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诸神隐没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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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死去了黑母牛的荒原到处都是旱象。天上无雨,家中无粮,死灭的气息又浓又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罩在帕加荒村的上空。饥荒一天比一天残暴地褫夺着人的性命,没有神明保护的人们已经无计可施了。昔日的巴思坎得尔今日的巴思坎得尔在掩埋了几十具荒村人的尸体后,来到鬼不饶绿地旁边的军马场求救于那里的荒原人。军马场的很多人都说,管毬那些外来人做什么?你到我们这里来,有你吃有你喝的。巴思坎得尔说,我是大庄头,我不管谁管?过去我是管一个部落,现在我是管一个村庄。世道变了我没变,都一样,都一样。旺斯老河说,不一样,不一样,你有自己的马,自己的牛,自己的羊群么?你能天天吃到肉天天喝到奶汤么?巴思坎得尔摇摇头。旺斯老河又说,只要你来,我们给你凑一群让你吃肉的羊和几头让你喝奶的牛,你还可以到马群里挑一匹中意的马。巴思坎得尔说,这个军马场除了石头别的都属于麒麟军,包括你们自己。当他们想把你们再次关进监狱的时候,牛羊和马群都不是你们的了。我不能出了水洼再进火坑哪。都一样,都一样,失去了自由的果果哈奇到处都是一个样。我还是回我的帕加荒村吧,在那儿我好歹是个大庄头。旺斯老河说,要是单为这个,你就来做我们的头吧。我们可以骑在马上,围绕着鬼不饶绿地日日行走,就当是我们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流浪。巴思坎得尔说,如果不是为了争抢草原和征服敌人,骑在马上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认为在马背上吃肉睡觉会比在房子里更舒服些?好心的朋友们,我就要回去了,答应我的要求给我一群羊吧。我曾经是强盗,是诗人,这两种身份的人从来不做见死不救的事。军马场的荒原人不胜惋惜。他们烧水宰羊好好款待了他一顿,然后每人拿出几只羊凑足一群交给了他。

    荒原人热情地送别着他,都说,要是有什么难处再来找我们哪。巴思坎得尔说,难处人人有,你们也免不了,需要我帮什么忙,就派人捎个音信来。他知道自己是在说大话。如今的果果哈奇谁还会求助他这个穷愁潦倒的巴思坎得尔呢。那种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荣耀早已不属于他了。他叹息着踏上了归程。旺斯老河吆三喝四地替他赶着羊群一直把他送到鬼不饶绿地和帕加荒村中间的那个地段。巴思坎得尔停下说,我的朋友,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傍晚就要来临,太阳落山以后,即使你和我手拉着手,也会被黑夜隔断彼此依恋的眼光。不想分手是不可能的,分手以后的思念才是真正的依恋。旺斯老河说,我送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依恋。我想把一件埋藏心底的事情告诉你。那就是在许多年以前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名叫金塔娃的姑娘。她美丽动人,温柔可爱。她的脸庞是初升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她的情欲像春潮阵阵的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会是湿汪汪的一片。我们日日夜夜相爱,在柯柯部落度过了三个年头。

    巴思坎得尔面孔冷漠地听着,内心却一下子回到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年月:那场烧毁宁方特人的大火。大火之后的长途迁徙。金塔娃不见了,他站在旷野里凄厉地呼唤。他说,旺斯老河,你的诚实让我感动。但这些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难道你是想让我相信我和她没有缘分从而取消我对她的怀念?他看旺斯老河在使劲摇头,又说,你得告诉我她以后的情况:她活了多久?她是怎样死的?她死的时候有谁在场?旺斯老河说,这些正是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我和金塔娃相爱的时候,柯柯邦主已经死去。部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纯种的柯柯人,另一部分是具有丹那血统的人。他们互相残杀,时光在流血中变得漫长而黑暗。后来柯柯骑手们把丹那人的后裔驱赶出了慕腊特河流域中段。为了金塔娃,我跟着丹那人的后裔们来到了帕加草原。但那时我发现金塔娃已经不属于我了,所有能够骑马征战的男人都在追求着她。她成了他们崇拜的对象。她对他们说,帕加草原是梅尼诺人的天下,他们的王就是梅尼诺姑娘。也就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女人为王,部落才能长治久安,生机盎然。而对你们来说,没有伟大的丹那女人就没有你们,你们服从的是你们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我是一个出色的丹那女人,我是属于你们大家的。拥戴我成为你们的王吧,我将带领你们战胜梅尼诺人的抵抗,将在今后的日子里让你们生活在一个强大的不可战胜的部落中。那时,丹那人的后裔们中间还没有产生一个能够服众的男人,她于是就成了他们的女王。正如金塔娃所希望的那样,她成为女王后的第一个战绩就是捉住了梅尼诺姑娘。就在现在你和我停留的这个地方,就在一个夕阳红彤彤的傍晚,金塔娃女王亲手杀死了梅尼诺姑娘。她说,让我吃掉她的双臂吧,我就会具有和她一样的能让男人们汗颜的挥刀射箭的双臂。于是女王的部众就割下了死者的双臂,并把它扔进了煮羊肉的铁锅里。她说,让我吃掉她的心吧,我就会具有一颗比她更加坚定,更加冷酷的心,因为我的心本来也是坚定和冷酷的。于是部众就剜出了死者的心。这时我说,神明教导下的金塔娃,你还应该吃掉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里藏有英武和凶猛的光亮,而你眼睛里除了善良和温顺之外什么也没有。你现在已是一个女王了,女王的温顺就是失败的标记,你的部落是不需要这种标记的。女王听了,点头同意。于是她的部众就将死者的眼睛用刀尖挑出来送到了她面前。当我亲眼看到她生吞下去两个湿漉漉的眼球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她。我要走了,我嫉妒她和别的男人的亲热,同时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我的金塔娃了。她吃了两个凶光四溢的眼球,她自己的眼睛就会变得凶光四溢。她成了另一个没有温情只有淫欲和残忍的女人,我当然不会再去留恋她。也希望别的男人会因为她的容颜的改变而抛弃她。我回到了吉拜格草原,又成了野骛部落的一员。我对我们的酋长达克帕罗说起了一切,并怂恿他率领部众前去抢夺帕加草原的牛羊和女人。但我们势单力薄,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和柯柯人的联合进攻上。这种联合在达克帕罗的游说下不久就变成了事实。那一年夏天我们出现在帕加草原。为了对付我们,金塔娃女王需要更多的部众,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梅尼诺。于是所有的梅尼诺人都表示,愿意跟随她流尽最后一滴血。是的,他们的确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因为他们战败了。所有不愿意离开帕加草原的人都给我们献上了头颅。梅尼诺女王带领着她的残部远远地去了。我希望达克帕罗乘胜追击,活捉梅尼诺,让她重新变成一个男人需要的那种女人。达克帕罗说,金塔娃已经不存在了,不光名字不存在,连那张美丽的面孔也不存在了。我活捉她又有什么用呢?柯柯人也没有去追击梅尼诺女王,因为当时最紧要的问题是和联合者如何瓜分帕加草原的财富。

    旺斯老河说到这里,仔细观察巴思坎得尔的表情。巴思坎得尔苦笑一声摇摇头说,如果正像你说的那样,金塔娃后来因吃人肉改变了自己原来的形貌,并且成了梅尼诺女王而流浪远方,那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女王和女王部落后来的结局是什么?他看旺斯老河回答不上来又说,可我是知道的。她死了,她是被麒麟军杀死的。在那片神圣而高远的土地上,她的部落无一幸存。记住这仇恨吧,当我们不能把复仇变作行动时,我们更应该牢牢记住往日的悲惨和屈辱。现在,天就要黑了,我就要走了。临别的时候我只想说,我喜欢你,我和你是心心相印的。如果在你和金塔娃相爱的那几年里,你的确给了她真正的幸福,那我对你就只有感谢而没有抱怨。巴思坎得尔说完这些话就赶着羊群走了。旺斯老河望着他那依然高大魁伟的背影深深地后悔着自己今天的举动:他不应该告诉巴思坎得尔关于金塔娃的事。因为事实上是梅尼诺女王烹吃了金塔娃又兼并了她所率领的那些丹那人的后裔。而他之所以要回归吉拜格草原,恰恰又是因为想怂恿达克帕罗去为金塔娃报仇。后来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们借助柯柯人或者说借助柯柯人对财富的无尽贪欲撵走了梅尼诺女王部落。贪欲的柯柯人把女王部落遗留下来的全部财富抢掠一空,之后又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了吉拜格草原。达克帕罗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十六把宝贝弯弓才使野骛部落幸免于难。旺斯老河久久伫立在傍晚的昏黑中,嘴里默念着金塔娃的名字。渐渐地他又变得高兴起来。是的,巴思坎得尔说了,他不应该对他存有半点负疚的心理。在那些值得回顾的岁月里,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荒原男人应该做的事,那就是对美好事物的贪婪与占有。他觉得巴思坎得尔虽然做了外来人的庄头,但他依然保留着荒原人固有的豁达与坦荡以及嫉恶如仇,巴思坎得尔依然是可以信赖的。旺斯老河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之所以要提起往事,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想考验一下巴思坎得尔,看他身上还有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强盗的那种荒原男人所具备的一些品质。他想他回到军马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巴思坎得尔刚才所说的话丝毫不差地学给那些关注着巴思坎得尔的荒原人听听。

    巴思坎得尔把羊群赶回村庄,分发给那些贫病交加的农民,然后忧心忡忡地去田野里察看。他发现稀稀疏疏的庄稼已经枯黄,瘦弱低矮的茎秆大多趴俯在地上,那些穗头瘪瘪地没有结出几颗粮食来。这是又一种不祥的信号,帕加荒村也许就要从果果哈奇荒原消逝了。巴思坎得尔悲哀地预见到了荒村的未来,预见到他自己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站立在一堆白骨之上,嗓音喑哑地唱着离别的情歌。那时他已经老态龙钟了。他之所以还没有死是因为神明需要用他的衰颓来印证果果哈奇的衰颓。或者他的作用恰恰相反。假如荒原的神明不再保佑他而去保佑一茬接一茬的麒麟军,那他就只能瑟瑟发抖着去映衬别人的蒸蒸日上。他不情愿这样。他的永远不情愿衰颓和低人一等的心灵就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种隐晦的暗示:没有帕加荒村就没有他巴思坎得尔,而一切兴衰荣枯的变化都得依赖于某种指令。这不是神明的指令却似乎比它更有效应。他想着离开田野,回到荒村自己那间被村人称作鳏夫窝的土坯房里翻来找去,见没什么吃的可带,便出门来到刚刚宰了羊的村民家,要了儿块生肉揣在怀里,匆匆忙忙朝慕腊特河走去。

    第三天下午他听到了河水哗哗的流淌声,看到河对岸笼罩着一层静止不动的铁青色烟岚,烟岚深处隐隐约约有一些参差错落的建筑。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城镇的边缘。这儿是慕腊特河流域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是首府,是麒麟军的将军们向这片开阔的荒原发号施令的地方。他对滩边的一颗卵石说,去告诉黑心肠的将军们,帕加荒村的大庄头来了。卵石听命地滚向前去,一直滚出了他的视域之外,因为他踢它的那一脚实在有力。他傲视着烟岚中的首府,觉得就像踢在了将军身上一样心满意足。

    巴思坎得尔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有桥的地方。他停下来,犹豫了半天,眼看天色就要断黑,才决定他应该以荒原人的尊严藐视面前这座混凝土浇筑起来的青灰色的桥。他们架起桥梁的目的是想让人们踏着平直的桥面走向对岸,他偏不这样。当他偏不这样的时候桥也就不存在了。他挽起了裤腿,蹬进水里,走了两步,这才意识到过河挽裤腿是外来人的习惯。过去,二十多年前,部落还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只穿皮袍不穿裤子的。他又返回岸边,放下裤腿,忍受着浸骨的冰凉,自豪地朝水中走去。

    他走过河去,浑身湿漉漉地站立了一会,便拣来一些河水泛滥时冲到河滩上的枯枝败叶,点起一堆篝火,极有耐心地烘烤着自己。火色冉冉的,迎来了黑夜,迎来了他的回忆——许多被篝火照亮的往事历历在目,最醒目的依然是童年的篝火:森林里,趁他去猎鹿的时候,父亲亚敦哥洛弃他而去。他孤独地守着那堆火,那一夜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可是,父亲亚敦哥洛万万没想到果果哈奇会改变模样,他的儿子会变成另外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人——他不仅背叛了他们的祖先柯柯人,甚至还背叛了整个荒原和所有的荒原人。父亲,原谅我。他觉得自己的话是惊心动魄的,觉得以后还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候来陪伴他走向遥远的未知。他烤干了衣服,然后就仰躺到河边滩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愣。这发愣一直待续到他进入睡眠。他有了一个发愣的梦乡。

    第二天上午他出现在首府的街道上。哪儿人多他就往哪儿走,哪里有门他就往哪里进。于是他逛遍了这里的商店和饭馆,暂时忘了荒村那些饥饿的百姓和无望的前景,忘了他是来找将军们的。当然他没敢吃饭也没敢购物。囊中羞涩,限制了他的所有欲望。他只是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好奇心一旦消失就又小心翼翼地出来。他明白这里面有许多莫可名状的规范和制度是他所不知道和不理解的,他不敢像在荒村,在遥远的草原上那样随心所欲。

    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大街上,他的目的已经与商店和饭馆无关了,他的审视对象不是物而是人,更确切地说是女人,是女人的音容笑貌、精神气质以及由穿戴打扮所造成的那种能让他心驰神往的姿态与色彩。他左顾右盼着走去,尽量搜寻淑女艳妇的身影,突然发现一团极其耀眼的红色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定眼看看,见是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人。他从未见过这么鲜艳的红色,便不由地跟过去,一直跟她走进一座宽敞明亮的门厅。

    这里是电影院,因为是包场,门口没有检票的。他跟她穿过门厅,走进挂着棉布帘子的影剧场,突然他被吓了一跳。里面漆黑一片,女人不见了,好像跳进了水里。前面是黎明前咆哮的海浪。他用手掀起帘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有人喊,要进就进,站在那里干什么?把帘子放下来。他明白自己一定是违犯了某种规定,便放下帘子赶紧走进去。这时水面上出现了一轮太阳,照耀得大海和整个影剧场都亮堂起来。他看到黑压压的数也数不清的人头波浪一样环绕在他的四周,看到自己站在一条狭长的过道上。他这才觉得面前的水浪和太阳都是假的,觉得这里面挺大,大得可以跑马,觉得那红色背影的女人已经消逝在了人群里,就像这时那张巨大白布上的水花正消逝在喧啸的大海中。他又朝前走几步,见身边有个空座位,就赶紧坐下,魂不守舍地左右看看。

    银幕上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下的海水由炭黑变成了奶白。接着大海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出现了陆地和走动的人群。那些人跟他所见过的果果哈奇的外来人一模一样。他们一堆一堆的,挑着担子,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行走。孩子突然哭起来。一辆汽车驰过去,车上是一群穿着麒麟军服装和背着长枪的人。他们面孔冷峻地互相说着什么。原野,有树,有村庄。下雨了,道路泥泞。汽车消逝在天边。天边是一些房舍,有高有矮,矮的就像狗窝,高的就像大山。一排排整齐的窗户把那些高房子分割成许多小方块。小方块里有人。他们从窗户里伸出头来俯视下面的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几个很漂亮的女人扭扭摆摆地走过去。他发现她们穿的衣服是两边开叉的,能从侧影中看到里面白嫩的大腿。他兴奋起来,半张着嘴痴痴地看着,眼睛大放光彩。突然一声巨响,整个银幕都被炸裂了。银幕上的世界溘然逸去。他腾地跳起来,看看别人都显得若无其事便又惶乱不安地坐下。响声不绝于耳,烟雾升起来,房舍从半空中轰然坍塌。凌乱的人群又哭又叫着疯狂地奔跑。蓦然之间,他有些迷离恍惚了。仿佛时间正在倒流,他看到了广阔无垠的赤狼草原,看到赤狼部落的骑手们目瞪口呆的面孔和慌慌张张左冲右突的队形,看到他们惨烈地张大了嘴,喊叫着,之后便是血溅肉飞、尸横遍野,看到麒麟军的炮弹凌空呼啸——原野的深坑,破碎的毡房,弥扬的野尘。他们来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骑手们,对准了强盗阿克狄拉。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仆倒在地。

    是的,他们仆倒在地了,但不是骑手们,而是麒麟军。麒麟军的血染红了街道、壕沟和银幕。一群长相跟麒麟军别无二致的人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出现在血泊之上。银幕上有个女人的声音告诉巴思坎得尔,他们是日本人,是来自海上的强盗。他们打败了麒麟军,占领了南京城,开始屠杀无辜的老百姓。

    那些老百姓和首府街道上的外来人一模一样,和帕加荒村的那些移民一模一样,甚至和果果哈奇的荒原人一模一样。他们被捆绑起来,拉到一面山坡前面对着日本强盗的枪口。枪响了,他们一排排地倒下去。突然有了一个深坑,很多妇女和孩子以及老人被占领者驱赶到了里面。坑沿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一些男人,他们在日本人的逼迫下把土一锨一锨地铲到里面。坑里的人很快被埋住了。日本人朝后退去。嗒嗒,一阵机枪的扫射,那些活埋了自已同胞的人无一幸免地倒下去了。巴思坎得尔的身子不由地一颤。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呆然不动,至少应该举起拳头为那些死去的人鸣冤叫屈。他举起了拳头,想喊叫什么却没有喊出来,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愤怒的粗气吹打着卡在那里的一口浓痰,让人觉得他像一只刚刚醒来的老虎,一睁眼就觅到了食物:一头鹿羔或一只羚羊。这时银幕上又出现了一场大火。大火是日本人放的,他们想烧死房子里面的女人。那女人在火海中乱跳乱滚,最后被黑烟遮去了。当黑烟散尽的时候,他看到另一个女人正在疯跑,跑了一会儿她就跑不动了。几个日本人围过来扑到她身上撕去了她的两边开叉的衣服。她赤条条地被他们轮番压在身体下面。后来一个日本人用刺刀对准了她的肚腹。就在那刺刀划出肠子的一瞬间,巴思坎得尔站了起来,吼喘着走过电影院的过道。他再也不想看了。他知道看下去的结果便是气得他肝肺进裂。

    他来到门外,阳光下的街道,街道上的淑女艳妇,艳妇中那个让他格外留意的红色的背影,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意念牢固地缠绕在他的脑海:世界上最厉害的不是麒麟军,而是日本人,是日本国的强盗。遗憾的是自己作为强盗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如果二十多年前,赤狼草原蒸蒸日上的时刻,他能看到这些海盗们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一定会带领骑手们前去征讨。那时他是果果哈奇荒原的伟大强盗,自然也想成为全世界共同敬仰的更伟大的强盗。他又一次觉得是麒麟军败坏了他的事业,觉得麒麟军纯粹是欺软怕硬的一群,觉得自己对麒麟军的看法应该改变了,他可以像二十多年前驱撵麒麟军的采金人那样继续蔑视他们。

    然而,他突然又意识到,他更应该蔑视自已。麒麟军早已剥夺了他作为强盗的资格。他是败将手下的败将。他的命运已经证明:他,诗人加强盗的伟大的巴思坎得尔,已经堕落成全世界最渺小最无能的人了。他没有任何理由蔑视那些征服了他和果果哈奇荒原的外来人。外来人在日本强盗面前的卑微和怯懦只能让荒原人和昔日的咤叱风云的巴思坎得尔走向更加卑微和怯懦的地步。除非神明赐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重新领有可以纵情奔驰的草原和伟大的部落,重新成为勇武和智慧的化身,并带领由骑手们组成的远征队去讨伐日本国的海盗。如果他取得了胜利,他和荒原人就能够跃居于麒麟军之上而让果果哈奇恢复它原有的风貌。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他生存的这个空间里,在祖先骄横过也悲伤过的天空下,已经没有了强盗,没有了部落,没有了骑手,没有了歌声和自由,没有了草原和征服,没有了神恩降临的欢喜时刻。瞬间出现的崇高和胆略在瞬间消遁。现在,他依然面对着屈辱,面对着一个他必须向将军们乞求施舍的令人厌恶的时刻。

    那一刻很快就到来了。他按照路人的指引来到将军们办公的一座高大门楼里,但接待他的却只是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将军的秘书。那人代表将军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告诉他,目前麒麟军正在许多地方重演像当初占领果果哈奇那样的战争。战争难免流血,流了血就必须输血。他们需要大量的血浆,需要褒奖无私奉献了鲜血的村庄以便鼓励更多的人民投身于这种奉献。所以答应给他们调拨一批粮食的前提是,每一个帕加荒村人都要心甘情愿地用鲜血支持他们在别处发动的战争。巴思坎得尔沉吟着摇头不语。那人又说,谁愿意献血谁就有粮食吃,你看着办吧。巴思坎得尔突然吼起来,我不办,不办。帕加荒村全是你们的人,你们看着办。你们不管自己人的死活,我管个毬。这个毬字是他从外来人那里学来的。娃娃脸的秘书说,喊什么?这里是你喊的地方?实话对你说,征求你的意见是给你个面子,献不献血当然要由我们看着办。你走吧,谁也没请你来。巴思坎得尔愣怔着无言以对。完蛋了,就这样完蛋了。他的使命完蛋了,帕加荒村人的性命完蛋了。他带着一种被粉碎的感觉走出了那高大的门楼,转眼消逝在人声悄寂的城镇外面。他想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巴思坎得尔,他的威风在草原在故乡在未来的海上。欺软怕硬的麒麟军,你们打不过日本人就来打我们,就来欺负你们的同胞兄弟。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跪在我面前瑟瑟打战。我要让你们看看,你们打不过的日本强盗是我巴思坎得尔的手下败将。

    巴思坎得尔在脑海里发泄着愤怒浑浑噩噩往前走,突然发现自己闯进了一条风带。那风带铺地而来,掀起无数沙浪滚滚流淌,像一条横空飞来的河流试图用迷濛的吼叫着的波涛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恐怖,感到了对土地的恐怖,可在过去土地对人从来就是温馨可爱的。他赶紧离开那里,没走多远,就见到了真正的河流。慕腊特河在平坦的河床上无声地流逝。它已经沉默了,再也没有二十多年前的那种扬波欢跳那种汹涌澎湃的情形了。他愣在河边痴望自已的投影。那投影摇摇曳曳时明时暗,像是要愉快地远去却又被他毫无道理地撕拽着。他正想将那影子拉回到身边踩到自己脚下,忽听有个声音惊诧诧地问他,巴思坎得尔,你怎么在这里?他回过头去,见是一个穿着牧家长袍的老人站在不远处的白刺丛里,便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人说,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我从鬼不饶绿地那边的军马场来。那里的人说,军马场就要撤销了,他们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为什么不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只要跨上马背就是骁勇的骑手,你只要肯指挥他们你就是光荣的强盗。荒原人的部落就要复活了。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部落的女人正在暖热阴寒的毡房。你为什么不振臂一呼?为什么不带头造反呢?你也快老了,快老的人还怕什么?难道气势磅礴的死亡不足以拯救你和你的荒原人日见消沉的意志和日见萎缩的灵魂么?巴思坎得尔惊异地听着,自言自语道,我怕什么?我是怕麒麟军的枪口对准他们。他们是不能死的,他们有的还很年轻,他们要传宗接代,荒原人已经不多了。老人沉默着,一会又说,看来你的想法也是对的,或者说你给自己的胆怯找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我无法反驳你,但是你要记住,神明一旦显现福光,那就是复活的日子了,谁也无法阻拦他们对首领的选择。你要是不答应他们,你就是死路一条。你要是答应了他们,你的心就平静了,你就会走向果果哈奇最高的山峰。在那儿,在一片冰清玉洁的神圣的境域里,有置放你的荣耀的地方。你的灵魂将从光辉的顶峰飞上云空,去和澄静的神明为伍。你的肉体将永久安卧着,保持最完美的庄严和威仪。老人说完就走了。巴思坎得尔迷惑地望着他,直到他走向消逝。他突然惊悟过来:这个神秘的老人就是曾经给他指引过道路的坤都咒师。他还活着,他已经老态龙钟了。巴思坎得尔跳起来想追过去,却又戛然止步。他知道,老人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只要等待下去,命运之光就会照耀而来,不管是天堂的灵光还是地狱的黑光。

    巴思坎得尔沿着慕腊特河呜呜咽咽的流水踽踽而行。前方,荒原衰草枯黄的潮线上,夭折了的秋季送来阴险的寒流。凄风和苦雨遮天蔽日的十月悄悄驻足了。

    十月是滋生罪愆也滋生豪迈的日子。至少在巴思坎得尔看来是这样。他那在犬荒之中任意涂抹人生、任意驱使生灵的孤傲心灵,经过天长日久的压抑之后,突然有了萌发的机会。——他意识到他在首府在将军们办公的高大门楼里丢去的光彩必须由荒村人双手捧还,因为他是为了他们才去那里的。他想到了月氏女。和过去一样,想到这个在荒村出类拔萃的孤身女子他就异常冲动,就会把她和金塔娃以及赤狼草原的诺戈泰姑娘联系起来。他想用热爱荒原女的那种方式去热爱月氏女,他觉得自己应该行动了。而所谓由荒村人双手捧还他失去的光彩的想法,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雄心勃勃地去寻找她,看到她那苗条的身影在夜风拂动的田野里游荡,便凑上去说,你是外来人,你见多识广。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日本国?她说她知道。他忙问这个国家在什么地方。她说在东方。他想想,不错,电影上也说它号称是东方的太阳。他又问,要去日本国怎么走?她说,一直往东走,走出这片陆地,就看见海了。日本国就在海上,是一座漂在海上的山。他记住了她的话,然后就张开双臂毫不客气、毫无过渡地紧紧抱住了她,就像他当年拥抱金塔娃或诺戈泰姑娘那样,自信、有力而豪辣。接着又轻而易举地将她平摊在了地上。她惊愕地乱喊,她在反抗。可巴思坎得尔感觉不到她的反抗,心想,你呀,我的小蚂蚱,到了怀里还蹦跶。

    月氏女有夜览星空的习惯。多少年了,这习惯带给她的是一种日见幽深的思念,思念那颗星星。那是她的情人。因为就是这颗星送她走进了辽阔的荒原。星星不走了,她也就无法离去了。她和星光同在,和星光同样具有辉映荒凉的作用。可是今夜,星星抛弃了她,黑暗彻底摧毁了她那孤心自跳的意愿。

    田野里,一个深奥难懂、隐密着神圣和不值钱的道德的女性,终于被巴思坎得尔揭露得有些浅显易懂了。当她那神圣的领域完全世俗化了的时候,她的发自肺腑的嘶喊,她的受创的兔子一般的乞求,就已经被四周的空旷无限淡漠了。任何形式的愤恨都是无济于事的。月氏女不再反抗了。大地喷出股股沙尘,荒村在风中舞蹈,苍茫的旷野上骤然出现了一些如刀如锋的皱褶,时而痉挛时而膨胀,发出声声怪诞奇异的叫嚣。巴思坎得尔站起来,用探询的眼光四下看看,丢下月氏女,快快往回走,在无数沙粒的拳打脚踢下,消逝在迷幻的风尘里。

    第二天,月氏女失踪了。有人看见她出了村道后朝鬼不饶绿地的方向走去。

    麒麟军的大汽车拉了一车人来到帕加荒树。他们带着铁桶带着许多透明的玻璃制品和长长的白色针刺,同时也带来了魔鬼的威严。制造这威严的是他们严肃的面孔,是军服和光芒四射的长枪短枪。他们一下车就让前来迎接他们的巴思坎得尔把全体荒村人集合起来,好像他们要进行一次集体大屠杀似的。巴思坎得尔忐忑不安地照办了。于是从那个时候起巴思坎得尔的脑海里就有了一副色彩强烈的能够刺激神经的图画。仿佛这图画是他无意中在他那个鳏夫窝里臆想出来的,而不是他所经历的。但荒村人的结局会让他牢牢记住,那不是臆想。

    不是臆想的狂风驻足了,天空变得一片澄碧,接着又是残阳如血。艳丽的浆汁从荒村人粗硕的血管里流出来,夤夜不息地流向无底深渊。一只只黝黑健壮的胳膊轮番伸向庞大的生殖器一样的吸血器,蟒蛇样的筋络扭动曲卷着拼命朝前趱行。血腥的笑声从进裂的筋络喷口层出不穷,后浪推动着前浪。荒野深处滚动不羁的沙粱也突然转换了方向,和血潮一起滚滚向前。而天上,遥远的残阳悄悄熄灭。高高的灿煜的星河骤然膨胀,无限量地将透亮晶莹的光斑洒向地面。下光雨了,人人都淋了个辉光满身。这光是有分量的,转瞬之间,当人人血去肉松皮囊空的时候,就被这辉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了。

    饥饿中的抽血,抽血后的饥饿。大汽车和抽血人员以及整桶整桶的血浆早已消逝在了黄灿灿的地平线那边,而答应给荒村调拨的粮食却久久不来。

    巴思坎得尔和所有具备思维能力的人都惊悟:祸患降临了,而他们必须乞怜于黑色的魔鬼、金色的祖灵和彩色的神明,否则这些就要成为骷髅的荒村人都将被人世间的挽歌送进这场由麒麟军点燃的无形的大火,成为赞助火势的油腻的柴草。

    魔鬼在西方,祖魂在东方,神祇在北方。巴思坎得尔的强烈责任心又使他开始呕心沥血了。他以荒村首领的身份,率领那些还能伸胳膊动腿、睁眼睛望天的人,以水当酒,以沙作食,三方行祭。祭祀持续了三天。这三天的情形给巴思坎得尔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几年之后他还会想起来,想起当时他为了帕加荒村的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像果果哈奇荒原妄想拒绝麒麟军的到来和妄图保持原有的宁静丰腴一样自不量力。他觉得那一刻自己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且都是些腰缠沉疴痼疾、身带残魂哀灵的人;哮喘着吞吐风尘的,弯腰弓背痴望大地的,佝偻双腿啃食沙砾的,岔开双臂以手代脚的,撕裂大嘴用狼叫替代祝告的。这些企望上苍恕宥以保全性命的人,全都成了破碎的行尸走肉。流浪的没有鼻子没有嘴的脸庞,孤独的白花花的眼睛,没有胳膊的手或没有手的胳膊,飘移的心脏,挪动着的一条脚,游荡的肝肺,等等一切都在大漠中荒村间寻找神祇的慈悲、寻找生命的依托。巴思坎得尔惊骇得眼仁蹦到了鼻梁上。他意识到许多人已经不在了,便在超人般的悲怜中停止了祭祀,蹒跚着去满村庄清点他的子民人数。

    这是谁呢?他怎么也辨不清了。她躺在院中丈夫给她挖好的坟墓旁。干燥枯黄的骨架上披挂着抽去了血之后变得死白的筋脉网络。这网络再也不能散发湿润的水气了,人皮断裂,道道豁口嘶拉嘶拉地绽开,透过罅隙,可以看到萎靡不振了的肺叶和收缩得只有小拇指甲大的心脏。那心脏十分钟跳一下,有时又突然会用极高的频律震颤一番。她用深坑一样幽黑的眼睛望着他,又恨恨地磨磨牙齿。他扑了过去,将自己多少还有点瘦肉的胳膊挤向她的牙缝,连声说,吃吧吃吧,就只有这个可以救你了。她痴望他,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接着便大口吮吸起来。残存的血从一个人体进入另一个人体,滋养着生命,浸润着干枯的灵魂。她终于又能活动了。巴思坎得尔很快离开她,又去别处用自己的血肉救苦救难。

    可是,血肉已经没有了原始的丰盈和富足,他巴思坎得尔也是一个被圆锥般的透亮的吸血器吸过血的人。他之所以还能够保持一种首领应该具有的精力,完全是由于果果哈奇荒原在过去的岁月里厚爱着他并给了他一副健壮无比的体魄。现在这体魄已经衰落了,衰落了的血和肉是接济不了多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的。当他来到第五个人面前,将胳膊上有创洞的地方塞进她嘴里时,血已经不够用了。她咬牙闭嘴,抬起手指指下方。他意会了,从她的腿夹里掏出那个刚刚出生了一半的孩子,就要朝那小嘴里挤血。可孩子早已冰凉,凝固得像块石头。他说,孩子活不了。她明白了,点点头,随即翕合了眼皮。巴思坎得尔望望她又望望孩子,为他无力挽救自己的村民和村民的后代而深深自责着。片刻,他把孩子放到母亲身边,告别了母子相守的两具死尸,走向原野,朝空旷的天空发出一声孤独悲切的号叫:神啊,你在哪里?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他想到自己这个自视高大的一代圣雄居然也有了天高人小、地大人微的感觉。他可怜着自己,可怜着自己的村民。可怜中他发现自已对自己的可怜也许就是神明对他们的可怜。由于可怜他们,神明的恩赐已经出现了。他看到在大千世界、自然万物中最不情愿作为食物的狼如今作为食物降临到了荒村人面前。

    那狼就在不远处。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巴思坎得尔自始至终都认为,这只狼的衰残是由于那些抽血的人误将犀利的针刺插在了它身上。它血去皮空,和人一样瘫卧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几十张流浪乞食的嘴团团围住了它,用无声的丧心病狂扑向同一个目标。在这一刻,狼比人更有自知之明。它不再挣扎,微弱地喘息着,扭过头去,用利牙一块块撕下自己早已麻木得失去痛苦的皮肉,又一块块丢给那些唾液腾飞的大嘴。巴思坎得尔看着没有动。他想自己要是也去抢食狼肉,整只狼让他吞下去也恐怕仅仅是胃囊半满。但这并非是坏事。正是由于他仍然处在饥饿当中,才会以骑手冲锋陷阵的精神去直面另一只吃人的饿狼。

    那狼是从西天方向跑来的,张牙舞爪地来为它的伴侣复仇。但在巴思坎得尔和他的民众眼里,狼的跑来不啻是神明用双手送来了又一堆鲜血淋淋的嫩肉。巴思坎得尔抢先扑过去了。就在他撕住灰色皮毛的那一刻,狼突然明白它遇到了更为凶猛残忍的动物。它恐惧地嗥叫着,身子一摆,弯过脖子来咬住他的手。巴思坎得尔以同样尖利的叫声回答着它的挣扎,一口叼住了它的脖子。狼疯了,剧烈地蜷曲扭动着想尽快逃命,但它马上发现活命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叼住它的口已不是一张,而是几十张。它开始哀号着乞求,顽强地乞求,直到它身上的血被人吸干。

    吃了狼肉喝了狼血的荒村人又开始苟延残喘。好在麒麟军的大汽车终于又出现在了村道上。车箱里是一些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巴思坎得尔带人卸下来,打开一看,全是麸皮,是麒麟军用来喂养家畜家禽的饲料。但这对荒村人来说,已是喜出望外了,谁也想不到去计较优劣。巴思坎得尔送走大汽车,把麸皮按人口分配给各家各户,自己饱饱地吃了一顿,便朝鬼不饶绿地走去。

    在军马场他最先碰到的一排房舍前,他见到了月氏女。他不由地高兴起来,觉得曾经在一个瞬间里属于过自己的这个女人是个绝顶聪明的先知先觉。她知道荒村要大量饿死人,便来一个有吃有喝的地方躲避灾难。他发现她比过去变得结实宽厚了,而且从那红朴朴的健康的脸色和线条依然流畅的身段上,呈现一种继续宽厚的趋势。他一点也不诧异,觉得她过去在荒村吃的是五谷杂粮,身体自然就跟麦秆一样细弱苗条。现在她吃的大多是牛羊的肉和奶,身体如果不能像牛羊一样壮实粗硕,那就不合常规了。他相信祖先的训诫:吃什么补什么,吃什么像什么,吃什么爱什么。他走到她跟前,声音朗朗地向她问好,又说,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我看你活得跟牛犊一样舒畅。可是荒村不行了,我也不行了。他说着不免有些哀伤,又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问我的朋友我应该怎么办,我的晚年的归宿到底在哪里?我不愿意在荒村那样的外来人群居的地方苍老下去,那多丢人哪。他们会讥笑我,讥笑一个昔日的英雄竟会把牙齿脱落干净。月氏女对他的话报以冷漠的一笑。她猜想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吃肉,便匆匆走进自己的房舍,拿了几块风干的羊肉出来丢给他,然后便提着一只木桶朝一边走去。她是要去泉边打水的。她已经是军马场的人了。她有了自已的丈夫。她的丈夫是骑手的后代。

    巴思坎得尔拿着那几块干肉去一个男人们常常聚会的地方寻找荒原人。他们对他依旧那般热情。热情的寒喧之后,他们变得和他一样思虑重重。军马场已经被宣布撤销,他们就要走了,去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开荒种地,过从前那种囚犯的日子。他们不愿意,他们做出种种设想试图逃避命运的安排,并征求巴思坎得尔的意见。巴思坎得尔说,逃跑是不可取的,在果果哈奇荒原,在每一个可以生存的角落都有麒麟军。赖着不走也是不行的,麒麟军会把所有的荒原人都用绳索串连起来然后用乌黑的枪口逼着他们离开这里。如果他们的腿不肯迈出去,那就只好倒地身亡。巴思坎得尔的结论是:在果果哈奇荒原已经没有了荒原人的天空、土地和太阳。如果他们不愿意抛弃荒原,他们就必须听天由命,必须服从权力和枪炮的指挥。他们听了黯然神伤,甚至失去了请巴思坎得尔吃肉喝奶的兴趣。巴思坎得尔又说,我的朋友们,实话说了,我今天不是来吃肉的。我想知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来安排自己的出路,想知道你们的好主意里是不是包孕了我的愿望。我觉得我晚年的归宿应该在你们中间。可是我没有找到满意的回答。我看到你们无所依归的灵魂正在向我靠拢。我必须回到荒村去,在寂静的黑夜里默想我们的前程。他将那几块干肉揣进怀里,向他们一一道别。但就在这时,晴朗的天空突然滚过一阵惊雷,一脉闪电变作一枚针芒刺醒了他的自尊。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慰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荒原人,否则他的存在就失去了一半意义。他又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去寻找呢?我们谁也不知道果果哈奇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我们还承认我们是骑手或骑手的后代,我们就应该拥有去更远的地方流浪和寻找家园的勇气。当初我的父亲从茫拉巴音河边来到果果哈奇中部洼野,后来他的儿子又来到慕腊特河流域,又去了果果哈奇西部荒原,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路啊,但是我们走过来了,走过来后就不觉得远了。你们要记住,只有没走过的路才是遥远的。比如说,如果我们一直往东走,走出这片陆地,就可以看见海和海上的日本国了。那时候,海就在眼前,海上的强盗每时每刻都会出现。但现在,你们说,海在哪里?海盗在哪里?远着呢,想也想不到。他的话使军马场的荒原人觉得必须留住他听他继续说下去。他们又开始宰羊了。

    多么美好的鲜肉,不等煮熟,巴思坎得尔就用舌头呼噜呼噜往肚子里搅着。他一言不发地一直吃下去,对他们提出的问题只用点头或摇头或嗯嗯啊啊的声音来回答。吃完了他说他要走,人家拉住他不放,问他去没去过果果哈奇以外的地方。他说没有。他看招待他的人个个显得异常扫兴便又说,他这一辈子一定要走出果果哈奇去,可能是去寻找新的家园,也可能是去海上和日本国的强盗做一次他这一辈子最完美的较量。他要让整个大海都知道他的名字,以此为丧失了自由的果果哈奇荒原争得荣誉,要让日本强盗明白谁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强盗。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对他的这些话他有时会解释为呓语,因为他吃肉吃醉了。但听他说话的人却永远不能承认他们在极其严肃的状态下受到了他的戏弄。他们幻想着一种崭新的生活,幻想着用一种拼搏和献身的机会来洗清二十多年的羞辱。祖先的血液在他们体内是永远不会冰凉的。

    巴思坎得尔要走了。他们恋恋不舍,希望他再来,希望他实现他的诺言:走出荒原,走向大海。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动身的话,他们非常愿意跟他一起去,而不管他要去干什么。巴思坎得尔微笑着答应了他们。这微笑是富有深意的。也许他在说。等着瞧吧,可笑的人们,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那就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荒村。他明白,如果他真的要去向日本国的强盗挑衅,万一他死了,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一个强盗死在了征战厮杀的过程中,人们会说,死了么?反正总会死的。不是他死,就是海上的强盗死。但是巴思坎得尔觉得他多半会选择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死。那时候整个荒村都会和他一起消逝。还有太阳、太阳的儿子月亮以及满天星辉。啊,天上的这些金红色的光亮,就要和他一起苍老,一起泯灭了。

    巴思坎得尔浮想联翩地回到了荒村,在接下来的那些失去了主心骨的日子里,他脸上常常挂着那种富有深意的微笑。这微笑里隐埋着他在透彻了生命之后所表现出的豁达和诙谐。他觉得他就要老了,什么也不用干了,他的使命就是平静地等待老死于荒丘的那一刻;可又觉得既然就要老了,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想干什么就应该去干什么。他为什么不能走出果果哈奇荒原呢?他为什么不可以前去和海盗们厮杀一番呢?他当然会死的,但在他死之前,无数(不,也许仅仅是数百或数十)海盗的头颅已经被他抛入深深的海洋了。于是一想到自己的死,他便那样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在这种神秘而超然的微笑中,他记起了电影上看到的日本强盗的旗帜,那是一块白布,上面有一轮红艳艳的太阳。太阳只要升起它的目标就是落下去,只要落下去它的目标就是升起。而日本国,这个强盗的摇篮,这个东方的太阳,正如电影里所说的,已经落山了。他回忆着电影,突然有了一种伴随着忧急焦灼的联想:太阳落山了,日本国的旗帜倒下去了,海盗们再也不敢嚣张了,果果哈奇的强盗没用了。但他又觉得自己的焦虑是毫无根据的。他宁肯把电影上的话看作一符表达意愿的咒语,也不愿把它想象成事实。

    一天,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准备用睡眠打发又一个白昼的时候,坤都咒师走进了他的鳏夫窝。他困意顿消,因为他的预感告诉他,咒师的来临便是他的行动的开始,尽管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种行动并不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坤都坐在炕头上说,你的厄运来到了,如果你不离开这里,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说,我很想离开这里,只是神明已经把我和帕加荒村的这些可怜的外来人牵连在了一起,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他们的平安,我作为荒村的首领为什么不能视死如归呢?坤都说,神明并投有要求你这样做,他只要求你昔日的强盗永远忠于强盗的职责。强盗的灵魂便是果果哈奇荒原的灵魂,你没有权力把你对荒原的良知出卖给那些外来人。对他们来说你不过是一片浮云,你的离去和你的死去同样不能带给他们富足和一切好运。我的强盗,请你回答,晴天下的灾难和乌云笼罩下的灾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在你回答我的问题时既不能让我满意,也不能让你自已满意。所以我还要奉劝你,赶快离开这里。巴思坎得尔依然犹豫着。但当坤都提到军马场的荒原人很快就会被押解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去开垦荒地时,他便觉得他至少可以暂时离开这些受他保护的外来的生灵,去送送那些苦难的荒原人。他对坤都说,他们走后,在慕猎特河流域真正的荒原人就只有我一个了。他们会带走我的灵魂,带走我的歌声和希望。我这健康的肉躯就要成为一个空空洞洞的臭皮囊。我得去告诉他们,当我需要的时候,请把我的灵魂还给我。坤都听了此话,高深莫测地微笑着,说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事情便是告别。他要走遍整个果果哈奇,向荒原的每一寸土地告别,然后去寻找众山的祖父壮丽的阿西加坝雪山。他说他要沿着山道踏上天梯去和神明们交谈,请求他们保佑荒原吉祥如意。他将在那儿览尽人世的悲悲喜喜、荣枯夭亡,将看到世界从古到今还没有过的真正的明朗和平静。到那时月亮将长出翅膀变作洁白而柔情的仙鹤飞上他的肩膀,满天的星星便是这母鹤的无数个金蛋。新生的仙鹤不断破壳而出,其中一个要做母鹤的配偶。最后他又说,而你,荒原的血性凝成的巴思坎得尔,你所拥有的将是太阳。当你流血的时候,就有了晚霞与朝暾,当你疲倦的时候,就有了阴天和夜晚,当你光照人间的时候,世上所有的阴影与污浊都会被你的金光洗浴干净。坤都咒师说到这里,果断地走出了那座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鳏夫窝。

    两天后巴思坎得尔来到了鬼不饶绿地。他在密林深处停留了半天,于寂寞孤静中过滤着自已繁杂的思绪,发现所谓送送荒原人不过是个他打算抛弃荒村的借口,发现他已经不是现在的巴思坎得尔而是从前的巴思坎得尔了。他为此而高兴,浑身上下顿时轻松了许多,像个小伙子那样一蹦子跳起来,快步穿过了鬼不饶绿地的郁郁森林。

    军马场遥遥在望,荒原人遥遥在望,骑手们南征北战的风姿遥遥在望。天空为他而湛蓝着,荒原也为了他而变得广阔无垠。他在心里用悠长的歌声问太阳:你为什么高高升起,你为什么如此火红?莫不是那个强盗呀,巴思坎得尔,又要开始他所向披靡的征程?这时他看到军马场的马群正在前方地平线上露出水光一般飘忽无定的一绺,看到一些骑马的荒原人从四面八方的土丘以及别的一些遮蔽物后面走出来,缓缓地朝他围拢着。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发现他刚刚离开的鬼不饶绿地里钻出一队早就埋伏在那里的骑手堵住了他的退路。好啊,你们早就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想着,解开衣扣,脱去了那一身外来人的服装,赤条条地挺立在包围圈的中央。包围圈很快缩小了,旺斯老河的声音朗朗地传来:

    巴思坎得尔,你跑不了啦。

    他脸上的肌肉一阵颤动。这是由于内心激动而产生的神经质的反应。他没有回答,他正在酝酿他的歌声。他就要东山再起了,他应该唱些什么才能对得起荒原的造就?

    巴思坎得尔,你跑不了啦。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骑马奔驰,但这不是逃跑,而是想和你们在一起去拥抱快要落山的太阳。他说着就唱起来:

    为了跨上马背,

    我挺直了强壮的双腿,

    可是我的骏马在哪里?

    为了拽住马缰,

    我伸开了有力的大手,

    可是我的骏马在哪里?

    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巴思坎得尔,你想做我们的首领么?你想带领我们走出果果哈奇去捧来日本强盗的头颅么?如果是这样,哪儿有牧草,哪儿就有你的骏马。巴思坎得尔继续唱道:

    我想走向敌人的营垒,

    可是我的战刀在哪里?

    我想站在队伍的前面,

    可是我的骑手在哪里?

    我想升起首领的大帐,

    可是我的女人在哪里?

    这时旺斯老河走上前,双手捧着一件皮袍说,巴恩坎得尔,你是万能的强盗,你不想要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你想要的时候什么都会有。快发出你英明的指令吧,我们应该怎么办?巴思坎得尔接过皮袍,穿在身上,豪放地唱道:

    我们应该吃一顿肥嘟嘟的羊肉,

    让女人陪伴我们,让歌声陪伴我们,

    我们应该焕发精神焕发祖先的风采,

    让力量陪伴我们,让太阳陪伴我们,

    准备足够的食物缝好渡海的羊皮筏,

    我们应该在麒麟军睡觉的时候出发,

    朝着东方走向遥远渡过漫漫的时光,

    我们要寻找新家园此一去永不回返。

    为了这歌声,人群从四面八方欢呼起来。紧接着巴思坎得尔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马背上:这是一匹青灰色的年轻的骒马,是一个和骒马一样漂亮英俊的少年给他牵过来的。他抬头瞩望着四周,一会又骄傲地朝大家挥挥手,然后策马走上前去。前后左右的骑手们马上跑步过去跟在了他身后。他走向军马场的房舍,他知道在那儿女人已经为他煮好了香喷喷的羊肉和白花花的奶汤。他一直往前走,看到房舍前光秃秃的平地上支着一口冒热气的黑色大锅,一个女人正在锅边用两根树枝翻弄里面的羊骨头。那是月氏女,是这里为骑手们所拥有的惟一的女人。他突然愣住了,突然觉得事情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妙。因为他想到这儿并没有别的女人,或者说荒原已经没有自己的女人了。面对一个没有女人的群体还能指望它有什么前途呢?一种巨大的悲哀奔袭而来,如同他想象中的海潮一样灌满了他的周身。顿时,悲哀的潮水通过两只明眸哗哗地流出来——他泪如泉涌。他意识到,他们的行动与其说是走向胜利的壮举,不如说是绝望中的虚张声势。真正的果果哈奇荒原已经不存在了,末日就要来临。当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走向黯夜是荒原惟一的出路。

    巴思坎得尔跳下马背,走过去站到月氏女跟前,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感叹地说:我们就要走了。她说她知道。他又问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么?她淡然一笑,大声说,愿意。巴思坎得尔脸上带着被感动的神情准备离开,突然又觉得他应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告诉她,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卑琐恭顺的巴思坎得尔了,而是光明磊落、一身浩然正气的强盗巴思坎得尔。他会珍视她的存在,会让她按照自已的意愿去生活。尽管他作为首领和强盗有权力在任何时候占有她,但现在他决定绝不挨她一下。如果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她有权掐死他,而他绝不会有丝毫反抗。他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月氏女扔掉手中的树枝,两眼火灼灼地望着他,几乎是喊叫着说,我已经是荒原的女人了,我不在乎,今黑夜我跟你睡。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没想到这时自己身后听到了她的话的几个骑手会发出一阵欢呼似的野浪的尖叫。仿佛胜利了,仿佛这儿出现了一种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联盟。不错,这是他的胜利,是荒原的胜利。虽然她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但她却可以代表所有进入果果哈奇的外来人成为他们的联军,加入叛逆的行列。巴思坎得尔顿时有些激动,情绪又高涨起来。他拽住他的女人,走过去将她抱上马背,然后自己跨上去。他们走向她的房舍。她的丈夫——一个剽悍的骑手早已为他们敞开了门户。

    这一天是令人难忘的。又过了几天,军马场的人西迁的日子已经迫临。巴思坎得尔派出去的探马回来报告说,来押解他们的麒麟军的一连人马从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大本营出发后正在翻越丹那山。于是,在一个月黑风紧的夜晚,被巴思坎得尔命名为远征队的六百多名骑手告别了那些依然稽留在军马场打算忍受驱使和宰割的外来人,唱着悲歌,赶着羊群牛群,向着西方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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