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从科室调到锻工车间当主任,刚好三个月,就深深地感到,自己这次行动的极端荒诞和愚蠢。
他今年28岁。读了几年的大学中文系后,被招聘到机床厂的党委办公室当秘书。苦苦巴巴干了四个年头,一天到晚泡在材料堆里,熬得脸窄如刀削,一副大框宽边眼镜,沉重地架在鼻梁上,脸上被覆盖的面积几乎达到三分之一。最让他难受的是,和他同时进厂的,或当了科长,或升了工程师,只有他依旧是一个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小卒子。老婆看见他就阴着一块脸,从没一句充满诗情画意的言语,好像嫁给他吃了一个好大的亏。
机会突然来了。锻工车间的老主任退休了,厂部决定从科室人员中选一个精明强干的下去接任。
这个车间不过50来号人,架子是个科级,实际上不过等同于大车间的一个班组,干的活又累又重。那些牛牯般壮实的后生子,一个个都是翻江倒海的角色,谁见了都心怵。马鸣一时心血来潮,又是申请又是恳求,接下了这个差事。他想过,这应该是很合算的,毕竟可以从一个小干事挪到科长的位置上。
接到任命书的那一天,老婆兴高采烈地办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特意备了一瓶好洒,让马鸣喝得一块脸像是在染缸里染过,红得艳艳的。晚餐后,夫妻俩看了一部言情电视片,把情绪酝酿得足足的,然后就上了床……
等到马鸣真正地到锻工车间上了任,才晓得这果子不是好吃的,要不,为什么科室那么多能人都不下去?这些操气锤的爷们硬是难侍候,火气又旺,几句话没对上劲,就会跳起来用手指点着他的鼻子说:“你来试试,不要光是嘴巴上讲,喝茶看报纸谁都会!”
他不敢回话,他会操气锤么?不会!在学校学的“屈赋”、“国风”和锻件沾不上边,机械上的事,他就是把眼睛瞪得鸽子蛋大,也看不出任何门道。
于是,车间月月完不成任务,厂长看见他好像看见了仇人,好几次在生产调度会上咬牙切齿地斥责他。车间书记是个老病号,马鸣一报到,对不起,他到张家界疗养去了,剩下马鸣一个光杆司令支撑这个破摊子,急得只差没有悬梁抹脖子了。
车间里,忽然来了一个刚从机械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叫肖霞。姑娘长得还真漂亮,身架子苗苗条条,脸模子很白净,一双眼睛老是含着笑,笑得很甜。
马鸣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那么多爷们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再来一个娇小姐,这不是雪上加霜么?可他没法子选择,男的,尤其是长得威武健壮的,早被别车间要走了,剩下这么个宝贝,不要也得要。
马鸣苦着一块脸,安排她当技术员兼生产调度员,她一连点了好几下头,说:“行行行。”接着,她的鼻翼好看地翕动了几下,问:“哪里飘来的桂花香?”
马鸣摇摇头,觉得这姑娘太浪漫,这里除了浓重的烟火味外,还能闻见什么?
她又嗅了一阵,很自信地说:“没错,这厂区内一定有桂花树,真的。”
马鸣不耐烦起来,从抽屉里扯出几张任务单交给肖霞,说:“今天是这个月的头一天,等下子要开个班组长和生产骨干会。你先看看任务单上的内容,开会时我先说几句,然后你就念任务单。”
肖霞接过任务单,笑着说:“好的,马主任。”
马鸣叹了一口气。开这样的会他简直开怕了,好像是开他的斗争会。那些爷们唇枪舌剑,推推挡挡,棘手的活谁也不肯接,任你磨破嘴皮也无动于衷。
不一会,班组长们陆陆续续到齐了,小小的办公室坐得满满的,带点馊味的汗气放肆地氤氲开来,马鸣被呛得出气不赢。
肖霞宁静地笑着,坐在一个角落里,大大方方地望着这些穿着油晃晃工装的汉子们。汉子们也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打量着她,那些惊喜的火辣辣的目光,在她脸上烙来烙去,恨不得烙出几道印痕来。开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除了眼睛不规矩外,一切都老老实实。
渐渐地,有人掏出手帕,使劲地擦脸上的油污;有人偷偷地把工装的扣子扣起来,让光秃秃的胸脯有个遮挡;有人悄悄地把脚往凳子下移,因为那双翻毛皮鞋太脏了。
马鸣“咳”了一声,用眼睛小心地扫了一下会场,这种安静与虔诚简直使他受宠若惊。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安排一下这个月的生产任务……”他故意打住话头,看看有什么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些人腰板子挺得笔直,像一个个刚入学的小学生。
“厂部三令五申,这个月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另外,上两个月欠下的数目,也要陆续补齐,大家要有思想准备。”
说这一段话时,他的心咚咚地跳得好慌,这些汉子是不是会蓦地站起来予以批驳,脏话、臭话呼啦啦往他身上泼,或者一声呼喊甩手而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平静如秋水,未动一丝毫。他马上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真实的,就又透过眼镜警惕地扫了一遍会场,他发现这些汉子的目光都牵在肖霞身上!他一颗心落下来了,同时嘴角叼起一丝淡淡的笑。这锻工车间是个纯阳世界,何曾来过一个异性?!
马鸣眉毛一扬,亲切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新分到我们车间的肖霞同志,以后,生产上和技术上的事,由她和大家联系。下面请肖霞同志念一念任务单。”
大家哗哗地鼓起掌来。
肖霞站起来,朝大家鞠了一躬,然后用很好听的长沙话说:“我初来乍到,请师傅们多多关照。”
有几个后生子忍不住笑了,不过笑得很轻。
肖霞把各个班组的任务及技术要求,有轻有重地念了一遍,听的人睁大一双眼睛,大气都不肯出一口,好像是在听一个津津有味的小品或是一首优美的诗。
马鸣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没有!”众口一声,干净利落。
“那就散会吧。”马鸣暗自舒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这一天的汽锤响得特别的高昂。
第二天一早,当马鸣走进车间办公室,发现肖霞早到了,桌子抹得干干净净,在墨水瓶和文件夹旁边,多了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桂花,满屋子香得浓郁。
肖霞说:“马主任,厂里面果然有两棵桂花树。我折了好几支。喏,这就是。我还给每个班组都送了,用报废的空心圆柱工件当花瓶,师傅们都说好香好香。还说,打出的工件也会带着桂花香,真有意思。”
马鸣很赞赏地说:“好。好。肖霞,没事时,你多到车间走走。还有,我想恢复一下学习制度,每周二、四下班后,开展读报活动,由你来读,好不好?”
肖霞一口答应了。
马鸣兴奋地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呛得肖霞几乎流出了眼泪。
进度表上的红箭笔直地往上射,这个月各个班组的任务都超额完成了。周二、周四下班后的读报活动,也搞得有声有色。先前,哪个还耐得烦坐下来开会,一身臭汗,下班汽笛一响,跑得比鬼还快。现在却整整齐齐地坐在车间里,听肖霞读报纸,社论啦,国际国内要闻啦,中央首长关于廉政和亲民的讲话啦,边读还边加些解说。反正不管肖霞念什么、说什么,大家都觉得很好听。马鸣除了说几句开场白之外,其他的时间就是坐在一边吸烟,脑壳里想自己的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得很老谋深算。
厂长第一次在中层干部会议上,和颜悦色地表扬了马鸣,并要他介绍一下经验。
马鸣谨逊地推让了一阵,才娓娓动听地谈他如何与工人打成一片,如何加强文化学习,提高整体素质,如何狠抓生产管理……末了,说:“这不过是一个开端,我们有决心让车间的生产出现更大的高潮。”
话刚完,厂长用手一敲桌子,喊了一声“好”。
在办公室,马鸣有意无意地对肖霞说:“年轻人嘛,思想可以活跃一些,比如衣服,不一定硬要穿工装,可以穿点别的颜色别的款式,给生活增添美感嘛。”
肖霞从心眼里觉得这个主任不错,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于是,她就穿一些款式新颖、颜色鲜艳的衣服上班,蹦蹦跳跳拿着记录本,到车间去检查任务完成情况,了解质量问题。
而马鸣则很少到锻工房去,他作古正经地伏在桌上写总结材料,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一字一句地推敲,那张瘦长的脸上整天洋溢着喜色。
三个月又过去了。
锻工车间的生产任务月月超额完成,厂广播室不时地播发表扬稿,全厂上下都说马鸣是个人物!评先进车间主任时,他的名字赫然于榜首。
厂里成立政宣处时,马鸣成了无可争议的处长最佳人选。他暗自庆幸总算离开了锻工车间,从今以后,他是再不会发蠢气要求到基层去了。
临别,马鸣真诚地对肖霞说:“我真的要感谢你!”
肖霞天真地笑起来,说:“我什么也没做,感谢我做什么?”马鸣的脸一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慌忙把话岔。
《小说月刊》201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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