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孤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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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笛响起来的时候,朱庆已经把龙门刨床开动了,笨头笨脑的刨刀缓缓地在又宽又长的钢板上行进,犁出一卷一卷薄薄的钢屑,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的火花寂寞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把整个钢板的平面刨一次,需要差不多40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去喝茶、看报、上厕所、找人聊天。但这一切似乎暂时都没有必要。

    偌大的一个车间,只安装着几台大型刨床,他的师傅黄子正就站在不远处,工作帽下露出缕缕白发,脊背微勾,一双眼睛瞪着刨刀。几十年就是这样一个生命形态。

    其余的人,或坐,或站,或拎着一张过时的报纸,或呆呆地望着屋顶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俨然一群泥塑。

    满车间只有马达声,刨刀在钢板上犁动的沙沙声。朱庆觉得很岑寂,很孤独。

    这种感觉并不是他进了工厂后才有的。

    他一生下地,就被丢在外婆家了。爸爸妈妈随着一支勘探队,长年累月穿行在大西北找矿,只有过春节才风尘仆仆赶回来,住上十几天。他孤寂的心地刚刚盈满暖意,爸爸妈妈又走了,走得远远的。

    外婆家后院有两棵柚子树,夏夜,他就搬条小凳子坐在树下,看斑斑点点的月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听墙角传来的蛐蛐声。秋天,袖子香一直飘到屋子里来,进入梦乡后,他就看见一个一个金黄圆硕的柚子,叽叽喳喳地向他述说什么。

    他自小就不爱多说话,也许是由于说话的机会太少。外婆也是在城里长大的,不会唱民谣,不会讲故事,只是在吃饭时不停地说:“你吃饱了没有?再吃一碗吧。”后来……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到工厂当了一名刨工,一出师便和这台龙门刨床厮守在一起,还有生产指标枯燥的数字。

    朱庆又看了看师傅那永远不会改变的姿势,想起刚开始跟师傅学徒时,他也叫他这么好好地站着,看刨刀怎么行进,一趟来一趟去,从火花的色彩中辨出刀刃的角度和钢板的光洁度。站得他腰酸了,看得他眼花了,可师傅依然纹丝不动。师傅说:“这是基本功,没一叠子岁月是学不来的。”

    朱庆跟着师傅规规矩矩地站了六个月,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害怕。

    朱庆转过身子,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块小小的园地,正中立着一坨一米来高的山石,上面覆盖着一层紫褐色的苔衣,石根周围簇着萋萋的草叶,很像一幅立体的图画。

    朱庆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这一坨山石,使他想到云蒸霞蔚的峰峦,想到碧林深处的楼台亭郭,想到砍柴人的带点野味的歌谣,想到轰然直下的瀑布……他觉得这孤石是活生生的,它懂得他,他也懂得它,正像李白所说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块石头是他在厂区后面小山坡下寻到的。那是一个暴雨初歇的夏日黄昏,下班了,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到厂区后面去遛遛。

    一道七彩长虹横在山坡上,茂密的草叶上挂着累累的珠串,空气非常新鲜。朱庆急急地走着,凉鞋踏在湿湿的泥地上,嵌下深深的印痕。在山坡下的一处凹地里,平躺着一块石头。

    朱庆久久地立在它旁边,细细打量,然后把它扶起来。那些缩小的云山,那些很有力度的纹理,使他的心“怦”地一动。山石上飘袅着淡淡的水汽,在夕照中幻出奇瑰的光彩。他惊呆了,不完全是为了它的奇崛险峻,而是为了它的孤独。真的,它太孤独了,在这僻静的野外,没有谁来注意它,一任风吹雨打日头晒。

    他决定找几个伙伴来,把它抬回去,立在车间外,这样他和它就可以日日相伴了。

    打从有了这坨立在车间外的石头,朱庆总能提早上班,下班后也不急着走。他给山石浇水、植苔,在山石周围培植小草,拾来断砖围出一块园地。山石上渐渐地生出紫褐的苔斑,石缝里冒出小小的草叶。

    师傅看见他弄得工装上满是泥水,目光里就闪出许多的迷茫,然后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个孩子。”

    在刨刀运行的那个40分钟里,朱庆再不感到难熬了,他可以别过身子去看山石,去和山石无声地对话,那种从心底生发的愉悦谁又说得清呢?他曾把这件事写在信上,寄给远方的爸爸妈妈,他想他们一定能够理解这一份寂寞和孤独。

    好容易盼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从你所描述的石质和形态,可以推断是沙积石,属于软石的范畴。然后又叮嘱不要玩物丧志,要好好地工作,听领导的话……

    朱庆读信时的那种失望,沉得像铅块,压得他的胸口格外难受。他们一辈子找矿,和各种各样的石头打交道,一切都变得司空见惯,他们无法想象儿子的这一发现所带来的惊喜。唉,人总是容易变成一种职业的符号。

    有一天,山石突然消失了!

    地上分明留下一个不浅不深的凹痕,边沿依旧留着一圈枯黄的草叶,好像一句依依不舍的告别辞。山石真的离开他了,离开得真是匆忙!

    昨天上午,他被指派去市里参加一个“英模报告会”,临近下班时他赶回车间,发现那坨石头不见了。

    师傅正好下班,对他说:“厂长说这块石头很好看,就叫人搬到厂部会议室去了。”

    朱庆跳起来,恶狠狠地说,“那是我的石头!”

    师傅拍拍他的肩,说:“你真不懂事。”

    下午,等刨刀大模大样地走动后,他就溜到厂部大楼去了。一口气他蹿上五楼,找到那间大会议室,门牢牢地锁着,真恨不得在门上踹几脚。他只好转到一个紧闭的大玻璃窗前,睁大眼睛往里瞄。终于看见那坨山石了,立在一个冷冷清清的墙角。很好看的镂花木架子上,搁着一个浅红的很新色的紫砂盆,盆子里立着他的孤零零的山石,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下楼的时候,他碰到了西装革履满面矜色的厂长。

    他突然大声说:“你偷了我的石头!”

    厂长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咚咚地走远了。

    刨刀不知撞到什么硬处,“咔啦”一声脆响,刀子断了。他听见师傅在吼:“朱庆,你的魂丢了?”

    他走到刨床前,按下开关,刨刀马上立住了。

    是的,他的魂丢了。

    他对师傅喊道:“老子不想干了!”

    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出了车间。

    第二天,他向厂部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

    《红岩》201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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