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平坦而弯曲,秋山沉碧,不时地闪跳出团团簇簇的红枫黄菊;山脚F的田垄里,晚稻已熟,在阳光照射下流金飘香。水塘、溪涧、农舍、菜园,散落在路边的各处。偶尔听到牛鸣犬吠、鸡叫鸭呱,偶尔看到几个人影飘移,倒使山冲显得更加静穆。
我虽多年供职于报社,但这尹家冲却是一次来。
就为这山冲深处,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尹氏宗祠”,而守望宗祠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尹良驹。当一个不知姓名的读者,打电话到报社,正好接听的是我时,我便决定到这里来寻找新闻线索,以便予以报道。
尹家冲有十几里长。我在出发前,曾查阅过有关资料:冲里人家几乎都姓尹,在人民公社时,编制是一个“大队”;改革开放后,则成了一个“村”。但不像一个村的形制,各家住得很分散。“尹氏宗祠”的图稿设计,宣统元年,也就是1909年,邀请住在白石铺的齐白石操笔,他当时47岁,是这块地面有名的大木匠和雕花木匠。几年后,齐白石则迁往北京定居。
汽车嘎地停在“尹氏宗祠”的大门外。
好一座红墙青瓦、翘角飞檐的祠堂,背靠青山,门对湖塘,此谓“形胜”。门额是粗黑的颜体“尹氏宗祠”四字,端庄肃穆;浅檐下皆是精美的浮雕,新上的色彩十分耀目;门两边是嵌入墙体的石刻对联:“金天帝胄;洛水儒宗。”上联说尹氏是远古少昊帝之后,下联称这一支出自洛水的书香世家。
我正要上前去叩响门环,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了,走出一个身材单瘦、满头银发的老人。
“请问,您是尹良驹先生吧?我是报社的记者,叫尚敬,是专门来参观祠堂的。”
老人嗬嗬笑了,说:“欢迎,欢迎。请!”
我随着老人走进大门,老人重新把门拴紧。
“我不得不小心,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宝贝呵。何况,看守这么大一个祠堂,就我一个老头子。”
“您原先是干什么的?”
“我是尹家冲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十多年前退休了。正好尹氏族人,本地的,外地的,捐钱修缮好祠堂后,我就住进来了,当一个不领工钱的志愿者。”
入祠堂大门,过道上空悬着一座雕花戏楼。从戏楼下走过去,前方便是一个面积很大的长方形天井。天井两边为下可通行的悬空廊楼,栏杆古旧,可供人凭倚。我看见廊楼发黄的粉墙卜,还留有“文革”中墨色斑驳的“毛主席语录”,写的是“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等等。
尹先生告诉我,土改时,这里是互助组的办公地和仓库,然后是合作社的社部、人民公社的大队部,现在是作古正经的祠堂了。
“都是尹氏族人,谁不好好看顾它?加上又是基层政权的办公地,所以没有遭到什么破坏。”
“这些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也是文物哩。”
“对,修缮时有人主张刮掉后再粉刷,我坚决反对。将来要用玻璃罩子密封,可看而不可触。可惜,阮囊羞涩。”
走过天井,便是祠堂的正殿。木门、木窗,皆雕镂为饰。殿堂正面上方,一字排开高悬的三块黑底金字大匾,颜色很新。正中一块上书“天水堂”,另两块为“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落款分别写着台湾、香港、澳门尹氏宗亲会所赠。
我说:“呵,尹氏子孙来此认祖归宗,了不起。”
尹先生显得很兴奋,说:“有了这祠堂,就有了一条‘根’的具体形象。各姓的人,都去寻他们的‘根’,中华民族就凝聚在一起了。”
他说得很快,声音也很大,不由得有些喘气不止。
牌匾下是庄重的神坛,放置着历代祖先的神主牌位。神坛两边的楹联,也是黑底金字,提到尹氏的一位先祖,名叫尹喜。相传他为春秋末的道家,任过函谷关的负责人,《庄子·天下》把他和老聃并称,是“古之博大真人”。
他说:“还有一个稀罕的东西,你没看。”
我们重新回到正殿门外的阶基上,他指着门前几根又高又大的楹柱,让我引颈上望,那里分别嵌着两块大雕花板。图案内容清晰可辨,一为“顽童指路”,一为“李白题诗”。
“这是齐白石当年亲手雕制的,珍贵哟。有人曾想拆下去卖钱,一块值好几十万元!我得日夜看守着,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只是辛苦了您一个人。”
“这尹家冲,青壮年都出外打工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妇女、小孩,祠堂又冷清,还没有报酬,谁来看守?”
“可您坚守在这里!”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说:“我有退休工资,老伴又长年不在家,她为城里的两儿一女轮流去带孙子、料理家务。这个尹氏子孙的‘家’,总得有个人常住,打个招呼,泡杯茶,让来的人心里热和。于是,我就住进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很内疚地说:“我老糊涂了,你是客人,茶都没泡一杯!正殿后面的后花园又杂又乱,别看了。到我屋里去坐坐,歇口气。”
在正殿外的左边,有一排三间厢房,一间是卧室兼书房(书架上书很多),一间是客厅兼饭厅,一间是厨房。尹先生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也很陈旧。若是冬天,张着很宽缝隙的门窗,怎么能抵挡深重的寒气?
我在客厅的小方桌边坐下来,尹先生给我泡了一杯热茶。那个篾壳热水瓶,看得出上了年岁。
“尹先生,儿女们常来看望您吗?”
“常来。来一回,劝一同,说我教书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儿女都混得有模有样,应该住到城里去享福。”
“是呀,您找个年轻人来接班吧。”
“哪里去找?我不能去城里,这里安静。美国作家赛林格写过《麦田守望者》的书,我呢,就是祠堂守望者。我吃用所剩下的钱,都捐给祠堂当修缮费了。我对儿女们说,你们若孝顺,就多捐些钱给祠堂,还有许多项目要做,防腐、防锈、防漏,后花园也得认真打理。他们真还听话。”
他得意地把头昂了昂。
我说:“您不能永远守下去吧?”
他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到那一天再说。总会有人明白,守望这个祠堂的种种好处,它不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吗?”
临近中午了。
尹先生说:“尚记者不嫌简陋,就在这里吃个午饭,我的手艺还不错。”
我说:“尹先生,冲口有家饭店,我请您吃个饭,也算表达我的一点敬意吧。车去车回,快。”
尹先生连连摇头,说:“不是拂尚记者的面子,这里一刻也离不得人!这样吧,你也忙,我们就互不相请了,后会有期吧。”
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上了车,朝他挥手说“再见”,然后一踏油门,车便开动了。我从反光镜里,看见尹先生一直站在那儿,目送着我的车渐行渐远……
《小说界》201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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