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流:烁土-鹰击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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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导见司马无忌又被杀,知王敦杀性已发作,若不制止使之离去,文武百官与建康城中数十万生灵还有命么?

    乃率次子王恬夜见王敦。

    王恬字敬豫,官居尚书郎,年近四十,为人稳重沉藏,大有王导之风。王恬棋道精湛,与陈留人江彪齐名。

    王敦亦好棋。

    闲言毕,王导笑命王恬陪伯父小弈一局,以度良时。

    这时已是深秋,不知何处飘来了桂花的香气,清爽宜人。

    后院隐隐传来少女的欢笑声,细听又像是在哭。王导知是司马睿宫中的宫女被王敦关在了后院,心中叹息。

    王敦以“满天星”开局。布局大气磅礴,四方呼应,暗藏无尽杀机。

    王恬应之以“壶中天”,只在棋盘中心落子,不离不散,抱朴守一。

    王导抚须微笑,悠然品茗。

    茶的清香与桂花的清香合在一起,似雨后明月,了无纤尘。

    王敦执黑,围攻甚急。

    王恬执白,从容解围。

    王敦一路攻过去,王恬一路延伸。王敦不觉已下到棋盘边,只得放弃中线。

    王恬一哂,连落两子,即反围王敦。王敦不能救,失中轴。

    王导笑了:“处仲你走慢些,莫急莫急。”

    王敦瞪了他一眼,意甚凶恶。

    钱凤在旁侍立观棋,这时忍不住提醒道:“中宫已失,大将军可取右角。”

    王敦怒道:“我要你说!”偏下了左角棋。

    王恬乃密围之。

    王敦不能解,转眼又失一角,局中已成残棋。

    钱凤忍不住又提醒道:“大将军可沿边线走,或可合形反转,‘过山取水’。”

    王导一笑:“钱大人可谓知棋也。北棋清雅,南棋峻急,以北棋之道补南棋,刚柔相济。”

    但王敦偏不。

    王恬轻拈玉粒,点于龙目之上。

    白棋顿时连成了一片,如玉龙纵横于乌云中,首尾相连,贯穿整个棋局,任何一个角落俱在控制之中。王敦的“满天星”变成了满天花,一片混乱,无从救补。

    王敦不能解,盯着棋盘苦思良久,忽然大吼一声将棋桌掀翻,抓起一把棋子往钱凤头上重重砸去:

    “我让你说!我让你说!”

    钱凤抱头鼠窜。

    王敦哈哈大笑:“贤侄棋术甚精,我不能敌也。”

    王导父子二人也笑了,又坐着闲谈了一会儿,从容离去。

    王导思仅凭一局棋不足以杀王敦威风,与王邃、王侃、王彬等人商量再三,决定先除去王敦军师沈充。

    于是第二天单独宴请沈充,以示与王敦之亲密。沈充见丞相有请,受宠若惊,欣然前往。又思与王导素无交往,恐生意外,带了数十名本领高强的武士随行。

    王导率子侄迎入。

    沈充笑道:“丞相近日可好?”

    王导无语。

    沈充以为王导年老耳聋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王导冷冷道:“不好。”

    沈充一愣……

    回看大门已经轻轻关上,那几十名武士顿时被隔在了墙外。

    沈充脸白了,“呛”地拔出剑来。

    王导冷然道:“你欲如何?”

    沈充竟然呵叱起来:“我是大将军的人,你敢动我?”

    王导面无表情:“杀他。”

    于是子侄家将们一齐上前,将沈充劈死庭中。

    王导又命将大门打开。

    那数十名武士一拥而入,忽见地上的沈充尸体,都很是吃惊。

    回看门外,数百人马正虎视眈眈。

    王导问:“你们看见了什么?”

    无人敢应答。

    王导又道:“王敦叛贼,愿诸君勿从。今沈充附逆,我奉圣旨诛之。”

    武士皆唯唯。

    中有一人大胆道:“丞相欲杀我等乎?”

    王导摇头道:“我欲止杀,岂再杀人?你们先把兵器放下。”

    那数十名武士面面相觑,终于疏疏落落地放下了手中的刀戈剑戟。

    王邃上前,呼家将缚之。

    王导止曰:“放了他们。”

    众人都感意外。

    王荟道:“父亲,这些人平时杀人不少,都虎狼成性……”

    王导正色道:“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愿诸君速返旧乡,切勿再随王敦作乱,否则老夫必亦诛之!”

    声如龙吟,浩然之气弥漫四周。

    武士中有人本想忽然跃起生擒王导,但这时谁还敢妄动一毫?当下皆不敢仰视,匍匐在地,一齐恭声道:

    “谨遵丞相之命。”

    王导知其兽性未除,命家将逐一将其琵琶骨挑断,让他们永远做不成武士,不再伤人。

    门外人马早已涌入,武士们不敢反抗。

    不是不敢反抗,而是震于王导的气魄。

    须知丞相是何人!

    孟子曰:“唯仁者无敌于天下。”此之谓也。

    王导命诸武士化装出城,若不巧碰见熟人,全都统一口径说沈充是死于管平之手。

    武士们自然同意了,其实这一点倒不用王导教,如果被抓回营,谁还敢说真话?找死哪!

    大家见王导三下两下就收服了这群猛兽,让他们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闷棒打狼,真是痛快!

    打发了这群残废的武士,收拾好了沈充尸体,王导对大家笑道:“沈充是王敦军师,一向自视不凡,素有‘智府’之称,如今不是已经完了么?王敦有何可怕!”

    众人笑了。

    王导忽又愀然:“家国不幸,生此叛逆,若不竭力除之,不是我危言耸听,不到一月建康恐怕又要被毁……”

    众人想到了王敦的凶残暴虐,心中着实不安。这种魔王发起疯来,自家人也要吃!

    目前别无选择,唯有与之斗争。

    到底还是王导老辣,说杀沈充就杀沈充,又借沈充之事来离间管平,可谓一石二鸟之计。但此事王敦究竟会如何反应?

    他会相信是手下文武不和,管平派人杀了沈充?

    王彬提问道:“据我所知,沈充与管平平日并没有不和,这岂不有漏洞?”

    王导道:“我需要的就是漏洞。”

    众皆不解。

    王导解释道:“太完美的说法明眼人一看即知是谎言,小有漏洞才符合惯例,让人觉得可信。王敦的霸气与智力实在项羽之上,若生当年,刘邦必不能敌也。”

    王虞恭维道:“刘邦本是无赖儿,项羽从来不读书,此二人岂比丞相文韬武略,巨手补天?”

    王导最厌吹捧,当下不乐反愁:“唉!若皇上稍为英明些,何来王敦之乱?我本想作张子良,功成身退,如今却作了姜太公,老朽之身还要上战场!”

    子侄皆愧然。

    王导谆谆教导了子侄们一番为臣之道后,挑选了幼子王荟与堂侄王章带人抬了沈充的尸体一起前往大将军府。

    王章字文翰,天生巨力,善跳跃,曾飞渡大龙湫,人称“小獐子”。生性不乐读书专好武事,王导平时不太喜欢他,如今却用上了。

    因为此行凶险,王邃等人都劝王导不必亲自去,王导知道自己若不亲自去必会被王敦识破,那样一来将不可收拾,当下平静前往。

    王邃等人默默祈祷王导父子叔侄三人平安归来。

    王荟王章二人皆无畏,指挥家将走这走那,不多久即至大将军府。

    王敦一听管平派人暗杀了沈充,吃惊不小,一双巨眼灼灼逼视王导,眼光追问不已。王导坦然,作“我亦吃惊,特来告知”状。王敦又去察看沈充尸体,翻来覆去抚摸其伤口不已,表情怪怪的,口中不住地“啧啧”,摇头晃脑,脸上渐渐露出了隐秘的笑容……

    王荟兄弟二人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上,太阳穴突突狂跳。王章忍不住想动手,被王荟暗中止住。

    王导面无表情。

    王敦走回到王导身旁。

    “刚才我已看过了。嗯,尸体还是新鲜的。”又补充道:“新鲜尸体味最美”,说完咧嘴一笑。

    王导也不清楚王敦究竟识破没有,一听王敦这话,当下皱眉问:“你喜欢吃尸体?”

    冷峻的眼神。

    王敦一笑:“谁说我喜欢吃尸体?我只是喜欢尸体……”

    王导怒曰:“人皆爱生,你独好杀,是何道理?老子曰:‘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你知否!”

    双眉紧锁,仿佛沈充也是王敦杀的了。

    王敦微喝:“我生而为杀帝,好杀又如何?”

    王导忽然笑了:“但有一人你却不敢杀。”

    王敦大喝:“谁?你?”

    “你。”

    “我?”

    “对,你!”

    王导双目风雷滚滚,把王敦节节逼退:“你若杀了你自己,我就尊你为杀帝。你能杀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这何足道哉,但你始终不敢向自己挑战。你只有杀了你自己才能证明你是真正的杀帝。所谓杀帝必然连任何一个人都敢杀,包括他自己。如今你只敢杀别人,不敢杀自己,可见非杀帝也。”

    王敦急了:“我是杀帝!”

    王导故意撩乱他:“那你杀了自己。”

    又诱惑道:“杀别人的滋味怎能比得上杀自己痛快?以剑杀人,剑知杀人之味而人不知;以掌杀人,仅能感觉其痛苦而已,岂如亲自杀自己痛快?残酷、壮烈、缠绵、刺激,可称极境也。”

    王敦击掌大笑:“想不到你的杀人境界又有新说。”

    “你要做杀帝,必须先杀了你自己才有资格言杀。如此一来,你便同时熟知了被杀与杀人的双重快感,深察生死之道,堪称‘杀圣’。”

    “杀圣?”

    “杀圣之道过于杀帝远矣,与之相比杀王杀帝何足道哉。你现在:逢人就杀,乱杀猛杀,只不过是滥杀耳,未知天下至高无上的杀道。”

    “何谓杀道?”

    “盗亦有道,何况杀人哉!”

    “哈哈哈哈。”

    二人皆大笑。

    一人声如飓风,一人声如烈焰,风火交炽,一时沸腾。

    王荟王章兄弟二人着实紧张,王敦府中家将仆人尽皆失色。

    王敦道:“那我现在就杀了自己。”

    “好!”王导鼓励。

    王敦恼羞成怒:“好你的头!你怎不杀你自己?”

    “我又不想做杀帝。”王导笑笑的。

    王敦暗叹这老头难缠,说话做事无不老辣,阴柔而阴险,阴险而阴森,堪为我劲敌也!

    他当然想杀王导,但王导岂会给他机会。

    现在就动手?

    但他的“杀意”已被王导坐论杀道的“诗意”逼了下去,再也提不起劲来。

    王敦心想:将来再碰见王导这种人一定不能和他说话,见面就杀。

    “杀意”既然提不起来,“杀气”自然就不能充盈,一丁点杀气对王导这种修养高深的人来讲没有任何作用。

    比如一滴墨,能污碗水,不能污江水。

    比如一支箭,能中一木,不能中一林。

    对象太庞大了,以至任何进攻虽然都能轻易击中,但全都无效。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此之谓也。

    王导虽不会武,但世上还有什么力量比“仁义”更勇武、更无敌?

    王敦勉强运起一股真气欲击杀王导,但一转眼……妈的!小獐子在这儿。

    王章早就向王敦怒目良久,王荟亦盛怒而视,王敦被这两个小毛孩看得发虚,只好作罢。

    王导问:“沈充已被管平杀了,你如何处置?”

    “传管平!”

    一会儿管平急至,见了地上的尸体甚是惊讶。

    王导一见面就大喝:“管平!如今正是共同为大将军效力之时,你如何杀了沈充?”管平大惊:“我没有……”

    “那是谁杀的?”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我……”

    王敦见管平“我”不出来,也起了疑心,暴躁相对。

    管平骇极:“我不知道……”

    “是谁杀了沈充?”王导逼问不已。

    管平忽悟:沈充不是王敦杀的就是王导杀的,如今他们兄弟俩串通起来整我这是什么意思?天地良心,我对王敦你可是忠心的!

    当下管平亦大声抗言道:“禀丞相、大将军,属下并未杀沈充,恐怕凶手另有其人。”

    目光向王敦求救不已。

    王敦冷冷道:“下去!”

    管平惶恐退下。

    “杀了他。”王导道。

    王敦点头:“杀了他。”忽然笑问:“然后呢?”

    王导反问:“不是你在安排吗,为何问我?”

    王敦此时大脑里一片混乱,好半天才清醒了些,做梦似地说:“你是我的反叛同盟,我不问你问谁去?”

    王导笑了:“这才对嘛……”

    正想说下去,管平忽又奔回,飞身跪倒:“禀大将军,我知道是谁杀了沈充。”

    显然他刚才在路上想通了。

    王导岂会给他说话的机会,目视王章。

    王章飞跃而前:“你想谄害谁?”

    管平一时弄不清眼前这个虎睛少年是谁,视线乍被挡住,急忙跪着挪动了一下身体。

    “啪!”耳光来了。

    “咚!”胸口又挨一拳。

    “蓬!”虎睛少年飞起一腿将这王敦手下大将管平管将军踢得倒飞出去。

    管平被摔得发昏章第十一,灰头土脑地爬起走到了王敦身旁。

    王敦见管平丢了他的脸,轻轻巧巧就被王章这小毛孩给训了,当下大怒,弹刀出鞘,要杀管平。

    王导知王敦一旦拔刀就不能收回,急忙阻止:“兄长勿怒,军中能人有的是,沈充死了还有钱凤、赵铮,不必又因此杀一大将。他虽然杀了沈充,并未对大将军不忠,罪不至死。刚才老夫之言大将军不必当真!”

    王敦想想是这理,乃还刀入鞘,指管平骂曰:“小心狗头!”

    管平惨笑退下:“谢丞相、大将军不杀之恩。”

    王导道:“不必管他,我们商量正事。”

    王敦来了精神,拉王导进入密室。

    二子紧紧跟随王导左右侍立,不肯离去。王敦没辙。

    王导知道王敦想说什么,当下主动道:“我们原计划不变,照常进行。刘隗刁协已除,周(岂页)戴渊已杀,彝、庾、温、谢诸人不敢妄动,亦无意反抗于兄长,兄长可就此称王。然后引兵回镇武昌击杀苏峻、祖约等路兵马。我在建康继续看管文武百官,等兄长肃清了苏峻等人,即可回建康称帝矣。”

    王敦点头:“茂弘安排大是不差。”

    王导肃然道:“一切必须按计划进行,控其大端,执其中枢,方可如意操作,以保无虞。”

    王敦问:“如今百官动静你可知晓?”

    王导想也不想:“当然。”

    王敦知他为相多年,自然是把诸大臣的性格与动静摸得透熟,况且眼下又已把文武百官分兵看守,谅他们也不敢找死。

    见王导做事如此稳妥,王敦终于笑了:“能不杀当然最好。其实杀人特腻,就和玩女人差不多,多则无味矣。”

    王导瞪了王敦一眼:“走时你把那批宫女都放了。”

    王敦愈笑:“你要?”

    王导恼怒:“你不听安排,我如何帮你。当初好好的,是你要起兵反王……”

    “好了好了。”王敦不耐烦王导又说这些,挥手道:“那就放了吧。”口中嘟囔道:“反正都差不多。”

    王荟王章二人气得肺都炸了:人渣!

    王敦接着刚才的话道:“你要封我什么王?”

    王导纠正道:“不是我封你,是司马睿封你。目前名义上你我还是他的臣下……”

    “我杀!”

    “慢慢杀岂不有趣?义王有何不好?你起兵勤王,清君侧,安黎民,堪称义臣。”

    王敦哈哈大笑:“什么你都会说!我既然是义臣、忠臣,那就做义王吧。”

    王导嘿嘿一笑:“我们不是忠臣,谁是忠臣?”

    “那你也做信王吧!”

    王导摆手:“我岂敢与兄长并驾齐驱?”

    王敦笑了。

    二人就此商定:明日即封王,后日王敦引兵还武昌攻苏峻等人。

    王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敢流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谨慎地带着二子离去了。

    王导前脚刚走,王敦后脚就召集手下议事。见沈充已死,钱凤甚悲之。

    王含建议留兵三万驻守建康防乱,同时也看管王导。

    王敦然之。

    大将吴禄道:“一万足矣,兵力不宜太分散,苏峻陶侃诸人可都不弱。”

    王敦大笑:“我视之如猪狗耳!”

    钱凤陪笑道:“杀帝出手,自然是天地一屠,猪狗跳跃则杀猪狗,龙虎当道则杀龙虎。”话锋一转道:“不过吴将军之言亦极是,一万足矣。”

    王敦然之。

    钱凤又道:“还有一策:可令王导随军而行……”

    参军赵铮反对道:“王导非谢鲲,不可狎之。况且若无他镇住百官,恐怕建康要乱。”

    王敦然之。

    管平见此时气氛轻松,亦大胆道:“大将军行兵宜速。据末将所知,苏峻、祖约、陶侃三路兵马已渐渐逼近形成合围之势。但此时我军若回武昌,则又占上风,牵其一指动其全身,破其合围之势,割其首尾,斩其中段,天下定矣!”

    王敦然之。

    又问:“诸君还有何话?”

    众人皆无言。

    王敦大笑:“那就下去准备吧。哈哈义王。”

    管平请示:“我军入城时编收了晋军七万,是否带走?”

    “带走!”

    “可是这样一来,陶侃若先攻建康,则建康兵力不足,当落敌手。建康城一来是国都,二来为水陆要道,不可轻弃。”

    王敦点头道:“那就不带走吧,多派军官看管他们。胆敢作乱者,坑之!”

    声如沙暴狂啸,漫天吹吼。

    众人皆伏地颂曰:“杀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敦眯目微笑,如饮醇酒。是晚,王敦又连奸宫女五人,始大醉裸眠。

    九月秋深。

    池中荷残。

    叶落。

    城空。

    城外大江奔流。

    王敦封王这一天,百官无不凛然,只恐这魔王杀意一起,又伤人命。

    秋为肃杀之日。

    望去皆荒凉之景。

    王导心中沉甸甸的,但愿王敦早日出城回武昌。

    皇宫大殿中王敦礼乐冠带,施施然王者矣。

    百官不敢仰视。

    乐鼓暂息,盛宴乃起。王敦忽然大笑,人莫知其故。

    王导问:“义王为何发笑?”

    王敦痛饮毕,指百官曰:“我一想到随时都可以杀掉这些人就好笑。哈哈哈哈!”

    声如妖魔。

    百官皆失色,掩袖垂首。

    王导苦笑,望着门外的远山似在喃喃自语。

    王敦一走,百官弹冠相庆。

    此时朝政皆废,诸司案头文牍盈尺。所幸王导仁德四布,八方百姓惊而不乱,否则整个局面不堪设想……

    成功地打发了王敦,王导立马进行重建:

    一,组织专门官吏负责恢复京城社会之常态:军队、诸学、诸医所、商贾、作坊及城内外数十万百姓各安其所;各司、各府及豪富人家不得趁乱掠夺民产民财。

    二,组织专门官吏负责建康、历阳、扬州、徐州及沿长江沿太湖各郡县之秋收,以保证粮食供给,并鼓励百姓储粮;江浙、岭南、淮水诸地责有司安民,一切照常;沿洞庭湖、鄱阳湖各地区因邻近武昌,可作为缓冲地带,暂不整治。

    三,诸司、诸府日常工作立即恢复,迅速处理堆积公文,解决上下事务。朝廷每日列行朝会。

    四,即由王导带领温峤、庾亮、桓彝、谢尚、王邃、卞壶、郗鉴、顾荣、陆玩诸大臣,率御林军与戍卫一万沿江而下,前往崇明岛上“东海行宫”接回司马睿、司马绍父子及太后嫔妃回京。

    五,将王敦掠去又放还的几百名宫女安置回皇宫、东宫各院。原有宦官奴仆一切不变。

    六,解决王敦留下看管建康的军队与军官。

    前五条都是恢复工作,最后一条则是问题的关键。在王敦手下军官的看管之下,谁敢妄动?

    王敦遗令:“不服者,杀无赦。”

    当下之急即在于此。

    王敦走的当天晚上王导即率王邃、王章与温峤、桓彝四人前往军营。

    守营大将为王敦副手庞余,为人勇武多智,人称“庞大将”。王敦在攻刘隗、戴渊与卞壶郗鉴时皆未动用庞余,如今留下堪当大任矣。

    然而不幸他的对手是王导。

    见王导率众走入,庞余与手下将领正在喝酒相庆,没想到王导说来就来,当下十分吃惊。

    “呛!”有刀出鞘。

    王导微笑,上前与庞余握手:

    “久仰庞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温大人,这位是桓大人……”

    庞余丝豪不敢放松警惕,机械地笑了笑。

    温、桓二人皆满脸是笑。

    王邃、王章则紧护王导左右。

    王导一扫眼,见庞余帐中只有三四名军官,从服饰上看都是偏将,本领应该不是太高,当下心中有了数。

    “庞将军这是何意?”王导故意指着那执刀之将问。

    庞余勉强道:“收起来。”

    “呛!”刀又人鞘。

    王导忽道:“杀。”

    话说得很轻,面无表情。

    庞余愣了愣:“丞相说什么……”

    王导说话从不重复,当下与温峤退后了三步。

    “呼!”“呼!”“呼呼!”

    王章、王邃、桓彝三人激射击出。

    桓彝对庞余。王章、王邃对那几名偏将。叱咤声中,匕首翻飞……

    鲜血溅出……

    桌上酒流如注……

    转眼那几名偏将已死。

    庞余虽惊不乱,与桓彝拼命搏击,口中大呼:“来人哪!”

    人倒是来了不少,但一见王导在此,谁敢上前?

    谁有那份勇气胆敢冒犯当今贤相?

    桓彝双掌下切,银须飘拂,飞削庞余之颈。

    庞余抬肘一抓,十指反擒桓彝胳膊。

    桓彝不退反进,推掌而下……

    掌风未出,双臂已被庞余钳住。桓彝痛极,重腿踢出。

    庞余闪身躲过,双手依然紧紧钳住桓彝双臂,双腿猛地站定,那架势竞想把桓彝撕成两半。

    桓彝急欲挣脱,亦是鼓睛奋力,“嗬嗬”转身摆来摆去。二人僵持。

    王章大怒,重拳啸出,正中庞余面门。

    “哗!”

    庞余面门大开。

    血流如瀑布,从额上泼出。

    庞余僵倒。

    解决了王敦遗留的军官,王导、桓彝、郗鉴三人马上重新编制了驻守建康城的晋军各部,计有骑军三万,步卒五万,弓箭手五千,再加上御林军系统与各司各府家将武士,尚有近十万兵马。

    迎回了司马睿父子,王导一刻也不敢松懈,建议马上发兵攻王敦。

    司马睿惊魂未定:“还要打仗?”

    百官多半畏惧王敦,不敢言战,唯有温峤、桓彝、庾亮与王导、王邃坚决请战。

    司马睿问王导:“丞相可有把握?”

    王导沉声道:“老臣愿斩王敦,献于陛下之前。”

    司马睿轻轻地哼了一声,半笑道:“如此甚善!丞相可即日发兵攻王敦,朕等你好消息。”

    “老臣领旨。”

    王导躬身拜倒于玉阶之前,长须拂地。

    百官嘘然。

    晚上王导于灯下算计,已有平定王敦之策:

    一,着刘遐、苏峻从临淮进攻。

    二,着祖约从谯城进攻。

    三,着陶侃从广州火速西进。

    四,着郗鉴、王邃从建康逆江而上。

    目前状况是:四支兵马已全部到位,共有五十多万雄兵,可以说整个晋国的主力部队全数在此。苏峻、祖约已经与王敦接触,大部队即将开到武昌邻境。陶侃已经出发半个月,估计已到长沙。

    郗鉴已经准备好,明日即可出发。

    幸好在王敦入建康的前夜王导即已发出紧急调军令,不然殆矣!如今正好接上。

    王导反复看图推算,估计王敦会连破苏峻与祖约,然后将败于陶侃与郗鉴的联军。后来他才知道,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

    又安排了五万精兵部署在了边境各要塞,以免北方诸国趁虚而入,王导这才睡下。

    刚睡到子时,王导猛地记起一事,忍不住又翻身起床。

    夫人曹氏心疼不已,为之夜起披衣。

    王导急步至书桌前,翻阅前段时间堆积的一些公文。

    文牍盈案,竹简如山。

    王导令侍女拔亮灯芯,坐下来耐心细读。

    目光如炬。

    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手下朱笔挥动不已。

    忽然,他愣住了。

    这是一篇写在素帛上的奏章,字体不很工整,笔意天然,一望即知是豪爽之人写的。那卷尾上的署名赫然是……

    “周颉。”

    王导展卷,轻轻读之。

    “微臣左仆射周颉,叩首于陛下之前。窃以为丞相王导,为人忠义无私,为国之贤人,必不负于陛下。逆贼王敦虽是丞相族兄,非同道也。今闻陛下听从小人之言,欲斩丞相,微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丞相必无反意。愿陛下恤养老臣,以望中兴,则斯民幸甚,社稷幸甚。某年月日,臣周颉跪书。”

    显然这篇奏章是周(岂页)在王导“跪宫”前后写的。司马睿匆忙赶往东海行宫时曾把一大箱没看完的奏章都一股脑儿塞给了王导,没想到周颉此文亦在内。可以想见,在当时的情况下周颉能写这样的东西,其情何深也!

    如今周颉已被王敦所杀……

    而王敦在杀周(岂页)时曾征询过王导的意见,当时他并无异议。

    是的,并无异议。

    如今来看,无疑是误杀了。

    不是王敦杀周颉,而是王导杀周颉。因为在当时只须他一点头,周颉即可被释放。但他没有,反借王敦杀了周颉。

    他杀的是恩人。

    是好友。

    是知己。

    是……

    王导读毕泪下不已,心中难受。读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大哭:“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泪满长须如松露晶莹。

    面如醉,声如丧,撕心裂肺。曹氏急起问之。

    大哭毕,王导无语,目光呆滞地透过灯芯凝视着桌上的奏章狂默不已。

    狂默:在狂躁中沉默。

    默狂:默默发狂。

    诸子惊闻哭声响起,然后又是一片死寂,纷纷拥入王导房中。

    “父亲!”

    “父亲!”

    王导愧极,忽忽如废人,大惭为人父。

    家人强行让王导睡下,又给他服了一剂安神散,王导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入深山,闻困龙之声。

    那声音似吟于地底,又像发自石中。

    王导推石,叩石,抚石,抱石,皆无应。

    后来那石忽然化为寒冰,把他冻醒。

    天亮了,王导早早地起来洗头,准备上朝。不知为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竟好像一下子从早上跌进了夜晚。

    王导不管它,命侍女注水盆中。转眼之间头上已是乌云滚滚。风头说来就来,庭中树叶凋零,从他身后一片一片跌跌碰碰地吹过。

    王导刚把头伸进水里,忽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入盆中。

    “哗!”

    盆水雪亮,银光溅起。

    王导急忙退身……

    定睛一看,那盆心已被闪电击穿了一个大洞,水溅了一地。

    家人骇然,惊诧莫名。

    王导取过一块干毛巾慢慢地擦着头发,望天无语,进屋换衣去了。

    乌云渐渐散去,并无大雨。

    上朝路中逢一白车。王导问那车夫:“车上何人?”

    “禀丞相,是……谢大人。”

    王导微微惊讶……

    那白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一人白衣白帽从内走出,神情悲苦,满脸是泪,却是谢尚。

    见了王导,谢尚已是泣不成声,跪地哽咽不起,白衣尽污。

    王导甚是惨然,将谢尚扶起。

    “尊父是何日仙逝?”

    “昨晚子时。”

    王导心中闪过一丝不祥,又思谢鲲之死多半是被王敦惊吓所致,更感愧然。

    安慰了几句,王导问谢尚何去?

    “家父遗令小侄以丞相为榜样,多为国家出力。小侄这就去上朝。”

    王导叹息:“不必了,你改天去吧。”

    这时官道上车马拥挤了起来,官员们在一旁看着他们。王导命一位官员陪谢尚回家,然后率百官上朝,穿广场,过午门,入前殿,参拜了司马睿,立即授令郗鉴、王邃,发兵攻王敦。

    冬十月,寒霜降。

    一夜之间两军战士的铠甲都凝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

    王敦染病不起,以王含为帅,东迎苏峻。

    王含不善兵,被苏峻一击而溃,十万兵马死伤甚巨。

    王敦大怒,奋然跃起,一脚将床跺碎,疾病全无,领兵二十万,亲自来破苏峻。

    苏峻欢然,促刘遐进军。

    刘遐曰:“贼势浩大,不宜躁进。况叛军之凶残远过于胡人,不如待祖、陶二将军至再攻不迟。”

    苏峻嗤曰:“此书生之见也。本将军天下无敌,何必待他人?王敦不是自称杀帝吗,我专杀杀帝,是为‘杀杀帝’也,哈哈哈!”

    遂不理刘遐,自率本部兵马九万杀向王敦。

    两军会战于江州。

    听说要打大仗,江州城为之一空,居民尽逃,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田中水稻未割,地里瓜果未摘,院内牲畜乱跑,显然老百姓都是仓皇出逃的,来不及收拾。

    王敦顺江而下,先到江州,大军穿城而过,正遇苏峻。

    管平摆刀拍马,来战苏峻。

    苏峻大喝一声似巨石崩裂,竞将管平坐骑惊散。管平呵叱不住,只好随马跑开。

    苏峻狂啸,左右铁骑飞射而出……

    “嗖嗖!”

    势如箭雨。

    叛军不能敌,纷纷退回城中,城门一时堵塞。

    苏峻趁乱开刀,将城外叛军分队剿杀,霎时间尸山高积,血流殷殷。战场上遍是红光,分不清是血尸还是血人,只闻刀戈之声与惨叫声一片片传来。

    苏峻负刀立于马上,悠然欣赏。

    他手上挽着一个人头。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王敦首席大将管平的人头。

    他似乎很轻松就到手了。

    手下恭维曰:“鹰扬将军真乃神人也,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耳!”

    苏峻惨笑。

    他一高兴就会发出惨笑。

    因为他从自己的笑声中能听到敌人的惊呼与创痛……

    刚才只一刀。

    等会儿要多少刀才能把王敦的头劈下?

    有的人喜欢搜集古今字画,有的人喜欢搜集女人内衣,有的人则喜欢搜集人头。

    各种各样的人头。

    世上的人头有轻有重,有圆有扁,但在人头搜集者眼中都只是一个个肉球。

    城外已杀尽,苏峻毫不犹豫杀入城中。

    王敦飞马而至。

    身后大军如潮水。

    苏峻亦飞马而至。

    身后大军亦如潮水。

    飞马对飞马,潮水对潮水。

    “哗!”“哗!”

    大水一冲,士兵们可就立刻被分解成了无数的四肢、躯干与头颅浮在了水面。

    好凶的潮水!

    好锋利的潮水!

    望去只见赤波上下翻滚,群尸交错沸腾,卷起浪花血。

    此之谓“潮刀”。

    王敦苏峻迎面相逢。二马咴咴嘶鸣,四蹄相向跃起,各自在身后掠出一道弧线,刚好在空中碰出了一个半圆。

    “昂!”

    狂乱中二马竟作虎啸。

    苏峻手中之刀已被血浸透,炽红如炭!

    王敦手中之刀则是一片雪白,银亮如井底寒波!

    二人目光相遇,空中忽起大火。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那火竟然如浪花灌注岩穴,汩汩奔流。

    浓髯纷披中,王敦出刀。

    金甲闪烁中,苏峻出刀。

    刀锋啸。

    刀光寒。

    风云际会乾坤残。

    因人数悬殊,苏峻之军斩敌数万后,被迫退出了江州城。苏峻逢人便夸王敦好刀法,“堪为我之敌手也。”

    手下问当时之战如何?

    苏峻曰:“那时我一刀劈下,他也一刀劈下,于是他的刀砍进了我的刀中,我的刀也砍进了他的刀中,两把刀硬生生地焊成了一把刀,无法再战。于是我们弃刀而斗,渐被潮水冲开……”

    手下无不骇然。

    刘遐劝苏峻勿再与王敦争锋,静候祖约与陶侃兵到。苏峻不理,每日苦思刀法。

    第三日,祖约十万大军开到。

    第七日,陶侃十三万大军开到。

    第十日,王邃、郗鉴五万大军开到。皆言在路上已把王敦各路兵马挡了回去。

    刘遐大喜。

    因王邃为王导族兄,于是被推为总帅,布阵于长江之滨,驻营于江州城外,方圆三百余里密密麻麻都是晋军,欲与王敦决战。

    王敦喜极,登城而望,顾手下曰:“过瘾,几十万军队供我宰杀!天下之事唯有杀人最乐!”

    手下皆伏地颂曰:“杀帝神威六合莫御。古往今来唯有杀帝最英雄。杀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敦大笑,城垛惊飞。

    冬十一月,大雪纷纷。

    晋军趁雪出营,攻江州。

    叛军不及提防,弃城而走。

    晋军趁乱人城,大搜叛军所在。但江州已是一座空城。

    陶侃思敌军有诈,不退反进,冒雪追之。

    大军皆成雪人狂奔。

    沿途青山皆皑皑如玉垒,万里长江一片血青,汹涌流过。

    陶侃身经百战,知王敦必以“雪遁”之术藏在不远,当下分一小队逸出,引叛军来战。

    果然不久,前方忽然刀戈如林在雪地中竖起,一匹匹战马从林间石旁跃出。

    战车轰隆,旌旗蔽日。

    为首一人正是王敦!

    陶侃热血上涌,引军冲之。

    大雪纷飞。

    雪战。

    血战。

    满天飞雪尽染……

    两军正僵持不下,祖约引军又到。

    王敦甚感吃力,乃分兵三万断后,引主力又从雪中遁去。

    祖约奋起神勇,与陶侃合歼叛军。晋军杀敌甚猛。这时雪下得更大了,一会儿就把地上的尸体掩埋在深雪中。

    陶侃祖约发现王敦已遁走时,天色已晚,只好结束混战,收兵回城。

    眺望王敦遁处,唯见苍茫一片。

    大雪满青山。

    二人见王敦用兵神出鬼没,大为叹息。

    城中郗鉴与刘遐好不容易摆脱了王敦十万伏兵的追杀,仓皇引军出城与陶侃、祖约会合。

    王敦连夜又占领了江州城,令钱凤赵铮等人迅速编整各路退回兵马。

    回了大本营,王邃连夜与诸人商议对策。

    刘遐曰:“冬战为兵家之忌,不如姑且驻军于此,来春再战。”

    祖约叱曰:“吾兄在时,最擅长恶劣环境下作战。我军士气正旺,岂可退却!”

    郗鉴亦道:“祖将军之言甚是。叛军猖狂已久,若不连根拔除,必会不断坐大,国事险矣。上次王敦攻入建康,幸有丞相极力斡旋,始免大难。如今我军兵多将广,正好合力歼之。”

    王邃问:“然而计将安出?郗大人请言之。”

    郗鉴称愧:“陶公兵法精湛,在下岂敢班门弄斧。”

    于是众人皆视陶侃。

    陶侃微笑:“从今日之役看来,王敦智勇双全,确是劲敌。与其强强相争,不如以柔克刚。”

    诸人皆振奋,问如何克之?

    “目前我军兵力已胜叛军,表面上强大,但从调动之迅速与作战之勇猛来讲实际上不及王敦。王敦妄称‘杀帝’,连月作战已惯厮杀;我军新集,尚未适也。”

    诸人点头。

    陶侃继续道:“是以我军强而弱,叛军弱而强,原来诸位大人想仅仅用‘合力歼之’的办法恐怕难以取胜。”

    郗鉴脸红了。

    王邃敬曰:“陶公有何良策,但请讲来。”

    陶侃淡然道:“文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在下以为正好适用于眼下:一是把敌我双方的定位倒错过来,让王敦来进攻,如此则他的优势将消失,而我军优势正好发挥。”

    诸人击掌。

    陶侃继续道:“二是多打小仗,可以各营车轮进攻,最后才打大仗,决一生死。王敦性急,妄想三下两下就去称帝,我们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诸人皆赞曰:“甚善!”

    王邃注意到了苏峻一直没说话,问:“陶公之策,苏将军有何看法?”

    “无。”

    苏峻忽然怪笑道:“如果王敦真的当了皇帝,不知各位将如何?”

    众人一愣……

    陶侃率先叱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苏将军何出此言!”

    苏峻仰天大笑:“你也反,我也反,你也杀,我也杀,哈哈哈哈哈……”

    声如鹰隼。

    众人失色。

    祖约与苏峻是好友,当下也笑道:“帝,杀帝,杀杀帝,此联绝妙无对。”

    刘遐不乐:“祖将军为何亦如此?尔兄奋威大将军忠君爱国,率师北上收复汉土……”

    祖约冷笑道:“吾兄岂是君辈!北伐者为斯民而伐也,岂是为了昏君!”

    众人目瞪口呆,始知祖约与苏峻二人的思想大大地有问题。

    陶侃脸色铁青:“那你们投王敦去吧,我不拦你。”

    苏峻霍然而起:“王敦何人,值得我去投他?我杀!”

    指王邃道:“你以为我真听王导的话是为他打仗?咄!我为我自己。本将军盖世豪杰,上为天子,下为诸侯,凡是挡路者,杀!”

    众人一听苏峻这话无不心惊肉跳,分明是第二个王敦又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陶侃怒火腾腾,逼视苏峻。

    苏峻甚藐之。

    二人久久对视,帐中杀气渐浓。

    桌上灯火忽明忽暗,如被阴风吹拂。

    祖约按剑,怒目而坐。

    刘遐、王邃、郗鉴三人亦按剑欲拔,那气氛着实紧张!

    忽然一卒来报:“王敦手下大将周昆率骑军五千前来袭营。”

    祖约沉声问:“还有多远?”

    “约在十里外。”

    祖约长笑而起,指郗鉴等人道:“诸君且温酒,在下稍去即返。”

    乃飞身上马,率本部骑军五千迎战周昆去了。

    马蹄滚滚,踏雪如潮。

    王邃等人如坐针毡,手中酒溢沾裳。

    陶侃忽然一笑:“苏将军你看祖将军此去如何?”

    苏峻冷笑道:“叛军岂有生还之理!”

    陶侃摇头道:“不然。周昆不敌祖将军,然而叛军铁骑往来神速,虽遭狙击,必不至于全军覆没。况王敦从不兵行险着,定有后援。依我之见,苏将军亦可前去支援祖将军。”

    苏峻无奈,只好提兵前往。

    二人收兵回营时已是凌晨,帐中诸人正相对欢笑,畅饮美酒,见二人归来满身是血,王邃笑问:“如何?”

    郗鉴指桌上酒,笑对祖约道:“酒温好矣,可惜又凉了。”

    诸人暴笑。

    苏峻不语,忽然挥袖将一物飞甩而出。

    那物黑呼呼的,又似乎毛发飘然,甚是怪异。

    卫兵们皆惊呼,郗鉴、王邃、刘遐三人的笑容立刻僵死在了脸上,退身躲闪不迭。

    陶侃大喝一声,扬手将那物抄在了手中一看,赫然正是周昆的人头!

    诸人失色。

    苏峻狂笑,端起桌上的酒浇了半杯在周昆的人头上,剩下半杯一饮而尽,目生寒风,桌上灯火摇摇欲坠。

    那酒沿人头缓缓滴下,桌上酒食尽污。

    陶侃勉强笑了笑:“二位将军真是好本事,‘温酒斩华雄’,我等皆不如也。”

    于是重新开席,向苏峻、祖约二人庆功。

    王邃战战兢兢问:“不知二位将军对先前陶公之策有何看法?在下愿闻高见。”

    祖约其实对陶、郗诸人并无恶感,当初在建康时与王导更是好友,对王邃亦无不快,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以祖氏兄弟的耿直性格,又岂容胸中有丝毫块垒?

    当下祖约慨然道:“陶公之策高瞻远瞩,分明上策也,在下愿唯马首是瞻。”

    陶侃称逊:“祖将军乃是北伐名将,屡破胡虏,在下甘拜下风。”

    刘遐曾是苏峻上司,这时也斗胆问:“苏将军又作何观?”

    苏峻白眼望天,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王邃、陶侃、郗鉴、刘遐四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一想到即使王敦被除,又该如何收拾苏峻与祖约?

    唉!

    王邃连夜修书一封,遥寄王导。驿舟顺波而下,不日即至建康。

    王导接信一看,没想到前线生变,先前自己的设想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真是大吃一惊。所幸王敦已成末势,不足畏矣。静思良久,王导回信告王邃曰:

    “欲除王敦,须仗苏峻;欲除苏峻,须仗祖约。”

    王邃接信一看这才安定下来,密示陶侃观之,陶侃亦深以为然。

    几天来雪一直还在下。

    庐山就在不远,但大战在即谁敢松懈下来?

    虽有江山之美景,且候他日之游。

    连续三天不见晋军的动静,王敦有些沉不住气了,召诸将议事。

    王含曰:“莫非他们慑于杀帝之威退兵了?”

    王敦大翻白眼。

    王含耸了耸肩尬尴一笑,不敢再说。

    王敦点名道:“谷向风、华一伟,你们二人讲讲看。”

    谷向风分析道:“晋军总帅为王邃,此人素无谋略,他们或是在休整。”

    “休整个屁!”王敦叱曰:“我们休整没有?”

    “没有……”

    “那他休整什么?”

    谷向风不服道:“古法有云:大军远行宜三日一小休,五日一大休,方有力气作战。末将以为晋军极可能在休整,我军趁此良机亦宜小休。”

    王敦怒曰:“杀人还需要休整么?死了你就大休了,你要不要大休?”

    谷向风慌忙饮酒,不敢再说。

    “你!”王敦斜指。

    华一伟道:“杀帝之言是也,晋军定有诡计。”

    “什么诡计?”王敦逼问不已。

    华一伟硬着头皮道:“或是调虎离山之计。”

    王敦笑骂:“调你的头!我军坐守江州、武昌,稳如磐石,又不是抢地盘,他们调什么调?嘿嘿,他们把我军调走,本王正好南下,岂不更好?”

    华一伟摸了摸脖子,颇不自在。

    这时钱凤笑道:“华将军的分析虽不正确,然而答案或许不远了。”

    华一伟憨笑。

    王敦亦笑:“钱大人请讲。”

    自从沈充死后,钱凤自然而然做了王敦酌首座军师,因其才智不凡,又忠心耿耿,王敦亦敬之。

    钱凤肃然道:“王邃虽蠢,王导不凡。王导远在建康遥控战局,晋军势众,不易攻破!”

    王敦暴怒,声如虎啸:“我杀!”

    钱凤亦深深叹息:“当初真该杀了这老头,再生擒司马睿,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抵抗!如今建康已失,各路兵马又已被挡回,实在是可惜。”

    王敦森然曰:“我不会杀王导,我会慢慢地折磨他。他不是喜欢玩吗?看谁玩到最后!”

    骤然曰:“一个月内必须消灭晋军,尔等各自努力,本王大大有赏!钱大人可速速献上计来。”

    钱凤沉吟半晌,缓缓曰:“如我猜得不错,晋军定是想变进攻为防守,与我军轮番厮杀,好养精蓄锐,再寻找恰当时机大举围困我军……”

    大将石泰亦云:“定是如此。晋军将领中苏峻武功最高,陶侃智谋最好。陶侃一向喜欢以柔克刚,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王敦大笑:“我喜欢老谋深算的家伙!”

    问陶侃设计有何疏漏?

    钱凤分析道:“某年月日,陶侃与邓岳在广州入山剿匪,围其三面,网开一面,结果反而使土匪全部生逃。”

    华一伟忙问:“这是为何?”

    “陶侃以为网开一面便可诱敌全歼,殊不知土匪成千上万杀出缺口,势如山洪锐不可挡,晋军弄巧成拙,伤亡惨重。”

    王敦呵呵大笑:“八卦阵中死门即生门,生门即杀门,最严密处即是最疏漏处,最危险处即是最安全处。幸好陶侃这一招启发了我,妙哉妙哉!”

    诸将奋然,问计将安出?

    王敦满脸风云:“陶侃欲避我军锋芒,我军偏以雄兵取之。他们打车轮战,我们也打车轮战,轮番宰杀晋军各部精锐;与此同时,我军再分兵十万直下建康,不再与陶侃、王邃纠缠,杀杀杀!将王导司马睿全部杀死!文武百官亦一个不留!”

    诸将拜服:“杀帝谋略,诸葛孔明亦不及也!”

    王敦冷笑道:“诸葛村夫有何智哉?当时之势不可联吴抗曹,而应先灭江南再行北伐,则大事可为矣!又,蜀军出祁山时,诚应如魏延所讲,经由子午谷直取长安,则曹阿瞒老命休矣!凡立大事者不可多绕圈圈,直捣黄龙方为上策,成则成,败则败,大丈夫快意恩仇,有女人就上,有仇人就杀,岂不痛快,哈哈哈哈哈!”

    帐中笑声飞。

    帐外雪花飞。

    惊起满空烟云。

    王敦乘兴而起,舞刀于大雪之中。

    刀光寒。

    雪光寒。

    纷纷洒洒,飘飘扬扬,若苍龙狂舞。

    诸将皆豪气干云,杀气冲九霄。

    第四日,雪晴。

    太阳把大地晒成了一个烂泥坑,四处江山如窟窿。空气干冷干冷的,远处的树林呼呼地响。

    不是风吹。

    而是树枝上的雪堆一块块掉下来,闪动了树桠。

    一木震,百木响。

    一蹄起,万马荡!

    “哗啦啦!”

    王敦大将石泰领军一万,飞花溅玉来攻晋军。

    晋军车轮组合的第一轮是郗鉴。听说石泰来攻,王邃陶侃诸人也没多想,即令郗鉴率军迎敌。

    郗鉴之军原是建康城卫戍士卒,多由官商子弟混合而成,平时骄气凌人,此时一见叛军架势,都甚胆寒。

    叛军“啊啊”大吼杀过来,晋军则在雪地中无声地放着小跑,幸亏前锋铁骑精神抖擞,不畏强敌。

    石泰使粗铜棍,棍长一丈,重三十斤,胯下之马乃是胡种良马“大宛骝”,马高七尺,跑动如飞。

    两军渐近,各自停下。

    郗鉴令大将雷青上前。

    雷青舞刀提马,“踏踏踏踏”疾冲而来。

    石泰猛扫手中铜棍……

    “呼!”“呼!”

    三丈之内狂风大作。

    雷青刀尖破风而入,滑身逼近。

    石泰纵马飞腾,长棍下击如山倒。

    雷青反手一削……

    然而山倒不可削矣!石泰只一棍,即将雷青之刀磕飞,棍头再一绞一截,正中雷青脑门……

    雷青翻身倒地,软如糖泥。

    那马急逃,石泰“轰”地又是一棍捅进马肚,那马惨叫,鲜血喷涌如潮,冲雪成沟。

    石泰狂笑,挥兵大进。

    郗鉴又气又怒,亦是挥兵猛攻。

    两军混战。

    晋军不敌叛军,不多会儿即丢下一堆堆尸体往后撤退。其实晋军铁骑杀伤力甚强,只可惜步卒完全不行!

    叛军两骑杀一骑,一卒当五卒,晋军自然溃败。

    郗鉴左腿中箭,仓皇赶卒回营。

    石泰紧追不舍,幸有祖约前来相救,郗鉴军始存小半。

    石泰耀武扬威地回去了,这边的晋军将领们大感忧愁。次日由祖约战石泰。

    祖约之剑法已臻上乘,然而马上功夫未能称上将。石泰棍法虽不精,但仗着蛮力惊人,兵器怪异,左扫右扫,前赶后推,三下两下就把对方逼退。

    三十招下来祖约渐渐不支,无奈中只好以“飞剑式”破敌,暗无声息中,长剑离手飞去……

    石泰急忙拍马转身。

    那大宛骝极为灵活,轻轻一转就已首尾倒置,往旁逸出一尺许。

    然而飞剑至矣!

    剑光一闪,穿过蓬乱扬起的马尾,正中石泰后背。“啷啷!”那盔甲上的护心镜顿时被震开,碎成两片、四片、八片……

    灵镜破,长锋入,一剑穿心。

    石泰临死再一扫,“叭!”祖约前胸中棍,急忙提气倒飞,跌人了士卒中间。待他重新站起时,已是三日后。

    此役祖约虽克石泰,自己亦身受重伤,两军混战死伤相当,晋军未占丝毫上风。王邃深为忧虑。

    第三阵由陶侃对谷向风。

    谷向风一上阵就放箭乱射陶侃,中其盔缨,两军哗然。

    陶侃见谷向风不守战规,勃然大怒,拈枪杀出。

    这时谷向风又是一箭射来,陶侃猛地一喝……

    “呔!”

    枪尖对箭尖,猛地将那箭“哨”地碰回,斜插在了雪地上。箭身全没,只露箭尾,可见其劲道之刚强。

    谷向风呆了,两军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晋军欢声如潮:“陶公神枪,叛将命戕!”

    谷向风闷声不响,挥戟来劈。

    陶侃威风凛凛,从容迎战。两人大战一百回合不分胜负,两军皆叹这老将军不减黄忠之勇,远过桓彝。

    谷向风久战不下,杀得暴躁,忽然变招,以戟法为叉法,呼啸投刺。

    陶侃银枪一带,带出白练千条,梨花万朵,飘飘袅袅中已把对方兵器锁住。

    谷向风不能进,抬臂抽戟回防。

    陶侃哈哈大笑,枪竿起伏如巨蟒穿林,洪洪摇摆中惊起满林花飞蝶舞……

    谷向风大惊,化戟法为鞭法横盖下来,欲截巨蟒。

    “嘘嘘!嘘!”

    巨蟒吐信,越栏而过,舔中谷向风右颊。

    谷向风中枪,面部一片冰凉……

    陶侃奋起神威,将谷向风扎成了稻草人,僵倒在地。

    晋军狂喜,踊跃欢呼。

    叛军急退不已。陶侃挥兵掩杀,叛军伤亡甚巨。

    王邃等人闻讯大喜,飞鸽传书向王导。

    王导连夜将鸽书献之司马睿,第二日大声地在朝会上宣读。见前;军报捷,君臣大乐。

    王导又思王敦主力至今尚未全动,或是已经偏师南下,乃调兵两j万西路阻之,同时飞马传令,命王邃火速侦察,调兵截杀王敦南下之:军。

    王邃接令不敢耽搁,召诸将商议。

    陶侃奋然曰:“战局已明,可提前决战!不知王敦主力是否真的;已经南下?”

    刘遐沉声道:“谍报已近宣城。”

    陶侃霍然起身:“可速往逐之!”

    王邃表示同意,问诸将,皆无议异。

    郗鉴细问:“此地叛军犹有几何?”

    陶侃曰:“约有十万。昨日之战我军已挫其锐气,不是陶某夸口,半月之内即可肃清。”

    “好!”王邃击案道:“即由陶公率兵十万剿灭此地叛军,王敦主力则由……”

    说到这儿,大家都望着苏峻笑了。

    苏峻也笑了。

    那笑容怪怪的,似乎在说:该我了?杀王敦,没问题!然后呢?哈哈哈哈哈。

    大家见苏峻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知他胸有成竹,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最大的希望便是衷心祝愿苏峻与王敦这两个煞星全力火拼,来个同归于尽。

    当下王邃授令苏峻为前锋,统领祖约、刘遐、郗鉴四部兵马共二十余万人马火速东进。

    王敦一路屠杀,渐近宣城,正兴奋不已,忽遇一支晋军来袭,急忙摆阵相迎,但不等他把阵摆好,晋军又飞速远去,一进一退间已击杀叛军数千。

    王敦气急败坏,引大军逐之。

    “轰隆隆!”

    车马渐入山中,四周尽是枯树荒草,地势甚险。

    钱凤提醒道:“大王须防火攻……”

    话刚说完,前方已是大火飙起。树成火树,草成火网,连山连片向叛军熊熊烧来。

    诸将欲退,王敦大笑曰:“火有何怕?冲!”

    竟不顾士卒马匹生死,以人潮冲灭火墙,生擒晋军数千,皆沉于深潭。就地开饭饱食,然后又浩浩荡荡,引军攻打宣城。

    宣城驻军守将正是王彬,与王敦、王含、王邃、王导皆为堂兄弟,此时见王敦攻来,急忙登城喊话。

    “处仲不可造次!我奉丞相之命守此城,你我兄弟也……”

    王敦笑极,顾左右曰:“他还想跟我做兄弟,真他妈的好玩。杀啊!”

    叛军将领都笑得歪歪斜斜的,领兵攻城。

    晋军放箭,叛军亦放箭,两军对射良久,各死千人,胜负不分。王敦也不着急,收兵回营。

    次日王敦以“连环火箭”烧城。

    千箭万箭如火龙熊熊飞舞落入城中,不多久城中的房舍树木便烟火大起。百姓惊恐乱窜。

    王彬急忙领军灭火,城头守军亦甚畏火箭,不敢露头,皆隐于城垛之下。

    王敦大笑,命叛军登云梯:“上!”

    无声无息中城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叛军,皆躬背攀援,望去如冬猿越岭。

    幸好王彬亦曾受高人指点,早备有“护城铡”,专门对付敌人云梯攻城。

    其法为:制长铡五丈,刀锋甚锐,铡背上每隔一尺生一环,以数十人提环带铡,置于城头,一铡刀下去便可斩断数十架云梯。

    当下王彬命士兵们火速摆好护城铡,一齐铡云梯,只闻得“咔嚓”连声,云梯皆毁,叛军纷堕,死伤无算。

    王敦没想到王彬会这个,一时无法。

    钱凤沉声道:“用软绳。”

    于是叛军皆以箭雨护身,飞甩出软绳挂于城垛,然后又一个接一个攀援而上。

    软绳是贴在城墙上的,晋军护城铡无法利落地铡断软绳,急忙用手去解。但绳头有毒,沾指便死。晋军大怖,不敢上前解绳,眼睁睁地看着叛军一个个仰着脸爬上来。

    王彬急令投以火炬。

    但这时正是寒冬,天气正冷,那火炬呼啸而下,叛军竟然毫不害怕,只管往上爬。前面的士兵被火烧着了,后面的士兵竟以之取暖,吊在软绳上烤火,一会儿便把尸体攥掉,继续爬。

    晋军见叛军皆如妖魔,完全不顾人命,皆大骇不已。

    叛军软绳是用药物浸过的,火烧不着。后面跟上的士兵又都戴着头盔,不惧火堕,一时之间叛军狂声喊叫,拉着软绳在城墙壁上“蹬蹬蹬”猛跑,转眼即至城头。

    王彬急中生智,命士兵泼水冲之。

    “哗忽!”

    墙头飞瀑。

    若银练狂舞。

    此时天寒地冻,那水从高处重重冲下,把爬墙的叛军士兵冲得纷纷仰倒下堕,未堕者皆凝为冰人矣!

    软绳亦化成冰绳,再也无法攀援。

    晋军拍手称快。

    城下百姓排队送水上城,络绎不绝。

    王敦大怒,以“金铜人”撞城。

    其法:以精铜铸巨人,高一丈,平放即为长一丈,重一千斤。巨人头部是尖形,双足连骈,两手亦前折如矛。因金铜人太重,以八匹马战车运之,用时以刀砍马臀,马负痛狂奔,连车带马运着金铜人飞撞城墙,杀伤力极大。

    “轰!”“咚!”“咣!”

    一时但闻雷声轰鸣,城墙被金铜人撞开了花,三下两下就摇摇欲堕了。

    城头晋军百姓都傻了眼。

    王彬长叹,欲引军出城决一死战……

    王敦正攻得兴奋,心中忽然一紧!

    不经意间回马一望,远处的丘陵中似有杀气冲起……

    树木青青,皆含杀意。

    天空高远,皆藏杀机。

    再瞑目一听,似闻万马之声。

    浑浑沌沌中,王敦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图像:

    野蛮、雄壮、满脸都是骨头撑起,撑得眉毛胡子头发皆纷披四散如野猿……

    其人手掌如刀,掌中又有刀,迎风生寒……

    苏峻!

    王敦猛一睁眼:是苏峻来了!好,来得好!

    当下一打手势将大军撤走,回迎苏峻。

    钱凤建议留兵一万,王敦点头命王含继续攻城。

    见王敦大军已走远,城头王彬急忙令手下神箭手一箭把王含放翻,趁叛军混乱之际,率军出城。

    两军战于城下,各自死数千人。然而这比起王敦与苏峻之战来,尚不及其零头!

    其时,风吹草偃,大野一片平旷……

    两军皆面无表情,肃然对立。

    王敦布以“飞龙”之阵,苏峻命刘遐出阵以“游军”击之。

    刘遐心中大骂苏峻用他来打头阵,但大战已经开始,谁还敢退却?只得硬着头皮上场,领一万游军侧击王敦偏锋之师。

    王敦一瞟,冷冷微笑,指大将苏彦曰:“你去!”

    苏彦亢然擎枪,引五千骑军从飞龙之尾逸出,直冲刘遐军。

    刘遐见叛军说到就到,急忙拦截。

    于是两军成了纵横交叉之势:叛军纵,晋军横,如大河人海,冲出一道深沟。

    苏彦所引全是骑军,刘遐的游军则是步卒、骑军各参半,很快不敌,弃下数百具尸体,仓皇回大阵。

    王敦一指,苏彦引军再深入。

    苏峻忽举黄旗,晋军大退不已,腾出了一片空地,郗鉴军顿时围成一圈,将苏彦军密封于阵中,以毒箭环射之……

    苏彦军皆死。

    王敦不能救,怒发冲冠,拔刀亲出。

    “呜呜!呜!”

    毒箭之阵又至,王敦无奈,引军退去。苏峻亦不相追。

    晋军欢声如雷,欢庆初胜。

    苏峻面无表情问祖约:“士少可知我军为何小胜?”

    祖约笑曰:“以横破纵,诱敌深入,然后封杀之。鹰扬将军布阵大有兵圣之遗风!”

    苏峻大笑:“孙子兵法小道耳!”

    刘遐心中着实恼火:你他妈用我当诱饵,刚才要不是老爷跑得快,险些做了苏彦的枪下之鬼。

    郗鉴这时忽问:“叛军只不过损失五千兵马,王敦为何逃走?”

    苏峻道:“此为王敦骄敌之术也。他故意让我军轻胜,然后再战。”

    诸将点头,见王敦如此狡猾,皆大感棘手,刚才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在王敦这样的人面前盲目乐观只意味着死!

    祖约问:“可有破敌之计?”

    苏峻冷然道:“我尚未有。不过……”

    刘遐、郗鉴诸人被苏峻看得发毛,心中大不自在。

    苏峻缓缓道:“我尚未有破王敦之计,但我想王敦倒已有破我军之计了。”

    郗鉴听他这话怪怪的,连忙问:“他有何计?”

    苏峻望天曰:“如果我是他,定会使离间计。”

    “离间计?”

    “然也。我军共有四部,如今虽暂由我指挥,难保各部将领没有异心。王敦又曾是司马睿的大将军,我军将领中遍是他的昔日手下,如果他要策反谁,那还不是易事?”

    祖约点头道:“有道理。”

    郗鉴刘遐二人则大大地不以为然,心想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希望我们都听你的话?我杀!看你能狂多久。等破了王敦,咱们慢慢算账。

    当下郗鉴冷笑道:“苏将军言之有理。刘大人!你若被王敦策反了,可别拉上我。”

    刘遐怒曰:“要反大家都反!真搞不懂打来打去为了什么!”

    苏峻大笑:“为了司马睿呀,你们都是大忠臣。”

    郗鉴冷冷道:“那你呢?”

    苏峻笑曰:“我也是大忠臣。”顾祖约曰:“君兄若犹在,岂容王敦猖狂!”

    祖约称逊:“王敦蓄意反叛久矣,一旦爆发则力量刚猛,不易剪除。苏将军兵法精深,且能豫知敌谋,岂惧王敦哉!”

    郗鉴刘遐二人见祖约昏了头,与苏峻做了死党,皆嗤笑而去。

    这晚刘遐回营,手下来报:“大人!丞相使者前来。”

    刘遐有些吃惊:丞相有事为何不直接找王邃陶侃或苏峻,偏来找我?莫非有什么变故?

    急忙冠带一番,前去见那使者。

    只见那使者白白胖胖,望去五十岁左右,满脸是笑,见了刘遐远远地点了点头。

    刘遐见此人高深莫测,心中好生不安,快步上前行礼:“参见大人!”

    那使者也不离座,随手指刘遐坐下了,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示意刘遐开读。

    刘遐有些犹豫:“这……”

    “此为丞相手谕,我的来意你读过便知。”

    “是。”

    刘遐拆信一看,果然是王导手迹,相印赫然,当下细细地读……读……读。

    读过之后刘遐不觉已是满头大汗,双手颤抖,信纸率作响。

    那使者肃然问:“你明白了?”

    刘遐齿战:“下……下官明……明白。”

    那使者笑了:“你明白就好。”

    忽又森然道:“刘大人休要泄露此事,否则丞相一怒,不可收拾矣!”

    刘遐额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滴:“是是是。”

    那使者道:“你把信烧了。”

    于是刘遐命侍者掌灯近前,亲自把信烧了。

    那使者又道:“还有他。”

    其音阴冷,闻之令人心悸神衰。

    掌灯侍者忽然瞟见那使者肥胖的脸上闪动着一双绿汪汪的眼睛,急忙闭眼,全身发软发烫,大是哆嗦……

    刘遐一咬牙,拔剑将侍者斩倒。

    灯油泼地,侍者血尽燃。

    帐中一下子充满了鬼气。

    刘遐隐隐觉得这使者不大对劲,鼓足勇气问:“大人!丞相让我投王敦,不知此举何意?”

    那使者叱曰:“亏你在外带兵多年,连这也不知!丞相并非让你投王敦,而是借王敦之手除苏峻,以免后患。然后再调来陶侃灭王敦。”

    刘遐更疑了:“为何不让苏峻现在就灭了王敦,再让陶侃灭苏峻?”

    那使者笑了:“苏峻现在就灭了王敦必会坐大,到时十个陶侃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刘遐大悟:“是是是。”

    那使者又悄声道:“丞相观察诸将久矣,唯见刘大人堪称良臣,故命在下托以重任。望你好自为之!”

    刘退受宠若惊,一想到可以趁此机会除去苏峻了,心中大快,当下跪地称谢,誓死奉命。

    那使者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今晚就出发吧。”

    刘遐此时大脑里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竟然就答应了。

    当下二人出营清点兵马,也不说明原因,即将十万晋军带走,投向了王敦。

    郗鉴夜巡,忽闻前方兵马嘈杂,急忙拍马带亲兵上前询问。谁知尚未近身,即被乱箭射回。

    郗鉴大惊,飞马去看刘遐兵营。

    兵营已空,四处一片狼籍。十万大军竟然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原来漫山遍野的帐篷转眼消失……

    地上唯见旷野。

    天上唯见冷月。

    夜沉沉,寒气逼人……

    郗鉴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傻眼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飞马回大营,招祖约、苏峻商之。

    祖约亦吃惊:“莫非刘遐单独行动了?”

    苏峻咧嘴一笑:“我认识他几年了,他哪儿有勇气敢单独行动?定是被王敦派人说降或骗过去了。哈哈哈,真他妈的邪门!我说王敦会派人来策反吧,说来就来了!”

    郗鉴晕晕乎乎地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会吧?”

    苏峻冷笑:“你会不会死?”

    郗鉴语塞:“你!”

    苏峻恶狠狠道:“阁下自然会死,刘遐也自然会投敌。厉害厉害,王敦随便派一个人就把刘遐的十万大军拉走了,真他妈的痛快!”

    祖约叹息道:“王敦倒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劝降刘遐的或是钱凤。”

    “钱凤?”

    “钱凤原是吴兴儒生,昔日去建康买官不成,反被顾荣、陆玩等大族所戏弄,一怒之下便投了王敦。钱凤儒术精深,得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之真传。又能纵横术、医术、易容术,一身万变,实是妖人。江湖中有人称之为‘妖儒’。”

    “妖儒?儒妖?”

    苏峻哈哈大笑:“我喜欢妖儒!我喜欢儒妖!孔孟皆儒妖也!”

    乃出营观月望气,仰首长笑:“明日又是一番大战!”

    复回望兵营叹息不已:“乖乖阿兵哥,可怜你们今夜有头睡觉,明日就无头睡觉了。不过不用头也能睡觉,这倒也是件大好事……”

    晨起匆匆,两军对峙于荒原。

    冬雾苍凉。

    两军将士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紧紧逼视对方。

    马不鸣。

    人无声。

    红日冉冉升空……

    布阵毕,王敦狂挥刘遐头颅,纵马至阵前,长笑如枯枝刮石:“苏峻你看这是何人首级?”

    晋军皆胆寒。

    苏峻缓缓出阵行至王敦面前,细细鉴赏刘遐头颅:“这是刘遐首级。”

    王敦见苏峻竟敢直走到他面前,倒是一愣,咧嘴笑道:“苏将军所见不差!”

    两军将士见主帅零距离接触,几十万颗心脏一齐狂跳不已!

    苏峻一笑:“刘遐今年四十五岁,身高七尺五寸,体重一百一十二斤。按头颅与身体的比重是十一比一算,刘遐的首级大概是十斤一两。不知杀帝杀此人时称过没有?”

    王敦呵呵大笑:“虽未称过,大概也差不多。经我之手的头颅实在是太多了!听说苏将军以前好吸人髓,来,我给你!”

    一挥手,将刘遐首级飞掷而出。

    苏峻十指反转,划出两股强风,一推一送,将那首级“轰”地击得粉碎。

    毛发纷飞、血肉四溅中,二人各自带马飞起后退十丈远。

    王敦大喝:“苏峻,你想如何战法?”

    “且慢!”苏峻道:“刘遐那十万兵马你如何处置了?”

    “你说呢?”王敦狞笑不已。

    苏峻皱眉,胸中杀意大起,掌心体气逸出,微微温暖。

    这时王敦身旁闪出钱凤,向苏峻笑道:“都活埋了!”

    苏峻大怒:“那我也活埋了你!”

    “嗤溜!”飞去。

    “嗤溜!”飞回。

    一晃之间,已把钱凤抓在了手中!

    仓促间王敦不及援手,只好干望着。

    苏峻一把擒住钱凤就往地上猛掼……

    钱凤连“啊”都来不及就脑门大开,五官分家,与地面亲得嘴唇稀烂,死了。

    叛军望着苏峻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不亚于王敦之猛,皆心生寒意。

    晋军见苏峻一出手便收拾了王敦军师钱风,为刘遐与十万兵马报了仇,欢声如雷。

    王敦脸色阴沉,叱曰:“杀!”

    前锋铁骑五千“轰轰轰轰”冲向晋军。

    苏峻早有准备,高举红旗,晋军顿时朝两面分开,王敦铁骑收不住脚,还往空地冲出老远才刹住。

    然而迟矣!

    苏峻手下大将程德言率长钩营上前,逢马斩腿,逢人钩脖,专破铁骑军。

    王敦见势不妙,又召五千弓箭手阵前猛射。

    “丝!丝丝!丝丝丝!”

    一箭飞,双箭啸,千箭万箭如雨罩。

    晋军前部伤亡惨重。

    苏峻急令郗鉴派出“神行战车”迎敌。

    其法:以铁为车,宽三丈,车不用马拉,人从后推。以木为板,罩于车前车后。人居其中,箭不能伤。车前有数十个眼孔,长矛便从中穿出,只露矛尖,矛竿可长可短,人在车内随意抽动。

    此车短距离作战,威力无穷!

    郗鉴一下子派出了全部神行战车一千辆,由四千名精壮士兵跑步推着,“轰隆隆”驶向叛军。

    叛军弓箭手急射之,都射在了木板上。

    转眼间一千辆神行战车已冲人叛军阵中,一车长矛一扎便几十人,一千辆战车一下子就扎死好几千人,叛军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王敦沉住气,带精兵连杀近百名逃兵,止住了军队后退,然后命大将石敢当率五千勇士从侧面解决那四千名推车的晋兵。

    石敢当身高八尺,快跑如飞,当下领五千勇士杀人车林之中。

    那四千名晋兵又要推车,又要还手,渐渐不能敌,死伤甚重。车中士兵一看情况不对,也钻出了车与叛军对砍。战车卡住了。

    王敦见机不可失,亲帅大军以人海战术将其迅速瓦解,然后大举进攻苏峻。

    苏峻与祖约、郗鉴三军尽出,呼啸生云。

    若干年后,郗鉴向儿子郗昙与女婿王羲之讲起此次战役来,犹叹息不已:

    “此役,我军将士几乎死亡过半,惨烈不可言状!王敦之罪真不可恕也。”

    王羲之为父辈出了像王敦这样的人大感耻辱,凝眉不语……

    郗昙问其父:“最后一战如何?”

    郗鉴出神地眺望窗外,见白云飞来,悠然曰:“我打头阵很快兵马折尽,祖约、苏峻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合攻王敦。因去了刘遐,我军势单,渐渐不敌叛军……”

    郗昙急忙问:“那怎么办呢?”

    “无他,死战耳!”

    郗鉴奋然曰:“我军将士以一当二,血战叛军,渐渐又把战局扳平。苏峻见机不可失,派出最后一万预备兵马从山后杀出,锐不可挡,王敦军大乱……”

    郗昙神往:“那苏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么厉害!”

    郗鉴叹道:“祖逖、刘琨、王敦、苏峻可称我朝四大名将,祖逖雄,刘琨豪,王敦狂,苏峻勇,皆难分高下。要讲打仗之谋略,四人各有千秋;若以武学修为论英雄,苏峻仅在祖逖之下。”

    王羲之这时不由忆起了当年与祖逖交往时的情景,甚是惆怅。

    噫,故人往矣,唯有英名长存世间……

    郗昙急问:“苏峻战王敦,孰胜?”

    郗鉴肃然道:“王敦身为杀帝,自然不凡。苏峻若非有祖约援手,亦未必能胜……”

    “祖约?”

    “祖逖之弟也。”

    浓烟滚滚的战场上遍是尸体。

    苏峻手下十大战将一齐出动,专挑王敦的大将攻击。

    高柔落单,匹马出逃。

    忽见一人飞马而至,大喝道:“叛将留下命来!”

    高柔反手就是一剑。

    轻飘飘。

    轻飘飘。

    轻飘飘的剑随风荡漾,轻飘飘的血如花开放。

    那人也是一剑反切,伤高柔左手。

    只见这人满脸英气,气宇轩昂,若画中豪杰。

    双眉高举,眉锋如刀。

    双目炯然,眼仁似寒冰。

    “呔!”

    出口如雷震。

    高柔见这人正是祖约,吃惊不小……

    祖约冷冷问:“你是‘飘柔一剑’高柔?”

    高柔傲然曰:“正是高某!”

    “我不杀你。你把剑毁了,我就让你走。”

    “哦?”高柔运气封穴,已将左手血伤凝住,全身蓄劲,只待忘情一击。

    祖约凝视高柔眉心:“你眉心发黑,这说明你平时练剑不得其法,以至毒气上窜。尔之剑非正道也,唯有拜于我门下方可解难,否则三月之内就会毒气攻心而死。但你杀人太多,我不会收你。”

    “我也不会收你。”高柔冷冷道:“你的话太多了。”

    祖约忽笑:“我此时心中静定如山,说多少话都不会伤元气。你则不然。你此时心中起伏难平,多言则中气乱矣。所以你不希望我和你说话,只盼我出手,是吗?”

    “你!”

    “你看你,一急之下眼光都散了,这怎样对敌?尔非剑道中人,只会杀人,不配使剑。”

    “剑为何物?”

    祖约不答,反问道:“尔知嵇中散否?”

    高柔亦颇好读书,当下笑道:“谁不知嵇中散!竹林贤士也。”

    “那你可知中散三绝?”

    “何为中散三绝?”

    祖约见他不知,乃细细释曰:“一绝:嵇中散诗文大雅;二绝:嵇中散琴道高深;三绝:嵇中散剑道超凡,独创下古今莫御的‘道家剑法’。”

    “唏……”

    高柔吐气。

    祖约知他呼吸已乱,缓缓道:“就其剑法之飘逸来讲,可谓‘风流剑’也;就其剑道之浩大来讲,正是‘圣人剑!’可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高柔大汗淋漓:“你会道家剑法?”

    祖约一笑似蝴蝶开翼,华光烂兮,奇彩溢兮,可见其中气实在是充沛。前段时间被石泰扫中的那一棍显然已经痊愈。

    高柔当下大是惶恐。

    祖约曰:“道家剑法,法剑家道。嵇中散传其女袁霜,袁霜传其女阮云,阮云传葛仙翁,葛仙翁传罗浮子与罗浮女史,罗浮子与罗浮女史传刘琨将军与吾兄,吾兄传吾……”

    高柔忽笑:“好大来头!但你却不如尔兄,否则何有苏峻与杀帝张扬之日。”

    祖约生平最恨的就是自己先天不足,剑道始终不能大成,当下听高柔揭其痛处,即使他定力再好也不由得勃然大怒!

    “叛将找死!”

    一剑西去。

    若红日西沉。

    大海云潮起,扶桑叶纷纷。

    高柔双手抱剑飞升,叱曰:“醉剑式!”

    剑如壮夫行酒,左杯右盏,上可揽日月。

    “哨啷!”

    双剑合鸣,这一招算是平手。

    祖约见高柔变“柔剑”为“刚剑”,乃以“钝剑”破之。

    高柔剑锋呼啸,又是一剑击来。

    似雨。

    似锥。

    似陨石的底部锐角突露……

    雨泻瓦。

    锥人棉。

    陨石飞坠,陷于大地。

    祖约以钝剑破刚剑,立挫其锋,高柔剑尖一折,已成断剑。

    祖约甚喜,大喝一声,竟以“锤法”使剑,举剑如铜锤,重重向高柔闷声砸来。

    “残剑式!”

    高柔即以剑断处为剑尖,以长剑为短剑,凌厉攻出“柳舞断桥十二式”。

    柳条青青远山明,柳舞断桥水无声。

    风亦无声。

    祖约应变奇快,马上还锤法为剑法,人化为鱼,游于南溟,倏尔之间大波涌起,大风吹至,大海如万山起伏,风浪滂沱中大鹏鸟如巨席无声飞出!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风在斯下矣。

    高柔正舞得痛快,忽觉头上一黑……

    天阴了下来。

    不是天色阴,而是剑气深。

    高柔急忙提气,想要使出“弃剑式”,但中气已不足,混乱中眉心的那股毒气轰然倒灌进了大脑,直呛得他满眼金星,双耳齐鸣,疼痛之极,不知不觉中已把剑扔在了地上,双手乱抓。

    “呼!呼呼!”

    大鹏鸟舒卷而过,翼风扫中高柔。

    高柔死。

    祖约用力过猛,好半天才刹住手脚,对道家剑法中的庄子剑威力之大也甚感吃惊。

    待祖约赶到另一边时,战场上空苍鹰又起。

    不是苍鹰,是苏峻在空中盘旋。

    不是苏峻在盘旋,是他的刀在盘旋。

    苏峻坐在刀上,盘旋的刀上。

    王敦侧身化为龙,一刀在手,风云纵横。

    祖约见二人尚未交锋,心中庆幸得以观战,轻轻地坐在了一具尸体上静静地看着。

    战场上只有尸体。

    远处两军犹战,渐渐接近了尾声,喊杀渐弱……

    而在此处,厮杀方起!

    王敦下视,忽见祖约闯入,心中大怒,弹指穿空,欲以罡气伤祖约。

    祖约岿然不动,似江心之石。

    江流石不流。

    舟过无痕。

    王敦见祖约亦好生了得,当下颇为忌惮。决心先收拾了苏峻,再除祖约。

    苏峻乘刀已盘旋而至……

    似鹰翔于九天之上。

    又似大蝙蝠游于洞穴之中。

    姿式怪异,刀风阴冷。

    王敦倒挂于半空,长刀左开右舞,划出一片风墙。

    “嗡!”

    两股刀风绞在一起嗡嗡作响。

    王敦飞身而进,似苍龙脱于渊。

    自由灵动,全身舒展。

    举刀如火炬,熠熠生辉。

    苏峻乃立于刀上,正面迎敌。双掌壁立如岩,掌风激荡而出。

    王敦见苏峻还不握刀,大怒!下斩苏峻天灵。

    苏峻已有掌风护体,乃从容举刀相向。

    风云翻滚中两刀轻轻擦过……

    似琴弦自响。

    似镜光独照。

    似山顶之石忽然逸出一缕青烟……

    上萦白云,下萦碧渊,中萦脉脉流泉,氤氲满山。

    二人错身而过,八肢旋舞中各自轰然落地。

    祖约刚好坐在了二人中间。

    不待王敦进逼,祖约亦出剑!

    剑气萧森。

    似万山叶落。

    又似万水沉沉。

    碧影映天心。

    幽蓝如儿时梦。

    王敦以袖掩面,手中之刀破空而进……

    “嗤嗤!”

    交手之下,祖约的剑气将王敦的衣袖划得稀烂纷飞,而王敦的刀风也刮伤了祖约的脸!

    祖约急退如蜂鸟……

    苏峻飞身而至。

    势如钱塘之潮,潮头浪花三叠。一身万象,一刀幻化为千刀万刀,刀刀如明镜,不见刀刃。

    但刀之刃即在镜中!

    王敦大喝:“杀!”

    刀出火。

    灼其镜。

    亦灼其镜影。

    镜影碎,影絮飞。

    苏峻刀刃弹出。

    好细的刀刃!

    似巨石中的裂缝!

    似巨石裂缝中的一缕阳光!

    只一照,巨石通明。

    只一刀,空气尽染为碧色。

    血飞。

    如蝶舞。

    如蝶舞于落花。

    王敦被苏峻斫伤左臂,血冲飞。

    人亦冲飞。

    王敦抛髯腾起,与血共舞空中。

    手中大刀摇曳,刀背上青光一闪,映得二人瞳孔大开!

    王敦金甲狂舞。

    苏峻战袍翻飞。

    二人手中之刀呼啸相向。

    战到此时又如上次交手的情况了,但不同的是上次两把刀互相砍入焊为了一刀,如今却是……

    狂奋中,怒目里,苏峻运起“荒蛮神功”,忽化刀法为开山斧法,全部力量运于刀尖,抬臂砍下“轰啷啷”!

    王敦大喝:“杀!”

    亦是运起十成功力,率先砍入苏峻刀中。

    “哨!”

    苏峻手中之刀那细如发丝的刀口竞被王敦破成两片,左右分开如薄纸。

    王敦狂笑如老猿……

    但定睛一看,他忽然笑不出来了。

    倏尔间苏峻竟趁势抓住那被破成了两半的刀:双刀!左挥右卷,“嘿嘿”狂击王敦!

    似巨石忽然把裂缝自动合上。

    似阳光忽然消失。

    乌云深。

    杀气寒。

    双刀魔舞似鹰旋!

    王敦大惊,转刀如月,欲破其阵。

    但这时,不远处的祖约忽又一剑袭来……

    如雨夜流星,一泻千里。

    苏峻更是双刀舒展,恰似苍鹰举翅翱翔于高原上空,忽见猎物,急急敛翼俯冲而下,双目如电如雷如飞瀑……

    烟云从身旁飘走……

    万山退去……

    大地迎面扑来……

    那猎物毛发历历可见!

    王敦骇极,欲化龙而遁走……

    然而迟矣!

    “轰隆”……

    六合之中霹霹大作。

    恶龙枭首,断颈上黑血如双线冲出,高入云中,奇臭难闻。

    王敦临死还摸着手中之刀,似乎杀瘾犹未足。

    苏峻与祖约细看良久,长歌远去。

    王敦之乱即平,天下得以暂宁。

    山中人殷浩曰:“此役,王丞相乃是最大赢家。司马睿再次威风扫地,王氏一族虽失王敦、王含、王应,然王邃、王彬、王章诸人又继高位,王丞相更是声名无以复加,权势远在皇帝之上,百官震服……”

    其友青松子曰:“王丞相胸怀淡远,非好名利之徒也。盖不得已而为之。”

    殷浩点头:“然也。王丞相以道为本,以儒为用,兵法亦是上乘,从始至终都是他掌握全局。譬如以苏峻破王敦,即显示其见识不凡。若换他人,必用陶侃。陶侃岂敌王敦,晋军当覆灭。然后苏峻又趁机作乱,天下毁矣。”

    青松子曰:“然则王导将以何术破苏峻?”

    殷浩笑曰:“已有伏兵矣。”

    “伏兵何在?”

    “祖约也。祖约与王导关系甚好,王导一开始就伏下了祖约在苏峻身旁,此为诸葛孔明‘伏马岱而斩魏延’之计。哈哈哈哈,苏峻授首之日亦不远矣。”

    青松子亦笑。又叹息曰:“王导为人太阴沉,城府深藏,恐非君子。”

    殷浩正色道:“君言差矣!王丞相力挽狂澜,以非常之手段解决非常之事,虽然两面为人,似极圆滑,但这正是破敌解危的唯一方法。取栗于火中,游刃于牛内,不可不圆滑。老子道德经之旨即以阴柔为上。老子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是谓配无,古之极也。’庄子所云壶子绝学,略同于此。”

    “壶子有何绝学?”

    “郑国有神巫日季咸,知人生死寿夭。列子引壶子见季咸。凡三次,每次皆不同。壶子先示季咸以‘地文’,季咸见他面如湿灰,认为必死;第二次壶子示季咸以‘天壤’,季咸喜曰:‘全然有生矣!’最后壶子示季咸以‘太冲莫胜’,季咸不能识,仓皇遁走。”

    青松子大笑。

    殷浩曰:“此所谓神巫不能测也……”

    青松子见他越说越高兴,笑曰:“君欲为王丞相乎?”

    殷浩不答,望山下云海,拈须微笑。

    见《庄子应帝王》。太冲莫胜,意即“虚无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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