日。后来人们发现这里鸦雀无声,这里是一片无生命的黑暗区域。这区域囊括了大沼泽和它南北两侧的开阔地。开阔地上蓝幽幽的飘移不定的磷火是它独有的风景。

    麒麟军埋伏在大沼泽南北两侧的开阔地上度过了半个月风餐露宿的日子,终于有些绝望了。但他们的智慧告诉他们堵截并没有失败。如果远征队不通过南北两侧的开阔地,那就一定是走进了沼泽。等待这些荒原人的只能是人仰马翻,然后被淤泥死死吸引,深深掩埋。他们坚信远征队的征服对象是他们麒麟军,是远离荒原的麒麟军建立的城市和大本营。因此他们也就相信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什么揭竿而起的反叛者了。北侧开阔地的人和南侧开阔地的人向一个中间地带进发,想在那里会合之后一方面派人去向大本营报告胜利的捷报,一方面准备继续向荒原深处挺进,去有人家的地方享受奉献者应该奉献给他们的所有。

    难道这两支人马还能会合?难道他们能够逾越横挡在他们中间的那座障碍而安然无恙?两群离开大沼泽准备南徙的斑头雁惊诧地分别从他们头顶飞过,嘎嘎地叫着,警告他们别这样迅速地脱离自己的性命。然而,不是荒原土喂大的人听不懂荒原的暗语。南侧的军官和北侧的军官在相距几十公里的地方几乎说出了同样一句话,日他妈,老子今天想吃肉了。于是部下们举起了枪。斑头雁纷纷坠落。人们喊喊叫叫地跑过去。不祥的征兆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们并没有捡拾到一只死雁,甚至连一根雁毛也没有找到,却被另一种景观紧紧地吸引了过去:千万只旱獭窜出地穴异常活跃地蹦跳在荒草地上。它们柔软而光滑的褐色皮毛让肥硕的胴体显得美丽无比,似乎每一只就是一堆运动着的鲜肉,其生活目标就是为了让人垂涎欲滴。麒麟军的官兵们怀着难以忍耐的激动跳下马背狂喜地大呼小叫着扑上前去。而旱獭们此刻却失去了那种天赐神授的躲避危险的机敏,它们瞪起迷人的杏仁眼像迎接初升的太阳翘起前肢呆望着这些愚昧无知的荒原的主宰。许多雄性的老旱獭泪如泉涌,伤感地告诉别人:不可回避的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我们不必躲到地洞里去,因为我们的敌人会用浓烟将我们熏呛出地面。我们应该像人那样站着,就这样,对,站着。就在我们吞食了那么多鼢鼠之后,我们注定要迎来我们生命的黄昏。但我们为什么要悲哀呢?我们的敌人,当他们的眼睛流溢出贪馋之色的时候,他们和我们就有了同一种归宿。有些雌性的旱獭吱吱地叫着跑过去保佑自己的孩子。老旱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没有必要。听懂了么?这没有必要。我们应该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母用灵敏的鼻腔已经嗅到人尸的气息了。这是我们的骄傲,因为在我们的荒原谁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杀死这么多荷枪实弹的侵略者。擦干我们的眼睛,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告诉天上的鹫鹰,这儿就会有许许多多比我们更加美味的食物,让他们来,别错过了机会,别让他们忘了告诉强盗巴思坎得尔,在荒原我们和他具有同一种爱憎,我们是他真正的朋友。于是吱吱吱的叫声此起彼伏,像婴孩诞生时的啼哭,整个世界都变得响亮起来。

    有人举起了枪。

    别打枪,皮毛值不少钱哩。

    砰一声枪响。军官又朝别处大声喊叫,放你妈的枪哩,日你奶奶的抓活的。

    神明不会挽救旱獭的命运,如同荒原决不允许麒麟军剿灭巴思坎得尔的远征队那样。一堆堆篝火按照死神的意志忽啦忽啦地升起来,连风也觉得如果不能使它们旺盛到极限就不算是真正的风。麒麟军的官兵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只扒了皮的湿漉漉的旱獭。红色的血和黄色的油在篝火中或滴落或凝固,转眼之间那些旱獭个个焦黄松脆。他们迫不及待地大口进食。就在这一刻,荒原中的无常鬼悄然来临——有多少麒麟军就有多少无常鬼。他们听到了无常鬼的狞笑,看到了那隐身于烟气之中、红焰之上的鬼怪朝他们伸出了无数绿毛蓬松的利爪。他们恐怖得哓哓直叫。叫声中他们哭泣着,谁也没有延宕自己的死期。

    风突然停息了,似乎它不肯把阴毒的鼠疫裹挟到更远的地方。而几只幸存的旱獭趁着晚夕的大雾快快离开了那里。它们是鼠疫的使者,它们高举着瘟神授予它们的生杀予夺的旗帜走向荒原那些最美丽的地方。它们没有忘记坤都咒师的预言,觉得正是由于这预言它们才有了苟安偷生的机会,觉得热爱生命热爱荒土就意味着迅速向荒原的敌人传播疾病和死亡的消息。

    走过了大沼泽,远征队的人始才觉得他们好久没有进食。饥饿围绕着额际盘旋,让他们感到头晕目眩。可是每个人的行囊中奶酪和干肉已经所剩无几,经不住一张大嘴两排牙齿的重重磨蹭。与此同时他们对早霞烂漫的地方充满了渴念和感激。在那儿,在瑰红色的地平线上停立着灰黄的野马群。它们凝然不动,保持着黎明的平静。这平静扩张得过于遥远了,以致于让巴思坎得尔隐隐地谛听到了远方海浪的滚动拍击。前去猎马的骑手按照巴思坎得尔的命令每人只捕获了一匹年老的毛发秃然的公马。他们在大石累累的草原上剖开马腹扒去马皮,一人割了一块鲜红的马肉骑在马上边吃边走。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月落日出的循环持续到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这期间野马群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簇拥着他们一直不肯离散,不肯停息它们对老朋友的血和肉的奉献。半个月后,远征队的人睡去了,绿茸茸的草地上鼾声一片。日月对他们已不再重现。山影在远方形成浑莽的一绺魅惑着生命。野马群寂寞地走向那里,在深深的沟谷里慢慢消隐。凉飕飕的原野里飘逸着潮湿的空气,是那种清新到只有祖先才能呼吸到的天地的真气。

    终于醒来了。巴思坎得尔蓦然看到这里花枝招展,色彩秾丽,鸟韵和无阻无拦的空气一样流畅,看到每一块大石周围都环绕着通体艳红、浓烈如火的丹那草,就像大地生长出了无数芳香的火苗,看到白色的和黑色的飞禽布满了远方的天空,那儿乳黄的轻岚薄如细沙,亮如女人的裸体,而天空的蔚蓝经过轻岚的过滤之后投下一片浅浅的青黛漫漶得无边无际。清风习习。他深深地吸一口,那清风就在体内变作诗情,变作诗人的音律和词藻呼之欲出。他禁不住放歌原野,用歌声撵走了远征队员们最后的也是最美的梦乡。他们纷纷站起来,抖落身上的草枝花叶,揩去脸上手上的沉沉湿露,一个个轻巧地跨上了马背。这时他们眺望远处浅浅的青黛,突然感到草原变得陌生而冰冷。落寞的情绪正在滋长,霎时变作了那种只有胜利者才具备的静静的孤独。

    老熊站在荒凉的高地上,

    一手指着雪山一手指着月亮,

    然后走进太阳哭泣的密林,

    带回来一只母鹿和一身创伤。

    巴思坎得尔的歌声启示了他们。他们觉得自己毕竟不是一群落寞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对日本海的征服足够说明他们具有最透明的生存目的。他们从来就是意气奋发的,内心从来就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原始丛林,从来就不怀疑世界的本色就是强盗的本色就是他们自己的本色。他们也唱起来,边走边唱,赞美这坦坦荡荡的伟大进军。后来他们不唱了,他们听到巴思坎得尔惊异地狂叫了一声。随着这叫声迎面吹来一阵咸腥的风摇撼着他们的衣袍婆娑摆动。亮丽的阳光下飞禽们嘎嘎而鸣。那么多白色的大鸟像飞翔的云,那么多黑色的大鸟像天空中飘逸着的深深的洞。天地已是浑然一色了,上面的蔚蓝和下面的蔚蓝遥相呼应,已经分不清哪是天颜哪是地色。巴思坎得尔高兴得叫起来,远征队员们高兴得叫起来,铺天盖地的飞禽高兴得叫起来,还有风和云,胯下的战马,面前的花花草草也都高兴得叫起来,加入了这欣悦明朗的合唱。

    如果我们的眼睛没有欺骗我们,如果我们相信我们的神给了我们最最仁慈的帮助。我们就应该欢庆这个时光的到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按照神的意志向世界宣告:光荣的骑手们,胜利的化身巴思坎得尔,来自果果哈奇的星星月亮、太阳篮天已经照临日本海的茫茫大水了。骑手们,快下马,向大水顶礼膜拜,祈祷它成就我们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祈祷它横扫世间的一切声誉只留下我们这座声誉的顶峰,祈祷它允许我们成为它的主人,并向它保证对那个水中的岛国我们将赋予它果果哈奇祖先的灵光和所有骑手们的不灭灵魂,还要赋予它一个惊雷般响亮的名字,那就是与天不老的强盗之国——巴思坎得尔。

    巴思坎得尔说罢就翻身下马。所有的骑手们翻身下马。他们一个个面朝目本海的大水虔诚地跪下了。听吧,听他们在祈祷什么。鸥鸟们纷纷落入水面和陆地,对风说,轻点,强盗们在唱歌呢。他们的祈祷和歌唱一样古老,也和歌唱一样年轻。可在巴思坎得尔看来,歌唱和祈祷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跪在地上带着老年人浑厚的鼻音唱出了他对世界的祝愿。

    老熊啊不要让姑娘那样紧张,

    姑娘啊不要让老熊面迎死亡;

    在这风风雨雨的世界上,

    所有生灵的使命就是保卫太阳。

    所有生灵的使命就是保卫太阳。

    这强盗之声便是自由的劲风,呼啸着,岸边海中、草浪水浪,哗哗地摆动。绿茫茫的原野上六百多名骑手背对着晴朗无际的远空。他们不停地祷告,呼出来的肺腑之气在面前的海中形成了一片恢弘的烟障。海水的波轮霎时显得又凸又高,极富气势地朝他们滚荡而来,又戛然停止,在海滩的边际拍击出阵阵浪响。远征队的人们站起来,走过去到自己的马前,从马上卸下了枯瘪的羊皮筏。

    所有的羊皮筏都必须用嘴吹鼓吹胀,然后用皮绳连缀成几十个长方形的漂浮物。这是他们的战舰,他们将分成几个战斗分队坐在上面向远方那个露出水面的黑色的驼形物体乘风破浪。那驼形物体便是水中的山脉,便是产生海盗的日本国。巴思坎得尔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检查每一只羊皮筏是否被吹得鼓胀到了极限。他不时地弯腰在那上面用拳头捶一捶,总是说,太软了,太软了。等他不再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吹气的人都已经挣得满脸通红,喘息不迭。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巴思坎得尔把检查连缀是否结实的任务交给了由他任命的几十个分队的队长。他自己走近海边,趴在沙地上,将头埋下去,满满地灌了一肚子海水。海是强盗的摇篮,是温情慈祥的水上草原。而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神性的滋润,他将作为海的一员让无尽的水波把他拥载到日本国的国门前。

    他回到人群里,兴奋地指挥大家将已经连缀好的羊皮战舰拖进海水,然后在那上面树起了用白色帐篷制作的船帆。栀杆立在战舰的中央,由两个人将它死死拖住。它的四周还有四根绳子分别由四个人紧紧拽着。

    就要启航了。现在,是日照中天的时候,西风嘹唳,海水大面积的动荡刚刚开始。人们争先恐后地跳上各自的战舰。所有的战舰顿时倾斜。巴思坎得尔大声吆喝着让人们赶快去舰头增加重量。平衡出现了,满帆的战舰自动开始行驶,起先是互相碰碰撞撞的,后来就分散开了,朝着风去的方向,距离越拉越大。巴思坎得尔唱起了歌。所有的人都唱起了歌。雄壮的强盗之歌随风飘飞着,转眼逝去。风的啸叫如擂战鼓,渐渐悠远了。

    这时,被遗弃在海岸上的六百多匹战马发出阵阵孤独的嘶鸣,兽性的音潮里浸透了无穷的悲哀。马群在伤别,在长号般地啼哭,在惨烈的动荡中看到不幸正在降临泱泱水域:几十只战舰越来越小,最后埋没在白雾之中。鸥鸟追逐而去。马群一片哑默。空旷的天上地下、岸边水中到处都是和平的怆恸。一夜之后,马群离开了海边。它们沿着走来的路线鱼贯而行。昨天的事情已经被它们迅速淡漠了。不久它们就成了果果哈奇野马群的强健的一支。它们那旺盛的繁殖能力使野马群再度庞大起来。

    野马群的朋友们那些勇敢的骑手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园。九级飙风的劲吹像亿万虎豹的集体号眺,以雷霆万钧之力摇撼着广大的水面。刹那间,命运的喧从天空中传来,从裂开的水谷浪壑中传来,从一切裸露在陆地上的罅隙中传来,从生命的血管里传来,从诸神超越一切的笑口中传来。漂流在水面上的强盗和骑手们以及那些大起大落的战舰,在强大的天籁地音的陪伴下跌进了深深的渊薮。接着,水域的富有创造性的运动让水面迅速弥合。深渊不见了,远征队的所有成员和他们的自由精神统统不见了。水面变得和原先一样空旷无边。这是战舰驶入大水后的第二天傍晚,这是太阳西沉,斜洒而来的巨型光柱刺破一切阴暗的时刻,这是一个光辉的瞬间,足以使他们生存过的那片荒原隆升得更加高远、更加恢弘苍茫。因为它骄傲,它要挺起胸脯,昂起头颅,把太阳顶在头上作为荒原人为它赢来的桂冠。它以此向广漠的空间炫耀,直到太阳熄灭的那一天。

    遗憾的是,走向天国的远征队员没有来得及听懂鸥鸟的语言,没有来得及和风浪进行交谈,也没有听懂天上的海蓝对他们的遥遥祝福,没有听懂陆地上的石头和水中的石头对他们的衷心赞美。他们直到成为水族的食物也不明白,他们到达的不是日本海,他们行驶的目标也不是日本国。

    老年人的天真和孩子气的浪漫已经变作不朽的挽歌了。当神明准备赐给他们人世间的最高荣誉时,他们到达的实际上是一座远离大海的高原内陆湖——青海湖,他们征服的目标实际上是坐落在大湖中央的方圆仅有一平方公里的海心山。

    荒原从此走向最后的绝唱。

    食肉牛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面貌。似乎是蓄谋已久的,似乎得到了某种来自冥界的指令,它们从一些不为人知晓的阴壑暗沟里走出来,聚集在平野的高地上,发出阵阵雄壮悲哀的哞,然后缓慢地开始了它们类似部落征战的那种游荡。不久坐落在赤狼草原的一个村落便受到了它们的侵袭。居住在那里的全是外来的移民,一半死了,一半死里逃生。那些活着的人便赶快打点行装,撇下亲人的尸体和厮守了三十多年的片片房舍离开了荒原。他们的祖坟在哪里他们就要去哪里,一路上又丢下了许多尸体。没有谁会来阻止他们。当初强迫他们迁来荒原并时常监视着他们的麒麟军已经一个不剩地从他们眼中消逝了。也就是说,麒麟军比他们更早更迅速地丢弃了这片日益荒凉的土地。他们因此而失去了主人和主人的管制。他们感到困惑,感到获得了自由后那种六神无主的日子实在难以打发。所以后来他们想到,假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食肉牛,他们也许会编造出另一种凶残到无法理喻的动物来,以便把那种不可抵挡的侵害说成是他们不得不离开荒原的理由。

    赤狼草原的外来人后来定居在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但是,关于食肉牛如何残害人类的故事却被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传播得很远很广。过去了许多年,只要是想进入被外界称之为万里无人区的果果哈奇荒原从事探险活动的人,都可以在任何一个临近荒原的有人群的地方,听到人们对食肉牛的恐怖的描述:它们用鼻息把人从很远的地方吸过去,因为人的下半身比上半身要轻得多,所以最先噙入牛嘴的总是前者。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两排黄灿灿的铁锨一样坚硬锋利的牙齿就已经把人的肢体拦腰截断了。它大口嚼食,带着气泡的血水从嘴角两边流出来,砰砰砰地发出一阵爆响。尽管每一头食肉牛的食量都很大,也许五条人尸才能填饱肚囊,但它们总会把上半身留下来。它们不想很快饱足,它们对把活人吸引过来然后痛快地咬成两截更感兴趣。这样,一头食肉牛一次断送十条人命就成了家常便饭。提起食肉牛的人们还说它们总是五十头到七十头为一群。在它们疯狂的时候,那奔跑的蹄音就像惊雷滚过地面,地会被它震裂,山会被它震塌,强劲的鼻息会形成一股呼啸的狂风,吹折枯树,掀起遮天蔽目的尘烟,让荒原的石头四处乱跑,让巨大的沙丘随着风向滚滚行走,让山上那些悬立在崖头的岩块纷纷坠落。满世界都在动荡。纵然岁月疾驰,这动荡、这恐怖的情形却环绕着偌大的果果哈奇荒原经久不息地流传着。它几乎形成了一道蜿蜿蜒蜒的城垛,阻碍着人们对荒原的现状进行一番身临其境的了解。

    事实上,食肉牛在侵袭了赤狼草原后就沿着当初塔崩人从慕腊特河流域走来的那条路线朝北游荡而去。它们经过了许多地方,每一处都留下了它们凶残无度地猎杀活物的痕迹——黑熊的遗骸、野马的尸骨、羊和狼的残渣剩血,当然更多的还是人的上半截肢体。它们是所向无敌的。除非麒麟军用一个团队的迫击炮和机关枪对准它们。但那时,和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一样,慕腊特河流域也早已没有了麒麟军的踪影。他们在瘟疫与日见膨胀的沙漠的胁迫下早已经逃之夭夭。剩下的只是些废弃的房舍和一片一片残垣断壁。外来的移民大部分也随之东迁,所剩不多的便成了食肉牛发泄愤懑的对象。这里再也没有了鸡鸣狗叫和人间的烟火,包括曾经盛极一时的慕腊特首府和强盗巴思坎得尔当过大庄头的帕加荒村。首府的人走了,荒村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离开这里。他们因为想聚众去寻找叛逆者巴思坎得尔,理所应当地受到了麒麟军痛快淋漓的镇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同一个日子里被枪弹击倒在已经包围了帕加荒村的沙丘下面。这是麒麟军在果果哈奇荒原最后一次使用枪弹,因为别的地方早就没有了反抗,而真正能够威胁他们的沙漠和瘟疫却不是开枪放炮所能够制服的。在这种抵抗势力面前他们惟一的办法就是逃走。他们走得及时,爽快,无所依恋,因为这不是他们的家园,还因为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再想要得到什么,那就是白日做梦。

    满荒原游荡的食肉牛群曾经来到帕加荒村。它们嗅了嗅那里的空气,就觉得干燥得令人窒息,连那些它们从沙堆里吸出来的尸体也沾染着沙漠的焦渴和枯燥。它们停留了半日,似乎想看看这些重新出土的干瘪的尸体是否还能招来饥饿的秃鹫。什么也没有,空中除了遥远的蓝色和高逝的白云,再就是绵绵不绝的忽冷忽热的北风。它们讨厌这北风,就于日照当空时快快离开了那里。朝前走,那是有点绿意的地方。鬼不饶绿地依旧存在着,但已不似过去那样葱笼和湿润了,到处都是枯黄,到处都在落叶。鬼魅的哭声若断似连地传来,就像骑手如泣如诉的歌声。它们不寒而栗面面相觑着互相传递哀伤的信息。它们想到自己这种漫无目的的游荡并不是结果,而是一个迎接末日的过程。如果说果果哈奇荒原的颓败代表了一种不可避免的规律,那么它们沿途看到的一切不就是它们自己的影子么!食肉牛群从此不再疯狂了。为了调整情绪,它们在荒无人烟的军马场,在那些圮毁了的房舍前安安静静地停留了一些时日。等再次开始行走时,那由它们播散而出的恐怖气氛一下子衰退到了极限。就像那时去征服女王部落的强盗巴思坎得尔看到的那头食肉牛一样,它们的性情变得温顺,行动变得迟缓,对一切显得漫不经心。它们不再猎杀大型的活物,即使碰到唾手可得的吓破了胆的人也只是极其轻蔑地望上几眼,然后悄悄走开。它们把自己的食量减低到了最小的程度,把进攻的目标集中在了突然泛滥起来的鼢鼠上。于是在一种强大的引力下,满荒原的鼢鼠纷纷腾空而起,像鸟群一样飞向它们张大的粉红色洞穴一样的嘴巴。

    达克帕罗明白他正在度过他在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最后时光。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十分狼狈地离开这里——神情颓唐怅惘,内心的恐怖会把所有吹来的寒风,走来的野兽和掠过面前的景观当作敌意的力量。他会留恋地大哭一场,会在丹那山平缓向阳的山坡上掘出一个个土坑,搬来一块块彩色的石头镶嵌出他的名字,然后走下山去远远地跪下朝它顶礼膜拜。他对他的吊唁如此精心,对他的名字如此偏爱,是因为他意识到在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他早就是最后一个保存住了自己的纯粹的荒原人。

    他珍重自己的存在,珍重在他离去或者死后这片历经沧桑的荒土所能够记住的那些事实:二十多年前,当尚席娅被麒麟军当作传播花柳病的疫源捆绑起来准备烧死的时候,他那样温顺地听从了麒麟军的命令——去吧,达克帕罗,你这个畜生,赶快把柴草堆起来,如果你不想做,这个烂屄女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他犹豫了片刻就照着他们的吩咐去做了。尚席娅是他的情人,他的惟一的所爱,而他却表现得非常果断镇静。他对自己说,烧就烧吧,反正她是必死无疑的。他需要做的就是让她死得痛快一点。他把刈来的柴草堆积在她的周围然后点着。火焰升起来,烟雾漫散出厚厚的屏障。尚席娅在里面又哭又叫。他冲进柴草的包围圈,双手掐住她的喉咙,几乎将她的头掐下来。一会他跳出火堆,对几个监督这场大火的麒麟军士兵说,火把捆绑她的绳索烧断了,她打算逃走,他只好跳进去又把她重新捆绑了一次。他们虽然心存狐疑,但无意追查事情的真伪。因为他们所希望的结果已经出现:尚席娅被她的情人烧死了。达克帕罗也因此表现了自己对麒麟军的绝对忠诚。在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里,他走进麒麟军设置在中部洼野的大本营,成了深得对方信任的一个养马人。

    养马人的生涯孤独而苍白,没有什么值得他回顾的。但是,后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一个地道的荒原人时,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辉煌的瞬间。牧放马群的时候他在草地上捡了几只死去的鼢鼠,带回大本营,悄悄溜进厨房投进了水缸。鼠疫发生了。两个月之内,驻守大本营的麒麟军几乎有一半死去,剩下的正在做着撤离荒原的准备。达克帕罗逃了出来。他向南漂泊,在茫拉巴音河畔度过了半年以偷窃为生的日子后又返回中部洼野。那时驻守在这里的麒麟军已经杳然无踪,建造起村落的那些外来人也走得一个不剩。他恍然大悟:他们是早就想离开荒原的。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用来说服自己和那些控制着他们命运的人。而鼠疫的发生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如愿以偿的条件。他感到高兴又感到沮丧。他四处寻找,想看看果果哈奇中部洼野是否还有居住的人群。他失望了,发现在这片辽阔的就要被沙漠侵吞的荒土上只有一个可以用两条腿直立着走路的活物,那就是他达克帕罗。

    他继续直立着走路,极其慎重地思考着是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在中部洼野称王称霸的问题。他在丹那山的山峰前久久伫立,想从飘逸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探知明天是晴天还是阴天。他对自已说,如果是晴天他就继续往前走,如果是阴天他就留下来挖掘陷阱等待盘羊的陷落。因为只有在天气晦暗、能见度极差的情况下盘羊才肯出洞下山。那云雾是浅青色的,一绺一绺地叠加起来,形成了一片气势壮观的皱褶。皱褶朝西移动着,不断地被山峦吸收又不断地产生。就在这种迅逑更新换代的运动中,渐渐积累着荒原干燥的阴郁和忧愁。但在达克帕罗看来这情形恰好说明神会赐给他维持生存的食物。也就是说,这片邈远的土地对人的最后拒绝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他依然可以四处漂泊,像零落的枯枝败叶随风走向南北东西。

    但是,第二天,给他带来喜悦的并不是走向陷阱的盘羊,而是一群无声无息的食肉牛。它们出现在丹那山直通慕腊特河流域的那条山谷的谷口,于清晨微熹初露的时候陆续吐出了最后一口强烈的气息,然后集体倒毙在风蚀的岩壁下。达克帕罗蹒蹒跚跚走过去,惊怪得双腿打颤。他在那些丘陵一样高大的食肉牛的死尸前呆若木鸡地停立了半晌,才唷唷地发出阵阵似欢呼又似疑惑的叫声。后来,他平静了,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荒原就要抛弃他的那种危机已经不复存在。他兴高彩烈地想要跳起舞、唱起歌。但他最愿意做的还是用石头砸击出一块锋利的石片,割开食肉牛厚硬的皮毛,再捡来枯草黄叶,点起火吃一顿香喷喷的烤牛肉。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边做边想,如果他将这五十多头食肉牛的肉全部割下来做成不会腐烂的肉干,那他就有了从现在到死亡这段日子里吃不完的食物。他已经趋近老迈了,在生命走向末端的岁月里,他是富足而宁静的。他为此而高兴,但只有高高在上的神明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高兴。当他把第一口烤焦的牛肉填进嘴里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他踏上了寂灭的道路。考茵勒角斯一一魔鬼的白花花的牙齿死死地咬住了他,就像当初咬住食肉牛和麒麟军大本营里的那些军人一样。

    半个月后鼠疫终于毁灭了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最后一个骑手。他死的时候,看到太阳已经升起,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远大和空洞。地面上,浑黄的沙潮后面,升起一股孤独而雄性的尘烟,像一根其大无比的圆柱将苍穹擎起。再也没有人知道这里的一切了。荒原失去了记忆。四季和轮回失去了意义。生命丢失了自已的历史。太阳以及山脉,呈现出一种永恒的呆傻。

    只要有空间就会有寂寞。这里是无阻无拦的无边的空间。

    此时,坤都咒师的思想清莹如水,像春天冰柱林前潺缓不绝的溪流扬起点点明澈的水花。他的脸上飘着神秘而遥远的微笑,那超然物外的静思的神态与他所处的庄严而肃穆的境界相得益彰。他只有一个愿望,登上阿西加坝雪山之巅,寻找一方纤尘不染的冰岩。他将坐在冰岩上面迎风瞩望,然后带着孤静独立的傲慢心情,悄悄、渐渐地死去。

    是的,他爬上去了。他说我是神,我是万里雪野一孤神,我是白云苍狗一座丘。但他并没有死。他在那个奇峻寒冷的高峰,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继续生存了三个意绪绵绵的昼夜。他听到了远方浩瀚汪洋一般的巨大潮音,听到了荒原深处狂风烈日下生命的原始悲吼,听到凄厉的哀号划破一天岑寂凶猛无常地朝他冲撞而来。他有些无法自持了。宁和与微笑顿然失落,那种遗世独立的豪迈随着凛冽的寒风一丝一丝地散失着。他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迎来死亡的一刻,生命并没有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而迅速走向衰竭。他活着,他还得活下去。他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口呼吸、每一滴热血以及每一瞥惊鸿似的目光都还葆有青春的活力。这活力让他周身充满了痛苦:对饥饿,对寒冷,对肉体,对荒原。他在冰峰上独坐独卧,有时会突然跳起来仰头观天,感受天光云影带给他的神性的光辉,沐浴冰雪的烟气挥散而出的芳净的流波。但这流波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滤清他灵魂的杂质和给肉体带来纯白的羽毛般的轻盈和爽朗。活跃的思想,飞翔的灵性让他无限悲哀地觉得自己依旧是一个重浊的凡胎俗骨。那悄寂与饥寒的痛苦和以往在平原上一样黑暗到无法忍受,而欲望之潮更加强烈地在胸间涌动。傲慢和理想霎时化作烟袅飘散而去。超脱于死亡之上的雍容透明的智慧早已不属于他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下去,顺着爬上来的路线胆战心惊地下去,回到平原上,然后,活着。他发现死亡是不可追求的:你不能去寻找它,而只能让它来寻找你。

    于是,在一种森冷幽凉的感觉驱动下,他浩叹一声就开始朝山下爬去。刹那间,他变得身体矫健,精神矍铄。他流连过去的日月星辰,流连生命的春天那野秀奋发、禽兽竞走的景色,也流连原野的空旷萧疏和它朝着败落、死寂走去的艰难里程。他为此兴奋,为此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风声鬼声袭来心底,一切欲念宣告罄净。他失手失足了。雪山毅然推开了他。他顺着冰坡飞快地滑下来。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羞惭地想到他只能死在低低的沟涧而不是高高的山顶。这是神明的安排,具有不可违拗的力量。人永远不能高居于冰山和雪神之上,哪怕是为了死亡。他明白对雄立无际的阿西加坝雪山来说,荒原乃至整个世界的生活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话,是发生在低凹地上的一段短暂而平淡无奇的故事。

    哪儿有人类哪儿就会有鼠类。而没有鼠类就没有鼠疫。在果果哈奇荒原变成万里无人区后,这儿的亿万鼠类在春天的寒暖交替中举行了一次大搬家。它们从茫拉巴音河畔,从中部洼野,从慕腊特河流域,从巴巴哈拉神山到阿西加坝雪山这片倾斜的高地出发,沿着麒麟军和外来人撤离荒原的许多条朝向东方的路线风雨兼程。月色沉阴,惨白的日光在空中晃来晃去。啾啾切切的鼠叫响彻荒原的沟沟洼洼、角角落落。大片大片的灰濛濛、黄澄澄的鼠类随着地形的起伏浩浩而去,如同地壳在沉沉地推进漂移。

    整个春天过去了,鼠类的迁徙适才结束。紧接着,食鼠的大鹰和啖尸的秃鹫追寻而去。它们领有空中优势,它们的天空在那些日子里变得冰莹玉丽。它们发誓,鼠类走到哪里它们就会跟到哪里。而地上的亿万鼠类却用那洪水猛兽般的趋势昭告世界:它们要在不断死亡、不断繁衍、不断进取的过程中,横贯整个中国乃至亚细亚大陆。直到真正的海洋挡住它们前去的坦途。它们的目的是一领风骚万万年。它们预言说,因为有了果果哈奇荒原,世界将膨胀起鼠疫。

    1989年初稿

    1991年改定

    2008年6月电子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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