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一笑:“儿子来电话,他想赶回来现场参师,学学你的绝招。”
“那局长还有炉子吗?儿子是搞城市规划的,学这个干什么?”
“你没听儿子说局长就爱玩铜炉吗?你叫洪声远,名声远播,儿子就不能教一教?”
他的脸蓦地拉长了。
洪声远,字霜钟,名和字都是父亲取的。65年前,他在一个深秋子夜呱呱坠地,离这条小巷很远的黄叶寺,正好响起了钟声。熟谙唐诗的父亲,便从《枫桥夜泊》中的“夜半钟声到客船”找到了灵感。
洪声远在大学读的是考古系,毕业后便分配到本市的博物院工作。因对历代瓷器研究甚深,同时对明、清以来的各种铜炉独具只眼,撰文多有创见,在50岁时已是研究员了。他5年前退休归隐,除了职称之外,此生未领受过任何官衔,是名副其实的一介布衣。
博物馆的同事,都说他除研究瓷器颇有见地外,鉴别、养护铜炉亦高人一筹。特别是烧炉的绝活,为世所重。
所谓铜炉,指的是专供焚香、烘手的小巧器具,前者谓之香炉,后者谓之手炉。铜炉虽有款识却无铭文,形制和花纹都较为简单,但历代藏炉家青睐的是铜炉简练的造型和幽雅的铜色,尤以不着纤尘,润泽如处女的肌肤,精光内含,静而不嚣为贵。若如此,必长期添炭培灰,徐徐火养而成。铜色在火养的过程中,愈久愈好看。这是明、清文人的一份雅趣,几人能享?
洪声远对铜炉情有独钟,博物馆就收藏不少。他在职时,决不允许在色泽包浆颇佳的铜炉上,用化学糨糊去粘贴标签。标签无论将来揭与不揭,“肌肤”上已落下一个“疤痢”,即便以温火养护,八年卜年亦难去其痕迹。他说:“在铜炉上贴标签,与煮鹤焚琴何异?”
对于刚出土或收购来的铜炉,污锈遍体,黯然无色,徐徐火养毕竟时间太长,洪声远敢于以猛火快速烧成。此法在清人吴融的《烧炉新语》中提及,又经他多年实践,颇有心得。
可惜儿子干的不是这一行。
儿子34岁了,是1976年的三伏天生的。天气热于炉火,他又喜欢铜炉,本想给儿子命名为“洪炉”,并取字为“畏炎”,含有莫“趋炎”之意。老伴是个中学语文教师,说这个“炉”字太扎眼,就叫“洪伏”吧,“伏”与“福”谐音哩。
洪声远的父亲早辞世了;儿子大学毕业到了城建局,接着是结婚、生子,眼下是该局设计科的副科长。儿子常抱怨,不知这“妇(副)科病”何时能治愈。他就不明白,儿子是有专业的人,可以在学问上长进,干吗老想着当官这件事。
8点钟了。儿子又来了电话,说他和局长刚在酒楼吃完晚饭,是陪省局来的几个客人。还得去茶楼喝茶谈工作,今晚他就不回家了,谢谢老爸的辛苦。
洪声远冷冷一笑:“我的儿子成‘三陪’了。喝酒、喝茶全成了谈工作的借口,可悲可叹!”
老伴说:“还不是为了混个正科长。老洪,你去烧炉吧,儿子的事比天还大呵。”
“我是‘不求闻达于诸侯’,却逃不脱‘莫为儿孙作马牛’的蠢命!”
杂物间里,洪声远指挥老伴烧起一盆旺旺的木炭火。节令还是初秋,屋子里的温度猛地升高了。
他把外衣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衫,再把袖口捋起来,然后对老伴说:“你有病,去客厅看电视吧。”
老伴问:“你受得了吗?”
“放心,我还不算老。”
待老伴走后,他把门带关,从一个小木盆里,捞起先煮后浸泡的铜炉,借着明亮的灯光细看。这是一只明代的手炉,是冬天用来烘手的,小巧得可纳于袖中,故又称袖炉。好玩意啊,作花盆状,凸雕的菊花菊叶满满地覆盖在铜盖上,端着它如同端着一盆菊花。炉身上刻着扁鹊、华佗、李时珍、张仲景等医界先贤的形象。款识是“杏林之家”。看得出,它曾是一个中医世家的传物。
早几天儿子拿来时,铜炉遍体是污垢和绿得发黑的锈迹,哑暗无光。
洪声远一看,就知道它的年限和质地。
“哪里来的?”
“是一个房地产老板主动转让给局长的,花了大价钱,2000元!”
洪声远差点跳了起来。这东西值个5万以上!
“爸,局长得到这个铜炉,突然有了收藏这类玩意的兴趣。他请教过一些专家,明白了铜炉之美在于铜色,要有好铜色必须烧炉,烧炉能速成者便是爸爸。局长给了我这个效力的机会,我得珍惜。”
他本想呵斥儿子一顿,但还是忍住了。假如铜炉来得正道,为了这一件文物的存世,他何乐而不为。可2000元能买到这样的好东西吗?何况是一个房地产老板让给城建局局长的!
但他还是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先是用铁锅盛上杏干水,在灶火上把铜炉煮了一天一夜,取出后再在冷了的杏干水中浸泡十来个小时。现在,污垢没有了,外面的一层锈壳也没有了,但还没有显出铜的原色,下一步就是烧炉了。
他用绒布,把铜炉里里外外擦得千干净净,小心地放在这盆木炭火前的石板地上。随即,用火钳往火盆里添上几块结实的木炭,再用扇子轻轻地扇火。火星爆裂作响,金红的火苗呼呼直蹿,黑色的木炭立刻烧得透亮。
洪声远的脸和裸着的手臂,抹上了一层金红的光彩,酷似古铜所铸。他用火钳急速地夹出透亮的木炭,一层一层架在铜炉中,再盖上铜盖(铜盖上有密密麻麻的气孔)。他在脸上抹了把汗,随手一甩,有的汗珠子落到铜盖上,嘶嘶直冒白气。
老伴忽推开门进来,问:“老洪,关门做什么?你不是烧炉,是炼人!”
“你不懂。炉里炉外都有温度要求。你快离开,带关门!”
铜炉里火势弱了,再换上烧红的木炭。什么体量的炉,炉壁厚度各异,一次烧多久,添多少炭,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讲究。有的炉可以一夜烧成功,变得锃光占雅;有的一夜未果,第二天再煮再泡再烧,方渐人佳境;有的呢,怎么烧也烧不出来,谓之“哑炉”、“死铜”,藏家就只有忍痛割爱了。但在洪声远的手上,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
洪声远烧了一夜的炉,老伴在客厅看了一夜的电视。
天亮了。脏兮兮、汗涔涔的洪声远走出了杂屋,进了客厅。
老伴问:“成了?”
“没成!再煮再泡再烧,如果是‘哑炉’、‘死铜’,那是我运气不好。”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
洪声远和儿子谈了一次话,告诉他这铜炉没法烧成,对于局长来说,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花个十年八载的功夫,日夜温火蓄养,还得巾围帕裹,不停地用手摩挲炉体,或许会重焕光彩;二是赶快退回原主——这玩意不是好东西!
儿子的头搭拉下来,他不明白久负盛名的烧炉大师,手下怎么会出现“哑炉”、“死铜”……
《百花园》2011年1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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