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到女王部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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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盗巴思坎得尔以他不停息的驰骋度过了草原的夏天和秋无。作为暖季和寒季的过度,秋天显得异常短暂。牧草一夜之间枯黄萎败,旷原的金色正在催促所有生命做好越冬的准备,一场西北风带着死亡的音信呼啸而来。紧跟着风的便是雪。荒雪铺向大地,自得令人发怵。来不及封冻的河流像一条纤细的绳索捆绑着荒原的躯体,青色的闪光在这个冰凉世界中显示了它最后的活力。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以西和以南更高的地方,阿西加坝雪山和巴巴哈拉山上的冰川已不再融化,河流即使不封冻也会逐渐干涸。到那时耐寒的水族们会聚集在河流经过的湖泊中和一些水潭里。冬眠的早已冬眠了,没有福气冬眠的动物在这个季节里因为食物奇缺而变得分外凶残。道义和忍让如同绿色一样全部成了夏天的风景。荒原正在死去,一切都变得凝固沉重。天空或晴或阴,却无法改变那种永恒的冷凉。神明心思重重,已不再有扭转乾坤的伟力了。

    巴思坎得尔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已经很有名气。但名气如同冰雪随着时同的流逝就会消融。而他需要的是名气的永固和威望的无休止的增高。他的野心正在膨胀,他要做荒原上最出色的强盗,让四方的牧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伸出大拇指表示敬佩。他知道在这片英雄辈出的荒原上要做到这一点如同让牛长出翅膀飞上天空一样困难。但他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去做,因为强盗加诗人的声誉是世上万千声誉中最响亮最富魔力的一种。他明白要追求声誉的顶峰还要经过无数次的厮杀抢劫,所以当冬天来临生活冻得和冰川和土地一样结实的时候,他也没有按照一般强盗的生活习性进行冬歇。他让部众去过那种他们自得其乐的懒惰安逸的冬日生活,自己离开部落,单人匹马流浪远方,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他找到睡觉的石头,石头太冰凉;

    他踢开地上的积雪,雪下没有路;

    他拔来烤火的干草,火上缺少肉;

    他走近有奶的人家,主人放狗咬。

    流浪的强盗别忧伤,冬天行路不吉祥。

    巴思坎得尔顾不得吉祥不吉祥,一切磨难对他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在马背上睡觉,在马背上吞咽干肉和奶酪,只是需要喝水的时候他才下马,抓几把莹洁凉爽的雪塞进嘴里。他不让马停下来吃草。草虽然可以在雪下找到,但已经枯黄缺乏营养不能产生足够的热量。他把自己的干粮欠身递到马嘴边。马和他一样边嚼边走。这样走了五天,人和马都有些支撑不住了,巴思坎得尔找到一块洼地,下马清理积雪。丰盈的扁穗冰草出现了,草枝干焦枯黄,根部却还有一截青绿。这是秋天和冬天衔接得太突然的缘故。马高兴地咴咴直叫,感激地瞥一眼主人,急不可耐地弯下颀长的脖子。马鬃潇洒地散开,像远逝的慕腊特河流域幽静的林带,勾起巴恩坎得尔内心深处的一丝怅惘。他看到马的鼻孔急剧张合,嘴忽地张大,舌头一卷,一丛扁穗冰草便重叠着滑进了嘴里,嚓一声草断了。它似乎没嚼就吞了下去,接着牙齿准确地咬住了根部一寸宽的青绿。它细细咀嚼慢慢回味,直到嘴边流出白色的唾液和草茎的青汁后才开始下咽。巴思坎得尔用研究的眼光看着它的举动,觉得自已也应该美美地吃一顿。他望望天上又看看远方,什么也没觅到便走出洼地,手伸进胸脯从羊皮袍里面撕下儿撮羊毛,又拿出一块麝香用羊毛包紧,放到用脚踢出来的一个深探的雪窝里。他回头望他的马,一会又过去立等在马屁股前。马好像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尾巴悠悠翘起,屁股一扇一扇地挤出两疙瘩粪便。两股白色的热气拖在粪便后面像人类的炊烟曲曲弯弯地上升。他将马粪拣起,来到雪窝旁,将马粪衬到麝香下面,然后取出火石打火。羊毛被烧着了,随着暗火透入麝香,一股浓烈的异香窜出雪窝袅散向空际。马粪的味道很快被烧着的羊毛和麝香吸收,那香味就变得更加奇妙,草香肉香奶香中还混杂有呛人鼻息的腥膻,似乎整个草原所有动植物的味道都挤缩到了这里。巴思坎得尔回到洼地,取弓在手,眼光机敏地扫视着天上地下。

    他先等来了一只白冠赤尾的胡鹫。他没动。胡鹫低低盘旋了几圈,见有活人活马存在就又飞入云端。它站在云端鸟瞰下面,看到地气在动荡中由灰白变作铅青,它屡次见过的那头食肉牛从铅青的地气中冒出来已经被那股奇异的香味引诱得摇头晃脑。胡鹫发出一阵怪诞的叫声。这叫声让巴思坎得尔的眼光迅速从云端移到地面。他警惕地四下看看便也怪诞地叫了一声。他跳起来又原地蹲下利用面前隆起的雪包仔细观察动静。身后的马长嘶着扬起前蹄,朝一边狂猛地跑几步又急转踅回,焦躁地等待巴思坎得尔快快跃上马背好让它逃离险境。巴思坎得尔猫腰过去拉住缰绳,抚摸它的脖颈让它安静下来又强迫它卧倒。人和马都呆痴地望着前方。

    无边的雪野上是旷世的宁静,是死灭的色彩。没有一丝风,整个大地不再呼吸。那个引起他们惊慌的庞然大物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神秘殿堂崛起在荒原之上。它的黑色的脊背起伏跌宕着从两侧蓬蓬乱乱地披下来一些黑毛。黑毛拖到地上的积雪中在它身后留下两道浅浅的扫痕。像绒线菊的硕朵一样绽开的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着间或翘起来甩下去。四条粗壮的骨节突出的腿稳实有力地支撑着随时都在向外臌胀的肉躯,旁若无人地缓缓迈进。它的头比一般的牛头几乎大一倍,额际有星星点点的黄斑,也许是白斑但被它在吃肉时弄脏了。鼻孔一张一合,张开时像两个喷放热渣的深洞,闭合时像一对硬毛掩映的肉窝。肉乎乎的嘴唇发蓝发青,浑身上下只有这里才显得潮湿而光亮。长条形的眼睛那么漫不经心地关注着四周,有时甚至会闭上片刻。眼睛闭上时它也在走路,而且走得更加稳健。它离升腾着异香的雪窝已经很近,雪包后面的人和马也早就进入它的视域。但它不在乎,它在乎的是异香格外浓烈的那个雪窝里为什么只有青烟而没有别的可以大嚼一通的东西。它用长嘴笨拙地在雪窝边擦来擦去。雪粉落下去埋住了麝香,很快消融,青烟焕散成一团团白雾,一疙瘩一疙瘩地跳出地面,一会又变成烟柱悠悠晃晃地上升。它扬起褶痕密布的脖子不想再理会青烟。青烟却氤氲在它的脸上就像潮雾依恋山峰久久不肯散去。它猛地呼出一股气体将青烟吹开,然后迈步,四只蹄子轮番踩进雪窝。雪窝被踩平了,青烟消散在虚空之中。它似乎对消散莫名其妙,煞有介事地在那里研究了一会,便朝雪包走来。

    巴思坎得尔下意识地朝后挪挪,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将弓箭握在手中。他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和恐惧,因为从这个庞然大物滞重的步态和迟缓的行动中他明白自己的马随时可以带他逃离险境。他用脚踏住缰绳,防止马离开自己,直起腰拉弓引箭。几乎没有瞄准箭就飞了出去。食肉牛停住,歪过头去冷漠地望一眼那根楔入脊背的箭矢,浑身骤然一抖就把箭抖落在地上。它的皮肉迅速弥合,但浅红色的血仍然渗了出来,顺着它的右肋一股一股地流着。它似乎不觉得疼痛,继续以稳健的步态朝前走来,巴思坎得尔取出所有的箭放在面前,不停息地射过去。一阵嗖嗖嗖的响声之后那家伙已经是一个浑身带刺的怪物。它再次停下,略微有些忧急地抖动浑身的皮毛,抖了几下便发出一声洪亮的哞叫。所有的创口都砉然张开了,箭矢纷纷落地。最后只剩下插在额际黄斑处的两根箭了。它无法抖落它们,便弯下脖颈将头在雪地上来回磨蹭,直到箭矢脱落它才抬起头恢复了那种憨傻懵懂只顾前行的姿态。巴思坎得尔怦然心跳。他看到它已经改变了颜色,浑身上下血红一片。包括它那极力睁圆却仍然细长的眼睛也变得血光闪耀,头上的血水不住地流下来,通过眼睛滴落在积雪上。积雪的匀称洁净顿时被许多红色的窟窿眼所破坏。巴思坎得尔扭头看看,见身后远方的雪雾正在消散,洞隙一样的蔚蓝中一线固体的白色清晰可见。那是浮现在半空中的阿西加坝雪山。这就是说他已经走出了赤狼草原,再有一天或一天半的行程,他就可以进入梅尼诺女王部落的领地。他想到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要和一头野兽分个你高我低,而是要去女王部落寻找一个能够满足自己的勃勃野心的机会。他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死在那种能让自己声名万里的事件中。他将弯弓套在脊背上,手持长刀唰地站起。这一刻他想如果那食肉牛朝自己一头撞来,他就毫无惧色地迎上去和它殊死一战,如果它还保持着那种娴雅的不怕人伤也无意伤人的样子,他就立即离开。他立了一会等到的结果是后者,便收起长刀拽着缰绳拉马起来。

    这时食肉牛停下来又一次发出阵阵洪亮的哞叫,如同长号吹彻天涯。正准备立起的马随着这哞叫跌倒在地。巴思坎得尔大吃一惊,没容多想就跨上了马背。马的眼腈无奈地重复着张开又闭上的动作,马头耷拉在地上,腰际陷下去显得软弱无力。他捶了一下马屁股,双腿从马的两侧使劲踢打。马强迫自己克服体内正在滋长的疲软,绷起眼皮抬起头颅跪起前腿撅起屁股,驮着主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想按照巴思坎得尔的指挥迅速离开,可它身不由己,扭头摆腰绕了一个大弯才笨拙地转过身去。他要让它放蹄奔跑,它也想放蹄奔跑,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倾去,似乎那牛正憋足力气试图将它牢牢吸住。它好不容易迈开了前腿,只走了几步,就遇到绊腿的雪堆。它跌倒在地上,主人被掀下了马背。巴思坎得尔爬起来恼怒地猛踢它的腰际,它却固执地贴紧大地连挣扎着站起的样子也不做了,巴思坎得尔终于明白,他的马已经被那个庞然大物吓瘫了。庞然大物还在继续靠近。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耽搁在这里,便用伤感的语调向马告别,又担心在马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承受被那家伙撕咬的痛苦,就举刀砍向马腹。血花飞溅,红色染透了积雪。庞然大物稳住身子平静地注视着他,眸子里充满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巴思坎得尔离开雪包,朝阿西加坝雪山的方向大步走去。这时,他发现滴血的食肉牛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他,发现积雪突然消逝,在他四周有了一片宽广的泥土的色泽。他愕然立住,瞄了半晌才明白不是积雪消逝,而是那种他极不愿意捕杀的动物覆盖了大地。

    从他一离开部落,狼群就跟在了后面。它们知道他孤身一人,对它们这个集中了所有凶残的群体没有绝对威胁。它们当然也知道,一旦咬死前面那个猎物,能够分食一块血肉的仅仅是那只处于领袖地位的公狼和几只受他保护的母狼。还有几只在勇猛和狡猾方面出类拔萃的公狼也会抢到一些肉或者带肉的骨头,但那必须绞尽脑汁,用计谋引诱头狼对猎获的食物放松警惕。比如选择最佳时机向母狼发出情欲的呼唤,甚至扑上母狼的脊背强行求爱。这样头狼就会分散注意力。等它跑过去恶毒地想赶走那只公狼时,公狼便撇下母狼直扑食物。这时另外几只公狼一定会乘隙叼走一块它们早就看中的肉奔向一边直着脖子大嚼特嚼了。每当出现这种情况,头狼总显得有些沮丧。它的力不从心已经表明,除了厮杀之外,在智慧方面狼群中超过它的大有人在。在屡次上当之后它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暴戾也更加自私,因为它想到,或许有一天,它通过无数次搏斗才得以稳固的地位会被别的狼代替。

    在追踪巴思坎得尔的长途跋涉中就有过一次这种事情。它们意外地碰到了两匹精疲力竭的马。不知骑手为什么要出门,大概是冻死或者饿死了,撇下它们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游荡。头狼在窥伺到周围没有危险后,一声长嗥发出了进攻的信号。两匹早已在人的调教下失去了野性的马几乎没来得及产生恐怖,就被它们扑倒在地被利牙切割而死。头狼并不急着吃肉喝血,它喊喊叫叫地让那几只母狼过去,同时来回蹿动着驱赶那些可恨的同性和那些它不钟情的母性。但那几只受宠的母狼怎么也到不了马尸跟前,公狼阻拦着它们并不合时宜地向它们调情。嫉妒使头狼丧失了理智。它扑过去用象征权力的牙齿狠狠咬散那些公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所有的好肉都被别的狼叼走,而它作为领袖却只能和它的妻妾们围着两具马的骨架歪头斜脑地啃食所剩不多的残筋剩血。到了嘴边的肉吃不上,还要承受母狼们的奚落。它取得的地位对它又有什么用呢?它因此而感到愤怒。

    从那以后它变得沉默起来。在苦苦的追踪中它总是跑在最前面,想以此证明,它虽然没吃上好肉,但它仍然无比强健无比凶悍。只要它不停下,别的狼哪怕累得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会紧紧跟上。在这种集体大奔驰中,在冬日死寂的雪野上,掉队就意味着被生活抛弃,意味着死亡。因为所有的动物都处在饥饿的疯狂中。单独行动不仅觅不到食物反而会很容易成为别种动物的美餐。而狼群却是战无不胜的。在这个群体里,每一只狼都会感到安全充实,都不会放弃对未来的希望。尽管未来——明天或者后天等待它们的仍然是饥饿和焦渴,仍然是群体内部相互间的谨慎防范和惨烈争斗。

    追踪进入第五天后,头狼发现马的脚印越来越深,雪地上的每一个蹄形的痕迹都被拖拖拉拉的蹄掌弄得残损不全,马的步幅渐渐变小,后腿渐渐岔开,偶尔留下的马粪变得干硬无味。这些都是猎物已经疲惫的征兆。而它的身后,狼群也有了倦意,队阵由一片变成狭长的一绺,尾部延伸到它望不见的地方。能够紧紧跟上它的只有四只劲健的公狼和两只发疯地想讨好它的母狼。爱情使这两只母狼显得比它还要精神抖擞。就在它回望狼群的时候,它意识到在黑夜来临之前它们一定会结束这场追踪。它跑向一座高岗,停下来等待它的部众。这种等待是必要的。作为领袖,它有权力阻止别人和它分吃食物,却没有权力扔下它们去独自搏杀。它的能力体现在判定追踪对象,瞅准有利时机发出进攻信号,遇到强硬的对手,自己带头扑上去。它的职责是组织每一只狼参加搏杀而绝不是疏远它们。当然它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亲近谁和惩罚谁,但这是搏杀以外的事情,是生活的另一个侧面。狼群络绎不绝地汇集到它面前,又是熙熙攘攘的一片。整个一片都和它小心地保持着距离,除了两只忘乎所以的母狼,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逾越那段被它视为法定界限的积雪带。狼群很快平静下来,静得好像它们已在瞬间死去。肃穆沉郁的气氛弥漫在四周,所有的狼都从领袖威严的神情中感到关键的时刻已经迫近。抑制住贪欲的激情,沉静地打发临战前的这段时光是它们惟一的选择。

    头狼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下高岗,轻盈地前行。它直视前方,对两只母狼在它屁股上柔情的舔舐毫不理会。母狼互相看看,知趣地放慢脚步,汇入狼群之中。狼群悄悄地跟在头狼身后,像一片推进的灰云,连积雪轻微的响声也没有了。很快,阵阵荒风把一股股奇异的香味送入它们的嗅觉,似乎不远处正在举行一次荟萃了所有美味的盛大宴会。它们不由地迅跑起来,弹性的四肢使它们几乎像离开了地面飘逸在空中。狂喜的光辉从幽深阴毒的狼眼里流溢而出,一团团唾液通过被它们拉长的粉红色舌头无声地流进雪地。它们用最大的忍耐力克制着不使自己狂躁起来。互相间的倾轧和忌恨悄然消解,整个狼群显得井然有序、充满信心。这样行进了将近半天,狼群在头狼的暗示下再次停住。它们敏锐地分辨出浓烈的奇香异味中有一丝淡淡的人马的气息。它们内心无比激动,表情却冷漠异常。因为经验告诉它们面对猎物决不能急于求成,即使在跳起来射向对方的那一刻也要保持镇定自若的风度。它们呆了一会,见头狼改变方向,紧缩着肚腹用轻碎的步子很有节奏地开始小跑,便明白该是包抄前进的时候了。它们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弯月形的队阵迅速靠近目标。这灰色的弯月在原野上向西移动,本能使它们想到它们必须突然出现在猎物前去的地方。

    它们看到了洼地里的人和马,看到了那个正在走向洼地的浑身血淋淋的庞然大物。它们愣了,戛然止步,再也不敢往前移动半寸。连头狼也半晌没反应过来,到底是自己在追踪猎物,还是猎手在用迷幻的香味诱惑着它们并要使它们成为猎物?只要是冬天,只要处在一个具有统一杀心的群体中,它们向来无所畏惧,什么也敢进击。但这次它们害怕了,害怕得忘记了逃跑。

    巴思坎得尔处在两种危险之间,只好伫立不动。但他并没有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了解狼,明白自己很可能会毁灭在它们的利牙之下。他之所以没有迎上去,倒不是他担心毁灭,而是这种毁灭无法证明自己的勇武和智慧。他冷漠地望着静悄悄的狼群,从那些不无绝望的眼光中看出它们已经在雪原上苦苦追寻了许多日。饥饿的大棒举在它们头顶,唆使它们最大限量地发挥潜在的凶残。绝望之后便是疯狂,到那时它们惟一的举动就是为一口食物冒死亡的风险。相比之下,身后的庞然大物倒显得和蔼可亲得多。至少它不会像狼群一样闪电般地轰击他,更不会让他临到死时,连句祷告神明原谅自己此生没有更大的作为的话也来不及说出。

    他回过身去,看那庞然大物已经走近死马。它用多肉的嘴唇在马身上轻轻磨擦,从脖颈一直磨擦到屁股,又用牙齿衔起马腿将马翻转过去,再次从头到尾地蹭来蹭去。它身上的箭创有的已经弥合,有的还在流血,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如泉如涌了。一会儿,它抬头凝视前方,呼唤似的朝巴思坎得尔翘翘尾巴。然后它开始用嘴撕扯马肉,咬一口嚼一阵再抬一下头,似乎在向他向狼群炫示一种泰然自若的风度。它吃了一会就不吃了,缓慢地掉转沉重的身体,朝它来的那个方向坚定地迈开了步子。巴恩坎得尔不禁有些失望。他知道它的这种举动会使狼群丢掉顾虑很快朝前逼来。他走回洼地在死马前站了片刻,就毅然跟在庞然大物身后若即若离地走去。

    头狼感到吃惊。以它的狡猾它应该再观察一会,直到确实判定自己不会走进对方的圈套之后才肯带头冲锋。但这次它异常果断,等狼群反应过来开始行动时它已经窜离它们十多米了。它带着狼群狂奔,却没有奔向它们艰难追踪了许多时日的猎物。它看到在阿西加坝雪山那边,点点骑影冲破雪雾飞驰而来。它认定自己已经上当,整个狼群都处在比它们更加狡猾的敌手的包围之中。同时它看到,在南边,驼峰一样的地平线上,隐隐显露着一群石羊奔跑的身影。它带着它的队伍奔腾叫嚣,既是为了逃命也是为了猎逐。可它没想到,它们将要夺走的是梅尼诺女王部落的猎手们围追了两天的猎物。

    猎手们一望见狼群就停住了。岁岁行猎,月月奔走,这种被别的狩猎者中途打劫的事情常常遇到。他们高声叫骂着自认倒霉。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夺回猎物,尤其是碰见狼群。如果他们无法全部杀死它们,说不定自己就会撞进狼嘴。没骂几声,他们就被另一种奇观吸引了过去。一个在旷原上在无边的雪色中显得很渺小的人,和一个庞大的食肉牛相安无事地行走在一起。他们的感觉就像狼最初看到时的感觉一样,惊奇,神秘,恐怖,之后便是呆呆地凝望。直到他们看不见了的时候,才有人提议赶快回去报告女王。但领头的猎手以为这样跑回去是一种耻辱,他们应该探知究竟,应该去和那人谈谈。既然他能如此大胆地亲近那个庞然大物,他们为什么连过去看看的勇气也没有呢?他说,我们是梅尼诺女王部落的猎手,在果果哈奇西部荒原难道还有比我们更加勇敢的人么?我们的保护神,耸立在众山之上的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赐给了我们无比崇高的荣耀,这荣耀决不是为了让我们遇事退缩,我们领有它,我们就不会被危险甚至死亡吓倒。这话使大家镇定下来,也使他自己激动亢奋得难以自持。想做强盗的男人总是事事都想出风头。自从女王部落的强盗被赤狼人射死后,部落中还没有一个出众的男人被女王认定和受到大家的拥戴而成为强盗。他想做强盗,他叫莫里多多。

    莫里多多带着七名猎手追过去,当他在离那庞然大物七十多步的地方勒马停下,而巴思坎得尔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来时,莫里多多突然想起了沼泽地里的那一幕。他惊奇地问道,你是巴思坎得尔,赤狼部落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叉开两腿,举起双手喊叫着回答,我就是巴思坎得尔,我是神,我的化身就在你们面前,一个是人,一个就是这头叫作食肉牛的怪物。快给我一匹马,我要去面见你们的保护神,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已经着急万分,他要我去喝酒吃肉并要我赐给你们的女王一批珍贵的财宝。可我碰到了我的化身——你们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我只好陪伴它免得它伤害了你们。因为我看到你们正在围猎石羊,而石羊是我的孩子,它们一定会把猎手引到我这里来。莫里多多半晌说不出话,别的猎手更是惊愕不已。巴思坎得尔跳上前,撕住莫里多多的衣袍一把将他拉下马。他没做任何反抗,狐疑地呆望着对方。巴思坎得尔骑到马上朝那个庞然大物吆喝了几声。在这段时间里庞然大物一直静立着不动,听到吆喝声它继续朝前走,缓缓走进了浓雾遮罩的地方。

    沉甸甸的浓雾是从高空掉下来的,碰撞到大地上后弥漫开去,就要弥漫到巴思坎得尔身边。他深情地瞩望着什么也望不见的浓雾深处,很久才掉转了马头。莫里多多和一个身材瘦小的猎手骑在一匹马上,带领猎手们相跟着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回头讥诮地看看他们,惬意地唱起了歌:

    那年那月那阵风,

    那个老熊走出山洞,

    它眺望无边的原野,

    天气是那样寒冷。

    这儿离梅尼诺女王部落的大本营已经不远了。巴思坎得尔看到大山的前锋已经出现,一道道浑莽的雪梁此起彼伏地隆升着,如同许多巨型卧兽的脊骨。雪梁挟带出条条雪沟,沟中凌凌乱乱的蹄印昭示了另一种群体曾经来到过这里。不用细辨他就看出这是野马群的痕迹。他感到一种深挚的怀念之情充溢在胸间,感到这一年的冬天狼群是不会放过它们的,感到如果它们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女王部落的领地,就免不了要用死亡去点缀猎手们的功绩。他为此愤愤不已,回头问身后的莫里多多,你们可曾猎获到灰色的野马?莫里多多说,当一种动物总是和你形影不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箭射向它们呢?野马群是雪山之王赐给我们的朋友,已绎两年了,在阿西加坝雪山之下我们和它们相安无事。巴思坎得尔感到欣慰,又感到妒忌,感到自己和赤狼人——野马群原来的神圣的伴侣正在被野马群抛弃。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个莫大的奢望:如果他能碰到野马群,他也许会招它们回去,回到赤狼草原、赤狼人的身边。他想着眼光四下里寻觅,发现一顶白色的毡房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他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于是便很快把野马群遗忘在了脑后。

    这是一顶作为女王部落边关前哨的毡房。看到以莫里多多为首的猎手们对巴思坎得尔充满了敬畏,主人又是宰羊又是烧奶,以最周到的礼节盛情款待他。他放浪不羁地吃肉喝奶,吃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眼睛里油光可鉴。他的体力迅速恢复,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但他却装出一副极端困顿的样子哈欠连天。莫里多多请求他歇息一宿再赶路,并帮助主人为他腾出了毡铺。巴思坎得尔说他再也不赶路了。为了给梅尼诺女王提供一个虔敬神明的机会,他要在这里等待女王的到来。他的化身那个血红色的食肉牛已经去拜会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如果明天上午他见不到女王,神赐给女王部落的幸福将会落空,不仅如此,冬天的灾难就要降临。他说罢就睡,鼾声和他的警告一样震聋发聩。莫里多多要大家守护好巴思坎得尔,自己连夜进山去向女王报告。

    半夜,巴思坎得尔起身小解。一个对他的话一直存有怀疑的猎手相跟着走出毡房。黑色的夜气拥抱着他们。巴思坎得尔边解手边说,有人注定要在今夜死去,你说是谁?猎手摇头。他手指前方说,看,那人就立在山脚下。猎手探头瞄瞄说什么也没看见。巴思坎得尔抽刀在手快步前去,一会又回来,将刀凑到猎手脸前说,闻闻上面的血,你就知道谁已经死了。猎手嘬着鼻子一闻,那刀便飞快地刺向他的喉咙。巴思坎得尔返身溜进毡房,看着毡铺上的一排酣睡的人头,刀挥了三下,六颗人头便离开躯体滚向一边。他跳出毡房,又拿出一个麝香,从皮袄上拔出几撮羊毛,拣来两块马粪,放在一具尸体的胸窝里小心点着。他要引来狼群,让这几具尸体在天亮前就变成一堆干干净净的白骨,消除他的残暴痕迹也消除他的意图和去向。到时候来吊唁部下的梅尼诺女王将把全部灾难归罪于狼群,她即使有两个脑袋也不会想到赤狼人的强盗已经出现在她的大本营里,杀人放火,洗劫一切,荡涤一切,并将自己的酋长阿克狄拉解救而去。一切就绪之后他绕到毡房后面解开所有战马的缰绳,轰散它们。只给自己留下一匹,跃上去向着雪山奔驰。黯夜和他一起移动。

    阿克狄拉在女王部落中的生活悠闲自在。他代替那个死去的强盗成了女王的情人。第一夜他几乎是被女王强奸的,以后他就明白,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女王的淫欲,与其被动不如反客为主。他施展本领让强悍的女王在他粗壮的腰肋之下瑟瑟发抖、哓哓叫唤。他因此有了猎手捕获到猎物时的自豪,迅速丢弃了那种作为俘虏的卑微心理。他知道他的情欲维系着他的生命,一旦女王对他的男人的本能表示失望,他就没有一天存在的必要。夜夜寻欢,夜夜扮演征服者的角色。女王还从来没有从另一个男人那里得到过如此强烈的欲焰的烤炙。她被迅速软化,不由自主地听从着他的摆布。往日的威仪和面孔上严肃到僵死的神情,被他的气势荡涤得一干二净。她判若两人,女人的娇媚和柔情甚至在白天也会情不自禁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觉得再把他像最初几天那样幽闭起来是不合适的。他已经没有胆量逃跑了,赤狼人难道还会欢迎一个做了俘虏后受到敌方优待的人回去继续做他们的酋长?当然,对这一点阿克狄拉比谁都清楚,部众不再拥戴他并不意味着他被抛弃。在广阔的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凭着他高强的本领,他可以在任何一个有人群的地方取得他应该取得的地位。可是他不想这样做。他深深地留恋着那些过去的塔崩人现在的赤狼群。只要是他们中的一员,不做酋长他也心甘情愿。但他不能不想到由于自己一时糊涂所招来的那个敌手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已经两次占有属于巴思坎得尔的姑娘了。他明白仅仅是为了诺戈泰姑娘和他做了女王的情人这两件事,巴思坎得尔也会随时寻找报复的机会并和他和梅尼诺女王世代为仇。他并不是害怕巴思坎得尔,而是觉得一旦和这位目空一切的强盗发生冲突,他就会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目标,一辈子陷入提防他和想杀死他而又无法轻易奏效的奔波中。所以尽管女王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但他并没有把它当作离开异己部落的条件。

    白天他可以骑着马到处走动,甚至可以参加他们的行猎和抢劫。晚上只要他能够保持旺盛的精力让女王得到一次变作温顺绵羊的机会,她决不反对他在别人家呆到半夜——和男人们狂饮滥喝或者和姑娘们放肆调情。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可悲的地位上。女王部落的人们把他看作自己人是由于女王需要他,而他在女王面前不过是个生殖代表。他的尚武的习性他的骑手的风采他的精湛的刀法箭术反而被人忽视,而这被忽视的恰恰是他立足于草原的根本。

    那一天,在夕阳的余晖里数千头白色牦牛汪成一片涌动的湖。牧归的莫里多多站在牛背上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自如轻盈地如同在山丘问捕捉猞猁。他看到阿克狄拉站在一旁发呆,便跳过去说,朋友,上来吧,这是一片飘飞的土地,能在这上面生活的人,可以随它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甚至天边,那儿是天下所有神的家园,万能神是那里的主宰。阿克狄拉摇头说,我不敢跳上去,我害怕这片土地上突然出现的裂缝会将我陷到牛蹄子下面。我的骨头不是石头的,我不准备和牛蹄子过意不去。莫里多多叹口气说,你的坦率使我遗憾,要是我做了强盗,我就会带领部众,让这片飘飞的土地把我们带到神的家园。我会把抢劫来的所有东西分献给各位神明,神明就会向我们许诺保佑我们永世无灾。到那时,我们驰骋疆场,上天入地,你就只好留下来看守部落和女人。你会觉得那是一种耻辱,你会伤心落泪。阿克狄拉说,耻辱要占据你的心,你就是钻到地底下也躲不过。但我不会落泪,因为没等眼泪掉下来,我就已经用自已的刀割下了自己的头。莫里多多说,为什么你这样悲观呢?求助于我吧,耻辱将永世和你无关。我能将你驮在我的背上,在万能神将他的头冠赐给我们时,你的手离头冠比谁都近,你将首先拿到它并将它扣在自己头上。你头上不是耻辱而是光芒无限的荣耀。使你得到这荣耀的必须是我。朋友,请你在晚上拥抱女王的时候告诉她,我们的部落不能没有强盗,而最最合适的强盗除了我莫里多多外,就只有女王的孩子了。但女王的孩子至今无影无踪,即使你能给她留下种子,那也得等到阿西加坝雪山再升高几丈的时候。她难道想不到有一个英雄的先辈将会成为她的孩子的楷模?阿克狄拉说,我非常愿意拥戴你成为一个伟大的强盗。要是我有权力允诺你,我现在就可以向雄奇的梅尼诺雪原宣布,我们伟大的强盗莫里多多将成为你的尊者。你必须奉献一切包括天上的星星。遗憾的是,我没有这个权力。我只能按照你的吩咐努力去做。莫里多多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就踩着牛背跳跃而去。白色的牦牛群拥载着他,他就像传说中腾云驾雾的武士凯旋时那样骄傲。阿克狄拉轻蔑地望着他,幡然明白自己面前有一条既能继续呆在女王身边又不丢面子的出路,那就是做女王部落的强盗。

    晚上,他对女王说,你不能夜夜和一个俘虏睡觉,你的身份只允许你做强盗的情人,而且这个强盗应该是整个果果哈奇西部荒原最有声望的强盗。女王说,我正在寻找,可寻找到的总不如你。阿克狄拉,当你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对你如此器重。阿克狄拉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做梅尼诺人的强盗?这不行,莫里多多的愿望要比我强烈一万倍。就让他来代替我吧,他一定会使你感到他是世界上最懂事的男人。女王不语。阿克狄拉又说,莫里多多已经向我挑战了。他要我离开你,而且就在今夜。他说他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会让你忏悔自己过去瞎了眼:怎么没发现我眼皮底下就有一个举世无双的男人?女王笑笑说,那你就让他来吧。

    阿克狄拉出去了。他找到莫里多多说,女王将在今夜考验他,并告诉他女王夜间行事的习惯。他说,你不能首先动手,也不能脱去你的衣袍,你得耐心等待,即使她脱光了身子,你也只能用眼光挑逗她。她喜欢天刚亮时行事,那正是你扑上去的机会。去吧,朋友,沉住气,她可是天下最难对付的猎物。他和这位想当强盗的年轻朋友交换了毡房,酣然入睡。而莫里多多却彻夜未眠。

    莫里多多走进女王的毡房时女王已经躺下。他坐在她的对面按捺住内心的骚动不吭不哈。女王等了一会,看他无动于衷便假装梦中翻身将自己赤裸的上身露出盖身的皮袍。而他却默念着阿克狄拉的叮嘱,生怕自已被引诱得控制不住赶紧转过脸去。这举动被女王眯缝着眼睛瞅见了,在心里骂道,到底谁瞎了眼,猎物跑到他跟前请求他的捕杀,而他却像不会放箭的猎手羞羞答答地遮掩着自己的无能。她等着他,朦朦胧胧地睡去。天亮了,她睁开眼望望窗口的一绺晨光。这时他才站起来走过去俯身抱住她。她恼怒地叫了一声,推他推不开,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他赶紧跳开。她骂道,千刀万剐的畜生,谁让你到我这里来的?虽然你是个该阉的家伙,但我不是阉匠,我是尊贵的女王。莫里多多诺诺连声,慌慌张张地退了出来。他找到阿克狄拉诉说经过。阿克狄拉责怪道,难道你以为她是一般的女人?面对女王圣洁的肉体你怎么忘了惯常的礼节呢?你应该下跪,请求她原谅你的无礼。因为在你占有她的时刻,她会出现在你的身体下面而不是像以往那样高高在上。莫里多多后悔不迭,当天就离开部落去追踪石羊群。他想用自己狩猎的成果挽回夜晚的损失。他坚信自己终究会得到女王的信任,终究会取得做强盗的资格。

    当莫里多多向女王报告见到巴思坎得尔的前前后后时,女王并不相信巴思坎得尔会有如此神妙的本领。这态度中包括了她对赤狼强盗的仇恨,也包括了对莫里多多的斜睨。她表示一定要去前哨毡房看看,要戳穿赤狼强盗吓唬人的把戏,从而让莫里多多感到难堪和丢脸。作为对那夜他让她失望的报复,这种手段恰如其分。莫里多多,你像个傻瓜像个呆子,你胆小如鼠你不长脑袋,在女人面前你犹犹豫豫丧失了本能,在敌人面前你贪生怕死轻信了谎言。打消你的强盗美梦吧,做好一个日出而行日暮而归的牧人就是你最合适的去处。她要让事实来证明,莫里多多,你这辈子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除了撒谎能让人大吃一惊外。

    聆听莫里多多报告的还有从女王皮袍下钻出来的阿克狄拉。凭着他对巴思坎得尔的了解和某种神秘的预感,他洞悉到了他那位搭挡的阴谋诡计并且断定前哨毡房里的所有梅尼诺人已是在劫难逃。等莫里多多离开后他问女王有几条道路可以从山外通到这里。女王说满山遍野都是路,但部落的骑手们都愿意沿着平坦的河谷往来奔走。阿克狄拉说,巴思坎得尔正在山野小路上朝我们走来。我们带领人马冲出河谷后他就会出现在这里。你让莫里多多留下来守护你的毡房,在他和巴思坎得尔交锋时我们再返回来。如果神明帮助你,巴思坎得尔就会死在你的战刀之下。女王沉思片刻说,为什么你不留下?我知道你比奠里多多更有办法对付这个强盗。阿克狄拉说,强盗是为我才来的,你应该想到我作为他的酋长很可能会跟他离去。女王说,我想到了,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给你提供一个取信于我的机会。你要用你的智慧和胆量证明你已经和赤狼人一刀两断,证明你是当之无愧的梅尼诺女王的情人,一个有资格接受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赐封的强盗,杰出到无与伦比。阿克狄拉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该是自己冒死拯救声誉的时候了,无论他有没有办法对付巴思坎得尔,他都得理直气壮地向女王表示,放心去吧,留下我就等于留下了一条忠实的狗,它会为你守好家门,咬死一切来犯者。

    梅尼诺女王率众出发了。莫里多多紧跟在她身边。巴思坎得尔在河谷中段的雪包后面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大队人马奔腾而过,他高兴地跳上马背,朝部落的领地中心飞驰。他是准备要苦苦鏖战一场的。但当他看到梅尼诺人的毡房时,发现没有一个男人的骑影迎他过来阻止他的横冲直撞。他看到女人和孩子们四散而逃,看到一大群白色的寒带牛好奇地注视着他,看到阿克狄拉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雪地上。他策马跑过去,悲哀地说,万能的神,为什么不让我流血就要让我达到目的?阿克狄拉说,你是神的化身,你的意志就是别人的命运。在你的伟大面前,你的敌人的下场总是悲惨的。巴思坎得尔,快快动手吧,为了束手待毙,我从秋天等到冬天,每天都在雪地上张望。他看巴思坎得尔呆愣着,又说,别再犹豫了,我现在已不是你的酋长,我是可怜的俘虏,我只求你快快处死我,千万别把我带回赤狼部落。快动手吧,这里除了女人就是我。他们的男人都去山外了,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阿克狄拉噗腾一声跪下,连声哀求。巴思坎得尔长叹一声,跳下马过去扶起他说,我怎么会杀死一个倒霉的弱者昵?我来这里,是想让女王部落变成一片灰烬。我要是救出了你,你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可是,阿克狄拉,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你过去的勇武为什么不可以在你做俘虏时染上新的光彩呢?阿克狄拉说,神圣的强盗,你的问题正是我的痛苦。本来我完全有资格做梅尼诺女王部落的强盗,但他们提出了一个让我无法容忍的条件。我做不到。我暗自思忖,在宽宏大度的巴思坎得尔面前我算个什么。他们的条件是,只要我能够用一板绳索捆住你的手脚哪怕片刻,我就可以成为他们的强盗和女王平起平坐。你说,这不是逼我去死么?我怎么可能接近我们的伟大强盗呢?尽管我也有不寻常的本领和勇气。除非善良的强盗为了援救我而自动接受绳索的缠绕。巴思坎得尔听着冷笑一声。阿克狄拉忙道,当然了。捆绑你并不是想杀害你。你的声威早已震慑了女王那颗冷酷的心她觉得继续和你为敌,是神所不允许的。作为一个女人,她说她此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被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强盗紧紧拥抱,让他的灵性的精气注入她的体内。你知道,她至今不曾生育。她说如果你能赐给她一个光明灿烂的夜晚,她将会给我们的果果哈奇生下一个最健壮的孩子,那孩子不是人而是神,是万能神的造化,是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和巴思坎得尔合而为一的骨血。但是,但是女王对你已经惧怕到极点,如果你不被捆起来,她是万万不敢在你面前赤身裸体的。巴思坎得尔哈哈大笑,问道,阿克狄拉,你想不想当强盗?阿克狄拉说,为什么不想呢?但我更想死。巴思坎得尔吼一声,那就死吧。他亮出了短剑。网克狄拉镇定地闭上眼睛。剑锋戳过来了,直戳他的心窝。他倒在地上,咬着牙没让自己叫出声来。但巴思坎得尔的短剑只戳破了他的衣胸和皮肉,并没有深入到心脏里去。阿克狄拉大声道,别住手,再来一下。既然你不想让我做强盗,那就快快让我死去。如果我不死,你总有一天会在我的面前发抖。巴思坎得尔一把揪起他,问道,你为什么想做强盗?阿克狄拉毫不含糊地说,因为我想超过你。你杀死了我就没人敢和你争高下了。我知道你会除掉最强硬的对手以便始终保持最完美的形象。巴思坎得尔将短剑收回袖筒说,为了你没有保护住诺戈泰姑娘,我戳了你一剑,请记住这仇恨,用你十倍的疯狂来向我复仇。现在,你去拿来绳索吧,我成全你。但愿你成为我最强硬的对手。还有,你必须告诉我,是哪几个男人从我的心里抹去了诺戈泰姑娘?阿克狄拉说,我只知道有个带头的叫莫里多多。巴思坎得尔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说,愚蠢的家伙。我见识过他。又说,至于你们的女王,我当然非常高兴跟她睡觉。但要是她阻拦我离开这里,我就将她劈成八瓣。阿克狄拉说。你是强盗。谁也无法阻拦你去成就自已的事业。最要紧的是,明天,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将升起两个太阳,它们肯定会相撞。最后留下的才是世界的主宰。巴思坎得尔说,一个太阳掉下来,赤狼部落将是他的坟墓。对方说,另一个太阳当然不会掉下来,因为它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被我粉碎。

    两个人都说着气势不凡的话来到女王的毡房前。阿克狄拉进去拿出一根白牛毛绳将巴思坎得尔捆住。他们默默对视了一会。阿克狄拉过去将他的短剑从袖筒里抽出来,神秘地微微一笑。巴思坎得尔一愣。阿克狄拉赶紧扭过脸去。

    前方,雪粉像水浪一样激起,地上平整均匀的覆盖层正在被撕裂。远山更加迷濛,天和地没有界限。一片浑朴无垠的白色映村出一队飞翔的黑色人流。女王回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是莫里多多。就在这一刻,巴思坎得尔浑身一颤,蓦然惊悟自己上当了。女主显然没有到达前哨毡房,不然她的归来决不会如此迅速。他咬牙印齿,恨得几乎要窒息自已,浑身的力量朝外拥挤着拚命想挣脱束缚。挣脱不了,他就锐叫一声滚翻在地,滚到阿克狄拉跟前,用牙齿扽住他的衣袍下摆。阿克狄拉赶紧跳开,一撮羊毛出现在巴思坎得尔嘴中。巴思坎得尔双腿蹭着地面坐起来,凸突着眼球瞪视阿克狄拉。他张大嘴,似乎就要将自己的舌头吐出去,像扇耳光那样将叛卖者的嘴脸扇个稀烂。阿克狄拉嘲弄地望着他,大声道。太阳还没有升起就要落下,莫里多多来了,他是遮去太阳的大山。

    莫里多多只为了一个愿望而纵马疾驰,那就是巴思坎得尔的安然无恙。当他从女王那里得知自己被巴思坎得尔戏弄,而女王又把制服这个强盗的光荣使命交给了阿克狄拉时,他就明白自己的强盗美梦即将破灭。除非阿克狄拉无能到被巴思坎得尔杀死,或者他们谁也征服不了谁,而他就像飙风吹去,将那个强盗掀上天空重重摔下。正如他担忧的那样,他看到的情形使他绝望,阿克狄拉已经得手,等待他的只能是为别人拍手叫好。他勒马停下,遗憾地连连捶胸。突然,他举起战刀,唰一声朝巴思坎得尔砍去。刀尖划过臂膀上的牛毛绳,绳子断了。巴思坎得尔还没意识到自已已经松绑,就听莫里多多大声嚷嚷,阿克狄拉,别以为就你能行,我同样也能制服他。起来,起来,伟大的强盗,比你更伟大的人要再次捆绑你,绑得比任何人都结实。阿克狄拉想跳过去摁住巴思坎得尔,脚尖一踮却又稳稳立住,呆呆地注视这种变化。面前这两个人无论谁对他都是一种威胁,莫里多多威胁着他的现在,巴思坎得尔威胁着他的将来。他们的互相残杀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巴思坎得尔撕开牛毛绳,站起来望望就要驰近的女王和她的部众。他根本没把莫里多多放在跟里,转身扑向阿克狄拉。他是强盗,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欺骗任何人,可以把任何骗术搁置在道德尺度的衡量之外。但他从来没有欺骗过阿克狄拉。他为自己从来没有欺骗过对方而今天却受到了对方的欺骗而愤怒不已。阿克狄拉抱住他。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莫里多多喊道,欺软伯硬的豺狼,为什么不来和我厮打。我砍断了你的绳子,就是想试试你这个伪装的神明到底是杀人的英雄还是挨刀的畜生。他看巴思坎得尔不理睬他的喊叫,就跳下马过去撕住他。巴思坎得尔推开阿克狄拉,朝后一跳摆脱莫里多多的撕扯,将手中的牛毛绳像掷标枪一样掷过去。绳头打在莫里多多的右眼上。就在他用手捂眼的同时,巴思坎得尔纵身一扑,用整个身体的冲力将他扑得趔趄了几下后歪倒在地。女王和她的马队离这里只有三十多步了。明智的巴思坎得尔放弃了毁灭阿克狄拉和莫里多多的念头,一拳打在莫里多多的坐骑屁股上。马跳起来,他也跳起来。等马开始奔跑时,他双手已经撕住马鬃,身体腾空,单腿抬起,一旋腰便翻上了马背。马向远方驰去。

    女王到了,她没有去追。莫里多多的马是部落中跑得最快的马,想追也追不上。阿克狄拉徐缓地摇头。他对此并不惊讶,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巴思坎得尔都能做出来,如同他自己常常也会出奇制胜一样。清醒过来的莫里多多也没有想到应该去追撵。刹那间的变化使他把对巴思坎得尔的仇恨迅速变为钦佩。他自愧弗如,用荒原人的直率对女王说,惩罚我吧,我放跑了梅尼诺的敌人,梅尼诺的敌人也是我。女王安慰他说,神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你不是说巴思坎得尔是神的化身么?大家都沉默了。

    女王把部落的男人们召集到这里。这里是冰锋脚下的一面冲击扇。夏天,融化的雪水均匀地从扇面上流过,卵石阻遏着它,使它发出阵阵玲珑的激响。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就用这股股清澈冰凉的水流滋润着草原和草原上的生命。冬天,当激响在纵横数十里的扇面上消逝之后,生机勃勃的草原便被沉寂覆盖。生活在表面上冻得和冰川和地层一样结实。但铺设在冲击扇上的白冰银雪却异常活跃。先是平整的冰面上鼓起一个个浑圆的大包。雪粉用几天几夜的时间悄悄溜下来,壅积在大包四周。接着它就开裂出无数花瓣一样的洞隙,压在底部的冰层漂移着钻出洞隙,不过数日,一个玲珑剔透的冰笋便争相挺起,逐渐升高,形成一片晶体的冰柱体,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大包。大包继续膨胀,以不变的浑圆向四周延展,冰柱被它托起,悬空耸立,到了晚春季节,新水从下面流过时,大包就会滑动,接着而来的便是冰柱的倾倒,阵阵轰响之后无数冰花飞溅,流水的激响重又出现。新的一年中部落的远征和抢劫就从这一天开始。现在是冬天,冰柱已经形成,只是还在生长,还没有被大包托起。

    但莫里多多却敏感地看到,一根异常高大的冰柱在冰林深处已经歪斜,若不是靠着别的冰柱的支撑,也许它早就倒下去了。他站在人群里心脏咚咚地跳着,面孔冷漠得如同这没有热量的天气。什么声音也没有,活的和死的一样悄然,一根冰柱代表了一个冬天里的梅尼诺人,既然冰柱不动声色,它面前的人也就没有理由大声喧哗。所有在这里举行的集体活动都被一种抑郁沉闷的空气笼罩着。今天也一样,即使在女王大声宣谕诰命时,郁闷也没有消散,只是透明了些,因为大家终于明白了女王的用意。正如女王说的,在至善至美的梅尼诺女王部落诞生了又一个卓越超群的强盗。他是雪山之王赐给我们的一个无私无畏的人。他的名字吉祥美丽,响彻天宇;他的形貌壮如野牛,俊如奔马;他的歌声赛过天上最会唱的鸟,赛过地上最嘹亮的风;他足智多谋,本领高强,制服了我们最强硬的敌手——那个曾做过野骛之父的诗人、大名鼎鼎的强盗巴思坎得尔。他叫阿克狄拉。他将使神圣的梅尼诺女王部落从昌盛走向更加昌盛,从强大走向更加强大。他将使我们的人口繁衍绵绵,将使我们的牛羊日日增多,将使我们的领土不断扩大,将使我们女王部落的名声传遍整个果果哈奇。我们,梅尼诺女王部落是战无不胜的。说到这里,那根歪斜的冰柱突然倾倒,惊天动地的破碎声打断了女王的声音。为了保持必需的寂静,所有人都抑制着惊恐不动不摇,甚至也没有互相交换一下狐疑的目光。莫里多多脸上的肌肉无声地抽搐了几下,脸色由紫红变得青黑。他扫了一眼阿克狄拉,发现对方目光呆痴,内心的茫然和吃惊掩饰不住地流溢而出。在阿克狄拉就要做强盗的时候,冰柱的倾倒可不是吉兆。假如这冰柱被大家认定为是他的变体,那么女王的诰命就等于受到神的阻拦。

    女王犹豫了片刻,继续宣谕,我要在这里问大家,非凡的阿克狄拉,一定能受到你们的拥戴么?你们,我的忠实的部众,能够无所畏惧地跟他去进攻我们的敌人么?能够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他的每一句话哪怕这话是对你们的侮辱么?你们是不是相信在他给我们带来幸福时将没有灾难跟随?是不是相信星星将随着他的出现而发光?雪山会随着他的出现而发亮?如果没有冰柱林里那一声倾颓的轰响,女王是用不着这样问大家的。大家不吭声。阿克狄拉抬起头,想从那些思索的跟睛里读懂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但每一双眼睛都像深深的洞穴,他望不到里面的底细,只好用自己的目光乞求他们赶快开口。乞求便是无能的表现,只能促使那些目前还无法信任他的部众滋生对他的轻蔑。有人大声道,为什么非要用一个外来的人做我们的强盗?女王部落难道缺少出类拔萃的男人?看看莫里多多吧,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他是个遇事不慌、沉着镇静的人。为什么不让他和阿克狄拉各自显示神通,以便让我们看清神明的许诺?女王回答道,我们的选择已经得到了神明的启示,那就是阿克狄拉战胜了巴思坎得尔,而莫里多多不仅上当受骗,还放走了我们的敌人。现在,冰柱倒了,因为莫里多多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敢对冬天的冰柱发誓,我的验证千真万确。人们从四面八方将眼光投向莫里多多。

    莫里多多低下头去慢腾腾离开了大家。突然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人们看到他在大口喘息,身体在急剧扭曲。等他们围过去时,那嘴已经闭上,身体不动了,面孔板滞无神。一把短剑插在他的心窝,一直插到剑柄根部。不做强盗就做鬼,莫里多多用男人的理想安排了自已的命运。而阿克狄拉想到的却是,莫里多多用自己献身的办法成就了他这个外族人,他俯身拔出死者胸前的短剑,刺破自己的手,让血滴落到莫里多多脸上。这是一个负疚者诚实的祭吊。女王过来了。她拨开人群,看了一眼死者,便拉起阿克狄拉的手说,愿你的生命像冬天一样坚固,当所有的冰柱倒塌时,你还在笔直地上升,直到你成为雪峰,成为百万雪峰中最高大的一座,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将在你的峰巅栖居生存。阿克狄拉用闪着奇光异彩的眼神表示同意女王的话。然后,他扫视着部落人众,亮开嗓门野浪地尖啸几声。人们并始骚动,喊叫的喊叫,唱歌的唱歌。几个壮汉过来抬起了阿克狄拉。在女王的带领下他们欢呼着离开冰柱朝回走去。壮逝的莫里多多迅速被他们抛在了脑后,只要冰柱体和它后面雄阔的阿西加坝雪山在沉寂中安详地俯望着他。

    毡房前有了黑色角羊的叫声。女王部落要用它们的血肉庆贺新强盗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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