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告别太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巴思坎得尔走出毡房,唱了一首情歌,就看到阔别已久的野马群出现在眼前。那在六月清晨的凉爽空气里咴咴直叫的一群,那和阳光一起走来和阳光一起活蹦乱跳的一群,让他激动得直想扑过去成为它们的一员。他没这样做是因为那种时时刻刻困扰着他的使命感这时又袭上心来:他已经阅历过许多次战争了,他正准备投入新的战争,他将在战争中无限光荣地老去、死去。而现在野马群的出现恰是一个绝好的征兆,荣耀又一次降临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昔日的野骛之父、伟大的诗人、强盗巴思坎得尔像昼夜往来的太阳将拥有又一次冉冉升起的辉煌。他又唱起来,唱醒了旷野,它已是草新花艳,万鸟争歌了;唱醒了近处的石头、远方的山脉,石头散发出熠熠闪烁的光亮,山脉显示出白雪皑皑的鹅冠鹤冕;唱醒了毡房前的牧狗和部落的男男女女。人和狗还有羊群还有驯化了的马牛都簇拥过来,人喊马嘶、狗吠羊叫:啊,我们的野马群。

    在天一方,野马群动荡不已。哗地流泻而去,哗地汹涌而来,灰色的潮汐超越了季候的安排,一瞬间进行了数十次晚来昼去的运动。万蹄敲打荒原的声音如同惊雷滚过大地,如同百丈瀑布砸向渊底。一切都活跃起来,山影在跳舞,牧草在飒飒飒的声音中俯着仰着摇着摆着,善于聒絮的昆虫禁不住地齐声发出荒风似的嗷啸,鸟儿的啼鸣清越到如利箭穿心。大团大团的云雾翻滚着翻滚着就缩小了就消散了,天空一碧如洗,那透明的湛蓝把自己拓展到无极。岩石的面孔光艳明丽,它在笑,在说,在高声喝彩。一只牧狗按捺不住地跑上前去,那么多牧狗忽忽忽地跟了过去。它们抒情地说,野马群,终于你又出现了。咩——羊在叫,这是音乐的前奏。诗人巴思坎得尔比刚才更加抒情地唱起来:

    老熊爬下山去一步一喘,

    看到一个姑娘安睡在河湾林边,

    它围绕着姑娘迎风起舞,

    听到她的心轻轻把它呼唤。

    随着歌声,一切都渐趋平静。野马群安详地像人瞩望它们那样瞩望着部落人众。它们自然还要奔跑,还要嘶叫,还要走向消逝。但这一刻,它们必须等待他们欣赏够自己,等待他们尤其是那个光明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发出要他们离去的命令。巴思坎得尔问大家,数过没有,多少匹?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回答,数过了,大约有八千八百多匹。又少了,又少了,怎么搞的?巴思坎得尔想,部众们都这么想。

    四年前,就在那次巴思坎得尔胜利地从女王部落逃脱出来后,他在一道数十里长的雪沟里发现了野马群。他用美妙的歌喉,用赞美它们的华丽的词藻引起了它们的注意。他不停地唱下去,直到唤醒它们曾是赤狼人——塔崩人——塔崩祖先的朋友的记忆。然后他走近它们,大声说了许多恳求它们跟他回到赤狼草原的话。他琢磨它们听懂了,允诺了,便跃马奔上雪梁,兀自前去,边唱边走。野马群用互相摩肩擦鼻的动作商量了一会,又咴咴的好一阵叫嚷之后,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许多走在雪梁上,许多走在雪沟里,但都朝着他去的方向。那方向是太阳沉降的地方。太阳沉降之前把冬天的所有白雪映照得金红一片。这就是他那次千辛万苦去女王部落的收获,比抢劫来千驮万驮财宝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又见到老朋友了,赤狼部落的人们因之为他欢呼雀跃,尽管他们也知道,不久的将来野马群还会悄然离去。每一个赤狼人都把自己的名字大度地馈赠给了他们认为能代表自己的那匹野马。一匹四肢劲健、体魄高大壮实,毛色光滑莹润的公马被大家称作巴思坎得尔。臣思坎得尔注意到这匹灰色公马的尾巴和耳朵上残留着因遗传带来的枣红色。

    赤狼人的老朋友果真离去了。是第二年春天,是一个银白色的月华如水如歌的夜晚。谁也没想到,在赤狼草原会响起阿克狄拉的歌声。他是地道的塔崩人出身,他的歌声比巴思坎得尔的歌声更能唤起野马久远而牢固的记忆。它们似乎没怎么犹豫就跟着歌声的远去缓缓离开了距赤狼都落仅有两公里路的那片牧草丰饶的高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这是梅尼诺人的强盗阿克狄拉为使他成名的那个部落所奉献的一次辉煌战果。他因此而稳固了他的地位。在阿西加坝雪山脚下,能够召唤野马群的舍他没有第二人。女王布下敕令:阿克狄拉是神的儿子,是一匹真正的荒愿马。他是马群里一呼百应的英雄,难道还不能永远成为人群里数一数二的豪杰?

    这之后,巴思坎得尔一直想寻找野马群。但频繁的战争拖住了他。他在怀念野马群的感伤的情绪里带领部众连续三年撵跑了想来金谷挖掘黄金的马步芳麒麟军。部落因此而付出了异常惨重的代价:将近半数年轻剽悍的骑手死在密雨般飞来的枪弹之下。而他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想方设法抢劫他们的粮草,断绝他们的供给,围困住他们直到他们人乏马困,饥寒交迫然后自动撤离。赤狼人胜利了,胜利的标志就是保住了神明赐予他们的葱葱草木、泱泱厚土。挖掘黄金要揭去植被、铲掉土层、掘开岩石。这就是说,他们要在神明开阔的肌肤上用铁器掏出一个个偌大的窟窿,铲出一片片露骨的刨伤。怎么能这样呢?他们准备拿走的金块不就是神的骨骼么?这是神明的痛苦,是整个果果哈奇荒原的痛苦,是这片广袤的土地喂养大的所有人、所有马,所有羊、所有牛、所有鼠类,所有旱獭、所有野羊、所有熊、所有豹、所有麝、所有狼以及所有飞禽的痛苦。惩罚他们,以神的名义惩罚他们。如果偶尔抓到一个俘虏,赤狼人就会用刀在他身上剜出许多窟窿来,让他发出阵阵惨叫。他们代表神满意地笑了。他们说,当神发出惨叫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挖掘呢?听吧,我们的神还在发出隐忍的呻吟。天空中的确是有声音的,是风的哭泣。一会风声更加响亮了。他们说,我们的神要你去请罪,要你下辈子还做一个下贱的汉人。最后一刀捅过去,直走心脏。这是痛快的一刀,对操刀者和挨刀者都是一样的。当然这种复仇的机会毕竟很少,更多的是骑手们一个个倒下,仇恨一次次加重。采金人最后虽然撤了,但他们并没有死多少人。如果按照一命抵一命的办法进行报复,等待赤狼人的将是一个漫长的岁月。好在赤狼人的骑手得到了邻近部落的补充。这又是神的意志。神让他们归顺赤狼部落,好聚集在伟大的强盗巴思坎得尔麾下共同对付神的敌人——麒麟军的采金人。

    就像当年柯柯人侵占丹那人的领地并迫使丹那部落走向消亡那样,在鹿母部落三次血洗沛沛部落后,许多沛沛人都投奔到了赤狼部落,试图依仗巴思坎得尔的伟力收回失地,恢复部落。巴思坎得尔说,沛沛部落不仅抢劫了鹿母人抢劫来的财富,还杀死了他们的强盗泽里拉羊,鹿母人是永远不会放过你们的。只要沛沛这个名号还存在,那就是战争的理由。你们将永无宁日,你们的脖子将套上绳索随时面临被勒死的危险。打消你们的那些自讨苦吃的念头吧。你们住在赤狼部落吃着赤狼草原奉献的羊骑着赤狼草原喂肥的马喝着赤狼草原上淙淙不息的水,你们就是自豪的赤狼人。难道生长在河边的草会说它应该留恋高山的寒土?难道靠了风的帮助才会说说笑笑的羊奶子花会希望看到无风的天气?现在,你们听着,赤狼部落和鹿母部落曾出于同宗同祖,但后来他们又世代为仇。我们的目标就是要通过战争回到祖先面前,和祖先保持同样的功绩。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当赤狼人的祖先身强力壮时,整个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就只有一个主人。他的眼腈能看到天边,因为他们牧地能延伸到天边。他身上有多少根毛地上就有多少片草场。他从来不杀死野兽,因为它们都是吃那些草长大的。他从来不去进攻远方居住着人家的一座座山脉,因为他的十个脚趾就是十座山,他不能举起拳头打自已的脚。他朝南呼出一口气,巴巴哈拉山上的云雾就会散尽,朝北呼出一口气,阿西加坝雪山的万年积雪就会消融。他啊一声,狼就来了,他吼一声,熊就来了,他哞一声,成千上万头食肉牛就来了,他呀一声,褐斑鼠带着满荒原的旱獭就来了。他唱了一首歌,天上的飞鸟就全体落到了他面前。他说,你们代表我去向神明问好吧,它们就去了。他喝了一口河里的水,鱼儿就从河中跳出来对他说,明天可别走远路啊,一场大雨正想注满荒原呢。那时这里的万物都听他的,都拥护他,因为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强追它们去服从他的意志。这正是我崇拜赤狼祖先的原因,也是我对自己的希望。当我怀抱这种希望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明白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现在你们要死心塌地地成为赤狼部落的骑手。因为你们的目标和我的目标是一样的。鹿母人对你们的挑衅也是对我们的挑衅。如果还要让鹿母人横行霸道下去,那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沛沛部落中所有来投奔他的人都听从他的话,作了一名骄傲的赤狼骑手。他们等待着战争,等待着牺牲,等待着毁灭鹿母人的那一天。

    冬天,正是赤狼人撵走采金人之后的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巴思坎得尔带领骑手们倾巢出动,威武雄壮地向巴巴哈拉山进发。于是,鹿母人的末日到了。鹿母部落的酋长尽管年轻有为,但自从泽里拉羊死后,部落再也没有产生一个能够以骁勇服众的身经百战的强盗,他们的灭亡是必然的。没有强盗的部落便是一个衰败的群体。当巴思坎得尔孤军深入黯夜中摇摆不定的部落中心,割下鹿母酋长的头颅挂在马脖子上出现在赤狼骑手们面前时,曙红耀满草坡的巴巴哈拉山下,云阵雪浪都在高呼:强盗万岁。他们杀死了所有不愿意投降的鹿母人,带着所有钦佩他的勇敢和智慧并准备为他赴汤蹈火的鹿母人,赶着鹿母人的羊群牛群,告别了满地耀眼的曙红。他们胜利归来,正赶上采金人再次侵犯果果哈奇的前夕。于是他们又一次严阵以待了。

    现在是早晨,野马群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是它们怀念如此众多的老朋友而主动离开了阿西加坝雪山?还是遭人残害被迫来到了这里?最初见到野马群时的狂喜过后,巴思坎得尔变得心事重重。一切都是有预兆的。预兆的景象出现在晚冬和初春相交的那个时节。嗜金如命的麒麟军没有像往年那样在这个时节偷偷潜入荒原,在金谷外的开阔地上升起他们的帐房。巴思坎得尔曾为此长出一口气,以为他们不敢来了。这样好,这样就可以让部落的骑手少死几个。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寻找野马群,去干他这个强盗最应该于的事情——抢劫别的部落和商队,去和阿克狄拉比试高低,实现他独霸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夙愿,让赤狼部落成为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惟一部落。可是紧接着出现的却是宁静中的怪异的天象,那一日,阿西加坝雪山那边升起了五个太阳,五个金灿灿的并行排列的光芒万丈的太阳。迷乱人眼的太阳映照得刚刚吐绿的大地失去了绿色,一派浑黄,一派重浊,一派模糊不清的亮丽,给人的是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种失去了判断能力的惊奇。狼在这个时节早就应该分散活动,但出现在五个太阳下面的却依然是隆冬的庞大狼群。它们集体奔跑,集体嗥叫,集体休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还会分开,走向暖季的孤独,好像一部分本能正在它们身上失去,一部分更加原始的为保护自身而忧虑的本能空前强烈地表现了出来。它们不能走散,它们宁肯集体挨饿也要这样你挤我、我挤你地满荒原游荡下去。它们似乎都准备着用自己的骨肉垒起一座保护群体的堡垒。五个太阳在正午郁闷的时光里一同消逝。之后便是一连数十天的阴霾蔽日,没有风,没有雨,甚至没有了早晨的浓雾和那湿润的空气莹润的露珠。天地板着面孔在思索着什么?巴思坎得尔和他的部众们大惑不解。更让人找不到答案的是就在野马群出现的前一夜,许多人都看到昨天还是圆满如盘的月亮变得尖锐起来,狰狞起来,变得棱角分明凹凸不平暗晕突出。月亮向四周伸出了五个短剑一样的角,滚着滚着就划破了天空。这时部落中来了许多褐斑鼠,跟在它们后面的是那些贪婪着鼠肉的早獭。那么多褐斑鼠被那么多皮毛柔软的褐红色的早獭吃掉了。然后早獭们旁若无人地蹦跳着,吱吱地唱着饱食后快意的歌,消逝在被五角月亮照彻着的可怕的黯夜里。巴思坎得尔告诉和他一起静观这些奇相的部众,当你们为这个五角的月亮为这些动物的出现而感到心慌意乱时,你们的任务就是睡觉。明天,看着吧,光明会告诉我们一切。

    太阳出来了,光明的白昼里野马群走来了。难道这就是种种诡异的现象所昭示的一切?

    不不。当天野马群就悄然远去。在那灰色的湖水倏忽而逝的一瞬间,尘埃阵阵扬起,迷住了蓝天,迷住了赤狼人的眼睛。他们大声诅咒这弥漫不散的尘埃,尘埃却越来越浓,越积越厚,竟致于改变了所有物体的颜色,竟致于像一座灰濛濛的大山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奋然崛起。霎时,山体崩溃了,尘埃纷纷落下,空气渐渐澄清,光明的草原上绿色重新开始在他们眼前朝远方伸展。他们始才明白,野马群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它们的去向才扬起这阵弥天野尘的。赤狼人面面相觑。巴思坎得尔说,当你们为野马群的来去匆匆而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你们的任务就是耐心等待。相信神明会帮助我们,相信野马群不会离开辽阔的赤狼草原。明天,看着吧,神明会告诉我们一切。巴思坎得尔是神的儿子,部众们听信他的话如同听信神明的话。没有什么意外能够动摇部众们的这种信念,包括这一次。正如巴恩坎得尔所告知的,神明就在野马群离去的这天夜里来到赤狼部落,告诉了那些充满灵性的人们许多许多。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昼。部众们簇拥在草原上谈论着昨夜神明降临赤狼草原的情形以及他们从冥冥中听到的那些低沉舒缓的话。——在一望无边的白色之中,你们将看到血,看到人血和兽血结出的野菊花的蓓蕾,看到在腥臭的原野上到处都是翻起的白色的石头和黑色的泥浪。你们将看到天上硕大无朋的飞鸟正在下着蛋。当这种巨型的鸟蛋破壳的时候,果果哈奇最高的山峰就会轰然崩塌。你们还会看到一种大型的温顺和善的动物变成了疯子,一种小型的千年万年以你们为敌的动物成了你们忠勇的骑手,一种中小型的曾和你们和睦相处的动物成了荒原的主宰。乞求主宰者的原谅吧,当天空泛滥着刺耳的声音时,大地将恢复万年前的寂寥,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如果不沦为奴隶就变作放浪的野马。部众们都在重复这些话,巴思坎得尔听到的也是这些话。他们还说,一个人影呼吸着黑色的清凉清凉的夜气一边唠叨一边走家串户。他走在毡房外时高大颀长,走进毡房里时粗硕矮壮。他的脚步轻盈得如同蛇走草丛,鱼游水中,他没有五官,他的声音是从肚子里面发出来的。但是巴思坎得尔知道他是有面孔的,他认识他。他就是多少年前曾和自己一起喝过奶吃过肉的坤都咒师。巴思坎得尔奇怪,自己看到他时为什么没有像对待老朋友那样大呼小叫地让他入座,请他吃喝,同他神聊。那一刻,巴思坎得尔变得麻木不仁,变得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应对能力。他听坤都说完,看他迅速离去,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没有尽到主人的责任。他撵出毡房,坤都已经杳然无踪。他没有再去四处寻找。他知道坤都留下来的恐怖的预言已经把神明的意思表述得十分完美,尽管他还猜测不出预言所指的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事件。现在,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他的强盗的本性使他觉得与其这样等待预言的灵验,不如去女王部落看看。如果他能够战胜阿克狄拉并让女王部落归顺自己,即使面对世界末日,他也会以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第一主人的身份高傲地走向毁灭。

    两个月后,巴思坎得尔带领赤狼部落的骑手们出现在阿西加坝雪山脚下。

    这儿依然是冬天,依然是白雪覆盖的山脉和旷原。这儿的冬天总是每年都有变化,一道道新生的雪梁,一条条新生的雪沟,白色的地貌随着风的走向永不停息地进行着它那种隆起凹下的波浪式运动。如同谁也无法从河水中辨认出面前的波浪就是四年前他看到过的那峰波浪一样,尽管巴思坎得尔到过这里,但出现在他面前的仍然是一片异陌的地域。望不断的汹涌动荡的白色一下子让巴思坎得尔明白,今年的狼群之所以没有分散开活动,是因为果果哈奇的冬天还没有过去。而且料峭的寒风似乎一再表明:冬天将永驻在这里。进入女王部落领地的赤狼人首先遇到的是饥寒的挑战而不是敌方骑手的堵截。他们原来以为光辉的太阳会把热量平均分摊给果果哈奇的每一个地方;以为梅尼诺人的美丽的家园也和赤狼草原一样已是牧草茵茵、绿色无涯了;以为到处都是牧家的帐圈,到处都是追逐新草的羊群,他们到处可以抢动,到处可以填饱肚囊。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果他们不深入领地中心抢劫食物,他们就将在饿馁中丧失战斗力甚至死亡。为此巴思坎得尔带领骑手们昼夜兼程,目的已不是在战争中冲锋陷阵而是饱餐一顿了。

    临近部落领地中心的时候,他们遇到阿克狄拉和梅尼诺骑手的迎击或者说是迎接。巴思坎得尔首先搭话说,让我日夜思念的强盗阿克狄拉,你好啊?你的骑手们好啊?你的羊群牛群怎么样了?但愿它们还像以前那样肥壮繁多。还有你们的梅尼诺女王,她还像以前那样美丽强健?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没有?阿克狄拉,我们四年没见面了。你显得这样苍老憔悴,莫非我在远方对你的祝福没起作用?阿克狄拉笑着说,好好好,一切都像你希望的那样好。骑手们越来越勇敢,羊群牛群越来越繁多肥壮。女王的美貌不会消逝在四时轮回的季节里,她生下了一个每日每夜在喊叫着打仗打仗的未来的骑手。巴思坎得尔,四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这是由于我祈求阿西加坝雪山之王保佑你的结果。雪山之王不仅保佑了你还保佑了整个赤狼部落,保佑了我的那些父老兄弟。骑手们,你们好,你们的父亲母亲好。你们的兄弟姐妹和你们的财富都好吧?巴思坎得尔身后传出一片回答好的声音。赤狼人的强盗又说,当严寒的冬天迟迟不离开你们的时候,我们来了。我们内心的愿望是想给女王部落带来温暖的春天。阿克狄拉,请告诉我,这儿的寒风为什么不去?这儿的冰雪为什么不消?如果是灾难的征兆,你们为什么不点起祷告神明的烟火?阿克狄拉说,神明从来就是女王部落的保护者,只有魔鬼才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如果魔鬼想作祟,祈求它们又有什么用呢?让我高兴的是,当这片尊贵的土地上有了你们的脚步时,我就看到春天的影子正从天边悄悄走来。为了感谢你们的帮助,我们的部落为你们准备好了最肥的羊肉,最暖的毡房。跟我走吧,朋友们,即使你们想动刀动箭,我们想以牙还牙,那也得吃饱肚子,暖热身子。再说强盗和强盗的较量有时并不需要拼杀搏斗。巴思坎得尔,你吃能吃过我,喝能喝过我么?你唱歌能唱过我么?如果你赢了我,我的头就是你的,如果我赢了你,我的卑贱的刀怎么可以侵犯你高贵的头呢?那就让阿西加坝雪山之王亲自来向你索取吧。巴思坎得尔听了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豪迈而自信的承诺。他说,我的头我会自己扔给你的。到那时候,你就成了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王,你的英名将代替我覆盖荒原的山山坳坳,角角落落。你要记住,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部落。你的使命就是代表死去的和活着的西部荒原人去让所有的部落给你下跪,去让他们说,西部荒原是诞生英雄的地方。但让我担心的是你不会领有这一天。因为我们的神说,最后的荣耀是属于巴思坎得尔的,来吧,肥嘟嘟的羊肉在哪里?白花花的奶汤在哪里?快快领我们去。我对女王部落的征服已经开始了。

    空旷的原野里,这声音就像霹雳盖顶,轰炸得所有人头脑发热,眼冒欲望之火。两队人马混杂在一起朝领地中心的那些咩咩叫的羊群走去。

    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伟大强盗,为了荒原的荣耀,你们大吃特吃吧。头戴雪鸡羽翎花冠的梅尼诺女王大声说完了这句话后,争夺强盗荣誉的战斗就在巴思坎得尔和阿克狄拉之间开始了。

    这是一片清理掉积雪的平场。赤狼骑手和梅尼诺骑手挺立在各自的强盗身后,威武雄壮地露出种种贪馋模样,似乎随时准备扑过去把食物顷刻变作一堆粪便,把自已幻然变作一条饿狼。其实除了巴思坎得尔之外他们都不饿。在长途跋涉中饥肠辘辘的赤狼骑手们已经被主人款待过了,嘴边的油腻还在天光下莹莹烨烨地闪烁。他们之所以要把人的贪馋极度夸张地表现出来,只是为了给自已的强盗助阵,并以此来威胁对方,似乎在说,看啊,我们个个都是能吃的圣手,我们的强盗是我们这些圣手中最最能吃的代表。两个强盗面前都用石块支着一口锅,放着一堆干牛粪和半只扒了皮的羊,还有割肉剔骨的刀子。比赛的规则很简单,谁最先吃完半只羊谁就是赢家。阿克狄拉左手握刀,先从半只羊的大腿处开始取肉,取下一块肉丢到锅里,锅里的水已是沸动的。他用刀把肉在锅中滚了几圈,右手伸过去抓起来就吃。这时左手迅速抓起几块干牛粪塞到锅下,然后再拿刀取肉。嘴里的肉还没吃完,右手便已经伸向锅中抓起了第二块厚油包裹着的血水未干的肉。他的动作如是重复下去,半只羊飞快地减少着。而巴思坎得尔的吃法和自己的对手全然不同。他先将半只羊解成八块,全部放到锅里,把刀一扔,在锅下架满干牛粪。现在他只管吃就行了。他开始吃的时候阿克狄拉已经消灭掉了一条后腿正准备啃食一排肋骨,但他很快撵上了对手。他双手同时从锅里捞肉,舌头上似乎有锋利的尖刺,那肉只要送到嘴边,舌头一卷就服服贴贴滑向嘴里,他的牙齿飞快而劲健地错动着,从不停息,喉咙的蠕动显得力大无穷,源源不断地把一些嚼碎的和没嚼碎的肉送入粗大的食管。

    他已经超过阿克狄拉了。只消一会他就能打赢这场战斗。他想对手正在注意自己,对手会感到心慌意乱,会在紧张中把取下来的肉不通过沸水直接送到嘴里。那样自己不用再吃就成了胜利者,因为对手少了一道程序,少一道程序是违反规则的。他大口吞咽着再次瞄了一眼对手。他感到吃惊,这个沉静而诡谲的阿克狄拉,为什么到现在还显得那样有条不紊、胸有成竹呢?大概对手是在装腔作势,他本来就是个饱足者,他一顿吃不了这么多肉只好摆出一副颇有风度的架势,好让大家相信巴思坎得尔的胜利是由于他的漫不经心。而赤狼人的强盗是忍着极度的饥荒感坐到这里来的,要补充经过长途跋涉后变得空空无边的胃囊,半只羊对他并不算太多。

    正如巴思坎得尔所期待的那样,他先于阿克狄拉吃完了半只羊。他吞下最后一口,一蹦子从地上跳起来,两手在皮袍两侧蹭了几下,舒畅地打了一个饱嗝,高声朗叫一声,我吃完了。既然对手赢了,阿克狄拉也就不吃了。他站起来,显不出一点沮丧,笑着说,喝奶了,喝奶了,女王部落的奶汤是全果果哈奇最浓最鲜的奶汤,但愿这奶汤能够滋润赤狼强盗的胃口和他的勇敢诚实。两边的骑手们都骚动起来。为了失败的骚动和为了胜利的骚动都显得激动不已。

    女王泰然自若地微笑着,好像谁赢谁输,谁的人头落地,对她都一样、都无关紧要。她大声祝贺巴思坎得尔,尊敬的诗人,伟人的强盗,当我恨不得把整个部落的羊群都送给你一顿吃光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赤狼人的勇武善战。下面我要献给你的奶汤是对你的祝愿,你要像刚才吃肉那样势如破竹地把它喝完。要知道不接受祝愿的客人是会被仁慈的主人轰出部落的,当然要把头留下来作为吃喝的报偿。巴思坎得尔说,女王的祝愿让我内心十分不安。因为我喝了奶汤也将喝去我的对手你的丈夫的性命。女王如果痛惜,叫我一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之王,我就会在嘴下留情的。女王说,我非常愿意这样称呼你,可如果神让我闭嘴的话我就不会强迫自己了。巴思坎得尔说,那就让神命令你开口吧,诚实的主人,我的美丽的女王。他显得傲慢亢奋,立在平场上眼睛四下里睃巡着大声喊道,奶汤在哪里?快来呀。我的胃口就像一道深深的峡谷,那儿正准备流淌奶汤的河。你们可别等到峡谷越裂越大,女王部落的全部奶汤倒进去也装不满的时候。其实他早已看到盛奶汤的两只木桶就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阿克狄拉立在木桶边,笑望着他这种也许仅仅是为了帮助消化的虚张声势的喊叫。巴思坎得尔走过去,对阿克狄拉说,梅尼诺人的强盗,还是你先开始吧。阿克狄拉说,感谢你的谦让,但我不能违犯女王的规定。快端起你的木桶,看谁先让它底儿朝天。于是两个人同时将木桶抱起来举到嘴边,同时灌进去第一口奶汤。接着在两个人的喉咙里便不停息地发出了一阵咕隆咕隆的声响。让巴思坎得尔出乎意料的是,等他滴奶不漏地把全部奶汤灌进嘴里,并用双手托着将木桶倒扣在自己的脸上,让那扁圆的底儿朝向阿西加坝雪山之巅的时揆,阿克狄拉的木桶却还在嘴边朝下倾斜着,桶里奶汤的涌浪还在一轮一轮地拍击着喉咙。也就是说对手的木桶里还有将近一半的奶汤,而他却已经可以单手抡起空桶,洒脱地将它甩向空场外面了。咚的一声,木桶被摔得稀烂。阿克狄拉停止了灌饮。他又一次输了。

    阿克狄拉输得非常自在。他毫不羞赧地抬头望着两边的人群,轻轻放下木桶,然后对巴思坎得尔说,伟大的强盗,你又赢了。但这并不是由于神明对你格外偏厚,而是我肚子里装满了能让你这个诗人哑口无言的歌,再也没有半点余地可以装这醇香的奶汤了。巴思坎得尔说,能把歌装满肚子的并不是一个好诗人,因为他的歌毕竟有限。我的歌装在天上装在地下,装在荒原的所有地方,永生永世也唱不完。朋友,在我们还没有比赛唱歌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的头颅提在了手里。乞求我吧,我将用我的强盗和诗人的胸襟宽恕你。他还想说下去,这时一个饱嗝打上来,刺激得他喉咙一阵酸痒,所有的话也就被打上了九霄云外。他感到肚腹闷胀,胸腔里的奶汤一阵阵地往上翻着,而他必须咬紧牙关、闭实嘴唇、憋住嗓门,才能不让奶汤和那些压在胃囊里的肉冒出来。他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现在一下子吃喝了这么多,就像河道里突然砸进去了许多岩石堵住了畅通的流水,带给他的只能是必须忍耐的痛苦。而这时,空场上已经响起了阿克狄拉的歌声:

    我的强盗你是狗,

    你不要对我汪汪叫;

    我的强盗你是鸡,

    你只会钻到我的裤裆里。

    接下来应该是巴思坎得尔唱。他们要轮番唱下去,谁的歌词首先枯竭,谁的嗓音首先喑哑,谁就是失败者。胜利者将把比赛中的最后一首歌献给自己的战刀然后用它取下对方的头。但现在巴思坎得尔感到这个本来唾手可得的目标骤然变得遥远起来。他不能张嘴,不能以昔日的不可一世把宏亮高亢的歌声播向四方。更让他沮丧的是他恍然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在他吃第一口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失败的命运。阿克狄拉巧妙地利用了他的饥荒。对手的狡猾让他心服口服。唱啊,唱啊,为什么不唱?他不能不唱,也就是说他不能不张嘴,而张嘴意味着呕吐。他终于忍不住了。当一股腥酸的肉末汤水从口中喷涌而出时,所有人都吃惊地叫起来。他不停地呕吐,地上很快出现了一大滩漫漶而去的秽物。这秽物霎时象征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已经变得毫无价值。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也就等于什么也没吃,也就等于他在吃肉喝奶唱歌三方面都成了阿克狄拉的手下败将。阿克狄拉得意地狞笑着,对巴思坎得尔说,你对我的挑衅就是对雪山之王的不恭,可恶的强盗,你为什么这样愚蠢这样无能?在女王部落,你的目中无人就是目中无神。神的怪罪是不能回避的,请快快把你的头交给我。女王部落的骑手们开始大声起哄。停止了呕吐的巴思坎得尔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众。部众们鸦雀无声地耵视着自己的强盗。他们明白他面前有两种选择:实现自己的诺言和率领他们以死相拼。但在巴想坎得尔看来,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刎颈自杀。他回望部众正是为了告别这些生生死死跟随着自己的勇士。在我败下阵来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敌手说得很对,我不能目中无神。在我们的领地我受我们的神保护,在他们的领地能够保护我的只能是雪山之王。但雪山之王抛弃了我。我的死是保护我的声誉、保护我们赤狼部落的声誉的惟一办法。他在心里说着冷静地从腰际抽出了战刀。

    赤狼骑手们一片哑默。梅尼诺骑手们一片哑默。天上地下一片哑默。哑默的空气里巴思坎得尔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脖子上暴露的青筋突突乱跳,为了即将来临的断裂它悲壮地活跃着。他眼光熠熠闪烁,如火如炬地扫向此时静候着他的头颅的阿克狄拉,扫向面无表情的梅尼诺女王。死吧,死吧,为什么还不死?他碰到的那些眼光都这么说。他有点愤怒,但他又不想让自已有丝毫愤怒的表示。他微笑着,让脸上的每一个隆起物、每一道阴影都去证明他的刚毅和视死如归。他说,尊敬的女王,愿你的心灵在我的死亡面前变得更加平静,愿你丈夫的美名在我死后传向果果哈奇的四面八方。照顾好我们的草原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当你们听到马步芳麒麟军的枪声时,你们就会明白他们要杀死的不光是赤狼人。有朝一日,果果哈奇的所有部落都将面临一个敌人。面对这样的敌人,你们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他还要说什么,就听女王打断他的话说,巴思坎得尔,你是一个高尚的强盗。当你准备以身殉职的时候,阿西加坝雪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灰色的河流。难道你不认识它?难道你不明白它预报的是凶是吉?难道你不认为它正在挽救你的生命?而你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挽救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灾难才走向完结的话,那不就太可惜了么?所有人都朝着女王手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看到雪山银白的衣袍悬挂在天上,看到静止不动的乳白的雾气里透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看到那条灰色的河流正在缓缓流淌,突起一波一波的涌浪,浮动着一层惊悸不宁的气息。

    啊,野马群。

    巴思坎得尔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战刀提到手中,冲远方浪情地叫嚣了一声。他的预感也正是梅尼诺女王的预感。野马群是被枪弹驱撵到这里的。赤狼草原出事了。至少那儿已经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变化。

    他们已经不觉得这是丰饶美丽的赤狼草原了,也不觉得家园的毡房和畜群在夏日的和风里曾有过生机盎然的景象。好像是一场梦,开始是美好而玄虚的,后来就变得恐怖和实在。每一棵草每一片草叶都在记录这场梦的进程,最后是战争的兴起,不,是屠杀的兴起。没有一顶毡房是挺起的,没有一片牛毛擀制的毡是完整的。到处是坍塌,到处是破碎,到处是刀痕。没有声音,连鸟声也没有。草原的宁静霎时恢复到远古的状态。这是空前惨烈的人喊马叫之后出现在热阳下的沉默。时间跌入了深谷,永远不再流动。倾倒在地上的血浆已经凝固,正在干涸。

    那么多血,那么多紫红色的血,那么多羊血、牛血和人血。赤狼草原板结出一层龟裂着无数罅隙的血壳。血壳之上横陈着许多赤狼人的尸体、赤狼人的牛羊和马匹的尸体。

    除了女人、年轻的女人被抓走了之外,留守部落的赤狼人没有一个存活的。那些让他们丧失性命的弹洞说明杀害他们的只能是果果哈奇荒原以外的人群。

    从女王部落归来的巴思坎得尔和他的骑手们看到了这一切。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他们疲惫不堪的身躯需要睡觉,需要食物的滋养,但现在他们已经不饿了,也不再疲倦。他们在无边的空间所提供的窒闷的气息里沉默着咬牙切齿。谁都知道他们应该去哪里,应该去干什么。

    于是他们发现自己正在走向雾濛濛的山脉雾濛濛的金谷。他们看见了人影,看见了准备狙击他们的许多掩体,看见黑色的枪筒搭在掩体的顶端正对着他们。已经很近了。巴思坎得尔手里握着那把本应该砍下自己头颅的明晃晃的战刀,在马背上挺直腰板,命令自己的马朝前冲击。所有的战刀都举了起来,所有的骑手都跟他一样开始奔跑。喊声和马蹄声搅混在一起就像山崩那样气势磅礴。接着就有了密集的枪声,有了人从马背上陨落在地的那种轰响。突然一个意念闪电般掠过巴思坎得尔的脑海:他们是来送命而不是来报仇雪恨的。他们的敌人最最需要的便是他们这种丧失理智的疯狂。他第一个掉转了马头,喊叫着让自己的骑手们赶快撤退。不想轻易丧命的骑手们紧紧跟上了他。马蹄的疾响沿着失败的路线停息在枪弹射程以外的地方。

    但是他们马上发现他们不得不这样进攻。他们的退路己经被麒麟军的骑兵截断了。在枪声停息的这段时间里,巴思坎得尔冷静了许多。他的骑手少说也有二十名已经丧命。而接下来发生的将是更多的死亡,更残酷的献身。他感到长期以来他和他的部落投身在一场不公正的战争中。在这场战争中无论他们怎样勇敢怎样富有智慧,最终迎来的只能是一片家破人亡的惨景。好像结局早已经被法力无边的魔鬼确定在荒原的岁月里,他们只需走过去就会看到自己那不可更改的命运。没有规则,没有法度,没有神明对双方的公平合理的约束。胆怯的人可以躲起来偷偷摸摸地战胜他们,而他们是胆气十足的英雄,是堂堂正正的果果哈奇的非凡的强盗和光荣的骑手。巴思坎得尔感到不可思议,感到这种没有规则的战争正在改变旷日持久的祖先风尚。整个世界、大千万物变得扑朔迷离、不可琢磨了。远方的神明,近处的神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让这些侵犯荒原的贪生怕死的人手里有长枪、枪里有子弹呢?枪弹算什么?是勇士就应该站出来,抛却那些挡身的土包,手握滴血的战刀,骑在马上,在旷野尽情奔驰,追逐敌人或者逃离危险。他在心里蔑视着敌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勇武和冲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现在如果他不想死他就得像褐斑鼠躲避旱獭那样在地面上逃窜,在地底下藏匿。他愤愤不已而又束手无策,望着骑手们,第一次望着骑手们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抹去耻辱的安慰。而骑手们却一如既往地信任着他,等待他仍然用那种他们听惯了的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出一个能够让他们脱离险境的办法。他沉吟着,喃喃地说,是死的时候了。骑手们不怕死。他们觉得他的话是一种沉重的鞭策,如同听到了向着敌人进攻的呼唤一样令人鼓舞。巴思坎得尔理解自己的部众,他说,我们不能把敌人的鲜血双手捧到亲人的亡灵前,纵然活着又有什么用?那么,就让我们还像刚才那样用自己的血身肉躯去迎受那些阴毒的枪弹吧。巴思坎得尔举起了战刀,就像宣誓那样盯视着远方灰蓝色的天际。他觉得神明正在注视着自己,死去的亲人的灵魂正在注视着自己。

    又一次进攻开始了。他们冲向从后面包抄而来的麒麟军的骑兵。枪声响起,赤狼骑手们纷纷从马背上栽下来。但愤怒的席卷而去的蹄音却变得越来越固执。向前,向前,他们只能向前。人和马生下来就是为了向前去接近敌人的刀枪。巴思坎得尔再也不想发出让部众撤退的命令。他的快马跑在最前面,他相信子弹是打不中自己的,相信如果自己失败敌人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时他发现有一颗戴着布帽的惊恐的头颅就在自己马前,他欠腰一刀挥过去,那头颅就飞起来在不远处砰然落地。无头尸体倒在马下。马狂奔而去。他听到喊叫声响成一片,有赤狼骑手的,也有敌方骑兵的。还有另外一种呐喊,在麒麟军的后面突然响起来,越来越近了。许多骑兵掉转了马头。许多箭矢飞过来狠狠地戳向敌人的身躯或者坐骑。巴思坎得尔勒住马,又喊叫着让骑手们勒住马。他说,让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天空把箭雨泼洒到敌人身上吧。于是枪声稀落了,在箭矢的夹击下麒麟军的骑兵乱成一团。中了箭的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没有中箭的在夹缝中寻找出路。能够保住性命逃出去的只有十几个人。

    一堆尸体出现在巴思坎得尔和赤狼骑手们眼中。他们胜利了,他们在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面前发出了胜利者的冷酷的微笑。这微笑是对敌人的嘲弄也是对朋友的欢迎。

    远方的朋友,感谢你们帮助赤狼草原的敌人结束了他们的生命。我们的果果哈奇将因此而成为一个同仇敌忾的堡垒。巴思坎得尔说着,走过去让马停留在阿克狄拉身边。阿克狄拉手里依然握着弓箭,对巴思坎得尔的话无动于衷,眼光机警地扫视着远方。在他身后前来支援赤狼部落的一百名健壮的轻骑也和他一样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四周的警惕。阿克狄拉说,当我们最需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却必须战斗,尊贵的主人,如果我们不能即刻把他们撵出草原,我们和你们就得赶快离开这里。在一个吃不饱肚子的地方,除了逃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巴思坎得尔说,他们赶走了我们的牛羊,拉走了我们的女人。我们除了能征善战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我们不打算饿死自己,我们就必须在今天在下一次进攻的时候夺回我们的财富。他说罢便挥刀向自已的骑手发出了向金谷靠近的命令。阿克狄拉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阻拦是徒劳的。而他带领轻骑来这里的目的也并不是要遏止这场战争。他招呼自己的骑手们跟在了巴思坎得尔身后。

    金谷遥遥在望。遥遥在望的金谷如同洞开在胖大山体上的创口。恢弘的尘烟层次分明地堵挡在他们和敌人的那段距离中。第一层是青色的,第二层是淡绿的,第三层是金红的,第四层却沉黑一片。在沉黑一片的上方,高远的云彩飞驰着变幻出一些巨大的斑斑点点的鱼鳞状物体。草原上啸声四起,是风的游窜传来的脚步声。风是从迎面吹来的,呼呼的好像是在吹他们回去。这一刻马比人更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的来临。它们放慢了脚步,有的甚至拧过头去冲自己的主人哧哧地喷吐白雾。阿克狄拉带头停下,冲巴思坎得尔喊一声。后者没听见或者他不愿意有人干扰他的决心而装做没听见。

    但仅仅走了不到十步,他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决心。一声巨响惊骇得战马前蹄扬起,接着就四处乱跑。巴思坎得尔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受惊的马。他迅疾顾望四方,看到骑手们像掉进了湍急的旋涡那样互相冲撞着来回兜圈子,看到一股尘埃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升腾而起,尘埃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坑,坑边有三具马尸和五具骑手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是什么东西产生了如此强大的威力?正在惶惑之间,震耳欲聋的巨响又出现了,一声接着一声,飞起的土浪,腾起的尘烟,人嘶马叫,死了死了,又死了。那么多骑手顷刻间骨肉破碎,灰飞烟灭。而且巨响还在出现,死亡还在发生。每一声巨响都会在人群里制造一个血肉喷溅的深洞。巴思坎得尔恍然明白,这是一种庞大的子弹,是一种一次可以炸死许多人的凶恶的武器。他意识到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大呼小叫着,但别人听不清他的话。他们完全失去了自制,任其受惊的马驮着他们窜来窜去。巴思坎得尔也在毫无目的地窜动,他想到阿克狄拉,想求助于这位在阿西加坝雪山之王的保护下格外狡黠的强盗。他声嘶力竭地喊叫对方的名字,得到的回答却还是那种不绝如缕的灾难的巨响。这时一声尖利的鸣叫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这时他正在拼命靠近几个纠缠在一起原地打转的骑手,这时他预感一阵苍凉正在变作啸叫的狂风吹入心肺。那声巨响、那个坑、那股冲天直上的尘烟就出现在那几个骑手的旁边。一阵山崩似的热浪冲撞而来将他掀下马背。他仰躺着落入地面,后脑壳重重地磕碰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他浑身抽搐了几下便倏然不动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去想。他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中走向炮击的结束,走向最后的失败,走向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傍晚。

    谁是强盗巴思坎得尔?

    谁在问?谁在问?他必须睁开眼睛搞清楚这陌生的声音来自哪里,出自谁口?那么静,那么静。宁静中,为什么草原会发出临死前的悄声喊叫,微弱到如同星辰在远方说话。又是一声粗闷而蛮横的诘问,谁是强盗巴思坎得尔?又是死寂,又是大地若断似连的悄声喘息。他为什么不能回答?他必须开口,必须睁开眼,必须搞清楚谁在这里如此大胆地发问?他终于睁开了眼皮,终于又一次拥有了天空的奶油色。还是低沉的灰白色的云,还是那种漫无边际的飘动。他知道天快要黑了,知道只要自己的头稍一歪斜就会看到西天的亮白。亮白后面是太阳的灿煜,如果没有云的遮蔽,此时那儿一定会盛开无数燃烧的花朵,草原将呈现在彤红和金黄两种颜色的照耀中,满地草浪将被染濡得闪烁粼粼光斑。而现在,草原的明丽和生机正在消逝,天空云雾泛滥。他依稀记得首先死去的是他自已,记得曾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年代里他得到神的召唤倏然告别了人世。那时候有那么多巨大的响声和弥漫不散的尘烟,有那么多肥壮的战马那么多剽捍的骑手。还有自己强大的敌手,阿克狄拉?不,采金人。一想到采金人他就清醒多了,就觉得脑中依稀存在的并不遥远。他摆动自己的头颅,看到在预示傍晚的郁郁寡欢的背景上有一些人影在抽风似的晃动。他觉得那从昏死中唤醒他的声音就是从这些人的嘴里发出的。他想答应一声,极想答应一声,然后站起来。啊,他为什么不能站起来?但是,不,谁是巴思坎得尔的问题仿佛是上一个世纪提出来的,现在答应已经晚了。谁还会理睬他,包括对站起来这种无声的回答?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野蛮的叫嚣:

    谁是强盗巴思坎得尔?

    我是,我是。他费力地朝上弯起脖子使劲看着,景致、人影、他的思绪以及那仇恨渐渐地清晰了。蓦地他站了起来,双腿劈开,稳稳当当地立住,似乎再也不会倒下。他看到所有的骑手都不在马上,看到所有的骑手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个。他们两手空空,或坐或立地挤成一堆。智慧的歌手、英明的强盗阿克狄拉也在其中。他们四周是一些端着枪的戴布帽子的麒麟军的混蛋。就在他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他。十多个混蛋把黑色的枪筒对准他虎视眈眈地朝他逼过来。他踉踉跄跄地迈动脚步,漠视着前方,主动和他们缩短着距离。他似乎不屑于跟他们啰嗦,他是要回归自己的人群的。所以他根本不愿意听清他们对他的喝斥,抬起头,再一次抬起头。他们给他让开路,因为他们的目的也是要把从死尸堆里爬起来的人集中到一起。巴思坎得尔不断绕过骑手的尸体和炸开的深坑,踏着疏松的土壤和红艳艳的血迹来到被俘的人群里站到阿克狄拉身边。阿克狄拉受伤了,身体的右侧到处都是渗出衣袍的湿渍。为了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用上牙紧紧咬住下唇。在他的另一边是几个被炸断了腿的骑手,他们面孔苍白地互相依靠着坐在那里,同样都有一张不会为痛苦呻吟的嘴。巴恩坎得尔逐个地看着这些被俘的悲哀的骑手,又把目光投向前面。前面是枪,是端枪的人和握枪的人。

    说,谁是强盗巴思坎得尔?

    他看到这个用高嗓门发问的人长得黑瘦矮小,仅有他的半个身子大。他觉得对方很可笑。如果不是那握在手里的羊腿骨一样的黑枪,他用两个指头就可以掐死对方。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奇怪具有这样一副龌龊猥琐模样的人竟好意思站到果果哈奇的骑手们面前,竟敢用吃奶的力气对他提出这个问题,而且竟然没有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伟大、尊敬、英雄等等修饰语。

    好啊,你们不说,那你们就统统死定了。

    阿克狄拉的手死死拽住了巴思坎得尔的胳膊。

    我再说一遍,首恶者严惩,胁从者不问。我们要坚决消灭匪首巴思坎得尔,对于别的人,只要你们说出来谁是巴思坎得尔,我们就可以宽大对待。

    巴思坎得尔明白了,他没有死是因为他必须拯救这些光荣的残缺不全的骑手。他感到自己正在冉冉升起,每一根汗毛、每一根头发都在像旗帜那样豪迈地招摇着,都在炫示非凡的强盗那大义凛然的风姿。

    谁是强盗巴思坎得尔?快说。

    他感到阿克狄拉拽住他的那只手松开了,看到他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他听到阿克狄拉挣扎着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是巴思坎得尔,只有我才具有这个最美好的名字。当我看到你们面对我而认不出我的时候,我同时也看到了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对你们的嘲笑。雄鹰不会放弃天空,牛羊不会放弃草原,你们难道没看见果果哈奇的石头不会丢掉光泽,果果哈奇的山脉不会失去直立的姿势么?勇武的强盗是不怕死的。他从来就不会放弃献身的机会,就像你们永远不会放弃你们恶魔般的贪婪一样。巴思坎得尔要说话了,他要阻拦阿克狄拉,他不能让女王部落的强盗顶替自己死在伤痕累累的赤狼草原上。他也像阿克狄拉那样朝前走了几步,但这举动反而成了阿克狄拉迅速献身的动力。阿克狄拉猛然回头看看他,便用歌手最宏亮的嗓音大吼一声,向着果果哈奇的敌人俯冲过去。

    枪响了。数十发子弹一齐射向阿克狄拉。

    巴思坎得尔看到晚霞的美丽出现在眼前的草地上,出现在头顶的天空中,出现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东南西北。飞溅而起的灿烂的血花一直飞上天空,再也没有落下来,倏然之间,在晚霞静静的火红色的造影中,无数星星以前所未有的熠亮缀饰着大地。波波荡荡的草浪缓缓地翻卷过去,弥补了所有失去绿色的地方,包括那些被巨形子弹炸开的灰黄的深坑。千千万万个英俊高大、健美无比的灵魂从阿克狄拉匍匐在地的躯壳中飘飘而出,悄悄走向原野的四方。四方是一片豁亮透明的死寂。死寂变作苍茫,变作无垠,变作坚硬的青光可鉴的岩石,变作湿漉漉的永远不会变黑的傍晚,变作了巴思坎得尔和那些幸存的骑手们的悲凉的心境和伤感绵绵的意绪。荒原草色因此完善了它的深沉倔强的品格和永久的爱憎。

    现在,巴思坎得尔明白了,他再也不能开口。伟大得比自己更伟大的歌手,英明得比自己更英明的强盗,果果哈奇西部荒原的化身,阿克狄拉,把沉默的使命交给了他。他将活下去,活到岁月的尽头。

    可是,岁月难道会死去?岁月难道也有尽头?

    他在心里唱起来,唱起蓄积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的关于那头老熊的悲歌:

    一万年前的果果哈奇荒原上,

    北风呼啸牧草枯萎鸟儿死光。

    骑手走进冰封雪盖的岁月,

    看到草丛里已经睡着的姑娘。

    老熊流着泪安卧在姑娘身旁,

    静静守护着她的美丽和安详。

    骑手下马给老熊深深鞠躬,

    捧起那眼泪把它放到自己心上。

    他觉得这悲歌并不古老,就在眼前滋长,就在他置身其中的境域里萌发,就在天空、荒原那经久不散的基调里延展。那些负伤的骑手们不久就痛苦而死,那些还活着的不久就被麒麟军驱赶进了金谷去给他们充当挖掘黄金的苦役,那些被掳去的年轻女人不久就一个个地死去。她们是被强暴而死的——当她们夜以继日地遭受着轮奸时,她们就暗暗向荒原起誓:我的灵魂饶不了你们,我的来生饶不了你们,我的兄弟、我的骑手、我的强盗饶不了你们。考茵勒角斯——我们荒原的魔鬼饶不了你们。她们以为,她们之所以要死去,仅仅是因为她们拥有在这强暴面前的誓言,而不在于强暴本身。巴思坎得尔在做了两个月的苦役之后以强盗的机敏逃离了金谷。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就像那悲歌刚刚被人唱起来一样,一切都才开始,所有的都没有消逝,存在的依然存在。他祈祷神明给他一种活下去的保护色。于是,他站在草原上,草色染绿了他的身影,他变作一棵飒飒响的树;他站在土岗上,土色染黄了他的身影,他变作一丘坚固的荒原土;他站在霞光中,霞色染红了他的身影,他变作一片燃烧的云;他站在黑夜里,夜色染黑了他的身影,他变作一股看不见的风。

    他一边流浪一边唱着悲歌。原野,部落,颤动的地平线——苍凉,颓败,凝固的苦难,让他成了一个再也不善于赞颂和溢美的诗人。当然他还会歌颂太阳。因为他觉得只有一个太阳,那就是自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