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黑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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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血雨腥风里那些枪声留给巴思坎得尔的回忆已经不多了。只记得当阿克狄拉仆倒在地时,他突然意识到强盗的末日也和所有人的末日一样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凄惨。而凄惨面前的人们除了恐怖、怜悯和愤怒之外难道还会对死者产生一丝一毫的崇敬?这似乎不合逻辑,却是山体般沉重的事实。为此他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独步沉思。他告别了赤狼草原,走过去想翻越晚霞映照的地平线,细细体味生命灭绝的荒凉,荒凉却让他心神动荡、浑身颤抖。一种冷凉粘滑的灰色气体沁入肺腑,冰镇了他那只属于强盗的滚热的血液。他绝望了。既然没有炊烟、没有毡房、没有畜群、没有人迹的草原抛弃了生活,那还要强盗做什么?于是他只好发出一声孤狼似的长嗥算是送给荒凉的礼物。他已经不能歌唱了。死灭无情地剥夺了他的歌喉,他的赞美一切的本能,他的诗人的价值。

    他告别了赤狼草原,确切地说在他掩埋了最后一个赤狼人的尸体之后,赤狼草原就远远地离它而去,甚至不复存在了。掩埋尸体的坟坑就是遍布荒野的深深的弹洞。他把尸体拖进这些炮弹造就的深洞里,再把四周虚浮的土石用手扒进去。接着他就看不见他们了。他只能看到自己魁梧的身子和黑暗的影子,看到它们乘着凛冽的大风静悄悄地飘移着。

    他在沉默中流浪,在流浪中度日兜年。

    我必须填饱肚子。他时常这样提醒自己。于是他来到一条长长的峡谷,看到两群高大的草原马狼正在排开阵势互相进攻。撕咬是它们惟一值得让人羡慕的本领,也是它们最残忍最有效的本领。当夜色降临的时候狼尸已经布满峡谷。敌对的双方很有风度、很有规则、很有节奏地撤退了,打算在明天的阳光下重新开战。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是为了一只年轻漂亮的母狼?是为了一头落入狼口的羚羊?是为了争夺栖居的地方?还是为了抚慰残杀的本能好让生命在死亡中得到舒展?想不透的问题在巴思坎得尔的脑海里翩翩而至。他使劲摇摇头,试图摇落那些没有价值的疑惑并让它杂草一样蔓生在荒原的沟沟谷谷。现在他什么也不想了,走过去吃够了狼肉,喝够了狼血。他拍着顶起衣袍的滚圆的肚子,喘了几下粗气就明白狼尸给他的营养使他可以在不进食的情况下保持至少五天的旺盛精力。这精力是他得以继续流浪的依据。

    他沿着当初赤狼骑手们征服梅尼诺女王部落的路线来到阿西加坝雪山脚下,瞩望巍巍雪峰插天而立的雄姿,突然觉得四周无边的寂寞里隐藏着阵阵酷烈的气息。阿西加坝雪山不会不知道它所护佑的女王部落曾经如何虔诚地向它祈求过和平昌盛。可死亡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它鸟瞰那场战争的时候,它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它用气势磅礴的雪崩掩盖了战争的厮杀和惨叫。所以,现在它就像枯瘪了肌肉的骑手一样变得形销骨立。它似乎急于想把自己隐蔽起来,牵来片片云雾阻止了巴思坎得尔对它的瞩望。这样一来,巴恩坎得尔就再也无法直挺挺地伫立了。他还能瞩望到什么呢——神山的启示?还是战争的场面?他对此并不需要。他发现自己是可笑的,因为他来这里竟是为了投奔女王部落,并带着重整旗鼓的目的。他跪在地上扒开积雪,扒出一具梅尼诺人的尸体。尸体被冻得硬帮帮的,一切都完好无损,除了胸脯上烂开的弹洞。这就是部落存在过的痕迹,就是他要投奔的对象。他用积雪在尸体上垒起一座高高的白丘,然后坐在白丘旁边静静地等待着他想离开的时刻。大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他才站了起来。这会儿,他是欣慰的。他意识到女王部落虽然不存在了,但用枪炮屠杀了部落人众的麒麟军并没有因此而拥有这片雪原。他们早就撤走了。对他们来说,阿西加坝雪山之王俯视着的这片雪原具有不可战胜的高峻和遥远。这儿寒冷、荒凉、空气稀薄、草木零落,这儿不是他们能够生存的地方。他相信,多少年以后这儿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他对已经绝迹了人类的梅尼诺雪原产生了最美好的印象,以致于使他那样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又一次出现在雪原上,像阿西加坝雪山那样不动不摇地挺立着,一丝憧憬透明了他的雪冠。高寒的冻土,果果哈奇荒原的至高点,寥廓的雪域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埋下了神性的种子。这种子在漫长的岁月里破土而出,其结果便是让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在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冰水淙淙的夏天,重新目睹了骑手们打算去远征的队列,重新听到了诗人巴思坎得尔的歌声。在这里,远征的骑手们缝制好了渡海的羊皮筏子,饱餐了最后一顿果果哈奇鲜嫩欲滴的肥羊,然后抛却了家园的山山水水,浩浩荡荡地走向东方。那时,他会惊诧于自已当初的预感,惊诧于他在离开梅尼诺雪原之后竟会驯服于麒麟军的枪口之下,竟会忘记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对他的永恒的召唤。庆幸的是,他没有丧失对神的信仰,投有丧失从荒原大地上吸取精气的本能。一旦神的声音回归到他的心里,他就义无反顾地重新肩起了强盗的责任。

    现在,他离开了梅尼诺雪原,带着茫茫思绪在果果哈奇荒原上四处流浪。两年后一个春天的下午,他看到了滋润过父辈肠胃的茫拉巴音河。他趴在岸边将头埋进清冽的水中灌饱了了肚子河水,然后就疲惫不堪地歪倒在地,无思无虑地睡着了。

    巴思坎得尔一觉醒来,就又想起那些曾经对着他和他的部众,对着阿克狄拉的乌黑的枪口。他发现只要自己能够得到充足的睡眠,还能记起许许多多。他憎恶那些枪口,又觉得它是无法战胜的。这正是他的悲哀所在——他希望拥有一支明晃晃的长枪,又告诫自己那不是骑手昀所为,不能体现强盗的本领。如果有一天他用枪打死了自己的敌人,他会迷惑于自已是不是丧失了荒原人刀对刀的勇武而长久地陷入一种精神萎顿的状态。那么,现在他必须搞清的是,究竟谁杀死了阿克狄拉,杀死了他的部众?是荒原的敌人还是那些鸟儿一样飞翔的子弹?也就是说如果他要复仇,他在用刀砍碎进犯者的肉躯的同时,是不是还应该砍碎那些发射子弹的长的短的黑油油的枪?

    这些枪他已经见识过很多了。它们似乎充斥若果果哈奇荒原的每一个草树丰盈的地方。它们被那些杀气腾腾的外来人背着、扛着、端着,常常威胁着束手无策的荒原人和荒原上的一切生命。死的已经死了,趴俯在地或仰面朝天,总是永远地硬挺在了不会失去阳光的天空下。没死的惊恐万状,久久地逃避着,再也没有安居乐业的时光了。

    在茫拉巴音河畔,他站在高高的岸石上临风如浴。似乎还能寻觅到柯柯人受到瘟疫驱赶后撤离此地的足迹。当年那种毫无顾及地丢弃家园再去寻找家园的举动,已经不能用来征明父辈们那些值得称颂的品德了——雄野无度的奔驰,目空一切的呐喊,弯弓射箭,豪迈地举起战刀,噌一声,人头落地,新的家园到手了。澄碧的河水洗去了男人们的征尘,洗出了女人们的鲜亮。粼粼波光映照着那些永远不会失去魅力的风采。可是,现在,家园丢弃之后的若干年里,茫拉巴音河两岸再也看不到骑手的姿影了。马蹄失去了草原,草原失去了牧人。这里已不是荒原人的天下。外来的主人刈尽了原野的牧草,再让骏马的后代屈辱地拖着那种被称作犁铧的东西,把黝黑湿润的土壤一片片地翻起来。令人吃惊的是,神不仅没有惩罚他们,反而让草原长出了原本不属于草原的植物。麦田由青嫩变得枯黄,最后是收获。骑手们、柯柯人,在以往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从草原这里获得过如此丰厚的馈赠。不仅如此,聪明的外来人从茫拉巴音河中捞起石块,四处垒起坚固的房舍。那房舍的根深深楔入地层里面,顶部平平的,栖息着一群群灰鸽和黑鸦。房舍连接起来组成一个个有棱有角的方块,好像里面的人把自己囿居起来后再也不打算走向旷野,再也不打算沐浴阳光和轻风。巴思坎得尔明白他们建造这种无法移动的房舍的目的:他们想永远居住在在里。他们是远方的移民,他们建立起来的是一种叫作村庄的玩意。这使他的仇恨变得愈加痛苦。茫拉巴音河畔——柯柯人的原生地已经不可以亲近了,他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在离开茫拉巴音河之前,他异想天开,走近驻防在村庄旁边的麒麟军的营地——一座很失的由房舍组合起来的院落,从一个被雨水泡塌的豁口里溜进去,想偷窃一支能够让自已威风起来的枪。离得逞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时候他就被抓住了。他毫不怀疑自己有被枪杀的危险,便装得可怜兮兮的,无耻地给人家点头哈腰,一再声称他只不过是想进来看看,顺便去厨房讨要或偷一点果腹的肉。没人对他的谎言表示怀疑。他衣袍褴褛,满脸尘垢,头发纷披着,眼窝和脸颊深深下陷。更重要的是,他手无寸铁。有个士兵问他从哪里来?他用手朝背后某个方向胡乱指着说,那一头。又有人训斥道,你到军营里来找吃的,胆子倒不小。你狗日的小心我把你的苦胆给挖掉。他转身踽踽而去。临出那个豁口时有人又喊住他,扔给他一个黄灿灿的油饼。他拿在手里,来回翻转着看看,又放到鼻子上嗅嗅。这油饼是那样诱人,竟致于使他觉得他拿到的是一块烤熟的鹿肉。他听人家让他快滚,便赶紧走出豁口,来到春风扑面的茫拉巴音河畔,细嚼慢咽着那个油饼。就像他在阿西加坝雪山脚下一样,当他打算离开这片引人怨怒的土地时,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两个月后,他来到果果哈奇中部洼野,挺立到丹那山的峰巅回味那个油饼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他发现只有在自己吞咽荒野冷风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油饼空前缠绵的滋味:缠绵是由酥软和芳香造成的,如同触到女人肌肤、嗅到女人气息的那一刻所体验到的温醇和舒服。他发现牙齿对食物的楔入和男人对女人的楔入原来是同一种感受的楔入。他因此而深深怀念那个油饼,怀念惊人的第一口是怎样以奇妙的速度滑入喉咙的,怀念茫拉巴音河畔春风扑面似的心情是怎样一下子减弱了他对那片地域的厌恶。他站在丹那山的山峰上放眼望去。他想歌唱,想有一匹劲健的灰色马,想让灰色马带着他扑向出现在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那些村庄,那些军营。他绝不相信如果他唱起了歌对方会拒绝给他一个饱餐油饼的机会。他突然高兴起来,高兴的原因是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仅仅是为了想知道哪儿将会有外来人喷香酥软的油饼,他会不辞辛劳地登上丹那山顶。现在他已经瞅准目标,他就要走下山去了。明朗的天空飘拂着白色的云,白色的云飘拂在明朗的天空上。反正都一样。他去向他们讨要油饼,他们给他送来了油饼。反正都一样。难道会有人指责他,昔日尊贵的强盗你怎么会卑贱到如此地步?不,他已经听到了这种指责,阿克狄拉的灵魂,覆灭了的赤狼众生的灵魂,就在他的跟前飘荡着散发出刺眼的光斑。他说,原谅我,我必须这样。当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毡房里走出来时,你会向她鞠躬致敬并希望她投入你的怀抱。这是因为不可遏制的情欲改变了你那山一般高高昂起的心。当你在极度饿馁中跋涉,意识到会有一个酥软到入口就化的油饼让你焕发精神时,你会为它垂涎三尺并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把它吞进嘴里。这是因为势不可挡的食欲左右了你那符合神的安排的行动。对食欲的压抑和对情欲的压抑同样会消解我们放纵的本性。如果我们把食欲和情欲等量齐观,就会发现,对前者的忽视必然会引起创造了我们又永远在指导我们的神的不安。你们必须吃饱,必须吃尽人间的美味。面对食物你们应该像饿狼一样急不可耐。在食物让你们身强力壮之后。你们要感谢狼。它在猎食方面是你们的榜样。——巴思坎得尔觉得有一种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如果这不是上天的圣谕,他为什么要洗耳恭听呢?他可以问心无愧了。

    他来到山脚下的阴坡上,看到牧草长在地上,看到地上长着牧草,看到在许多白色的石头之间有一些他不能不去关切的物体。那是人,是躺倒了的无声无息的牧人。死了,为什么会死?他们身上那些洞开的黑乎乎的创口让他再次想起了一排乌亮的长枪。它出现在赤狼草原,出现在茫拉巴音河畔,出现在果果哈奇的所有地方。阿克狄拉匍匐在地,赤狼人众匍匐在地,所有果果哈奇的牧人都已经匍匐在地了,包括那些稚嫩无邪的孩子。一个女人的裸体上已是蛆虫泛滥,孩子趴俯在她的乳房上噙着乳头用吮吸母乳的姿势完成了死亡的造型。那姿势是荒原人永远的不动不摇、不变不移的姿势,它象征了男人女人、骑手强盗对果果哈奇的坚不可摧的依赖。他寻思他们为什么死得如此集中:麒麟军的人马把他们驱赶到这里然后万枪射击,于是几百个荒原的骑手、荒原的母亲和荒原的未来就在同一瞬问发出了惨烈的痛叫。他寻思死者中为什么有一大半被扒光了衣袍?寻思为什么只要是被扒光的,他或她的右肋间都有一个深深的坑窝?难道所有的子弹都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那个可以用胳膊护卫住的部位?不对,他们身上没有弹洞。那是刀创。他很熟悉它。他自已也曾在动物和人身上制造过无数这样的创口。他抬头从近望到远,眼光几乎在每一具尸体上停留了片刻。已是黄昏了,残阳如血。他恍然明白这是为了掏取人体内的某个脏器。又过了一会,他就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领略活人取胆的残酷。他愤恨起来,愤恨的目标是他——一个曾经叱吒风云的强盗。他已经毫无用处。他的毫无用处的逗留使他烦恼焦虑。他挪动脚步惆惆怅怅地回望着死尸和残酷,游魂一般走下山坡。

    油饼已经不在他的欲望之内了。他相信麒麟军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地全面占领了果果哈奇,是因为他们在一开始进攻时就首先吞吃了荒原人的苦胆,是荒原人的胆气补充了他们的懦弱。结果是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而荒原人却越来越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包括他自已。他悔恨着他自己,悔恨着日见衰残的日子,唱着诗人的悲歌走向洼野。身后,丹那山高大的姿影目送着他,渐渐低下了头。

    巴思坎得尔知道这是一座处于中心地位的宅院,就像过去柯柯邦主的中心大帐那样是权力和性力的象征。四周的又厚又高的围墙是用白色的岩石砌起来的。麒麟军的官兵们强迫那些被他们押解到这里来屯田的移民揭去了草原的沃土,把岩石撬出来营造他们坚固的堡垒。围墙上密布着方形的孔洞,那是用来防范牧人进攻的枪眼。面北有一座宽敞的大门,没有门扇,四根可以升起降落的沉重的横木被一些绳索控制着,控制它们的机关设在门顶之上。门顶是由两层环抱粗的原木搭起来的,每层八根。这十六根原木牢牢托住了上面那座石头房子。哨兵就在这座房子里观望着草原深处的动静。墙内有许多房舍,一片接着一片,每一片大约有六排,每一排至少都有二十个木板门。巴思坎得尔从后面围墙的枪眼里朝里窥望。他吃惊于里面的宏大整齐和肃静沉闷,吃惊于那些从他面前经过的人无论是带枪的还是不带枪的,都有一张不苟言笑的蜡黄的小脸,吃惊于那冷淡丑陋的身影中偶尔也会闪现一张秀色可飨的面容,那是女人,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把他们的女人也带来了。这说明他们不仅想让自己一辈子呆在石头垒起的房舍里,还想在这里繁衍生息,把果果哈奇当作他们永久的基业留传给千秋万代。而这一切却意味着荒原的毁灭和荒原人的绝种。一呼百应的强盗、能征善战的骑手将从此不再复苏,就像失去了草原之后将不再复苏牛群羊群马群兽群那样。绝望的时刻到来了。他怒不可遏,踩住枪眼,扳住墙头,爬上去腾地一声落入院中。趁着没人看见,他疾步上前,路过一排房舍,又路过一排房舍,猛然听到自己的右侧有人小声说话就下意识地急转踅回。他来到围墙前面停立了片刻,又沿着最后一排房舍的背部悄悄地探摸过去。

    似乎是一种荒原人的本能让他来到了这里。在围墙的一角,几座马棚赫然出现了。那些马棚用栅栏围着,几个牵马的人从栅栏的门里走出来。几百匹马正在马棚里的几十排料槽前吃草,它们的缰绳拴在料槽边的立柱上。只有一个人守护在那里。他没有带枪,背对着巴思坎得尔,和马一样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草料上,因为他随时准备把马嘴拱起的草料摊匀。牵马的几个人走远了。巴思坎得尔跳进栅栏,走过去拎起一把用来铲除马粪的木柄铁头的东西(后来他知道那叫铁锨),风快地朝那人闪过去。

    巴思坎得尔记得,对方听到响声后回过头来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他猜测那人木呆呆地立着没有逃避是因为他觉得横空出现的不是一个可怜的牧人。牧人们已经不会反抗了。两年多的镇压剿灭之后他们的逆来顺受形成丁一种趋势。那些桀骜不驯的骑手,在打算永远不低头的最初时刻就已经献身于枪弹或刺刀。那么面前这个端着铁锨朝他扑来的莫非是荒原鬼怪?披肩的乱发上下掀动,血红的牛卵一样凸起的眼睛具有惊世骇俗的力量,一脸黧黑的垢痂,龟裂的嘴唇上糊满凝固的血浆,而龇出的两排牙齿却晶莹如雪。那人被吓呆了。巴思坎得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之后就将铁锨平插过去。那人倒在地上。铁锨迅速扬起来又孟浪地拍下去,拍扁了麒麟军马伕的头颅。咔嚓一声锨柄断了。巴思坎得尔扔掉手中那半截锨柄,跳过去藏匿到马棚里面,等了一会见没人来察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就从一个个立柱上解开了拴马的缰绳,然后摸出火石打着了一堆还没有投入料槽的青干草。他左一抱右一抱地把燃烧的青干草分散到马棚各处,瞅准一匹青灰色的骒马,扑过去拽住马鬃飞跃而上。

    马棚被点着了,火势很快增大。所有的马都跑向栅栏门口。没有拴死的栅门被挤开了。转眼之问排排房舍之间的通道上有了马群的奔腾声。巴思坎得尔搂住青灰马的脖子,侧身贴在马腹的左边,在马群的裹挟下朝前奔去。失火了。马惊了。许多人大呼小叫着从房舍里跑出来。但他们没有能力阻止马群的疯跑。甚至有人竟像对待人一样对它们鸣枪警告。于是马群的奔势更加疾骤狂妄。它们沿着熟悉的路线一直跑向院子的大门口。门顶的哨兵慌忙放下横木。马群被拦截在那里,拥挤碰撞着喧闹不已。几个人举着鞭子从后面追过来。马群突然改变了方向,顺着围墙跑向院子的另一侧。只有那匹青灰马被巴思坎得尔控制着,马头依然朝向门外的原野。等到堵在前面的马跑开后,巴思坎得尔从马腹的左侧翻上去直挺挺地坐到马背上。他吆喝了一声,双腿猛然一夹,马就开始扬蹄奔驰。马是草原的神骏,人是出色的骑手。青灰马穿越门洞连续跃过四道横木。空间顿时阔展了。巴思坎得尔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进攻,尽管从身后传来了追杀他的枪声,但听起来却异常遥远。他策马往北奔驰。北方的淡云下面有一些新开耕的农田,有一片低矮凌乱的村庄。他觉得麒麟军的人马绝对想不到他会出现在由他们庇护着的外来人居住的地方。

    在这荒原的多难之秋。故人相逢,难道不应该紧紧拥抱么?双方都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碰面,双方都保留着骑手的单纯和热情。

    达克帕罗,你好啊。你和我一样活着,你的本领一定比我高强。

    巴思坎得尔,我见到你就像见到了荒原的影子。如果你的本领不比我高强,你怎么会有自己的马呢?我们的马都被没收尽了,我们现在都是种庄稼的。我个人只有两只羊。走啊,到我们村庄里去,为了你的到来,我会用我的羊和我的女人招待你。

    巴思坎得尔丢开马缰,禁不住扑上去拥抱他过去的仇人、今天的难兄难弟。达克帕罗的双臂也用同样的热情回报了他。接着他们又说了许多话。巴思坎得尔提到太阳每天最先照耀的果果哈奇西部荒原,提到赤狼草原的甘饴温馨,提到轰轰烈烈的强盗事业,提到替他而死的阿克狄拉。达克帕罗说起他曾经在吉拜格草原率领野骛人和麒麟军殊死搏斗。最后当野骛人全部壮烈牺牲只有他一个人成为俘虏的时候,他异常怀念巴思坎得尔。他警告自己的敌人,荒原上有许多像巴思坎得尔那样英勇善战的骑手,如果你们遇上他们,你们的末日就来到了。巴思坎得尔听了哈哈大笑。达克帕罗又说,麒麟军把他押解到这里,强迫他和另外十多个从别处俘虏的荒原人耕田种地,过外来人的那种乏味无聊的生活。他们的村庄里一大半是外来人。他们和外来人针锋相对,从来不打交道。巴思坎得尔问道,为什么你们不杀死他们?达克帕罗苦苦一笑说,还是把这样的荣耀留给你吧,你是荒原真正的英雄。巴思坎得尔又笑了,并不是由于听到了赞美,而是他从对方的口气中听出,他们过去的恩恩怨怨已经冰释,已经成为应该遗忘的一部分了。在农田的边缘,巴思坎得尔牵着马和达克帕罗并排行走。后者肩上扛着一把巴恩坎得尔曾用来拍死过敌人的那种铁锨。临近村庄时他们停下了。达克帕罗把他领到一座土峁后面要他静静地呆在这里一直到天黑,因为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村庄里是非常显眼的,外来人看见了说不定就会去报告给麒麟军。巴思坎得尔很不痛快,觉得这种谨小慎微的举动是对他的小觎。但他还是应允了。他想达克帕罗也是一名剽悍的骑手,他的主意定然有他的道理。

    夜半,巴思坎得尔在达克帕罗的引导下来到一座土坯垒起的房舍前。他将马拴在房前一棵失去了树冠的红桦树上,跟着主人走了进去。里面有油灯黄灿灿的光亮,有食物浓郁的香味。几个人在说话,浪声浪气的,全然不在乎客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达克帕罗要拉他坐到地毡上,左右两边的人挪动屁股很不情愿地给他们让开一块空地。已经不一样了,他们变得不像牧人,至少不像纯粹的牧人。而牧人,对待同样也是牧人的来客是要起身迎请的。他想着坐下来朝四下看看。在围坐着的人的背后,一个敞胸露怀的女人斜躺在几张连缀起来的羊皮上。达克帕罗告诉他,那是给他们烧水做饭的女人,是这个村庄里惟一的荒原女。她在夏天生出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并且是带有灵根的一种。按照荒原的习俗,她被他们别无选择地认定为本年度繁殖力最强的女人。巴思坎得尔尊敬地朝她点点头。他知道,这种女人如果处在过去她自己的部落中,一定会成为最有声望的崇拜对象,所有关于女人的问题和女人的纠纷将由她来评判定夺。但接下来达克帕罗又告诉他,这女人已经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全部用头发勒死了,因为她说那不是荒原人的后代,那是几十个外来人先后强行占有她的结果。尽管如此,她依然得到了村庄里十多个荒原人的崇敬。他们用欲火代替柴火不断烧烤着她。在巴思坎得尔到来之前,她已经和在场的所有男人公开交合。

    这时那女人侧头平静地望着巴思坎得尔,似乎觉得他的到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巴思坎得尔冲她笑笑,就像对老熟人微笑那样,给人一种轻松随便的感觉。在她的凝望中他端起一碗滚热的羊油,咕碌咕碌几口灌完,又抓住一节血肠塞进嘴里,嘴顿时变得其大无比。一会功夫,那些人吃剩下的血肠和羊血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他又拿起一块羊肋条奋力撕咬,直到肉去骨净。别人都看着他。他用舌头舔着嘴唇,两只大手在破烂不堪的衣袍上蹭蹭,便起身走向那女人。女人霎时兴奋了。生活的热流在洼野的一角如春如雨如梦如歌。

    很快完成了男人的使命,很快有了幸福的困顿,很快觉得一切都令人满意快活,巴思坎得尔穿好衣袍返身入座。让他销魂的那个女人绕到他前面坐进他的怀抱。人们欣赏地冲他眨眼撮鼻。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搂着那女人躺倒在地毡上。黑暗就在这个时候驱走了油灯的光亮。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就不去预想。巴思坎得尔发出了惊雷般的鼾声。大家也都睡了。

    似乎刚刚打了个盹天就骤然放亮。在旷野里警觉惯了的巴思坎得尔首先醒来。他看到临睡前被他搂紧的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他,头枕着别人的大腿,脸上似笑非笑地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清梦里。他侧身蹭过去推推她,看她不醒,就用胳膊支着自己的脑袋仔细审视她那张倦意茫茫的面孔。蓦地,他愣了,一丝遥远的哀愁不期然而然地掠袭而来,伸展着回忆的脑子里豁然一亮,他犹犹豫豫地用唇尖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尚席娅?是的,是她。你好啊,尚席娅?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头轻轻摆动了一下,而沉重的眼皮却依然紧紧闭合着。他继续说下去:尚席娅,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可是在昨天晚上我和你紧紧拥抱时你为什么不说出你的名字来?你活着,你的丈夫那个又细又长的骑手在哪里?你怎么来到了这里?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这个外来人的半死不活的村庄里?她不回答他。但他确信她是听到了他的话的。她之所以佯装睡着是因为她自惭形秽:她成了大家共有的女人,她给外来人生下了孩子,她已是一个没有爱情和没有姿色的女人了,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正在枯竭,她的肌体正在退化,她的欲望包括占有美妙时光的欲望正在减淡,她已经老了,至少对她那毫无希望的黯淡寂寞的心灵来说是这样。过去的时光太美好,但好时光里他对她的爱情却很少甚或没有。现在似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了,可好时光已经消逝。没有了好时光,女人算什么?巴思坎得尔无声地嘘叹着,眼光离开那张懵懵懂懂的女性的脸,极其悲哀地扫视着那些在地毡上横七竖八的人。一会他站起来,亮亮地咳嗽了一声便朝门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他想起自己刚才怎么没有瞥到达克帕罗的身影?他又把那些人扫了一遍,摇摇头来到户外。

    在清晨的濛濛薄雾里他掏出小便朝地面哗啦啦地射尿。完了。他紧好皮袍腰带,心思沉沉地踱着步子,猛抬头看到那棵孤零零的失去树冠的红桦树边自己的马不冀而飞。他着急起来,回想自已昨夜进门前是否没有把缰绳拴牢。正想间他听到有人骑马走来。那是达克帕罗。他大步迎上去,就听对方厉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他奇怪,他想回答说他不干什么。这时他发现达克帕罗身后,白雾之中出现了许多乌黑的沾带着露水的枪口。他像羚羊见到猎人那样本能地回身就跑,却见从房舍背后闪出一队人马来,同样用乌黑的枪口对准着他。刹那间他明白是达克帕罗出卖了自己。他激愤地怪叫一声,就朝荒原的叛卖者扑过去。他扑倒了对方,并且挥拳猛揍。但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最终被征服的依然是正义的强盗。他被麒麟军的人七手八脚地捆绑了起来。达克帕罗似乎害怕那一双眼睛的瞪视,快快走过去隐进房舍然后从窗户里朝外窥伺。那些被惊醒的昔日的牧人这时全都涌出门外。从他们板滞呆傻的神情里巴思坎得尔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他们是被驯服的一群。而不驯者的孤独也许正是由于同类的麻木。他微闭了眼睛,觉得同类那些佝偻的身躯,那种惊恐怯懦的样子,比自己,比流血还要惨不忍睹。

    他被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绳索牵引着,后面有人用马鞭狠抽他的脊背。他像一匹劳役的牲口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他左右看看,见他的两边是几十支对着他的枪,这使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能够征服荒原的不是这些瘦小的外来人,而是那些该死的神妙的枪。他忍受着鞭打的疼痛,愤恨而无奈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就在前方,正对着他,偌大的金红色的轮盘渐渐悬上天空。阳光斜洒而来,粗硕的光柱横扫着草原。白云变色了,变成了血红的一片。一片血红铺天盖地。烂漫如火的果果哈奇,你的美丽就是你的罪孽。巴思坎得尔想着一下子跪倒了。他要朝拜太阳,朝拜神祇,朝拜凶险的命运。他轻声祝告一句,神啊,我为什么还不死?牵引他的那个人使劲拽扽着绳索,直到将他拽得趴倒在地。他的面颊被石头蹭出了道道血印。牙齿咬破的嘴唇上流淌着鲜花一样耀眼的红色唾液,滴滴滚烫,就像昨夜女人大腿间的那种温度。蓦地他想起了尚席娅。他挣扎着直起腰回过头去。他看到的仍然是那些麻木不仁的牧人,仍然是对他这个昔日的强盗的无限怜悯。不,他不需要这个。他需要他们以及荒原对他的崇敬,需要尚席娅——女人的悲切以及对他的依依别情,需要男人和女人对麒麟军的种种义愤填膺的表情。他觉得如果满足了他的这些需要,他就会再次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强盗,就会一跃而起,甩脱绳索,甩脱枪弹的追踪。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呼唤神明的帮助——降下一天拳头大的冰雹将麒麟军和所有的外来人统统砸死。咚的一声,他又被那根绳索拽倒在地。这次是鼻子触在了地面上。紫红色的浓稠的血汩汩流淌,但他感觉到的并不是皮肉的痛苦。在心里,他依旧在喃喃地说,尚席娅,你为什么不走出门来送送我?

    半年以后,巴思坎得尔和另外一千多名囚犯被麒麟军的一营人马押解着,穿越丹那山幽旷深邃的峡谷,来到慕腊特河下游的帕加草原,在一个被荒原人称作赛勒日桑加的树林边安营扎寨。赛勒日桑加的意思是鬼不饶绿地,那儿埋葬了许多被麒麟军杀死的荒原人的尸骨。当成群结队的鬼魅像人一样繁殖出成群结队的儿子孙子时,它便成了复仇的象征。按照麒麟军总部的意旨,因犯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依靠那丰盈的牧草,依靠从树林里流出来的源源不断的溪水,建造一座牧放和培育军用马匹的牧场。同时还要开垦一部分荒地,为驻扎在果果哈奇的麒麟军提供给养。

    看我们仁慈得就像你的父亲一样。虽然你杀了我们的人,但我们并没有处死你。不过,如果你不老老实实给我们养马和种地。你的下场就跟你种的麦子一样,到时候只要我们一挥刀,嚓一声,就会把你拦腰截断。

    巴思坎得尔忘不了看押他的那些人在他耳畔唠叨过的这些话,但他并不相信。一是因为据他的经验,他们杀人总喜欢用子弹而拙于用刀,除非他们想剜取他的苦胆去壮他们的胆,但那也不一定非要把他拦腰截成两段。二是因为他觉得他们标榜的那个仁慈距离他们统治下的果果哈奇十分遥远,就像河流指着映入水面的月亮说它拥有月亮是多么伟大一样滑稽可笑。至于他们没有让他杀人偿命这件事,反倒说明他们的本性里流淌着更加凶残的毒素。在他被抓起来后不久,他就知道那个让他用铁锨拍死的马伕并不是麒麟军的一员。他是一个会给牛马治病的外来的移民,被麒麟军强行拉去照看那些抢掠来的马匹。在麒麟军眼里,这些外来人和荒原人的地位不相上下,都是可以让他们任意役使的牲口。死了匹牲口而且是劣等的牲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会说,本地的土种马踢死了一匹外来的马。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发现,因为从此以后除了全副武装的麒麟军之外,他再也没有必要对其他外来人做出听命服从的样子了。他甚至可以把对麒麟军的仇恨发泄在这些外来人身上。他们也是占领者,尽管是被迫的。

    军马场很快就建造起来了,包括马栅、房舍和监狱。但麒麟军的人马无一例外地得了一种烂肉、烂心、烂肺的病,像竞赛悲惨那样一个个在极其痛苦的状态下死去。显然是鬼不饶绿地起了作用。赛勒日桑加,考茵勒角斯——在巴思坎得尔的怂恿下荒原人都这么念叨。念叨久了就变成了呼唤。他们有意无意地在呼唤魔鬼的白生生的牙齿。以后,陆续到这里来看押囚犯和守护军马的麒麟军,就在荒原人的这种呼唤声里告别了被他们认为是非常可爱的人生。死了还会来,来了还会死。仿佛这里居住着一位吃人的魔女,用她的美貌永无休止地诱惑着那些色胆包天且不知深浅的男人。奇怪的是,和他们同住一地的囚犯中间,荒原人却一个也没有染上这种病,外来的囚犯也很少有烂肉烂心而死的。所以鬼不饶绿地又成了神明保佑荒原人和所有卑贱者的福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巴思坎得尔和那些容易怀旧的荒原人喜欢这块福地。他们只不过是把它看作了一种借助于神祇的报复手段。他们真正崇敬的神祇并不在这里,在别处,在他们的家园和那些曾经留下了他们征战痕迹的地方。说到底,他们崇敬和向往的是他们自己以及那种野牧万里、平岗漫岭的生活。所以在那些沉闷寡淡的岁月里,他们尤其是巴思坎得尔最容易做的便是回想,或者说,他终于能够丢开面前的生活而去静静回想往日的风情了。那煊赫一时的部落,那目光粲然的女人,那可以用侮慢的态度对待一切的蛮悍的自己。那黑母牛奉献着涓涓清流、无涯秀色的茫茫原野啊——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马上,后面跟着一只母羊。母羊的肚腹上垂吊着盛满奶汁的皮口袋。皮口袋摇摇晃晃,里面的奶水不尽不绝地流向孩子的嘴。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耳朵明了。除了啼哭他还会微笑,除了让人抱他还会走路。巴思坎得尔用对女人的缠绵怀念着那片原始丛林的葳蕤繁茂,回想起在他孤独地离开父亲后丛林就和他的童稚一起消逝的情形。于是直到现在他还相信父亲对他的期望便是神明的期望: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在他出生之时和出生之后,他克死了母亲,接着又克死了父亲,克死了中部洼野最神奇的地方——鸟兽出没的原始丛林。而丛林被烧毁之后那儿再也没生长出新树来。森林是黑母牛变的,从它身上能流出许多奶液般诱人的泉水。可是它死了。洼野里星罗棋布的水沼也就逐渐干涸了。从前父辈们看到的那种到处都是银盘似的泉眼,到处都有汪汪的一片静水的景色,在持续了万万年之后,突然在他这一辈子里变成了不可企及的传说。仿佛一个老人讲完了一个故事,就和故事中的美情妙境一起溘然仙逝,留给活人的仅仅是憾恨和悲悼。

    巴思坎得尔回想起他刚刚成为囚犯时在果果哈奇中部洼野度过的那半年时光。那时最平坦的土地已经被最迅速的开垦计划蚕食干净。麒麟军只好把他和另外一些外来的囚犯驱赶到丛林消逝的地方,让他们挖掘那些古老的树根。按照麒麟军的打算,全部树根挖掘干净后这儿又将出现十多万亩农田——又是一片翻起黑色土浪的被迫奉献的地域。这就是说,他们要让死去的黑母牛重新长出油光闪亮的皮毛来。巴思坎得尔对此痛恨已极却又不得不为之卖力。令人振奋的是,一个雨骤云横的日子,尚席娅从云里雾里走来,来向巴思坎得尔报告一个让她自已欣喜不已的消息:考菌勒角斯居住在了她身上,她已经是魔鬼的化身了。如果神明赐给她永恒不息的生命,她将用白生生的利牙咬死所有进驻果果哈奇的外来人。她拒绝巴思坎得尔对她的亲热和怜悯,同时又肆无忌惮地向看押囚犯的麒麟军和别的男人抛掷着她的浪情。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像当初柯柯人在茫拉巴音河边领教过的恐怖那样,许多人献身于花柳病的灾难之中。而作为瘟疫源泉的尚席娅却时时刻刻微笑着,向所有死去的和病倒的人招手致意,甚至在睡着的时候她也从不把笑意收敛在心里。后来她走了。在向巴思坎得尔告别的那一瞬,她出人意料地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乞求巴思坎得尔在内心深处原谅达克帕罗的过错,因为后者毕竟是荒原人。巴思坎得尔告诉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能吃到嘴边的羊让它跑它也跑不了,不该飞的走兽给它插上十个翅膀它也飞不走。当荒原到处布满了陷阱而你不得不跳进去时,无论跳进哪一个陷阱,对他都是一样的,因为一个荒原人只接受结果而不接受原因。他答应了她的乞求,从此便把他的仇人、荒原的叛徒达克帕罗抛在了脑后。不久,囚犯们也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被一些新来的麒麟军押解着离开了那里。因为巴思坎得尔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考茵勒角斯一旦出现,它所生存的地方每一缕空气、每一块石头、每一滴露珠都会沾染魔鬼散发的毒素,那白生生的锐利的牙齿会借助阳光的力量穿透人的肌肤。

    尚席娅,骑手的爱人,一个备受外来人凌辱的微不足道的荒原女,延宕了麒麟军政权对十多万亩土地的开垦。这也就等于她依靠魔鬼的力量为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保留了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死去的黑母牛似乎是可以复活的。这是巴思坎得尔的希望。为此,他深深地感激她。尽管这感激之情在经过风剥雨蚀后早已变作淡烟薄雾飞向十分遥远的记忆深处。但是夜深人静,萧瑟的扰扰攘攘的生活走向不曾到来的明天的曙色时,他惟有进入记忆深处才能看到自己真正的形象。而白天,这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他知道尚席娅走向了麒麟军更为集中的地方。他站在掘出地面的大树根块上眺望远方。什么也没有,除了风、云、山、原。他意识到他这一辈子曾经无数次地眺望远方,无数次地什么也没有望到。就由于他什么也投有望到,所以他还要无数次重复眺望远方的举动。他因此而想到,人的生存的动力是失望而不是满足。他必须失望,假如他还打算行动的话。

    许许多多的时光就在这种眺望远方而什么也投有望到的举动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依然是眺望。远方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场黑沉沉的噩梦。他提醒自己,噩梦中的巴思坎得尔是不真实的。

    如果不是一座飞来的沙山横亘在帕加草原通往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那条路上,谁也不会意识到草原的退化已经在荒原各处全面开始。那是初春的季节,连续刮了整整半个月的狂风,于是沙山出现了。人们很久才明白,狂风飞越丹那山的峰顶送来了中部洼野的消息:那儿已是浑黄一片了。那儿的黑母牛根本没有复活的希望。又过了一年,也就是巴思坎得尔作为囚犯的第八个年头,飞来的沙山变成了五座,并且不断派生出许多小沙丘来。巴思坎得尔意识到那是一群繁殖力极强的猛兽,它们力大无穷,具有集体汇合时的那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吞吃着分布在荒原各地的所有黑母牛。它们总是按照自己的风格横冲直撞而全然不在乎人在它们面前的祈求和诅咒。他感到恐怖,感到一种灾难深重的悲哀正在通过他的周身让他的血液变得凉浸浸冷嗖嗖的,感到原野上到处都是坏死的疽洞,那是黑母牛的创口,是麒麟军对黑母牛万枪齐发的结果。慕腊特河流域的黑母牛就要死了,它现在已是毛发颓然、瘢疤累累。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把一种无可扭转的隐秘的哀伤传染给别的荒原人。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时,他总是小声说,我们为什么要诅咒呢?让沙漠覆盖那些丑陋而贫瘠的农田吧,他们的垦荒计划失败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已经到来。现在神让我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幸灾乐祸。他说的是假话,他想给那些比自己更容易丧失精神的荒原人鼓劲打气。他已经变得十分圆滑了。这圆滑是从外来人那里学来的。甚至说话时那种诡谲而谨慎的神态和那压低嗓门的语气也不无外来人的痕迹。

    是的,八年的囚犯生活迫使巴思坎得尔学会了许多他原先深恶痛绝的事情,包括开垦荒地、春种秋收,包括脱离了自由的马背上的生活后对各种限制的服从。他在看押者的眼里不仅不是一个叛逆者,而且渐渐成了一个善于领会统治意志的人。因为如果他不善于领会就意味他要和枪杆子作对。他永远忘不了当乌黑的枪口对准那些曾经消极怠工,曾经在私下里嘀嘀咕咕的囚犯的时候,他们是怎样一批批倒向事先挖好的深坑里的。倒下去的囚犯中有荒原人也有外来人。他发现只要是囚犯,不管他是麒麟军的同族还是他们的异类,都会得到同样的待遇:要么像石头一样活着,他们扔向哪里就在哪里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地呆下去;要么带着一种委屈乞怜的神情在枪声中轰然倒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们,甚至连为什么而死和死在哪里都无人传述。这似乎是最为可怕的。巴思坎得尔觉得如果自己必须献身,那绝对应该是大义凛然的;如果大义凛然的献身并不为人们所理解,并不为荒原所传颂,那就没有任何必要了。他应该活下去,直到他认为活着等于行尸走肉的时候再去中断生命。那就是说他要主动进攻了,他要自已给自己制造杀场。

    生活展现在他眼前的契机终于到来了。十六名外来的囚犯聚集在一起逃离了看押地。茫茫荒原到哪里去找?麒麟军的人马在几经追捕而未能奏效后便求助于巴思坎得尔,要他给他们带路。他说,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找回来,给我一匹马,给我两天的食物。对方怀疑他想伺机逃跑。他说,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果果哈奇到处都是你们的人,你们的枪,而我离开了果果哈奇就等于是自寻死路。我为什么要逃?我的几百个同胞可以为我担保。如果我不回来,那就等于是我杀害了他们。这样,以囚犯中的几百个荒原人的性命作抵押,他单人匹马出发了。他没有食言。他把十六名逃犯一个不少地带了回来。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迷路了,如果他们不跟着他走,那就会被饿死,或者被野兽尤其是狼群吞没。实际上他的出现不仅没有带给他们惊恐反而让他们喜出望外,因为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走不出荒原的时候就不期然而然地有了回到看押地的愿望。只是他们忘了回去的路该怎样走。

    那十六名逃犯在回到看押地的当天就被枪毙了,而巴思坎得尔却因此得到了麒麟军的信任。他被提拔为农事大队一中队的队长,统管一百多名外来的囚犯。他们觉得让一个具有强烈的排外意识的荒原人去管理外来人,其严厉程度并不亚于麒麟军自己。排外和复仇之间并投有明确的界线。而巴恩坎得尔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种补偿——当他必须屈辱地服从来自麒麟军的一切指令的时候,却能在一百多名怯懦的外来人面前趾高气扬,而且他对他们具有一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如果他们不听他的话,他给上面的汇报就很容易变成枪弹而射穿他们的肉躯。他感到有了些微的满足,感到是荒原的神明给了他一种捍卫荒原纯洁的权力,他必须像舞动手中的战刀那样尽其所能地发挥它的全部威力。他甚至可以自豪地宣称:他代表荒原人已经在外来的强权面前取得了一定的地位。那些会种庄稼、会做油饼的外来人比荒原人更具备奴性,他们不假思索地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心甘情愿忍受一切苦难的样子。他在他们身上换回了荒原人失去的尊严。他颐指气使,动辄棍棒相加。而麒麟军寄希望于他的也正是他的残酷。在他的淫威之下他所领导的中队成了那一年全农事大队四个中队中开垦速度最快的中队。虽然这些被开垦的土地上后来并没有长出粮食,但麒麟军关心的是开垦而不是收获,因为只有开垦才能说明囚犯们所忍受的劳役之苦的程度。

    度过了九年囚犯生活后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巴思坎得尔受到麒麟军看押队的一个面皮白白净净的军官的召见。在一座昏暗的散发着霉腐味的房子里,那军官的脸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和蔼。他说军队的人在这里不服水土,病死的太多,恐怕是要撤离此地的。但军马场不能撤销。为了不让囚犯过于集中地呆在一个地方,巴思坎得尔和他的中队必须离开这里,去五十公里远的一片荒地上建立帕加行政村落,而你,巴思坎得尔,就是这个村庄的大庄头。巴思坎得尔一脸困惑,他不知道大庄头是干什么的,又觉得当一个身背手枪、腰挂军刺的军官要他做这做那的时候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除非他的本领高强到刀枪不入,或者他有能力夺过枪弹,射杀所有的麒麟军。但他是吃过苦头的,他自觉没有这种能力。

    军马场的麒麟军最终被魔女施展的法术逼走了,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几个被他们从囚犯中挑选出来的外来人做了军马场的领导,拿着他们赏赐的俸禄来发展这里的军马生产。囚犯们离开了枪口的监督自然也会离开囚禁他们的牢狱。他们成了军马场的牧人,在鬼不饶绿地南侧的平坦地上建起自己的村庄,养起了能够维持生计的牛羊。他们最近的邻居便是骑马只能走一日的帕加荒村,他们最容易接待的客人便是他们的老熟人巴思坎得尔和他治下的荒村人。巴思坎得尔在一次去军马场做客时发现,在一队作为囚犯刚刚补充到军马场的荒原人当中,竟有他的一个老朋友,那就是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旺斯老河。

    而这时,帕加荒村的人口已经增加了好几倍。在一个干燥的夏天,一批移民来到了这里,男男女女,拖家带口。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是他们原先的居住地被水库的大水淹没了。水库是麒麟军修建的。谁也不理解他们把水库存起来干什么。好在他们对不理解的事情总抱着一种极其敬畏的态度,从不提出一星半点的质疑。如同他们从不提出他们为什么要来果果哈奇,为什么要居住在这种高寒冷凉、干旱缺水的地方,为什么要服从巴思坎得尔的领导。帕加荒村有了这一批移民更确切地说有了一些女人后,才成了真正的人间村落。巴思坎得尔因此开始了他的新生活,重新学习一切外来人约定俗成的东西,重新领有酋长的风采,重新理解自己作为荒原圣雄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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