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忠老汉和小龙走到镇口，放眼打量，一种陌生之感立刻袭上心头。
这小小的镇子，与他们出走的时候相比，简直是换了天地。
镇子周围架设着左一道右一道的铁丝网，铁丝网外到处都是深沟高堤。每隔几十丈远，就有一座碉堡，碉堡上招魂儿似地飘扬着日本鬼子的膏药旗。原来这王兰庄镇，现在已是敌伪据点了。
进了锁子，更让他们吃惊。街道两旁又出现了几家新的门市铺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烟馆和赌场，再有的是妓园。诶人就和便衣特务从这些店铺里出出进进，更有些身穿和服足登木屐的日本女人在街上游来荡去。满街筒子飘荡着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日本小调儿，刺耳的声音，阴阳怪气，就跟被踩住尾巴的猫在嚎叫差不了多少。
宝忠父子跟随王久高穿街过巷，来到了他们所熟悉的王家大院儿。
王家大院儿倒没有多大的变化。宝忠父子看见这所深宅老院，又想起了被迫出走的情形，以及在沧州望树小镇这几年的苦辣辛酸，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王久高抢先一步登上台阶，伸手扣动门环。两扇古老的大门“吱呀”一声扭开了，从门缝里挤出一个干瘪的光头。这光头一见是王久高回来了，立刻把酒盅子倒扣似的一双肉泡儿眼，眯成一道细缝儿：“哎哟，是打头的。你老啥时候回来的呀？”
“刚到，快去察报东家，就说宝忠老把式到啦！”
“嘿嘿……是，是。”光头答应着飞跑进去。
不大一会儿，大门敞开，从里边快步走出一个人来，还没等迈过门坎儿，就热情地打上了招呼：
“是宝忠老把式回来了吧？欢迎，欢迎，太欢迎啦！哈哈哈……”
宝忠父子定神一看，只见这人身穿浅灰色的细罗密纹长衫，脚登棕尖白面儿的藤条儿网眼儿皮凉鞋。白净面皮，弯眉细眼，头发上搽着乌黑油亮的发油，香气扑鼻。嘴唇上两撇八字小胡儿修剪得十分整齐，额角上虽有儿道浅显的皱纹，但不太显眼儿。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粗估摸大约也就是四十出头儿的年纪。此人正是这所宅院的新主人王盛昌。
王盛昌出了门，三步两步跑下台阶儿，向宝忠老汉伸出右手，那意思是要握手为礼。宝忠老汉哪里见过这种礼节，见这只伸过来的手细皮嫩肉儿，还戴着金戒指，就把自己那双长满粗茧的大手往身后藏去。
王盛昌见宝忠老汉把手藏在身后，竟是如此不懂礼貌，不由心中顿生厌恶之感。他的眉头轻轻一皱，沉下脸来，典想愤然拂袖。可浑身又猛然一激灵，这可是宝忠老汉啊！重振家坐的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怎能慢待呢？他想到这儿，立刻转怒为笑，顺手拉住了宝忠老汉的胳膊，摇了两摇，亲热地说：
“久闻老把式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快请到客厅休息吧！”
宝忠老汉点头一笑。
王盛昌那瞬间骤变的表情，和这句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早被小龙右在眼里，听进耳中，这使小龙心中很不舒服。
王盛昌把宝忠父子让进客厅，让仆人李妈给打来洗脸水。洗测完毕又亲自献茶点烟。这一通过分的客气使宝忠老汉显得很不自在，急忙说：
“东家，我们爷俩正在困境之，对你还没效一点力。你对我们这么照顾，实在是不敢当，没别的说的，到了明年开春儿，我们一定下辛苦种稻子，来报达你对我们的恩情。”
王盛昌见宝忠老汉已受感动，心肚十分高兴。可是他却装作不在意地把头摇了摇，说：
“没说的，没说的，我仰慕老把式已久啦！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你们爷俩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一声就是啦！”
正说着话，光头跑进来对王盛昌把腰一哈：
“东家，打头的已把他们二位的住处打扫出来啦！”
“好，好。二位一路辛苦。久高既然己经把房子安顿好了，就先请去休息吧！晚上我在宝盛饭馆设便宴，为二位接风洗尘，务必赏光喳！”
宝忠老汉见工盛昌如此盛情，心里更是过意不去，想推辞却被光头儿嘻嚼哈哈地给拉出了客厅。
胭脂稻田旁边，早已盖起一排溜儿三间瓦房，房子周围是一色用高粱桔子编织而成的碧子，以此代替围墙，既整齐又美观。
宝忠父子由光头儿领着来到这所别具一格的小宅院。王久高满身灰尘地迎了出来，把宝忠父子让进屋里之后，对宝忠老汉说：
“这房子是东家新盖的，你们爷俩就住西边这间儿。东家吩咐说，为了早晚照顾你们方便，让我住在这东间儿。我倒好说，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啦！哈哈……你们安个家不易，缺什么短什么尽管跟我吭气儿，千万别见外呀！”
宝忠老汉感激地说：“你也够累的啦，还给我们……”
“酶！没说的。”王久高招呼“光头儿”一齐动手，帮助宝忠父子把行李卷搬进来，打开，．铺展四置。又把些盆盆罐罐儿，锅碗瓢勺儿，各归各位。安顿得差不多了，王久高才说道：“一路风尘，你们爷俩好好歇上一会儿，晚上咱们到宝盛饭馆热闹去！”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
宝忠父子把王久高送出门外，感慨万端地站在胭脂田边看了一阵儿。
胭脂稻田里现在种的是一般的水稻，虽然侍弄得田埂整齐，地面平展，但是因为土质不符，所以那些稻禾长势并不怎么好。
宝忠老汉暗下决心，要在这块地盘上大显身手，让胭脂稻来个大丰收，以此来报达王盛昌的知遇之恩。
这爷俩在田头上感慨了一番，回到屋里。宝忠老汉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因为一路旅途劳系，所以斜罪在被垛旁边，不大一会儿就郭声如雷了。
小龙却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他一直在想王盛昌脸上那佯装出来的笑容。他为什么要没笑强笑呢？笑得是那么不自然，那么造作，似乎在这微笑后面隐藏着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奸作。他对一个种稻的长工，为什么这样过份地热情呢？小龙认为王盛昌显然是有着一种比王久高所说的还要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小龙百思不得其解。暗暗对自己说：还得处处留意呀！想着想着，他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这一觉睡的时间可真不算短，等光头儿来请他们去赴宴的时候，早已是红日西沉，玉兔东升了。
宝忠老汉跟着光头儿，径直来到镇中央的宝盛饭馆。那王盛昌和王久高早已笑容可掬地在门口迎候。
一盏汽灯，把饭馆照得雪亮。
跑堂的见客人三．、到，急忙撩起雅座儿的白门帘儿。王盛昌弓身把宝忠父子让进去，分主宾坐定后，跑堂的急忙上酒布菜，不大功夫，一桌丰盛的酒席已摆好了。桌面上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王盛昌拿起酒壶，先给宝忠老汉满上了一盅，又在自己洒盅里注满了酒，然后把酒壶递给王久高。等大象酒盅都满上后，他才站起身来说：
“来，大家举杯，预祝来年胭脂稻洒、大丰收！”
宝忠老汉本来酒量就大，也是因为今天高兴，所以就开怀畅饮。宾主推杯换盏，敬酒布菜，喝得兴高采烈。
正喝在兴头儿上，忽然门帘一挑，从外边闯进一个人来。这人蓬头垢面，枯瘦如柴，衣衫槛褛，穿一双露脚趾头的布鞋。王久高见是一个乞丐，正想站起来撵他出去，这人却径直走到宝忠老汉跟前一躬到地：“老把式，恭喜你啦！哈哈……”
宝忠老汉急忙俯身扶起这人：“你是谁？为啥给我施礼？”
那人抬起头来笑了笑说：“怎么，不认识啦？”
宝忠老汉眯起老眼，审视片刻，猛地一惊：
“啊？?！这不是少东家吗？”
那人惨然一笑：“快别这么称呼啦！如今我家破人亡，凤凰落架不如鸡呀！你老看我可怜，就……就随便赏两个花吧！”
这乞丐正是王品贤的儿子王长脖儿。他卖了家产之后跑到天津，跟那个女艺人鬼混去了。他手里有钱，倒也花天酒地的过了几天快乐日子。可是这小子花钱如流水，变卖房产的钱毕竟有限，不到两年功夫，就变成了个不名分文的穷光蛋。那个女艺人见他没有多少油水了，对他避而不见。找亲戚去借钱，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最后流落街头，沦为乞丐。他心想：与其在外边讨吃要饭，还不如回本乡本土儿，人熟地熟，亲戚朋友的多少也帮助自己一点。就这样，他又回到了王兰庄镇来投亲靠友。有道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他毕落到如此地步，谁还肯跟他来往？他到处碰壁声万般无奈，只好再干那吃百家饭的营生，夜晚就住破庙蹲墙根儿。
今天他出来讨饭，听说财主王盛昌在宝盛饭馆设筵款待从沧州回来的稻把式宝忠老汉，不由计上心来：这老头子曾经放火烧了我家的粮仓，何不趁此机会去讹诈他两个钱儿花呢？这样他才不顾跑堂的阻拦，一直冲进了王盛昌包的这雅座间来了。
宝忠老汉听王长脖儿跟他要钱，立刻想起全家波迫出走，秀贞惨死的事来，他瞪起双眼对王长脖儿说：
“姓工的犷你凭什么找我要钱？”
王长脖儿冷笑一声，正要答腔，王久高却在一旁说话了：“王长脖儿，你讨吃也不挑个时辰吗？先一边蹲着去，呆会儿，我们吃剩下鸡头、鱼刺、蘑茹腿儿，有你嗦的！”
王长脖儿受了王久高的污辱，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他斜现翻了王久高一眼：“我还当是哪位贵人呢，原来是你呀！谁的裤挡破了，把你给露出来啦？王久高，你别狗穿大褂儿泄充斯文，咱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呀？充其量你不过是给我家扛活的臭把式，今天我犯不着跟你斗气，咱把话挑明了说吧！”王长脖儿说．到这里，又扭过脸来望着宝忠老汉说：“你一把火烧了我家上万斤的粮食，畏罪潜逃，今儿格我找你算翅是啦！”
二忠老汉一听，呼地一下站起来：“王长脖儿，你说的一点不假，那粮仓是我王宝忠烧的，那是你老子不仁不义，欺人太甚！”
“哈哈哈……好汉做事好汉当啊，佩服，佩服！你认了就好，你说吧，咱们是官断还是私了？”
“官断怎样？”
“叫你坐监牢，受那铁窗之苦。”
“私了呢？”
“赔吩……”
“呸，你……”
宝忠老汉见王长脖儿要讹诈，顿时怒不可遏地阵了王长脖儿一口，气得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
王长脖儿冷不防伸出脏手，一把揪住宝忠老汉的脖领子：“走，找地方儿说理去！今儿个我跟你没完！”
小龙在一旁见王长脖儿要动手，不声不响地抬起胳膊，朝王长脖儿的腕子上一磕，只听王长脖儿“妈呀”一声尖叫，手腕子立刻红肿起来。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这受伤的胳膊，把头一低，猛地向小龙一头撞去：“爷爷豁出去啦！”
小龙没有离开座位，扬起手掌，五指叉开，“啪”地推出一掌，只听“咕咚”一声，王长脖儿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怪叫着，挣扎起来又要往上扑。
王盛昌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把桌子一拍，喝道：
“王长脖儿，你这么闹，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刚才王盛昌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这件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王长脖儿给王宝忠施加压力，反倒对自己控制王宝忠有好处，因此，坐在一旁看着。现在他见双方交手动武，怕闹出事来影响自己的宏图大业，如果继续袖手旁观，闹出了人命，自己也少不了干系，现在出面把事情压住，倒也不失笼络宝忠老汉的机会，于是，他选准了这个时机，站起来说话了。
王长脖儿知道自己不是小龙的对手，刚才挣扎着往上扑，无非是虚张声势。他见王盛昌站起来答话，就说：“王先生，这事与你可没关系，你最好别管，今儿格我这一腔子血算是倒给他啦！”说完之后，又槽胳膊挽袖子，脚底下可没敢动窝儿。
王盛昌鄙视地笑笑说：
“你这么咋咋唬唬，无非是缺钱几花了吧？缺多少，你说个数儿吧！”
王盛昌这儿句话声音不高，可把在场的人都给说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气魄。
王长脖儿一看王盛昌想花钱了事，就把那麻秆儿细脖往上伸了伸：
“怎么，您想出面替他们私了吗？”
“算你说对啦，我不愿意让我请的客人扫兴，你说个数儿吧！”
王长脖儿一来看见宝忠父子杀气腾腾，心里害怕；二来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低贱；三来更不知道王盛昌有什么背景靠山，看见他那神态自若，目空一切的样子，心里倒有点发起毛来，想顺势弄两个钱儿花了事。他这么想着，就把眼珠儿转了两转，说道：
“好，我知道王先生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看你老的面子，我也决不能多要哇！”说着伸出巴掌翻了翻：“给这个数儿巴。”
王盛昌笑了笑：
“二五一十，是一百呀，还是一千？一万？”
王长脖儿偷眼看了看王盛昌的神态，从他的脸上无法看出喜怒哀乐，鼓起勇气说：
“我怎么敢要一万块钱呢？一……一千……就……可以啦！”
王盛昌听后，突然把脸一沉，冷笑道：
“嘿嘿，王长脖儿，你的胃口太大了一点吧？”
“这……”
“这什么！你想讹人也得看看对手哇！刚才我说过了，今天是我在这里请客，不愿意让你扫了我们的兴，所以想出面了事。可你小子竟漫天要价，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这……你老说给多少？”
王盛昌扫了宝忠老汉一眼，说：
“我给你一百！你要认可，我马上替宝忠老汉给你结清，从今往后不准再纠缠此事。一千吐，……这……也好办！现在我手头不大方便，只好给你写个条子，你拿着去找黑田，让他先垫上，咋样啊？”
他说的这个黑田，是驻王兰庄镇日本宪兵队队长。其实黑田跟他王盛昌别说没有任何交情，就连面儿也没见过。他这是咋唬王长脖儿哩！
王长脖儿一听王盛昌说话这么大的口气，心中暗自抽了一口凉气，顿时软了半截儿，哪里还再敢逞雄？心想：捞上一百也够花一阵子了，于是就点头说道：
“酶酶……王先生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佩服，佩服！你老……这么讲义气，我王长脖儿也不能不讲交情啊！就按你老说的，一百块钱，交钱了帐，今后我保证不再提这事儿！”
“说话算数？”王盛昌不动声色地盯着王长脖儿。
“说瞎话，天打五雷轰！”王长脖儿手指上苍起誓。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王盛昌边说边顺手打开放在茶几儿上的一只牛皮小提箱，“哗啦啦”地从里边捧出两大捧光洋，让王久高过了数儿，往王长脖儿这边一推：“当而银子对面钱，过过数儿吧！宝忠老把式是我请回来的，以后你再为难他，别怪我王盛昌不讲情面！听清了吗？”
王长脖儿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一五一十地数过光洋。王盛昌让人写好永不再提此事的文書，让工长脖）七在匕边按上拜叼，切办妥，王一民脖儿捺起破火袄的前襟，一把将这些光洋扒拉进去，乐颠颠儿地走了。
宝忠老汉见王盛昌如此慷慨仗义，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王盛昌却象没有这事儿一样，把王长脖儿按过手印儿的文书递给小龙收藏起来，吩咐跑堂的又添了几样菜，一直吃到尽兴而散。
从那以后，宝忠老汉把王盛昌看做知己。王盛昌对宝忠老汉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王久高每天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宝忠老汉，形影不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