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小彩的望远镜引出故事】
比起三舅他们起来造反更令大本营狂热、躁动的是三舅那红旗造反班十二辆凤凰牌崭新自行车的集体兀然出现。
大本营最繁华的街道就是大本营街,它的一端衔矿务局机关大院,另一端衔着中学。街上最热闹的景点是一幢青砖红瓦建筑的澡堂,男人、妇女和孩子赶集也似的喧哗着涌入,时尚且蓬头垢面,出浴时像吃过了神丹,像演戏的被化了妆,一个个仙容童颜。不远处是冰棍房,冰棍是那年代常引得孩子们梦呓不断、口角流涎的美食,方才二分钱一支,掺了那么多糖精,在热气腾腾的澡池子浸泡过,所有的毛孔都在穿汗,一支爽凉的冰棍含进口中,吮咂了童年、少年时代所有的甘甜。澡堂昼夜二十四小时冒着热气,那喷薄出来的色泽,早晨像条红围脖,中午像熟透了的山果,晚间则像一串红灯笼。雨后,澡堂上空常绽放出绚丽的彩虹,有时五彩、有时七彩,这是当地人记忆中大本营唯一出现过彩虹的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有零散的自行车,有职工拉炉煤的木排车,有身上涂了红斑纹的消防车,偶尔有中小北京牌吉普车——那是领导们乘坐的。还有农民进城牵的驴马车,马和驴的腚后一律吊着个粪袋子,牲畜拉屎都泄到袋里,倒不是为保持街道的清洁,而是为了别丢失了这些珍贵的喂地肥料。
三舅自行车小队的出现将大本营街的繁华推向极致。
三舅率大本营最早的红卫兵组织红旗班全体成员从校园涌出,正好是十二个人,骑十二辆自行车。“十二”是当时最时尚的数字,又恰是解放军一个班建制兵员的数目。十二辆自行车一律是新出厂的上海凤凰牌,单辆售价是一个地面三四级维修工人半年工资的总和,在人们心目中的贵重程度无的可说:乌金似的铮亮的车架,老母牛皮制的鞍座,镀了银似的车轮、链条在太阳、月亮和明灯下被反射得皞丽无比,“那就是凤凰的翅膀呀!”——有大本营深孚众望的民间博学之人这样评价,评价得到了多数大本营人的认同,但另外一些更有文化的人驳斥这种比喻,说凤凰根本就没有翅膀,凤凰最魅人处是开屏的尾巴,一展如月亮——自然不敢比喻成太阳,那是领袖的代名词,使坏的人会给你上纲上线——腚眼就是那月亮,展开的尾翅就是十五的月光……越争越离谱,显然是大本营人将凤凰和动物园里的孔雀等许多概念都弄淆了。自行车一律嵌着墨绿色的马蹄形环锁,数年以后,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来中国访问,故意为难周恩来总理,问:既然贵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为什么自行车还要上锁呢?周恩来机智地回答:这是个习惯。三舅他们自行车上锁不是因为习惯,而是为了装饰,那十二把环形锁怎么看也像十二只翡翠色的玉镯,十二辆自行车便成了十二只从仙境飞来的通身珠光宝气的小牲畜。那时间,红旗班人到哪儿被簇围到哪儿,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不是看人,是看自行车。而且,十二辆自行车所到地成为大本营最激烈的辩论场所,辩论的焦点与三舅他们的口头禅“造反”“走资派”等无关——那些名词对绝大多数大本营人来讲,都还比较陌生和深奥——话题全是关于这十二辆自行车的,比如它是北京还是上海还是天津造的,车圈材料是银还是钢精等等。辩论者和围观者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这十二辆自行车是从哪里来的?十二辆自行车的主人一直守口如瓶,真神秘,自家买的?绝不可能,对于大本营每户五六个孩子、七八个孩子的工人、干部家庭来讲,基本的生活开支占去了收入的全部。解放军送的?也不可能,那时红卫兵热潮才刚刚膨起,整个大本营还没见过一个解放军,据说也不许解放军内成立红卫兵,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红卫兵。辩论到最后,最具说服力的分析是:自行车是毛主席赠送的或毛主席委托人赠送的。依据是,此前,三舅他们在北京住过许多天,听说是天天和毛主席在一起。
如此,三舅他们迅速控制了大本营的造反形势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舅一拨那只银色铃铛,声如黄鹂在黎明时引吭,随即鹞子也似的偏腿上了车。那以后,大本营矿务局局长赵黄被打倒了,红旗班去抄赵局长的家。而实际上,个别同学思谋的是那只望远镜,它的神奇魔力早已在天安门广场被领略。
一月前,三舅和同学们联袂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在距大本营六十里远的去往北京的铁路客站候车。赵局长的女儿赵小彩惊诧地叫出一声,说,仓促了,预先准备好的爸爸在淮海战役中使用的望远镜遗忘在了家中。她用公用电话接通了爸爸,让他差司机火速送来。望远镜还没送到,火车已入了站,三舅媕婀了好久,最终还是先和同学们挤上火车,赵小彩一人在站外等望远镜。三舅就一直在车厢门内跷着脚向外顾看,好在因上车人拥挤,发车晚点,赵小彩终于一路遽跑着出现,隔着上车口壅塞的人群,三舅探出的手牵住了她的手,猛一使劲,就悬着前面人的头顶硬是将赵小彩提溜进去。那瞬间,赵小彩的身姿像一只翱飞的燕子。
车上挤满了学生,车座、廊道都没有缝隙,三人座都挤着四五人,还有些人攀到行李架上或者钻到了座位下。三舅和赵小彩挤到同学跟前时,男同学王建国起身给赵小彩让座,被赵小彩拒绝了,说自己怕挤,口吻有点清高。后来,赵小彩突发奇想要攀行李架上去,就被同学托上去了。那一次,三舅几乎在行李架下站了一宿。他是高二一班班长,依同学来看,确实表现出了一个班长的气度。而赵小彩一路就蜷在行李架上,浅色花的确良短衫从扎着的裤腰中挣开了,露出后腰胯处白皙的肤色,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可男同学们都看到了,都不吱声,也没有一个人敢直瞄、眈视,都是偷瞟、偷觑——包括三舅,这以后,有女同学悄悄提醒赵小彩将松落的短衫掖进了裤腰里。由于她那被行李架铁棱勒出的有凸有凹的形肢就傍伴在眼前,乘一夜火车的那些男同学们并没感到太累。
抵达天安门广场后,三舅他们和另外一些到场晚的红卫兵被安排在前门楼的北侧。朝霞沐浴下,天安门城楼如一幢蜃楼。距天安门位置太远,视线里的城楼上仅是一个个模糊矮小的影绰。为看清楚一些,同学们踮起脚尖,或者不停地蹦跳着探头,而赵小彩便掏她的军挎包。赵小彩的军挎包是真正的军挎包,呈苍黄色,是她爸爸仍在部队服役的老战友送的,不像别人那样的簇新仿军挎包。她掏出一只粉色毛线编织的小袋,从小袋中取出了望远镜。但是,无论她如何踮脚尖,视线总被纷乱的头颅和纷扬的手臂挡住。这时,王建国突然双膝跪下了,同时两臂撑地,脊背弓曲着,像古时太监侍候皇后或妃子上轿时那姿势,说,赵小彩,你踩上去看保准能看到。赵小彩窘愠地说,你这是干吗呀——我不踩!同学们哄笑了。三舅狎戏王建国说,献媚场合没找准呀。最终,赵小彩微叉开秀腿,两脚分踩在三舅和王建国两人曲起的膝盖上,凭望远镜向天安门城楼瞭望,瞭到了毛主席。以后,同学们都轮流依踩两只膝盖的办法凭望远镜瞭到了毛主席。
那一回红旗班抄赵局长家,因赵小彩抵触,并没有抄出望远镜。也为此同学们和赵小彩发生了争吵,赵小彩说她爸爸早将那只望远镜送给了她,不再属于爸爸,而属于她,他们不应该抄她赵小彩的东西。大本营有个风俗,男不和女斗,况且赵小彩毕竟是他们的同学,又借望远镜给他们仰望过毛主席,也算是有功。同学们没再计较,抄了几只陶瓷花瓶、书籍等封资修物品走出赵局长家院,殿后的三舅出院门时却被赵小彩拽住了车鞍座。赵小彩拽住了三舅的鞍座后,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直视着三舅,那眼睛仿佛是两盏罩着雨水的路灯,让三舅有些恍惚,无意识间他就垂下了头。
赵小彩说,为什么要造我爸爸的反?
三舅沉吟了一下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
双方无语。
三舅又说,赵小彩,文件都学过了,你都知道的,支持红卫兵、支持造反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是站到了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一边,你爸爸越消极、越抵制,下场就会越惨。
这些给我说没用,你对他说去。赵小彩应了这么一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对三舅说这些书不光是她爸爸的,还有她自己的,要求三舅给她留下。赵小彩列举出了几本书的名字,包括《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等。
三舅蹙着额,未置可否。
赵小彩说,沈三刚,你留下我的书,我给你望远镜。
三舅仍然没言语,眼神里蓄着扑朔和迷离。赵小彩又说,但是——沈三刚,你要答应我,这望远镜只许你自己使用。
三舅向巷道两侧分别扫视了一下,没见到他人。三舅说,望远镜你自己藏好吧,我不抄你的,你要的书我也都给你。
赵小彩说,我自己藏不住。
赵小彩说,都知道我有一只望远镜,都惦记着,早晚要被抄了去。
赵小彩说,你拿去就是我最好的藏,上面还留着北京的记忆。
三舅忖摸了少顷说,那么,我就先拿去了。赵小彩——你记住,我不是抄你的,是向你借的,早晚要还给你。
他说,是还给你,不是还给赵黄。
三舅打开了书纸包,翻到赵小彩索要的书籍。他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恋恋不舍也似的翻动,翻到某页时停顿了,一向口齿流畅的他此时喉咙竟有些哽咽,他说,赵小彩……
他说,保尔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和冬妮亚的分手,而冬妮亚以后最大的后悔是没和她资本家爸爸、臭知识分子丈夫划清界限。
他说,自己的父母无法选择,但自己的世界观可以自主选择。
【二、大字报质问赵局长几个老婆】
最令大本营撼动的是三舅撰写的一系列批判赵局长的大字报,语言新颖犀利、文采斐然,简直让大本营人懵了、傻了,颠倒了此前他们的思维:“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始终贯穿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一场接一场的斗争。资产阶级以它代理人的面孔出现,竭力在为自己和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人谋特权,搞腐化,行堕落,完全背离了我们党革命宗旨。那些窃据了领导岗位的蜕化变质分子,就是新形势下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当前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点就是斗争那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向他们夺权,就是向赵黄夺权……”
三舅总共撰写了九篇“评赵黄走资派言行”大字报。前五评分别解剖了赵局长脱离群众、利用特权将农村亲戚转为城市人、公车私用、任人唯亲、独断专行等具体行为。
“五评”问世后,赵局长依然泰然自若、谈笑风生地出入办公室,下属没人敢问他大字报的事儿,他也从没在公开场合对大字报有过只言片语的提及,让人感觉是他内心的不屑。一些总想唆事、内心又常泛痒痒的人虽然看了大字报,但也多是晚间借着黯淡的路灯看,少有人在大白天尤其是上下班时间在那儿驻足,怕被赵局长看到。
但随着“一评”到“五评”的连篇累牍,大本营人心里的嘀咕就多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赵局长真像三舅说的那样被上面定为“走资派”了,还是三舅他们出风头,脑瓜中了邪。
形势很快明朗了:五评问世后,赵局长被红卫兵“逮”了。
赵局长被捆绑游街、批斗,戴着顶由竹篱和白纸扎糊的高帽子。设计高帽的形状时,造反派成员间发生过争论,有的主张扎成棺材状,反对意见说,不可,这种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即使真死了也绝不可放入棺材,不然就太厚待他了;有人主张扎成勃起的驴屌状,女红卫兵叱骂提议者太“流氓”。最后实际扎成了一长体的、上尖下圆的纸俑物,很像古罗马打仗用的那种长铜号,更多人认为这是给马戏团小丑箍的帽子,更适宜赵局长戴。平时的赵局长始终一副中山装打扮,这一次造反派扒掉了他的中山装,说孙中山、周恩来革命家的专用服装决不能由走资派亵渎。抄家者搜出一件褐鼠色的绸质对襟褂,给他穿上,就太像电影里地主的装束了。赵局长游街时被脱掉了那双油黑色的牛皮鞋,一手一只地擎着,这很容易使他回忆起淮海战役投降时的国民党兵。大本营街,同时也是大本营唯一柏油铺就的街,仲秋的炎日把路面的沥青晒出了油,热如炽锅,赵局长赤脚走一小段就踉跄着歪倒在路上,抚摸被这种烙刑烫疼的脚。
这时,三舅从跟随的人群中看到了赵小彩,她边走边抚眼侧哭,指缝里流露出这位班级里曾经最孤傲的女同学从未有过的羸弱和无助。
三舅小声对一个同学说,谁让你们给他脱鞋的?
这以后,绑押者允许赵局长穿上了鞋。
赵局长游街成为切实的信号,像一场春霖后丰腴荒野孕育成熟了,瞬间万卉萌生,大本营短时间一百多个红卫兵组织萌生出来,许多组织完全凭借同学、同事、人际关系及对另个组织的头儿或者对某个局级、矿级领导有意见,相互倾诉牢骚后感到一见如故,聚成团。红卫兵组织一律打着造反的旗号,造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的反。根据上面精神,更要造走资派的反,可是具体到哪个人是走资派,许多人有不一致的内心小九九。困顿之下,大多数组织模仿三舅他们:批斗赵局长。能否批斗到赵局长、批斗的效果都标志着一个组织的品牌、商标分量和被外界的认同度。
大舅一帮工友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叫“东方红战斗队”,以大本营井下工人为主体,骨干成员包括在局机械修配厂做修理工的二舅、井下掘进工张麻脸等,以后扩为“兵团”时又吸纳了王建国等学生和干部。东方红战斗队刚成立时因不擅造反而碌碌无为,碌碌无为就默默无闻,骨干们最擅长的是聚一起喝酒,借酒宣泄不满,不满的对象因人而异,有针对某个领导的,也有针对其他造反派组织的,这些牢骚是日后窝里斗——派性斗争——最早的是非观和情感萌芽。尽管东方红起初知名度很小,团体中却蕴藏着如大本营地下储煤一般深厚的政治斗争的力量资源,即全体成员在旧社会都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没有一人出身地主、资本家、小业主和富农。当然,与外不争不斗、碌碌无为也等于缺失了一个活人时常需要的心理和情绪刺激,内部对组织的头儿们开始怏怏不满,要求批斗赵局长。那时,赵局长虽然没有被专门关押,人身自由却全在红旗组织的掌控之下,有人便向大舅提议,请他向三舅借赵局长一用。
莫看大舅在家中有着姥爷在世时的威严,但随着三舅学历的日渐升高,尤其时常听到大本营人夸赞三舅的大字报,大舅心中对三舅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怯懦、敬畏感。战友们的请求又无法推辞,他只好支派张麻脸说,你只管借去就是。看出大舅畏难,张麻脸便让大舅出具亲笔借条,大舅无奈就写了一张,上面全部就三个字:“沈大刚。”这是大舅能书写的全部汉字。
张麻脸见三舅时换了身洁净的工作服,脖子系上白毛巾,脸刮得猪皮一样白,这使腮上麻坑更加昭著。三舅正埋头写文章,一侧墙上分别夹挂着《人民日报》和印着红字的文件。三舅不抬头已经知道是张麻脸,已经知道是张麻脸仍然不抬头就更显威严,这与他十七岁的年龄极不相称,这更使得张麻脸相信了外界的一个传说:三舅曾给毛主席当过半个月的秘书。他一时有些悚场,腿也有些瘫软。
三舅看过麻脸带来的纸条就不那么严肃了,他把眼睛眯成两枚枣核状,全部的眼球就被掩住了,迸出一股子不曾有过的冷气。三舅说,张哥,批判稿带来了吗?看到张麻脸呆滞的脸,三舅解释说,既然要开批判会就要有批判稿。张麻脸这才明白三舅是要审稿。他说,要什么批判稿?咱煤矿工人的铁镐就是批判稿,我们给他糊了个像电厂烟囱那样高的高帽子,这就是批判稿。三舅说,那怎么行呢?我们开斗争会批判会,斗的是思想,批的是灵魂,而不是折磨他的肉体,大本营不是国民党的白公馆,渣滓洞。
三舅不出借赵局长伤了东方红的面子,东方红骨干会议就成了声讨和诬骂红旗组织的会,碍着德高望重的大舅的面子,自然不能指名道姓骂三舅,就挑红旗组织里不顺眼或者曾有过龃龉的人詈骂,将不顺眼和发生过龃龉的人逐个骂完后,就拣出身不好的人骂,先是拣地富反坏右、资本家、小业主、当过国民党兵的、参加过三青团的詈骂,再拣曾留学苏联的、戴眼镜的詈骂,骂着骂着,俨然一层薄窗户纸被捅破,东方红人突然悟到了他们被红旗组织冷落、被歧视的隐秘性答案:红旗造反派中出身不好的人太多,他们美其名曰“造反”,实际上是阶级报复呀,他们批斗的人实际上就是当初带领咱穷人闹翻身的人哩。
埋在地心里的煤若要燃烧要发光,必须有思想的镐去挖掘。那个干燥寒冷的初冬,犹如拨开乌云见太阳,这柄思想的镐出现了:不容许地富反坏右卷土重来!还乡团还乡就将它击溃!想让我们工人阶级再遭二遍苦受二茬罪办不到!这道理就是火种,燃着了大舅他们潜意识中的立场干柴。
那次会议上,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上层领导有许多人对滥造反极其不满,认为许多被批斗的干部——类似赵局长——实际上是好干部。
听了这话,联想三舅的行为,大舅心里沉甸甸的。
大舅叫沈大刚,十四岁时被招至大本营掘煤。矿主是日本人,每回返乡省亲,总带回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糖块分给大舅,从未品尝过洋糖的大舅舍不得吃,总窝藏在被筒里,待捂得有些臭味了,给偶尔到矿上玩耍的二舅吃,日本人的孩子撞见了就和二舅争抢,被二舅打得哇哇号啕。我第一次听到大舅这番叙述时很机灵地就把二舅想象成英勇的小八路了,禁不住询问大舅日本人如何鞭笞二舅。大舅说,日本人打的是自己儿子,因为日本人带糖来的目的就是“犒劳”中国人。当时的大舅确实被犒劳得内火炽烈、肢力飙长,裸着脊梁,上身各部位都是硬土块似的肌肉疙瘩和鼓突的血管,工友间定时段采煤,大舅采煤量总是最多,被晋升为工组长。国民政府接收煤矿后,那个姓包的矿长为笼络大舅,择了栗花崮双山涧村一女给大舅当了媳妇,即我的大妗子,大舅在大妗子身上发泄过后,余力全倾到了采煤上,又晋升为采煤轮班班长。解放军打下大本营后,大舅这个井下通很快被提拔为副工区长,后被赵局长提拔为采煤区区长,成为一实实在在的科级干部。同事狎戏他说:“谁来给谁当把头。”大舅是个仗义的汉子,懂得吃水不忘掘井人这个朴素道理,实实在在回应说,谁对我好我就给谁当把头,我现在就是给赵局长当把头。这话被赵局长闻后私下训诫说,你这是右派言论呀!这话不能再出去说了!日本鬼子、国民党也用过你当把头,表面对你好——那是诱你做汉奸、当狗腿子,那是诱你吸大烟!
东方红战斗队悄悄遣人见了赵局长,传回话说,赵局长“非常支持广大工人群众的革命行动”。这以后,以大舅等为骨干的东方红兵团成立,麾下是大本营矿区几万产业工人。
这以后,红旗组织失去了对赵局长的人身控制。依三舅在以后一张大字报里所说:“走资派赵黄就是东方红保皇组织的真正后台老板!”
隔不几天,三舅的“六评”出现在大本营街头,将矛头直指赵局长鲜为人知的私生活——
在苏联修正主义国家,一小撮走资派生活堕落程度令人发指,如在哈尔科夫一个家具厂,厂长竟然有好几个老婆。在乌兹别克一个集体农庄,主席竟然有三个妻子。他们是共产党的败类,给以美帝国主义为代表的世界反共势力提供了所谓“共产共妻”的口实。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下赵黄局长,你究竟有过几个老婆?现在还有几个老婆?你的孩子都是一个老婆生的吗?能否给予大本营的工人阶级和革命群众一个坦诚的交代?
多少年后,我进入大学,方才知道三舅上段文中借引的苏联背景,是此前《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所列事例。在当时的大本营,了解这个知识的人并不多,却全部看懂了大字报质问的意思。
几个老婆?天大地大般的秘密呀!煤城一下子又炸了营……
【三、王建国被小舅教训了】
造反开始那年小舅上初中二年级,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参加了组织,小舅长得细胳膊细腿,尖嘴猴腮,腰哈得总像肚子疼要拉稀,在男生中个头最矮,并过早地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受到歧视,就没人邀请他参加组织,更不会推举他当小头头,小舅顺其自然自成了一派。当时,大本营人立场大致分四派,一是东方红的保皇派;二是红旗的造反派;三是逍遥派,即哪一派也不参加,这派人少,约占成人总数的一成;四是极少数的骑墙派,哪一派得势归附哪一派,这派人更少,百里挑一。小舅自成的一派可名以“双重派”,重是双重间谍的那个重,既为大舅办事,又为三舅办事。为大舅办事因为大舅是族长,不得不驯从;为三舅办事是因为小舅是三舅的忠实崇拜者。
那段时间,小舅和几个游荡孩子热衷起“砸玻璃”。赵局长家毗邻后巷的三间房后窗玻璃早已被砸过无数回,已没了玻璃,封以木板和硬纸箱,没什么砸头了,再砸就是砸前面的窗玻璃。砸前窗不容易,需要准确测算出窗户位置,隔着墙抛掷,力气均匀,掷出的砖石块要不偏不倚,还要选择院内没人的时候砸,砸了就跑,才能既砸了玻璃,又不被对方发现肇事者是谁。让小舅伛着腰猫在墙旮旯做暗哨、偷报个信儿什么的还凑合,做这种打砸之类的冲锋陷阵的活儿就难为了他。他曾经偷养蜂人桶里的蜂蜜,惹怒了周边蜂箱的蜂群,蜇得他头、脸和光裸的脊梁上泛起了几百个毒泡。他曾经偷撷山里农民的麦黄杏,被逮后被扣押了书包,扒得只着个裤衩,罚往麦场扛了一下午的麦捆,麦芒刺得上身皮肤过敏红肿了半个月。干这类事不是他的特长。
那一天,他和伙伴商议好砸赵局长家的前窗,砖头出手前已惶恐得腿、臂和脖子全部抽搐,只想着快些将砖头掷进院内了事。伙伴约定,有一人轻声吆着“一、二、三”,待到“三”落地时一齐出手,而后一同逃跑。当时,小舅一边攥着砖头,等待那个“三”字的冒出,一边神经质似的货郎鼓般甩头向巷子两头看,同伴刚吆到“一”时,他突然睃到了出现在巷子东首的王建国,即仓皇出手逃跑,结果将砖头掷到了自己耳朵上。
睃到了王建国,小舅自信获得了新情报,即到老驴家去找三舅。
老驴是三舅的同学,真名吕学明,在班级同学中大一岁,同学称他老吕,绰号老驴。老驴的爸爸解放前在邻县国民政府中做收发员兼图书管理员,县城被解放军占领前,县长匆促南逃,得知老驴爸爸碍于家事不准备逃,便口头任命他为代理县长,委托他办一件事,去一人家催收欠款,待反攻回来后交与他,并给了他两张盖了政府鉴印的空白笺纸以催账。以后,老驴爸爸用盖了鉴印的笺纸写了两张政府告示,一是要求凡粮铺不得关门使百姓断粮;二是劝诫百姓居家中不要外出,避免被交战无辜伤害。解放后,其父被政治管制,起初倒无大碍。“反右”那年,其父旧事被掀出,说不许粮铺关闭才出现了抢购,以至于解放军进城后粮铺存货全部告罄购不到粮,又不能收百姓的粮,只能饿肚子,这是一大罪状;国民党弃城遁逃,解放军进城没费一枪一弹,劝诫百姓不外出,形成了解放军进城没有百姓欢迎的凄惨、尴尬场景,这是第二大罪状,因此被判刑十八年。老驴妈妈生下他后即被原县长拐携南逃了,他自小就没了妈妈,其父入狱后几年,奶奶去世,他便孤自生活至今。
老驴没参加红卫兵组织咎因是顾虑自己出身不好毁别人事,但三舅是他最好的同学,常从他那里借到稀罕书,与老驴交谈总能听到一些新鲜见解,也因此,大本营有人传说,三舅的九评其实是老驴帮写的。
小舅敲老驴家门,三舅在里面问清来人后开了门。老驴从里屋天花板一窟窿里吊下身子,踩着床上的圆木凳下来。两人继续着似乎是刚才的谈话。三舅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这本《少年中国说》。随即,三舅背诵说,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任公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老驴也背诵说,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三舅说,写得真好——这个梁启超。
三舅说,毛主席肯定读过,所以才看重我们青少年红卫兵。
三舅对愣在一边的小舅说,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知道吗?!
小舅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也听不懂呀。
小舅向三舅汇报的情报是王建国又钻进赵局长家里了。
王建国的爸爸是大本营最大一所煤矿的矿长,是最早站出来公开支持红旗班向赵局长造反的县处级干部,成为红旗派别的特别顾问。多年后,大本营的人说,实际上是王矿长想夺赵局长的权——别人想夺也夺不了呀!但令大本营人不解的是,王矿长的儿子王建国却与爸爸划清了界线,公开加入了东方红兵团。以后,许多人才明白过来,王建国的叛逆是为了追求赵小彩,借助从爸爸那里偷窃的信息,再借助暗中向赵局长通风报信的机会接近赵小彩。
听三舅和老驴分析到这儿,小舅悻悻地说,哼——他别想好事!
几天后的一个晚间,赵局长家四合院外黢黑黑的,阖着的双扇院门吱嘎一声开了,王建国蹑着脚走出。乍由光亮的室内进入黑巷,王建国眼睛还未适应,几步远处一道矿灯炽白的光柱骤然射到他的脸上,王建国影影绰绰看到对面几个人戴着口罩,刚刚皱起眉眯起眼,一包掺着细沙和白石灰粉的纸团猛地掷到了他的脸上,灰粉迷入他的眼睛,他使劲抓挠脸颊,哇哇直叫。
【四、小姨是三舅的铁杆崇拜者】
小姨自一省事就成为三舅的忠实依恋者,依恋得有些变态。最有说服力的佐证是晚间去厕所,只要三舅在家,总缠住他陪同,当然若厕所里没有他人,总是三舅站在门口,待她踩上蹲石后再背向她;有他人时三舅总候在外面。那时,大本营驻地的厕所除局办公楼、发电厂和“八大家”宅院外,都是露天旱厕,大本营人俗称“茅房”。小姨由三舅陪厕最早的理由是茅房里灯黯淡,又常常因灯泡坏了或停电看不清蹲穴,心里打悚,容易踩空;随年龄增长,小姨缠三舅陪厕的理由变成了“怕狗”,露天旱厕是吃屎狗痴迷耽守的地方;再往后就是“怕流氓”了。姥姥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吵架一个顶八个——胆儿都哪去了?再让你三哥陪,人家笑话死,更笑话你三哥。那时,三舅额上已现青春痘,唇上拱出细弱的毛绒,嗓音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像地下室里的回声,有了磁性。他功课优秀,又兼备捣蛋男孩的野性,但不知为何在小姨跟前,他总生出莫名的腼腆,很顺从小姨。听了姥姥话,他的脸再露腼腆相,表态说不再陪小姨去茅房了。小姨闹着说,不嘛不嘛——现在流氓太多了,在大街上那贼眼光是逮住人家瞅。人家现在憋得慌,再晚一会儿就尿裤子了!
姥姥慨叹着说,可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呀。
三舅说,小妮子咱可说好,你已经十二岁了,我再陪你最后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要自己保卫自己,别再撒娇了,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小姨终结了由三舅伴解的怪癖,反而和三舅黏糊得更紧了,死赖着三舅的红旗班,也要参加造反。小姨的新灵感源于那一次学校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做报告的是大舅。
大舅的王牌报告是白骨坑的故事:日伪时期,大本营井下发生过一次瓦斯爆炸并引起塌方,近百名矿工丧命于坍倒的坑木和矸石下。三天后,近百具尸体被吊罐提溜上来,摆放到一个废弃的干涸洗煤池中,这个池坑以后就被称为白骨坑。尸体乍入坑时没有立即覆土掩埋,供死者亲属认领。人们翻找时,竟然发现大舅没死,他是被硫黄燃烧的气味呛昏了……大舅成白骨坑中唯一生还者。
同学们听大舅白骨坑故事至少都二十遍了。大舅在家炫耀似的唠叨,使小姨至少听过白骨坑故事一百遍,像正值嗜睡年龄的同学都讨厌邻居家公鸡叫鸣,她腻歪极了,视为校园生活中最痛苦的事情。又因这个打鸣似的重复唠叨的是自己的大哥,让小姨觉着在同学面前甚丢脸面。但是,那一次大舅来做报告倒使得同学很开心,因为学校策划了一新招:吃忆苦饭,边听边吃。忆苦饭以小组结伙预先在某个热忱同学家蒸就,配方被统一要求:地瓜面掺槐树花。正值大寒季节,槐树开花还早,就以白菜帮替代,再适量加点盐料。这是小姨第一次吃忆苦饭,像多数家长,姥姥也专门给小姨她们的忆苦饭里偷掺了些白面和豆腐渣,并磕入生鸡蛋调面。同学们捧着忆苦饭,只待大舅正式开讲前对着话筒那一声如断了枝似的熟悉的干咳,便犹如得到命令,开始大口大口吞饭。那一天,煤屑在空中霏霏起舞,然后坠入碗中。大本营人都有着吞食煤尘不腹泻不便秘不反刍的超凡肠胃机能,很快吃光了忆苦饭,剩余时间只得再听大舅婆娘似的唠叨了。不曾想,那一次同学们听大舅的报告很是过瘾,有的同学还鼓掌喝彩。大舅的文化接近文盲,近来被新成立的红旗造反兵团一事正堵着心窝,校长提供了一个场合发泄,如何发泄得舒畅?自然是说脏话。说日本鬼子个头矮,矮到什么程度?比喻说,腿旮旯那么矮。腿旮旯为当地土话,即腿裆;说地富反坏右就是“舔腚眼子”的,乞尾哈巴狗的意思,舔谁的腚眼子?舔日本鬼子的腚眼子。这话是在影射红旗兵团中的许多人平时爱发牢骚,影射红旗兵团中地富反坏右分子占相当比例。后来,“腿旮旯”和“舔腚眼子”成小姨同学们平日骂人、调侃使用率最高的词。
这时,三舅他们突然出现。
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三舅和他的同学们仿佛天仙下凡,会场一下子沸腾了,同学们全像才啄破壳的小黄毛鸡仔站起身仰起了脖子瞻仰这些不速之客。这些就是他们崇拜的大本营神话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呀!
三舅拿过话筒,瞳仁里闪着夜猫眼睛里才有的炯炯光泽,说了声:同学们请坐下。同学们全坐下了,唯有小姨依然孤零零亭立着。三舅又重复了一句,同学们请坐下。有同学拉扯小姨的衣襟,小姨甩开同学的手,骄傲地大声吆喊:这就是我的三哥!
那一次,三舅教同学们唱了一首新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第二天,小学几十个三舅粉丝成立了一个红小兵兵团,小姨自然成了团长。但接下来粉丝团成员几乎全被父母一顿好揍,这倒不都为孩子与父母的派别立场相忤,这其中许多父母本身已参加了红旗兵团,但也都一律打孩子。打孩子是大本营人朴实而有效的家教方式,最暴虐的莫过于“扒光了打”,这是一种双重惩罚和折磨,不仅是皮肉疼,在邻居、同学面前暴露自己的裸身,对于一个行将进入青春期、始知朦胧性事的孩童来说丢人呐——更是心理惩罚。观摩打孩子是我孩童时一件大趣事。那一次,一女同学去邻居家玩耍,将邻居家五斗橱上的食堂饭票揣进自己的衣兜,败露后被爸爸扒光了打,我们爬窗看。直到今天,那女同学白生生的光身子依然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异性胴体。
大本营父母那一次打孩子的动机是一致的:无论派性斗争惨烈到何种地步,都是成人间的矛盾,与孩子无关,打孩子为得阻止孩子掺和,为得保护孩子。
几天后,红小兵们全退出了组织,小姨成了个光杆团长。
小姨没被打是因为姥爷早已过世,缺少了家规最权威的执行人。大舅长小姨二十六岁,代为行使姥爷生前的暴力执法权本无可非议,但大舅从来不敢。姥爷是打孩子家风竭力倡导者,却对小姨宠得不可理喻,从来没动过小姨一指头,有一次为小姨错事懊恼,竟扇自己的耳光。小舅年长小姨一岁半,童年时,只要他俩聚一起时小姨哭泣了,姥爷二话不说就打小舅。小姨谙达这个门道,凡对小舅不满时就在姥爷面前佯哭,狺狺地,狗叫一样的声调。小舅对小姨常常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说:让你以后嫁给狗!姥爷临终前要交代后事,说传男不传女,招呼舅舅们都聚近了,而女人则候在另一间屋子,舅舅们各自揣度姥爷的心事,是安葬事宜还是吐露有什么秘密的遗产?等来了姥爷的一句话:谁若敢动小妮子一指头,我就每天回来揍他。
变为光杆团长,红小兵兵团成了孩童曾经的一场假结夫妻的“过家家”游戏、梦寐,过后就散伙。如此,小姨就完全成了三舅主要革命活动的仅有的痴迷志愿者,总追着三舅自行车跑,总坐在三舅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三舅的腰,闭起眼睛,陶醉得如沦在酣梦中。三舅常常拨拉她的手,说,你快成大姑娘了,别让人家笑话——大本营不兴。小姨说,那怕啥——自己的妹妹谁管得着?不久,小姨突然就有了一辆旧自行车,也是凤凰牌,二六女式型号。有三舅的同学泄露是从邻市造反派那里求援得到的。这下子更方便了小姨,参加红旗兵团的活动更积极了。方才十二岁的小姨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逐着一帮男小伙子的自行车队疯窜,自然短时间夺得了许多人的视线。
大舅对二舅说:再不管管,这妮子早晚得出事。
【五、大舅高低没说服三舅】
不过,大舅对付小姨仍然一点儿招没有。
如果训斥小姨,小姨即以双手分别捂住两侧的鼻孔和耳孔,同时向上翻白眼球,装着要死了的模样,当然,小姨此招“自戕”儿戏法谁也吓不住。若大舅训斥得严厉些,小姨还有一天赋本领应对:掉泪。小姨只要想掉泪,将眨动的黑眼珠抑住不动弹,扮出一种失神状惨淡状,鼻翼再一抽搐,眼泪就扑簌滚出。她曾经在一次年级组织的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时,全程泪雨涟涟,时时还擤出清鼻涕,以“怀着真诚而深厚的阶级感情”评语被班主任定为那一学期的三好学生。几个舅都说过:小妮子的眼泪比矿上的消防车都管用。
所以大舅训斥小姨就是在枉费口舌。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由三舅做思想工作。忖度一霎儿,大舅说,小刚,喊你三哥回来。
小舅说,以什么理由喊?
大舅说,自己想!只要想喊他来你就能喊得来,喊不来别怪我……
小舅这一回又成了大舅的人。他找到三舅说,你快回家一趟吧,小妮子让人欺负了。
三舅急火火回到家,见冲着门的屋庭内摆放了一桌菜肴,包括平时三舅喜欢吃的大葱白拌猪耳朵、大青豆拌花生米、汆萝卜丸子和邻近四叶湖小鱼炒辣椒等,还见到大舅、二舅和张麻脸候着,唯没见到小姨。三舅顿然明白了,说,鸿门宴呵!
三舅问,不是说小妮子被人欺负了?
大舅说,这样下去那是早晚的事!
开始就这么议论了几句小姨的事,考虑到小姨是个女孩子,三舅也同意劝说小姨不再往派性斗争是非堆里掺和,但也担忧拢不住小姨的脾性,这是后话。
酒过二三巡,喝酒人展开了争论,后来衍变为火药味十足的辩论。具体讲,大舅一方与三舅辩论的焦点是“赵黄算不算走资派”。
三舅将话题转到赵局长居住的“八大家”。
煤炭开采前,大本营是块不毛之地,没拟地名。东部和北部分别为多年后作为旅游开发景点的栗花崮山区占据,每逢五月,山区里总弥漫过来山栗子花菲菲的气息;西部是像四片树叶缀在一起形状的四叶湖,那浮在水面的小木渔船,在静谧、胭脂一般颜色的晚霞沐浴下,很难让大本营霾城人想象那湖是他们的近邻;南部是一览无遗的旷荡地,被百姓称为运河平原,再南迤三十公里为京杭运河主河道,当年国人开始采煤后,就着岸堤辟了可泊百吨货船的码头。一九三八年,矿区为日军所占,在此设营,驻扎了一个步兵中队,“大本营”埠名自此而生。
被称作“八大家”的地方即八个宅院,在红卫兵的那个年代,是大本营档次最高的宅舍。八大家是为当初八个日籍煤矿高管而建,虽然设计简易,但也全是日式:青色的谷仓顶式房脊,帽舌一样的屋檐,院墙以栗花崮青石垒砌,院内有正房三间、偏房两间,有专门的厨房和冲水茅房。三间阳室内最惹眼的莫过于保存完好的关东水曲柳木地板。把那么上等的木板铺地下,任脚踩踏,大本营人哪见过?哪想过?凡住进八大家的户还有一个生活优越,即每院都安了一个自来水龙头。那时,除八大家外,大本营所有平房、棚房住宅都是在某露天处的地面探出一个公用水龙头,为至少几十户人家生活供水,每逢放水时间,总排起取水人长队。红卫兵那个年代,八大家的七个宅院为局里部分领导和高级技术专家合住,分别合住二三家,唯独赵局长一家独住一宅院。三舅和大舅一番酒桌辩论会话就多集中在了赵局长一家该不该单独居住八大家一个宅院。
多年以后,年逾五旬并走向厅级领导岗位的小舅,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双方辩论的一些零碎观点内容——
三舅:当然不该!这就是特权,就是蜕化变质,就是腐化,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是脱离群众。
大舅(同时代表大舅一方,下面不赘):人家不该住谁该住?难道还要日本鬼子住?
三舅:我说让日本鬼子住了吗?日本鬼子不住就一定空着?我们有那么多工人……
大舅:就是因为工人多才不好住,让谁住不让谁住?怎么分配?那不乱套了!分配给领导住群众没意见,分配给群众住,没分到的就会有意见。
我们这些曾经的贫苦工人、农民,就是有了共产党,有了赵局长他们才脱离了苦海,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群众心里很清楚,八大家就应该由赵局长他们住,谁打下的江山,就该由谁来住,他们再住得好一点,群众没有一点意见,群众最知道感恩图报!
三舅:大哥你的话是和马克思彻头彻尾唱反调!马克思提出,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目的是让每一个穷苦群众过上幸福生活,而不是只让个别人过幸福生活、搞特权。历史上那么多农民起义,推翻了一个又一个腐化朝代,一开始群众都很拥护,以后就是因为官僚们开始腐化堕落,一点点滋生和扩张物质享受特权思想和行为,才脱离了群众,才使得政权由小到大变了质,才又被人民推翻。所以,毛主席、党中央发动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在我们党内高层,在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机构中,防微杜渐。
大舅:别卖弄那些骇人听闻的名词了——还防微杜渐——住八大家就算是哪个“微”?哪个“渐”?
三舅:一点没错,因为广大群众意识不到,所以就要贴大字报宣传群众教育群众。毛主席早就说过,我们应该宣传群众,教育群众。不知你们这些保皇奴才们意识到了没有?就是因为赵黄和以赵黄为代表的一些特权人物住在八大家,八大家才一天到晚从不停水,才挨着八大家建了灯光篮球场。
三舅关于不停水、灯光篮球场的话说出后,曾引起辩论暂时卡壳。灯光篮球场是当时大本营最时尚的场所,上方悬吊着幻彩迷离的电灯,晚间确实多被八大家宅院的孩子们占据,成干部子弟的风光场。日后,许多大本营人回忆说,那灯光篮球场仿佛就是多年后风靡神州的T形台,展示着美女的细腰、嫩腿、肥腚和鼓奶子。而小舅回忆时突然吐出一个词儿:“八旗子弟。”当然,依大舅他们当时的思想水平,对灯光球场的认识肯定是木讷的。但当说到八大家昼夜不停的自来水,多数大本营人则既羡慕,又嫉妒,还有些愤愤不乐。大本营紧挨栗花崮山区边缘,地势较高,地下水汲取难,掘井到二十几米深方才见水。大本营“煤炭大会战”——大规模开采——始于几年前,大本营人将所有的钻头、掘机和钎子等挖坑穴的工具,出于为国家多采优质煤炭的奉献精神,全用在掘矿井了,仅只偷闲地凿了一口小池塘一样的水井,以水泵抽到西北隅的水塔里,向大本营所有水龙头供水。大本营水塔因此成为大本营标志性建筑物之一,像一棵成年的青杨树那么高,外形似由两个藏酒桶摞在一起,上面粗桶形的是水箱,下面细桶形的是水箱的支腿,塔墙红砖缝里溢出了湿润的苔藓,孤僻地鹄立在尘埃里。这个水塔储水量显然不够大本营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局里便有了规定,除八大家,其余住宅区一律定时供水,每日供水四个小时。
这时,小舅插话说,俺渴得要命没水喝,人家拉屎撒尿都随便冲水。
大舅说,人和人能一样吗?人比人吓死人。你为什么不早参加革命?不当局长?当群众就要像个当群众的样,别整天想那些不该想的,别整天想着癞蛤蟆吃上天鹅肉。
小舅说,大哥你这是嫌咱娘哩,咱娘要早生我几十年,我也说不定去北京当干部哩。
小舅话音没完全落地,被大舅狠狠踹了一脚。
那场酒宴让三舅白白喝酒壮了胆,以后他是越辩越勇,酒桌竟成了他的讲课桌。大舅被酒和三舅的话激火了,喝道,把这个圣人蛋给我绑起来!二舅和张麻脸凭酒劲去绑三舅,可三舅那一阵儿就像是一条刚出水的大鳗鱼,力气非凡,身子滑溜溜的,二舅和张麻脸捺不住。大舅对小舅喝道,愣着干吗?!于是小舅也上去搂三舅的腿,被三舅胡乱一蹬,一屁股坐到菜桌上,杯盘顿时变成一地晶莹的碎片。
管得了小管不了大呀!袖手旁观的大舅喟叹后喝令停手。
这以后,大舅动了情,哽咽着对三舅说,老三呀,咱老林里从来没冒出过大富大贵的蒿子,但是,咱姓沈的自老一辈以来从没偷过、没抢过,没干过坏事,从来都是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你就把大哥的话当放屁吧,但你以后凡遇事多想想咱爹,人能死,但是人的眼睛是死不了的,咱爹的眼睛就藏在一个地方,时刻盯着咱弟兄们,别走错了路……
【六、大字报和大标语之战】
那一阵子,除了每晚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大本营人每天挂念的就是三舅贴没贴新大字报了。具体讲,三舅在“六评”中抛出了一个评书故事般的悬念,即赵局长明中暗中至少有俩老婆,大本营人第一次听说都难以想象。但是大本营人同样笃信三舅又绝不是一个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矿痞,都知道一句谚语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朴素的大本营人将三舅视为才气超凡的后生,总能洞悉国家大事和领导的私生活,也便总企盼三舅的下一张大字报里细说说这事儿。
在三舅的“七评”中,这个魅人的悬念轮廓雾消天霁似的露出端倪。大意为:早在抗日战争年代,赵黄在老家沂蒙山区一个村庄里娶过一女,后参加革命,做过青抗会长、武工队长、某乡区长,其间生了两个孩子。抗战胜利后调往延安学习,以后加入正规部队……一九四八年参加淮海战役,后转入地方做领导,调大本营矿区,从此开始转换模样:从胡子拉碴到每天抹香皂洗脸刮脸,出门必穿皮鞋,衣上兜鼻总别着钢笔……很快娶了一个小他十五岁的黄姓国民党职员女儿,搁在老家的大老婆却并没有离婚,实际上拥有两个老婆。赵对小老婆惜恋如妾妃,依妾妃意,将原名“赵从德”改为“赵黄”,黄既是小老婆的姓,又是“皇”的谐音字。
大字报贴出后,围看人偎拥在一起。倏地,人堆有些嘈乱,闪避开的右侧现出一个特殊人物:赵局长。赵局长手绞在后背姗姗走来,面带些许微笑,在大字报前停顿了,开始认真默读,神气镇定而从容,像一个正在察看作战地形图的将军。这气度顿时让观看大字报的群众心生直感:三舅所言必是造谣诬蔑。
恰在此时,大舅带人赶到。来人携一摞花花绿绿的大幅标语,拎着糨糊桶,一驻脚就要往三舅大字报上涂糨糊,却被赵局长一摆手掌止住了,赵局长临场这一风范和气度令周边人更为震慑。
不要覆盖。赵局长说过,脸颊压根没侧一下,面向大字报,边看文章又边自语似的说,文章是刀呵!
大舅说,文章是放屁。
赵局长说,放屁也要允许人家放,让广大革命群众听一听,嗅一嗅,辨一辨,才能知道是响屁还是哑屁,是香屁还是臭屁,是猪屁还是狗屁,才辨别出是消化不良还是肠胃溃疡,才能对症下药。
大舅听着赵局长关于屁的一通言论,自己腹腔反而恍如消化不良似的不舒服,因为被赵局长嗤咒的三舅毕竟是他弟弟。大舅说,消化不良也好,肠胃溃疡也好,俺反正是找到对症下药的秘方了——就是盖呀,他贴一张,俺盖他十张;他贴十张,俺盖他一百张,盖它个严严实实。
张麻脸说,这么一盖,造谣就成捂在被窝里放屁,自己臭自己了。
赵局长说,盖是下策,重要的是我们要有自己的理论家和宣传家,占领舆论阵地。其实,这很好驳嘛,比如,他们说我赵黄挑动群众斗群众——哪里还要我挑动呀?那激愤的群众你是按也按不住呀,群众最聪明最有智慧……
以标语覆盖大字报本是小舅的主意。东方红里人数多,而红旗里人数少;但论写文章,则颠倒了,是东方红的人少,红旗的人多。知己知彼,小舅灵感顿生:以东方红人多的优势对付红旗人少的劣势。依书写纸张的面积来计算,写标语抵写文章大字报速度的百倍,那么,就以大幅标语覆盖对方的大字报。小舅的馊点子受到指挥部茅塞顿开似的嘉许,小舅即被委以兵团情报部副部长,具体负责侦察红旗成员出动的情况。小舅那几天为这个殊衔而激动——毕竟三舅还没给他任何衔——每天佝偻着腰猫在中学校门外,专门监视三舅的举动。三舅他们外出时总是自行车队为先导,并一齐拨车铃铛以激励士气,此景状一现小舅立即到指挥部报告:驴队出动了!他们管红旗的自行车叫“驴”。红旗班以自行车招摇,大舅他们便排斥和鄙夷自行车,使用起板子车,板子车可以驮更多五颜六色的光纸和糨糊桶,还可以驮着壮势锣鼓。与板车并行的是东方红兵团著名的工人书法家队伍,他们能把“打倒”“粉碎”“砸烂”“庆祝”“热烈”等字眼写得烂熟而规范,大幅标语难免会出现东方红、红旗两个敌对组织的名字,如果如实写“红旗是一帮乌合之众!”难免会有反动标语之嫌。后来,东方红的智囊们依据谐音给红旗兵团起了个绰号叫“哄妻”,意为丈夫在外偷搞“破鞋”——骚女人,而在家哄瞒着老婆。这个龌谑之称日后总是让赵局长心里犯琢磨,甚至还曾猜疑提议者是别有用心,因为随之红旗也给东方红起了个绰号叫“洞房哄”,同样利用谐音,还专门在大字报里进行解释,说喻东方红主子赵局长新婚洞房里哄骗小老婆,说自己还是个童男子。无论如何,东方红的标语术战绩卓著,标语字号大,色彩花花绿绿,字眼浅显易懂,很适合低学历的大本营人观赏。而且,东方红的工人书法家们根本不必啰啰唆唆事先拟就,只需将各种空白光纸覆贴到红旗的大字报和其他墙面上,现场挥毫书写,仅憩个午睡的时辰,工人书法家们就足以将大本营街所有墙壁涂抹一遍。
当然,覆盖不是最佳对策,必须有自己的理论家、宣传家——赵局长的话一直在大舅耳朵里鸣回。大舅开始寻找理论家、宣传家,物色了多人皆不理想,踏遍铁鞋无觅处,就突然想到了小舅,小舅最优秀的功课就是作文,还会作诗。大舅认定以后便在吃饭时给小舅斟酒,小舅不知所以然,感觉已上了断头台正被斟送别酒,紧张得没沾到酒唇就打起了哆嗦,胳膊也抽搦了,待听清大舅意图后更像患了恐惧症,连连打着喷嚏推托说,谁要能写过俺三哥谁早就被《人民日报》调去了!
大舅说,找几个爱好者给你编理论,你编词。
小舅在大舅授意、张麻脸等人撺掇下写驳斥三舅大字报的文章。他裹着棉被趴桌上写了一夜。那一夜同样没合眼的是大舅,不停地捅那只炭煤炉子,尽力要把屋里烘暖和一些。他的两个瞳仁里则盎着两只更旺的火炉。公鸡啼鸣多遍后,尘坋中的上空露出微弱的白熹,残月越来越幽暗,不远处食堂方向传来了鼓风机嗡嗡的声响,街巷里早班煤矿工人胶靴橐橐的蹅踩声密集起来,小舅的稿子拟完了。大舅识不得文,但可以数清楚页数,一数五页哩,大舅很满意,要小舅念给他听。小舅便改说起“大普”,即大本营人讲的普通话,嗓门蓦地捏了起来,俨然女人音儿了。他朗诵道:天轮滚滚,矿灯闪闪……大舅身上也蓦地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此前他皮肤已多年没生这种疙瘩了。大舅忙纠正他说,别诌了——实打实念吧。小舅润润嗓子,重新改以本地方言念:天轮滚滚,矿灯闪闪,乌金灿灿,煤城绽开笑颜。呵——喜看我们广大革命工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呵——喜看栗花崮下贫下中农,沐浴着红太阳光辉喜开镰。呵……小舅第三个“呵”还没有念全,大舅再也承受不了了,喝道,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呵个屁!大舅瞳仁里的炭火已完全熄灭,缩成两抹灰烬,半晌,才喃喃道,远比不了你三哥呀!
大舅慨叹道,嗨——还得用大标语覆盖呀。
【七、改变二舅命运的女人出现】
大标语战术使东方红占据了大本营的宣传优势后,红旗又使出了新对策,大本营街上很快出现了一稀罕物:游动大字报牌。它是以木棱条钉成框架,覆以纸箱箱片,再覆以大字报,夹在自行车两侧和后端,貌似一节小车厢。倘若大字报篇幅长,则几辆自行车排成一列,将全文展示。这种大字报牌可随时出现,随时消失,意志全在驾车人的脚蹬子上。因为它可随时被骑车人任意携走,一旦出现,群众生怕漏看了要紧事,皆竞相追逐,揣先睹为快心理。游动大字报牌一时成了大本营最惹眼最新颖的媒体。
那个春夏之交的午晌头儿,正逢下班、下学和食堂开饭时分,炅彩下的大本营街比平时更加喧嚷和斑斓,缘由是三舅他们的游动大字报牌出现了。这天的游动牌上的大字报内容是前不久被东方红大标语覆盖的揭露赵局长婚事的七评。当时的三舅穿一身的仿制绿黄军装,把军帽摘下向着汗颊扇忽,被强烈的太阳炙晒得蹙起额眉。倏然,一个约三十岁的娘儿们冲了上来,一手抓住了三舅的脖领,另一手则对着三舅的脸、颈、上身又打又挠又抓起来,并大声嚷着:“流氓!”“大流氓!”“坏种!”这种场面让每一个围观人头脑萌出的第一反应是:面前的男人不知怎么欺负了面前的女人。女人继续吆喝说,你说俺爹娶两个老婆——你才娶两个老婆!娶八个老婆——你倒想好事哩!让你造谣!让你胡吣!让你再诬蔑俺爹!让你再……这时,三舅和围观者方才反应过来,这个娘儿们是赵局长的大女儿赵淑娟,三舅仓皇而被动地招架,试图挣脱女人,同伴也冲上来推搡女人,围观人开始劝架,但女人不听劝,一声诈唬,似乎是从地缝里冒出也似的,两个几岁的孩童——女人的两个孩子——一齐扑向三舅,抱搂着三舅的两只腿连咬带啃,女人的两只利爪刚被拽脱,突然就抓向三舅的裤裆……
这时,一声雷似的吼叫响起,赵淑娟——住手!
那个叫赵淑娟的女人果真停了手,两个孩子也被唬住了手。众人回看怒吼的男人,竟然是我二舅。
这是大本营典型的“泼妇骂街”“泼妇打街”——尤其女人当众抓男人裤裆事件。那个不虞事件使三舅面颊短时间内遗下多条被抓挠的血痕,腿也被噬出血渍。三舅的姿态极其狼狈和尴尬,一段时间在造反中塑起的形象沦颓许多,沦为许多大本营人的笑柄,在日后的日子里,经常被人作为逗乐话柄进行夸张性讲述。
但那个偏晌,婆娘骂街打街事件同时也证实了——如果赵淑娟不是假冒的话——关于赵局长有两个老婆的绯闻的真实性,最起码证实他有过两个老婆。赵淑娟年三十岁,赵小彩的亲妈黄颖丽与赵局长结婚时二十二岁,造反开始时方才四十,风韵恰当年,显然不是赵淑娟的亲妈,赵淑娟应该是赵局长另一个老婆所生。
赵淑娟的亲生母亲是谁?大本营人更亟待着三舅的新大字报。
但作为始知朦胧性事孩童的我,对那事件中一个芥小的细节却有着更大的好奇:那个女人为什么被我二舅一喝就喝住了?她很听二舅的话吗?
也确实,恰因为这个女人,二舅日后的命运发生了重大变故。
婆娘殴诬三舅事件后,东方红与红旗两派街头武力冲突日渐增多,也较之前剧烈了。小姨甚至结伙几个男同学,策划着在赵淑娟一必经巷口掘一口脸盆大的陷阱,蓄满大便,被几个舅提前获知喝止住。大舅说,她不绰你进去就算烧高香了——那个泼娘们!几个舅更担心小姨的肇事性格了,竭尽心机劝她脱离派性组织,但小姨拗着心跟随三舅毫不顺从。无奈中,大舅和二舅又谋出个低招儿:把小姨的自行车偷了,至少可减少她表面的骑车招摇。
偷小姨的自行车并不费力,那一次二舅趁小姨正昂首引颈沉浸在辩论助阵的亢奋中,将小姨锁在人群外的自行车窃走。二舅做这种事儿极其干净利落:小姨自行车前后嵌了两柄锁,分别拴住前轱辘和后轱辘,二舅是个魁梧的犷汉,他提溜着车架使它垂离地面,又与地面保持着尽可能近的距离,外表上看,二舅推着一辆自行车信步行走。其时,大本营人街头兴致已从欣赏红旗班自行车转移到政治形势和派性斗争上,使得二舅的行为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二舅将车子带入车间,正值午休时刻,车间无他人,他把原本墨绿色的车架漆成了黪黑色,原本墨色的鞍座染成了棕色,而后,从工具包取出由医院垃圾箱觅到的替换下来的再经浣洗过的药棉纱,把棉纱缠到车胎上,车胎就像笼上了棉袜子,二舅再把棉纱全涂了黑漆,棉纱就完全与橡胶轮胎结为一体了。二舅和大舅早已商议了自行车用场,即肥水不外流,送给二舅在农村的二妗子使。因大本营距二妗子居住地五六十里,任你骑还是推,如此漫长的路途都会使车轮胎磨损,二舅舍不得,便用棉纱缠胎。
整个操作过程中,偶尔有工友打门外经过,没人在意。但实际上,有—个人在意了,就是赵淑娟。那时,二舅与那个被叫作赵淑娟的女人在一个车间上班,同车间工友关系也正是那天二舅能喝止赵淑娟住手的原因。当时,二舅往车胎上缠棉纱间隙曾去过一次茅房,赵淑娟恰进入车间,看到缠了棉纱的自行车,有些好奇。赵淑娟是车间天车驾驶工,她即上了铁梯,猫在天车驾驶室窥伺完二舅的其余操作。
二舅娶二妗子于老家栗花崮山区腹地一个叫雀山前的村庄,有一条沙土路通达。二舅给二妗子送自行车时没骑,只是推。这倒不因顾虑车轮的磨损——毕竟已被棉纱裹缠,二舅担心的是这辆玲珑车难以承受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怕压爆了胎或压弯了架。他算计,疾步走完全程需四个多小时,下午到家,喝上几盅酒,再与老婆睡上一晚,翌晨坐长途汽车返回大本营。
暖风荡漾,路边交叉生长着刺槐和梧桐,再过两个月,米黄色金坠儿似的槐花就将吐蕊,紫白裙状梧桐花会伴着它。路侧岑谷中的庳洼处,不时绕出弯曲的潺潺河溪,走在这里,二舅反而嗅出、品出了大本营的真实气味,熏人呀,人造的就是不好闻。
二舅思乡思妻心切,推车如飞。突然一辆汽车打身后超过他停下,是一辆绿色中吉普车,二舅尚没犯过劲来,就见赵淑娟下来车,招呼说,二哥往家送赃物哩?
几句话后,二舅心理的御堤彻底毁溃,对赵淑娟道了真情:车是小妹的,他和大哥的用意不是偷车,是得偷小姨的腿,没了车参加造反派活动就受限制,如果日后小姨改邪归正了还可以再还给她。赵淑娟说,偷敌人的不算偷,缴获敌人武器还是立功哩,应该受嘉奖。二舅被这话注了一身汗,他央求赵淑娟不向外吐露,他更不需要嘉奖,只求得小姨不知是他偷窃、别给他打仗就是了。这以后,赵淑娟对他说,她追他并不是为了告发,实际上为帮他,特意开来一辆中吉普帮他送车回家,否则五六十里山间峤路二舅徒步走下来太累了。
而后,那自行车就糊里糊涂被司机搬上了吉普,二舅就糊里糊涂上了吉普,自行车就糊里糊涂被交给了二妗子,二舅就糊里糊涂立即搭着中吉普往大本营返,没能按计划在家住上一晚。
坐在返程途中的吉普车上,二舅忐忑的心结逐渐舒缓,他开始不自觉地由斜睇到痴睇起这个女人。赵淑娟年龄小他和妻子三四岁,但看起来却像小上十岁八岁,两绺栗色短发拢在耳际,面容细白,一双杏仁眼,一对蚕蛹状黑眉,嘴大。那年代大本营人都视女人大嘴厚唇为丑陋、小嘴薄唇为妩媚,但二舅不知为何感觉完全反了,她那唇儿真是好酒盅,千口万口,从早喝到黑肯定还想喝。此时二舅的身上的确有了滤过酒的感觉,有点晕眩。他第一次联想到电影中女妖的故事,如果真有个女妖美妙如电影上那样,好上几回,妖精不妖精的也无所谓。他的联想自然不会有思想高度,达不到如何在生理本能和道德契约间平衡的知识层面。二舅记得,赵淑娟一年半前才由外地农转非进了他们车间,乍来时后脑勺下还窝着个小髻子,脸黝黑,一典型农村中年妇女,很不扎眼。再以后,赵淑娟的装束和面相眼见着衍变,就成了当下模样。听得工友私下议论赵淑娟是赵局长的女儿或者是晚辈亲戚,“走后门”进来的。还听说,她农转非前与农村丈夫离了婚,不光自己走后门农转了非,把两个正上托儿所年龄的儿子也走后门农转了非。
胡思乱想之后,二舅脑瓜子又回到现实,踌躇了好久,吞吞吐吐问赵淑娟为什么要帮他送自行车。
端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赵淑娟没回头,冲着前方说,为了你能去俺家帮着镶窗户玻璃——都让造反派的野孩子用砖头头子砸碎了。都知道你镶玻璃技术最好。
【八、赵小彩叛逆爸爸和姐姐】
前面说过,赵局长家后窗玻璃早已被砸得净光,全封着木板和纸箱片,但在这个时段被唤去镶玻璃却是二舅预先没料到的。
二舅来到赵局长的宅院,发现了正房的前窗和厢房的窗户玻璃许多也没了,都被飞石掷了。那时节,两派群众间的冲突已成为大本营红卫兵组织斗争的焦点,赵局长正“靠边站”,暂时被两派群众“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而忽略了,鲜再被揪斗和批判,赵局长也很少在表面上掺和两派间的具体纠葛,多数时间自锁在家。二舅去镶玻璃时只有赵局长和赵淑娟在家,赵局长以他标志性的手掌前探的动作指示二舅说,不要再镶后窗了,镶不几天也又都被掷碎了,反而使家人忌惮得夜不能寐,只需镶镶院内的前窗就可以了,若是二舅能帮他在前窗户下面做几个雨檐就更好,防雨不防雨不重要,或许多少挡几块砖头。
随后,赵局长一人独掩在东内室看书。
三年以后,当二舅面对着西沙河监狱水泥浇注的高墙伫立时,这位始终被大本营人视为大老粗的汉子内心已不再顾及“不正当男女关系”招惹来的人品訾议,良心自责和歉疚感已非常淡弱,第一次像一位哲人那样剖析与赵淑娟关系的得与失,剖析的结果是,得远远大于失,不后悔。“不后悔”“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都是当代人道德蜕变后补苴的遮羞布。二舅以为,无论如何,这辈子他遇上了真正的爱情,此前拥有的仅只是婚姻。什么叫爱情?大老粗二舅有了自己独特的解读,那就是不可自抑,不可自控,自己不是自己,只有上帝才能赐予这种有些人一生缺失的神差鬼使。
那天,当赵局长掩上内室门、二舅准备镶玻璃时,赵淑娟却一改此前的火急火燎了。她总是不停地给二舅递烟,沏茶,让二舅先抽过烟先喝过茶再镶。二舅镶窗玻璃时总是将窗扇打开,站在院子里镶,但赵淑娟总是要求他到屋内镶,与他说话时还总以肘、手甩拉他胳膊一下或擦他手一下,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弄得他惶惶的。更使二舅意识迷糊的是,赵淑娟总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她的眼睛——他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就像汪深潭,像穴没有底的什么洞……其间,他多次使劲摇晃着头颅以保持自控,中间,手指竟被玻璃劐了条血口子,赵淑娟抓起他的手抹药膏,二舅虽嘴里说他劐破手从没有抹过药膏,但还是任她抹。
那一次,总计十来块窗户玻璃,二舅稀里糊涂从中午镶到暮昏。赵局长为感激他,临走硬揣他一串香蕉。二舅从来没吃过香蕉,甚至仅只听说还没看见过香蕉,但他知道这是种珍物。回到家,他将锅里斟了比平时炒菜多一倍的黄豆油,添加了花椒和许多盐,把香蕉切片,炒出一盘黏黏糊糊的东西,他和大舅吃着都认为味道不咋的。以后,大本营就流传起了一句歇后语:“沈二刚炒香蕉——不咋的。”
在这个世界上,能抵挡住女人性勾引魔力的毕竟是正常男人中的少数精华,二舅显然不是那种精华。两天后,赵淑娟再次要求二舅去家里镶玻璃,说刚镶好的玻璃就又有三块被砸毁了。二舅回想起自己在那儿镶玻璃的大半天,院内并没飘进一块碎砖石,怎么才两天工夫又有三块玻璃破了?他甚至想到是赵淑娟自己故意砸碎了。赵淑娟说,你还得量量窗户做雨檐哩。他不由自主就依着赵淑娟去了。又是两天后,赵淑娟非唤他再去她家,说雨檐并不急,家中大衣柜上衣镜早就被红卫兵抄家时砸破了,让他重新镶一块衣镜。
那一次镶衣镜,赵局长没在家里,那栋让二舅感到身体格外燥热的院落里仅只是他和赵淑娟两人,赵淑娟着一件露着腋窝的坤式背心,腋窝里蓬松而柔软的毛丛拂得他恍惚而朦胧,完全失去了魂魄,一进入院子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赵淑娟走,进入赵局长和黄颖丽卧室,甚至都没看清楚那柜子模样……赵淑娟说天太热了,替他脱下工作服上衫,只着件两道巾背心,露出鼓突的胸肌、胳肌,这以后二舅的激情就成了决堤的洪水,再也不受那莫名的坝池苦苦阻遏了……
结果是,正巧赵小彩进了院子,被她撞了个正着。
赵小彩最初的表情极为骇愕,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先扇了赵淑娟一个耳光,随即扇了二舅一个耳光。挨了扇的二舅似从一场噩梦中猝醒,不自觉地曲腿向赵小彩跪下,嗫嚅着说,这是第一次。话音刚落,又被赵小彩扇了个耳光。
这个“第一次”,囊括了二舅迄今所体验到作为一个男人的极致快乐和极度恐惧。
赵小彩这一回撞上赵淑娟和二舅偷情促使她做出一个决定:加入红旗兵团。
她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对三舅的情感因素外,还包括对王建国和赵淑娟的反感,不能和他们处在一个阵营。赵小彩日后曾谈起反感王建国的理由说:没有理由。她说,许多感觉都没有理由,否则就不叫感觉了。但是,她对赵淑娟的反感却有实实在在的理由,情绪已憋在心中好久了。那时,赵淑娟突然农转非进入她家,天上就突然掉下个大姐姐和两个小外甥。而后,赵淑娟对赵小彩的爸爸一口一声爹地喊着,两个小孩也一口一声姥爷地喊着,直喊得赵局长只要一回家就和两个小孩黏在一起,并要求赵小彩和妹妹住偏房,搬出正房西室让给赵淑娟娘仨住。赵局长动辄说,凭赵淑娟的性格——那就是他的女儿,两个小儿也像他小时候。赵小彩和弟弟妹妹明显感到被冷落了。赵小彩加入红旗也是那个年龄的赵小彩和父亲、姐姐的这自家人赌气。
【九、记忆中的壮丽和浪漫】
大本营电厂烟囱被誉为当地十大建筑之首,它在远近的建筑中最高,放风筝时谁如果思谋着让风筝高过它,就是别出心裁了,线儿就会坠断,风筝就会飘逝。大烟囱聚集了让人敬畏的神气。它由十八节铁箍架构,红砖直砌到顶,雄伟、壮丽而又凝重,昼夜不停地吐着璀璨、缤纷的烟霭。那烟霭越是浓烈,大本营人内心的自豪感越是强烈。当时,派性争斗日趋白热化从宣传战形式的衍变中体现出来:因街头大字报有耗人力、耗纸、易被覆盖等弱点,首要地位很快被另外一媒体——广播取代。几年后,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走动了枪火,有青岛企业为了备战,下放至大本营。因海边栈桥、德式建筑引以为豪的青岛人挖苦大本营城市狭小,编造了顺口溜说:“一只喇叭全城听。”大本营人不认同青岛人的诬蔑,反唇相讥对方是“假洋鬼子!”大本营人认为,大本营城市不小,一只喇叭能够全城听的缘故是因为喇叭挂在了高耸入云的电厂大烟囱之上,恍如天籁,天籁谁听不到?
辩论战升级到高潮阶段,东方红和红旗两派的宣传喇叭像两翼鸟翅似的比肩挂在大烟囱上,各播各的文章,但是很快发现对方的广播干扰了自己的广播,而对方的广播内容又必须被自己干扰,一时间,两只喇叭成了两个街头贴身骂仗的泼妇,你说我也说,你唱我也唱,你骂我也骂,谁也听不清谁的话。两个喇叭口酷像两个女人脸孔,像龇出的牙、咧开的嘴和愤懑的眼眸。当时,我和伙伴们特别喜欢看街头女人吵架骂架打架,它似乎把女人身体被掩饰的原生态部位都袒出来了,很迷人的。如今,它已是一种消逝的市井风景。
东方红的喇叭是在那个春夏之交的一个黎明前丢失的,一段时间以来两个喇叭、两张嘴巴交杂在一起的吵骂喧嚷声消失了,一个姑娘单纯的、清脆的、晨雀似的嘤嘤嗓音取代了它。这正是赵小彩的播音,那天清晨是她第一次以广播员嗓音亮相于红旗兵团。这以后,赵小彩吃饭时在全家人默默无语的气氛中突然失声啜泣,而赵局长安慰她说,你参加红旗好呀,也许爸爸会被优待。
赵局长说,相信吗?——什么这派那派的,早晚还是一派!
东方红的大喇叭销声匿音,都猜得到是红旗人干的。大舅他们立即组织力量想重新抢夺大烟囱话语的制空权。大舅他们赶到时,三舅他们已结成三道环形人墙,将大烟囱团团圈起。守护者臂绞着臂,手扣着手,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人垣肉墙。两派援军不断涌入,态势越来越清晰,非要打上一仗不可了。而实际上,大本营地域是古代许多圣贤生活的地方,大本营人的血液里和睦基因浓重,迄今为止,两派间的冲突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没发生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武斗。进退维谷间,三舅拨开人群找到大舅,提出以一种竞技方式赌赢输,谁赢了谁就拥有烟囱使用权,输者将自己一派的群众撤走。这是大舅对三舅家法伺候后三舅第一次主动与大舅说话,大舅有些激动,也没细想赌什么,说,赌就赌。倒是张麻脸补充了一句,不能比写文章。
三舅提出,既然是烟囱引起的冲突,就赌烟囱。具体讲就是比赛攀烟囱:一方出一名队员,背着同型号大喇叭,一人一侧,顺着烟囱级级嵌在烟囱墙外的钢筋梯向上爬,谁先攀到十七级铁箍处,或者都没攀到十七级处,中途退却,另一方仍继续攀爬者即为胜者。
三舅的提议没引起争议。大舅说,好,那就上一回天吧。
东方红中最理想的竞技手是张麻脸,都知道张麻脸动辄举哑铃、做俯卧撑。起先大舅对麻脸说,非你不可了!张麻脸说,还用说——肯定是我呀!赛前大舅看到红旗一方三舅正做攀囱准备,内心顿时咯噔一下如被锤击了似的,老三呀,你谝什么能呀?麻脸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呀,你弄不过他不说可别不要命呀!大舅劝阻三舅说,不行,两边的头儿都不能参赛,只能挑个一般群众。三舅说,我们这边都是头儿,也都是群众。大舅听罢哑了,只能再阻张麻脸,说,我想用不着你亲自出马,让人家笑话,找个徒弟就行。大舅内心的动机是找个弱手,攀到屋顶高就怯了阵,也就不会逼迫三舅攀太高。麻脸没理解大舅的意图,说,沈三刚这个小贼兽子别人还真比不过他,就得我来。
三舅着运动短裤,透过稀疏而又黑油油的胈毛,可看出腿后肌的结实和匀称。三舅原是短跑运动员,与张麻脸动辄举哑铃、做俯卧撑相仿的是,即使在那纷乱的造反日子里,闲暇时也常练习高抬腿跑和后蹬跑,以保持自己茁壮的腿后肌。比赛就要开始,三舅又兀然想起什么,转而从挎包里取出那只望远镜,挂在脖颈上。就在他取望远镜的前后,不远处楼上的广播室,凭那两扇敞窗,面容惨白的赵小彩一直瞠目屏气注视着他。不只赵小彩,还有另一个同样揪着心的姑娘,三舅取望远镜的刹那间,小姨倏然出现了,两只手死拽着东侧下面的钢筋阶,趴伏上面,在围观者纳闷形成的片刻静寂中,大声吆喊:三哥,我不许你比赛!
现场一片哗笑!而后,有人劝阻小姨别闹腾,闪开让三舅比赛。看这情景,最高兴最激动的是大舅。小妮子终于干了回好事!有人试着想将小姨硬拖开,大舅呵斥说,谁也不能动俺小妮子!他的喝斥意思被人们理解成小姨是个女孩子身,任何部位男人都不能触。就这样僵住了。见状,三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小姨招了招手,轻声说,小妮子过来,有件事给你说。三舅说罢,若有所思地拨开人群,踱到人圈外,表情非常诡奇,小姨便松开囱梯,随三舅过去,三舅把手掌竖在嘴巴的一侧,似乎真要单独说点什么隐秘事,小姨凑上去,三舅悄悄说,小妮子,你让三哥丢大了人了。说完,三舅猛然转身冲向烟囱,将小姨甩在身后,瞬间抢背上了大喇叭,同时向张麻脸吆喊,比赛开始!比赛开始!
攀烟囱赛是大本营文革史上壮丽而浪漫的一幕。
那栋大烟囱有百层楼房高,方圆几十里都看着醒目。那一次攀赛前有个短时间隙,两派分散在各处的中小喇叭都及时作了宣传预告,以至于大本营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到露天场地眺望比赛,那情景很像困在渺茫洪水中孤地的灾民等待空投飞机出现的那一刻。
三舅和张麻脸背着同型号的大喇叭,都一人多长,呈雪青色。张麻脸脱掉了上衣,露出凸突的胸大肌和臂肌。三舅上身则是蔚蓝色短袖横条纹海军衫,像一只年轻奡健的攀岩猴。三舅还戴上了大本营人很少见过的墨镜,再配以绿壳望远镜。比赛一开始,张麻脸手脚快得不得了,很快超出三舅一个身子。三舅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紧追不舍。两只大喇叭像两朵盛开的巨大的雪青色牵牛花,也像幻象中空中裁判员的大眼睛。两人在人们的视线中渐攀渐远,下面看比赛的人全哑了。以眼睛丈量,两个人攀的高度都已逾半。大舅的脸成了生姜一样的蜡黄色。寂静中他捧手向着高空吆喊,都别爬了!算平局!换别的!再比赛拔河!——他突然敛住口,再也不敢喊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吆喊反而会分散攀梯人的精力!下面人注意到张麻脸开始频繁地向地面瞅,每瞅一次速度就慢下一点,以后,他不停地搓揉眼睛,都猜得他被煤尘迷了眼,再以后,他终于停住不再向上攀登,就地系起喇叭。而三舅则从来不向下瞅,他的脸庞始终斜倾着向上,像在课堂里面对着黑板。在张麻脸往钢筋梯上系喇叭时,三舅超越了他,并继续攀登。在訇然而起的欢呼声中,小姨则厉声尖叫着哭起来,三哥呀三哥……大舅则蹲踞在地上,一味大口大口抽烟,不敢看,又不敢不看。
那一刻阳光和煦,天空呈葱蓝色,大气酒浆般晶莹透亮,烟囱似乎才经雨水冲涤过似的,露出少有的妃红色,出口处腾腾的浓烟竟然消失了,一点灰雾也不再外溢,整个画面犹如仙境。
三舅停住了上攀,向下探视,墨镜反射出一种煌煌的色彩。三舅将大喇叭小心翼翼地系在梯级上。他一手攫住梯钢筋,另一只手腾出端起望远镜,向前遥望了一霎儿。以后,他开始下梯,下到麻脸的喇叭处,解开了喇叭,稍一示意,下面的人闪出一块空地,三舅松开了手,那只巨大的雪青色喇叭从高空坠落,摔得稀烂。
下到地面后,因为三舅摔了东方红的喇叭,两派间又产生矛盾,事先的协议并没有说摔负方的喇叭,最终以红旗赔东方红一只喇叭了事。
【十、那场致王建国死亡的武斗】
爆发于那年酷暑时节的发电厂攻守战,是大本营文革史上两派最剧烈的武斗,并直接导致了东方红组织的彻底溃败和红旗组织对大本营持续三年的掌权。
武斗的起因仍然是那只总不让人安宁的祸物——大烟囱喇叭。当时,大本营人的晨梦已习惯于被一种清脆、柔美声音唤醒,仿佛晨莺的啼鸣,仿佛枕边的闹铃,仿佛关心政治形势人熟悉的东方红晨曲,那声音就是赵小彩的早晨播音。有一天早晨,这声音变味了,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大普”。再辨听一下,播送的内容也变了,变成了批判红旗派别的文章。群众很快反应过来,大喇叭易主了,东方红掌控了电厂大烟囱的使用权。
其实,电厂大烟囱的使用权并没有易主,发电厂仍然是红旗指挥部所在地。一开始,红旗的人以为是两派喇叭串了线。最终查实的原因是喇叭被人在烟囱底部位置换接了电线。循这外来电线寻找,发现这根电线从烟囱下不远处的地下拱出;再寻找,发现了一个新掘出的洞口,往里是黑黝黝的地道,电线就是地道里面引过来的,就像是一个毒蛇吐出的信子。
东方红在使用特务伎俩呀。
大烟囱处于电厂北端,再向北二十米即是电厂外围墙,围墙毗邻着一片荒芜地,荒芜地中央遗留着一座当初日本人的碉堡,碉堡门冲南,密集的枪孔窗多冲北,主要针对的是北部山区的游击队。岁月流逝,碉堡外形依然如故:单层,栗花崮杂岩石砌成圆桶状,洞穴似的门窟和窗窟,外墙涂的土黄色洋漆已斑驳陆离,远看很容易将碉堡、相挨的土地和柴火混淆成一色。
也就是借助这座被红旗人忽略的空碉堡,东方红人从堡内挖地道潜入发电厂偷换了广播线。一出典型的儿童把戏,被识穿很简单,但是,心理战上的威力却不可小觑,使红旗人感到了草木皆兵,甚至联想到了电影《地道战》中伪军汤司令和鬼子龟田在自己房间埋水缸测听挖地道声音的细节。他妈的“洞房哄”——竟然挖到咱们眼皮底下来了!红旗人真得神经质了,疑虑起电厂处处是地道洞眼,把电厂内所有地面敲打筛测了一遍,若测得结果似是而非,就干脆刨坑检测,总共刨了四个坑。当时东方红并不知道这事儿,否则会乐得上街游行庆祝。筛查证实,东方红人在电厂内只挖了那一个地道。心神安定后,红旗人考虑如何报复东方红,就想了一个办法:两派广播都暂停,让东方红产生错觉,引鱼上钩。以后,大半天的时间,大烟囱喇叭成了失语的哑巴,像牵牛花断茎了,恹恹地寂寞地垂挂在天空的浓霾中。这计谋真使得东方红人上了当,以为是自己的喇叭线儿不慎断了,对方并没有发现其中猫腻,否则就换线了。虽然内部有不同看法,争论了一番,还是派人沿地道潜回发电厂想再度接线,被久候的红旗人捉住了,定睛一看,这人竟是王建国。
王建国就是这一次在发电厂死去的,死前遭受过“老虎凳”刑罚的折磨:被反剪了双手,小腿肘下垫了两块砖。这种恶行是红旗人从电影《红岩》渣滓洞国民党那里学来的。看来,表现暴力——无论是正义的暴还是邪恶的暴——的影视镜头对年轻人的毒戕从那个年代就已出世。多年后,三舅因王建国的死亡被指控。后经人证实,给王建国上老虎凳并不是三舅的主意。当时,三舅听着隔壁对王建国刑讯时阴沉着面孔,并没说一句话,似乎不知道在给王建国用刑。其间他曾在门口处伫立了一霎儿,也没有回避王建国投来的目光,表情显示似乎不认识他。王建国喊过他,他表情淡然,没任何反应。
东方红向红旗索要王建国,红旗拒不交人,从而引发了发电厂的攻守战。双方卷入直接对垒的武斗人员近两千人,围攻方东方红成员一千多人,守卫发电厂的红旗成员几百人。从“兵力”上计算,东方红占绝对优势;从地形上分析,红旗携地利之绝对优势。
大本营发电厂三面高墙一面衔晾水池,三面墙体下部都是浅蓝色花岗石做础基,上面红砖,高如二人踩肩叠摞,顶檐蓄起了密集的铁丝网。据传,铁丝网一律通了电,已成电网。以后被证明,这说法是无知人的诈传,如果做成电网,下面的砖石墙自会导电,恶果不可设想。三面墙体中的一面为电厂正大门方向,门口处安置了铁蒺藜桩,成红旗人重点防守区域。其余两面围墙夹包的是储煤丘,防守人俯卧在丘上,居高临下,向外掷砖石掷得准,掷得猛,攻方难以靠近,只能远远躲避,偶尔有臂力出众者凭借旧碉堡为掩体向里掷石,也仅显示出一点精神上的意义罢了。西面是大本营人倍感诡谲和惧惮的晾水池,水底和水央密布着管道和喷头,向空中喷吐着刚出炉的热水,水在池里凉罢,再回抽循环使用。没有对水性、水深和管道等专业的透彻的了解,光瞧那外观,吓也被吓住了,这里也不是防守薄弱处。可以说,大本营发电厂里就是个坚隘,是天然的防御要地,易守难攻。因此,红旗人对东方红的围攻丝毫不怯,除保证正常发电、后勤及指挥部人员外,其余人基本都伏卧在房顶、丘顶,向进攻者掷石。对方掷进院内的石块,成为红旗方用之不竭的后续弹药。
东方红向电厂投掷砖石块虽然伤不着红旗人丝毫皮毛,时间却操纵着双方实力对比的天平,成了东方红的强大盟军。
三天后红旗人的困境显露:缺粮。武斗爆发之初,红旗指挥部向所有保卫电厂的人员免费发放食物,还时常发放冰棍,许多人由此联想到电影《列宁在十月》的镜头:攻打克里姆林宫的民众,纷纷无声去领取武器和面包,气氛凝重并富有震慑和煽情力。这情景使得每个人都猝然感到:到了决战时期!
狭小的电厂厂长办公室,成了红旗临时作战指挥部。大多数时间,三舅将自己拘囿在里面,溺于沉默,也便自然形成了一个规矩或习惯:除老驴——老驴是偶尔到电厂找三舅玩耍撞上了武斗——外,其余人进入一般都先敲门,那总是紧掩的门扇渐渐滋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阴森。很快,房内传出三道指示:一、限量供餐;二、抓紧与运河平原同一派别的农村武装民兵联系,请求支援;三、由王建国在大喇叭里对东方红劝退。
这以后,大喇叭里就传出了王建国痛楚而嘶哑的声音:东方红革命的同志们,暂时撤退吧,不然他们就会打死我!
在发电厂外,性格敦厚并缺乏格斗意识的大舅被突如其来的武斗这一大革命的变故搞懵了,暴露出素质的差距,退居到二线。以后,他全部的精力似乎都在不停地呵护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嘱咐他们:冲锋时不要靠前,逃跑时不要落后。而同时,一个有着特殊出身和个性的女人竟成为武斗现场的东方红一方的总指挥,身边人全对她言听计从。这女人就是赵淑娟,她身着矿工制服,扎着矿工腰带,戴一矿工胶壳帽,听到喇叭里王建国的哀求,身边人停住投掷看她的态度。赵淑娟说,他们不敢怎么着他,他爹是红旗的总后台。
随后,她大声喊道,弟兄们,咱们不吃他们这一套!告诉他们,咱们大本营的煤黑子不是好惹的!
她冲到前方开阔地上,挥肢抛出手中石块。
多少年后,一位曾距赵淑娟掷石地不远的东方红人成为作家,他形容说,那臂一张,像嫦娥舒开了衣袖。嫦娥的衣袖是男人力量、意志、犯傻和莫名癫狂情绪最强大的催生力,一时间,密集的石块飞进厂内。
这时,二舅找到赵淑娟说,听王建国声音确实挨了不少打,如果攻势太猛,里面人说不定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一冲动真打死了王建国,倒不如咱们进去个人谈一谈?赵淑娟想了想说,王建国可不能死,万一死了他爹愿意俺爹也不愿意。二舅说,这倒是,只要俺三弟在,王建国就死不了。俺三弟心里有数。赵淑娟说,要谈判里面必须答应咱们两个条件:一、释放王建国;二、同意以后大烟囱喇叭两派轮流播音。
因为是三舅的二哥,二舅进入电厂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二舅找到三舅的办公室,可是门被从里面闩住。二舅喊,三刚,我是二哥!我是你二哥!里面渺无声息。
二舅喊,别打了,事儿越打越大!
二舅喊,三刚,千万别再打建国!你们放了他,二哥和你谈谈。
二舅喊,老三,我知道你在屋里——都说你在屋里,你别装了。
二舅最终相信三舅不在屋内,就离开走廊到他处寻找去了。
三舅确实埋在屋内,与他在一起的还有老驴。听着二舅走远,老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想说句什么又没有说,三舅似乎猜到了他的心理,改岔说道,运河平原民兵明天就赶到了。
三舅说,他们担心打死王建国——这怎么可能呢?
老驴半真半谑地说,权在你手中呀。
三舅反问老驴说,我有权吗?
老驴说,你能没权吗——不然那么费劲造反干什么?
老驴说,我看你越来越有点像那个罗伯斯庇尔了。
三舅问,谁是罗伯斯庇尔?
老驴简单向三舅讲了法国大革命,讲了罗伯斯庇尔。老驴说,他注意到三舅比以前刚愎了,也有些冷漠、冷酷了,一年多以前那个浪漫、潇洒、秀才模样的三舅有些模糊了,有点像以后的罗伯斯庇尔了。
三舅问,是说我最终也会上断头台吗?
老驴说,想哪去了——我是说你的性格像罗伯斯庇尔。
三舅说,这样下去,都变成罗伯斯庇尔了。
三舅凝住神,思忖了一下,说,我一直困惑的是,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号召造走资派的反,为什么那么多群众反而在保卫走资派?毛主席专门指出,防止群众斗群众,可是现在不仅是群众斗群众,更是群众和群众打仗。这不恰巧中了走资派的计?咱大本营武斗,实际上就是赵黄挑动的,他如果早早地承认错误,自觉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做一个大公无私的干部,大本营就不会起来帮保皇派,不会有对立的两派,也就不会让群众和群众打起来了,不会让我和我大哥、二哥打起来了。
往后,两件不虞之事的发生都纯属偶然。
一件是二舅帮电厂茅房疏通了排粪管道。当时,二舅四处寻找三舅,闻着满厂区臭烘烘大便发酵的味道,方知男茅房两个抽水马桶早被堵塞了,溢出的粪便漾盖了茅房地面,茅房积成了一个粪坑。酷夏七月,空中弥漫着苍蝇和灰蚊,地面上匍满了蛆虫,这使得以后不得不上茅房的人在地面上摞了两层砖踩着。许多人因此患上了呕吐病,卫生室治呕吐的药物早已空罄。二舅是少有的技术高超的水茅房修理工,虽然身在东方红,但三舅和小姨都身在红旗,他心理上并没有对红旗有太多敌视,加上他劳动模范秉性中特有的劳动嗜好和助人癖,当即帮助捅马桶。他嘱人找来一条筷子粗、鱼竿长的铁丝,顶部弯成钩状探入马桶中。以后,他捅出了碎砖块——显然是大便后用来擦屁股的,捅出了麻绳头,捅出了未浆化的报纸团,还捅出了一串钥匙,估计是谁不小心坠里面了。两个马桶如地陷似的骤然疏通了。
二舅疏通马桶一事很快传诵出去,加上三舅在红旗组织中的地位,二舅虽然是东方红人,却被全部红旗人称道。
再一件事就是王建国的死亡。
王建国去广播站在喇叭里呼吁东方红撤退,途中已是走路趑趄,腿部多处伤口因天热开始发炎和感染。三舅专门叮嘱,不要再给他施刑,并为他包扎处理伤口。红旗广播站里有多位广播员,比较空闲,而伤病人员多,卫生室医护人员反而忙碌不过来,赵小彩就主动去了卫生室帮工,正巧是她给王建国包扎。给王建国涂药水时,王建国一声没呻吟,眼睛像赵小彩的眼睛一样全神贯注,只不过赵小彩全神贯注于王建国的伤口,王建国全神贯注于赵小彩的眼睛、嘴唇、鼻孔、眉毛、颊两侧两缕细发……敛住了声,屏住了气,有点“虎视眈眈”的样子。包扎后,赵小彩扶他到走廊连椅上小憩,自己回了屋,王建国则狺狺地叫疼,赵小彩再次踅身回来。王建国说包扎前还不那么疼,包扎后反而疼得厉害了,像正遭蛇咬。赵小彩白了他一眼,问,你被蛇咬过?赵小彩轻抚他膝盖下面缠着棉纱的地方,询问具体怎么个疼法,说可能是初搽上药末杀得疼,慢慢地会缓解。赵小彩抚王建国腿时王建国再次脉脉地盯住赵小彩,赵小彩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假装没察觉,不与它相触碰。这时,王建国说,小彩,你知道我为什么被打伤?
王建国说,我是为了能见到你才从地道钻进来的。
王建国又说,其实你加入红旗也是挺好的,两派人都不敢惹你。
赵小彩默默起身离开,边走边嘱咐说,别让伤口沾了水。
这期间,看守趁机去领晚餐。不久,王建国即失去了踪影,一度被怀疑从大门偷溜出去了,赵小彩和看守心里掖着一种莫名的恓惶,持续寻找不懈,当黑幕悄然笼罩起这个煤城的时分,发现王建国躺在北墙根,身旁横着根木梯,已濒死,抬到卫生室时就停止了呼吸。
电厂被围攻五天后,红旗的援兵来到。这些运河平原农村的武装民兵队伍行军速度并不像是去驰援,倒像是接受检阅、表演和炫耀。他们以载人的拖拉机开路,列成方队,路边若是驻步观看的人多时还偶尔改走起雄赳赳的正步。枪管一律漆成榴红色,且一律将枪管举成四十五度角冲着天空,时不时“叭勾——”“叭勾——”向空中鸣枪,枪口闪烁着宝石蓝色的火苗。围攻电厂的东方红人听到信息,个个悚得无心恋战,士气一泻千里,不及一顿饭的工夫就全部溃撤,这一撤而不可收,转为全线溃逃,全成了四处躲藏的散民逋丁。红旗组织顺势占领大本营。
随后,省革委及时公开表态,支持红旗组织的一切革命行动,将东方红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大本营成立了以红旗兵团骨干为核心成员的革命委员会,行使大本营管理权近三年。
【十一、军代表恋上了我小姨】
小姨是大本营这块土地上的罕有之物。
小姨上初三时就像雨后的春笋,完成了一个女孩发育的最奇妙最粲然的“十八变”,让人只感到晃眼,甚至不敢端视。由小姨和姥姥的年龄推算,姥姥五十岁生了小姨。世俗的偏见是:五十岁即使仍然能生育,生出的不是肢体残疾就是个痴子,但小姨却是一个超凡的美人胚,外人就说,小姨不是姥姥亲生,而是王母娘娘托她代养的。
十六岁那一年,小姨细麻秆一样的身体迅速蹿起,该隆的隆起,该凹的凹起。翘起的屁股开始控制不住地扭动,扭动幅度不大不小,具体很难描述,仿佛如今博彩人盯着彩球的晃动、颤动,他们的心比那球儿晃颤得厉害。她走在大本营街,那条街就不得安宁。
姥姥其他儿女全是柳叶似的单眼皮,这种眼睛总那么平面化,让人一览无余,容易看得透也容易忘记,唯独小姨的眼珠上蓄着双眼皮,衬以一圈乌黑而朦胧的睫毛,像一深泉眼被荫蔽着茂盛植被,也因此使得她的眼睛很难被任何一人看穿,但看后又会一生难忘。谁也描述不清小姨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多位业余画家曾经给小姨画素描像,总把那眼睛画得一片模糊,像两团煤球。青春本身的无尽奥秘和不可捉摸都从小姨那双媚眸里淋漓尽致地施放出来了。那一年,小姨开始习惯地眯起眼睛觑人,眼睛就变成了伏击手隐藏着的正觑视的枪口,所有的男人都经不住这样的瞄视。多年后,许多大本营人这样形容:她看谁,谁就像挨了枪子儿。小姨为她这突兀的生理变化也付出了应有代价。大本营周围分别被平原、湖泊、河流和山麓环抱,每春夏之交,城边稼禾丰茂,万花竞开,大批养蜂人涌入,在城市周边摆开蜂箱。常有些迷路的蜜蜂冒冒失失闯进煤尘雰雰的大本营,撞上了小姨,便萦住了她。也因此,那个春夏之交,小姨不敢穿缀花的色彩鲜艳的衣服,整天罩着三舅和小舅松大的灰不溜秋的男式旧褂子。她不搽雪花膏,甚至有时不敢洗脸,但这样也常常难以避开蜂蝶的滋扰。小姨为此经常大喊大叫,小舅为帮她驱蜂,总被蜇得腮颊红肿。
在许多被表象蒙蔽的外人看,小姨的初恋对象是军代表。
小姨刚升入高一,学校里的派性斗争正处于表面平和时期,最具魅力的公共活动莫过于参加校宣传队了,凡学生干部、有身份背景、相貌好、有一定演艺功力或嗓子好或乐器演奏得好的同学都设法挤进了宣传队,宣传队最终拥有男女队员各一百多人,演员多角色少,绝大多数演员从始至终轮不上演一个角色。宣传队排练的剧目是刚刚在北京走火的京剧《智取威虎山》片段,这出片段中全部的女角色仅三人,即小常宝、李勇奇母亲和一个解放军女卫生员。一百多女学生竞争这三个角色。其中争小常宝的最少,因这个角色有大段的唱腔,需要一副好嗓子,那是真才实学,否则再能走后门也演不了;争演李母的也不多,主要原因是女同学都不太愿意扮演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女同学一致争演的是那个穿着军装的女卫生员。这个角色既不需唱腔,也不需背诵大量台词,仅在参谋长夹皮沟访贫那场戏中上台,向参谋长报告后,参谋长说,赶快急救!她说,是!随后开始做动作:试脉,量体温,全部戏就完了。莫看这角色仅上台露脸一分多钟,但对小姨和她的女同学来讲,最具价值的是穿军装。穿军装——要多英姿有多英姿!要多飒爽有多飒爽!女同学们争得不可开交。
军代表宣布说,翌日再最终决定由谁扮演。
那晚,军代表和小姨在办公室的谈话持续到井口频繁响起铁铃的铮(钅从)声,已是夜班矿工下井的时辰。军代表向小姨讲述,京剧《智取威虎山》由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改编,小说中男主人公即是京剧中的解放军参谋长少剑波,女主人公即是解放军女卫生员白茹,两人在战火中产生了爱情……
谈话结束时,小姨问他能否帮她找到一本《林海雪原》,军代表没思想准备,但还是仓促地应承了。第二天,军代表宣布由小姨来扮演卫生员。
那一年,中苏间恰发生了珍宝岛冲突,北京提出备战,小姨同时迷上了挖防空洞。军代表似乎很希望珍宝岛事件演变为一场大战争,希望苏军飞机来大本营轰炸。他朗诵也似的说:“让他们傲慢地来吧!”学校掀起了一场挖洞竞赛,要求学生在自家附近挖防空洞,比比谁挖得深挖得长挖得漂亮。小姨立即开始疯狂地掘洞,几乎放学后的全部时间都猫在被她掘得貌似一个地瓜窖似的地坑里。几天后,军代表来检查挖掘进度,从此,小姨的防空洞就由军代表担当起主要的挖掘工,小姨给他当帮手。军代表在垂直的洞口安了缆架,设计了提土吊箱,为她找来了缆绳。当然这一切幕后帮助早被军代表叮咛过,不许小姨向任何人讲,不然同学会揭露出他的偏袒和不公。军代表总落黑时入洞,乘人不注意和月亮直溜时分出洞。不久,小姨掘出的黄土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一直不把小姨掘洞当回事的大舅感到了惊异,有一次就突然进了洞。他看到,洞穴已有二三十米深,穴壁像被锉磨过似的坚实而平滑,洞道掘到纵深处还分开了一条岔道,真难以相信这是小姨的创造。他在岔洞里看见了正在歇息的小姨和一位男人,小姨上身笼着袖只及腋口的短衫,男人则身着短裤和两条杠背心。对比大舅探照灯也似的矿灯光束,穴内的煤油火苗极其微弱,仅像一只萤火虫。那男人以手掌掩住投射来的光柱,神色略显恓惶。小姨介绍,这位是学校的军代表,他来帮她挖出大本营最好的防空洞,夺取全校冠军。
那年孟冬招募新兵之际,尽管赵局长还在栗花崮“蹲牛棚”,但凭借他老战友相助,带兵人受首长之命,特意点名征召赵小彩入了伍。此消息在大本营不胫而走。那几天,小姨被当兵的欲望折磨得如初堕失恋坑渊的少女,魂儿完全被牵走了。如果仔细窥听防空洞口,时常传出小姨对军代表的叱咤声和呜呜的哭泣声,还可听到军代表对小姨的屏息敛气的安抚声。
几天后,军代表掘洞时,军装外衣被小姨全部偷携走了,军代表一直在穴内等候小姨送回衣服却始终不见小姨返回。直至夤夜,军代表才着短裤和背心悻悻地潜回学校,但仍然被给他开大门的传达看到了,还以为闭门前他出外跑步锻炼去了。
好在凡军人,都备至少两套以上军装,没影响军代表第二天行使公务,小姨偷携军装一事外界没人知道。但是,军代表胸中已忍耐了好久的怨气这一回实在窝不住了,发誓不再帮小姨掘洞。
第三天,学校接到某部队发来的电报,小姨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搞到松耷的军装冒充新兵,混进新兵群,一路前行,直到进入营房后才被发现,而后无论如何劝也劝不回。也因小姨那孱弱、稚嫩、悲伤、绝世美丽而又一直泪涟涟的眼睛,让任何一位首长不忍心下达强行遣返的命令,只好打电报让小姨的学校领回。军代表收到电报后拿不准该不该由学校出面接小姨,担心率性泼辣的小姨还会做出或说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打着憷找到大舅,告诉了他小姨携走自己军装的事情,获得了大舅的信任和同情。
几天后,小姨由二舅接回。
得知小姨为赖兵而携走了自己的军装,军代表心气消泯了许多。他把小姨召到办公室,犹豫再三,下决心对小姨说,她若真喜欢他的军装就不要再还给他了,算是他送给她了。小姨听到此话后,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早已叠熨整齐的军装,递给了军代表,平静地说,我以后不再穿假的,要穿就穿真的,穿自己的军装。军代表听出小姨的话中意,对她承诺说,她还不够入伍年龄,在她够参军年龄时,哪怕全大本营只招募一个女兵,他保证非她莫属。
那一年初秋,军代表说有事务而暂时返回了部队。
军代表重新露面大本营时俨然演戏似的换了一副装束:涤卡料藏青色直筒裤,棕黄色翻毛皮鞋,崭新的毛料中山装,乌黑铮亮如涂了沥青似的头发梳成两边倒的发型。
军代表退伍了。
已退了伍的军代表见到大舅时提溜着贵重礼物:两盒皮酥馅红、皮央盖着戳记的上海点心;两瓶山西产竹叶青白酒;两条上海产大前门香烟。在他的军挎包里,还有他专门为小姨准备的一份礼物:他曾经许诺送给小姨的《林海雪原》。他是向大舅求亲、媾婚来了。他介绍,自己家住省城,爸爸在一家军工企业做保密工作,妈妈在省京剧团当演员,他复员后回到了省城拖拉机厂做维修工。他觍着一张绯红色的脸,向大舅请求同意小姨和他处对象,待小姨够婚龄时结婚,而后,他们家负责把小姨调到省城工作,愿意去京剧团的话,可先出演群众,以后还可调换。
起初,大舅以为小姨和军代表在防空洞时已暗地谈定了对象,是小姨唆使男方行走登门求亲程序。感觉上,面前的年轻人熟稔礼节,像个大户人家子弟,不经媒人不经父母自己寻上门来,兼有一身部队锻炼出来的勇气,况且以后小姨能调到省城,高攀呀。再说小姨本人热衷,谁也拦不住,反正闺女早晚要嫁人,就假惺惺笑着说,还带什么礼物——人来了就行了呗。边搭讪边接过了礼物。落座后再谈,大舅听出,迄今为止,军代表和小姨相互谁也没提起过谈对象之事,实际上军代表连小姨的手指都没敢碰触过,不知小姨怎么寻思,希望大舅能做他和小姨的媒人。大舅方才明白过来,慌忙将军代表的礼物提溜到门庭中央,说,还是你和她谈吧——她愿嫁鸡嫁狗都由她,这是俺家的小祖宗,谁的话也听不进——她连她最崇拜的三哥的话都不听,除非她自己的话。
同时,小姨失踪了。军代表在大本营寻找小姨两天,一直没见到她的踪影。那两天里,军代表和所托的人寻遍了小姨和同学挖掘的全部地洞,寻遍了学校教室、茅房和操场角落,寻遍了大本营街澡堂和百货大楼各角柜台,寻遍了所有要好同学家,寻遍了荒野上那个空碉堡和周边的坑坑洼洼……最终,这个省城来的年轻人彻底绝望了,揣度出小姨是故意躲避他,意识到小姨绝不会接受他的求爱。
那天,太阳沉没后,天空依然长久泛着澄澈的藏蓝色,北山峦上方那窎远的夜空中,勺子形状的一组星星熠熠醒目,这是军代表四年军旅生涯唯一识得的星星——北斗星,一直笃信识它即识人生的方向。而此时,这个年轻人孤自抱膝坐在他和小姨掘出的地洞口,眺望着北斗星,却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视野里一片混沌和茫然,心中禁不住唱起那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直唱得自己泪雨滂沱。
以后,他跳进地洞,将《林海雪原》放至地洞岔道壁一个浅台上,在洞中耽了好久,翌晨侵晓时分离开了大本营。
就在军代表抱膝远瞻北斗星的那阵子,三舅找到小姨。小姨正一脸憔悴、疲惫地茕坐在日本人留下的一栋地上防空建筑里,那是一个修建在地面上的砖拱顶的阔洞,覆盖了二层房厚的泥土,外貌就成了一大土丘。这也是大本营日占时期遗址之一。三舅之所以能猜到小姨的去处,是因为小姨小时偶尔嫌茅房脏,会到这里面解溲,常拽三舅来在洞口外当看守。小姨见到三舅,搂抱住了三舅的腰,抽噎着说,这辈子我永远不谈对象,永远不离开这个家。
三舅说,小妹,你还小,到时候不让你谈你说不定跟人家私跑了。
三舅说,你如果不愿意人家,人家也是好意,你也要见见人家,总不能晾人家在外面空转悠吧。
小姨说,我不知见面后怎么对他说。
【十二、我只是想贴你身上睡一会儿】
在东方红兵团倒台之后,全省各地相同派别的群众组织相继垮台,与红旗同派别的群众组织分别掌控了各地的政权。省革命委员会适时增补成员,大本营分配到一个名额,最后公布被增补的新委员是二舅。
增补二舅为省革委委员完全是三舅力排众议的结果。三舅作为大本营革委会副主任,提出的理由有三点:一、大本营以煤矿而起家、蜚名,这个委员就应该按照上面从工农兵群众里挑选有代表性人物的精神,不选干部,不选知识分子,只能选工人。二舅早先为掘进工,并被评为省劳模,以后又改做地面工,代表性全面。二、二舅在两派决战的关键性战役发电厂保卫战时,能不惧脏、臭和蝇虫的叮咬,主动疏通了茅房便坑的堵塞,使得红旗战士们大便方便,空气中的恶臭和浊气及时飘散,让几百名红旗战士呼吸清畅,斗志昂扬,抵抗住了东方红的围攻,是红旗组织的功臣。三、二舅以前参加的是东方红,他如果当了省革委委员,更多的东方红派别群众会认同,有利于化解派性矛盾,调动广大职工的革命和生产积极性,团结在红旗兵团周围,孤立个别像赵黄这样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
虽然年轻,但三舅凭近两年的“文革”斗争实践检验,领导水平和权威已经是有目共睹,最终没再有反对意见,二舅就成了省革委委员。公布以后,确实如三舅所说,原两派群众都没有反对意见。
二舅当了省革委委员后,多了两个待遇:一是有了份免费的《人民日报》。二是从工人变身干部,改坐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实际是他以前睡觉的那间集体宿舍,同室的其他人搬到了邻室,原室就成了他个人的办公、居住两栖室。屋内换了张有了床头架的双人床,有桌,有椅,有报夹,专设了一架内部电话,门楣一侧钉了张木牌,书写着:“省革委委员办公室。”按规定白昼八小时屋门必须敞开办公。
独屋,双人床,这是那个年代、那个年龄、那个阶层工人最惬意的梦想。原工友们到二舅办公室串门,总是臊话荤话不绝,男人生殖器被喻作钻头,女人私处被喻为巷道,厚棉被喻作女人肥臀,门闩总与女人的腰带、短裤、月经纸垫甚至贞节锁联系一起。二舅生性嘴皮子木讷,也仅只回应说,谁老婆来了只要告诉他,他保证和对方换房换床住。大本营住集体宿舍的工人,若想和老婆睡觉只能赶回老家,那张双人床,表明二舅的性生活待遇天翻地覆地提升了。
但自从有了单独的办公室,二舅反而很少想二妗子,偶尔想她,脑屏上的具体影像都是家中那半分自留地里种的西红柿,该搭架子了,生姜要刨了,冬菠菜要播种了……从未想过和二妗子睡觉。偶尔回家去,晚间和老婆睡在一起,老婆枕住他的肩,有时那指甲像细齿一样的手开始在他身上下摸索,可他没任何反应。他解释说,这一阵子太忙,太累了。老婆相信,因丈夫当了大干部。也考虑二舅工作忙,怕影响二舅工作,尽管二舅向她吐露了单间待遇,但二妗子也从没有来过矿上。
倒是另一个女人影像总偎依着他,拘牵着他,纠缠着他。
自从被赵小彩扇了耳光,他再也没去赵局长家镶玻璃或捅马桶什么的,与赵淑娟的单独相会的机会像再现曾经在墙隅拣到了鼓囊囊的钱包一般,极其不容易。和赵淑娟在车间或派性活动场合见面,他总不敢直视赵淑娟。但赵淑娟言谈举止一如以前,和他没有回避、没有做作、没有拘束、没有暧昧,这使得二舅甚至怀疑那场苟合是曾经的一场梦幻,是自己患了一次大字报里常说的那种“妄想”症。再以后,二舅从机厂调到办公室,加上东方红的倒台,赵淑娟变得低调,不那么张扬无拘了,他与赵淑娟相见的机会就更少了。但面对着这孤寂的办公室,没活儿干了,时间空闲了,身体怠惰了,大脑不知何故反而蠢蠢忙碌不休,动辄胡思乱想。
二舅笃信自己被一怪物附了身。以前,他一个月不回家看老婆,依然夜寐平实,性欲乖巧,而近来,他身上出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难耐的狂躁和魂不守舍。他吃着饭、看着报纸、摆弄电话筒……又总不知正做什么,全不由自主,夜间的睡眠常被一蹑手蹑脚凑近床边的妩媚女人撩拨醒,醒后那女人就匿失了。这种生理异常让他莫名地思忆起家乡家畜的“发情期”。难以经常观赏家畜的发情交配或许是当工人以后最大的缺失了。他少年时见过许多家畜发情时酣畅尽性的表现,包括牛的驴的狗的……最多是羊的。家畜发情很像大本营人采煤创高产,老想让人使点过剩的劲儿,泄点儿内火。当时,他们围看公羊的发情,主人以它来给发情的母羊配种,借机收母羊主的钱。那魁梧、剽悍的公羊眼里总冒着淫光和怏快的不耐烦表情,扭动着身躯,试图摆脱颈上的绳索,小肚下那个东西强硬地撅起,弹性出奇有力,痉挛般老自动扑打着自己的肚皮。它瞄准了面前一只貌似温驯的母羊,一下子就从身后骑上去,扳住母羊的腚……很快爆发也似的咩叫,并从母羊身上堕下,小肚下那个东西转瞬就萎缩耷拉了。羊不把这种事当丑事,不避讳人看,不在意甚至是不屑人的狎笑。这一过程,总让所有围看的男人聚精会神,并最终引发他们纵情开怀的欢笑。那时的二舅这样理解:原来人——尤其是男人——也是有频繁发情期的,许多农村仔就是依赖看牲畜配种来宣泄自己身体的燥热,从而度过自己的发情期。一个当过兵的工友曾对他说,十八岁去当兵,早晨睡醒后总是发情,上操时裤裆总被撅得高耸,如一座小岑,长久不倒。班长下令从河里汲冰水,将那东西放脸盆里泡,直到泡倒,以消除军仔的发情。
在大本营的二舅找不到宣泄突来发情的良方,主要原因是,与早先农村仔及牲畜的发情还不一样,他近来的发情,只由那一个对象引起,其他女人都没有引发他一丝的心理紊乱和生理欲望,即使再观看家畜配种显然也无济于事了。此时的二舅悟出一个生理学道理:中年男人的发情期不像家畜那样应季节而生,也不像农村仔那样应青春而生,是应能诱你发情的“那一个”而生。
以后,二舅被拘进西沙河监狱的时候,偶尔在囚友沉睡的夜半,他身心会遭遇发情时残酷的蹂躏,他即以自慰的方式解脱。但在他刚任省革委委员的那段时间,他还没学会自慰,也不懂一个男人还可以凭自慰来抵御隐身女妖带来的性饥饿骚扰,只能无尽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有一天,二舅像往常一样,畸零地在屋内桌上展开的报纸前凝神,突然赵淑娟就进来了,一下子使二舅更呆滞了,完全变成了一个木俑,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就再也没了后话。而赵淑娟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不停地在屋内踅步,逡巡不住脚,不停地说,这么宽敞呀!也没有个脸盆架呀?也没弄个挂衣架呀?也没支顶蚊帐呀?也没挂个窗帘呀?赵淑娟问这些话时,似乎并不在意二舅的回答。而后,赵淑娟说了声,来办一件事,顺便过来看看。说过,一闪身就出门走了。二舅方才醒悟过来是赵淑娟来了,他追着她的背影,痴看着她恍恍惚惚走远,再次耽入了长久的苦思,甚至又在怀疑刚才那一幕是否又是他的一段白日梦幻。
又一天,赵淑娟玻璃窗折射的滢光一样,忽然又闪进了屋。这一回,赵淑娟背着挎包,进了屋便从挎包里掏东西,她掏出一幅浅灰色薄布料窗帘,双手抻着两端对着窗户比试了,乐滋滋地说,宽度正好。然后,她又从包里取出铁钉和铁丝,往窗楣上揳铁钉。二舅这才明白过来,连忙阻止说,这里是办公室,不宜挂窗帘,外人会瞎想。赵淑娟甩开他的手,径自揳自己的,说,上班时间是办公室,下班时间是个人的家,你挂窗帘谁还能绑了你?全是你自己在绑自己。二舅傻了一会儿,咂摸赵淑娟的话,尤其品咂那句“全是你自己在绑自己”。什么都是模棱两可,他没咂出话的确切内涵,不由自主地帮赵淑娟挂窗帘。然后,赵淑娟又拿出了一顶细纱格蚊帐,二舅又忙着阻止说,才刚刚二月,哪有蚊子?赵淑娟又甩拉开他的手说,蚊帐不光挡蚊子,还挡外人眼睛,挡你的身子,这样,你光着腚睡也没人知道。这句话让二舅竟红了脸。挂蚊帐时,赵淑娟甚至赤脚上了床,二舅又生怕外人看到,惶遽得连忙一起挂蚊帐。这之后,赵淑娟坐在床上,无声地直看着二舅,直把二舅看得埋下了头。那一瞬,二舅的思维经历了一个神速的反反复复、肯定否定、来来回回、模糊清晰、清晰又模糊的极其复杂的运动过程,最终二舅抬起脸,开始盯视赵淑娟……
然而,赵淑娟却蓦然起身,出门前又从包里取出一枚白漆底红漆字的小木牌,上面的字是:“开会去了。”赵淑娟说,这个屋子是你的,白天你想睡就睡,你的门锁是自动的,睡觉时闩住,门外再挂这么个牌,谁也不会知道你在屋里睡觉。
那几天或那十几天,二舅所尝受到的痛苦、兴奋、惶惑、快感、忐忑、期盼等能量达到了他活到那个岁数所体验的全部。
赵淑娟和二舅的第二次上床就是在二舅那间办公室。
那天,赵淑娟进屋后,旋即将窗帘拉上,将那枚“开会去了”告知牌挂到门外,将门从屋内闩住了。那一次,赵淑娟将她全部的身体裸露给二舅,包括她溽润的厚嘴唇,她的奶子、腹肚,包括她富有弹性的大腿,包括腹下那派奇丽的毛绒和它所覆盖的这个奇异世界里那眼最神秘最诱人的洞孔。但是那一天,二舅却无论如何不能成功,一生当中第一次感到了正当年的男人不一定就是男人,“男”原来也很深奥,有时也很孱弱,那东西似乎成了一枚失去精髓的赘物吊在他的肌肤上。他一直在以道歉似的低得不能再低的气声嘟囔着一句话:“我真担心外面。”“我真担心外面。”“我真担心外面。”……二舅神经太紧张了。实际上,此前那一次在赵局长家,他也是因过度的精神紧张,加上时间的仓匆,并没有完成他欲望的穿隧式太空式旅行。也因为这两次的失败体验,二舅以后对性欲有了与他文化程度非常不匹配的见解:决定软和硬的关键因素不是物体,而是心。精神更胜于物体。
那一次,赵淑娟也在帮二舅做着努力。最后,她并没有埋怨二舅,她将脸、胸脯和上身全部瘫软地伏在二舅的身上,柔声地说,二刚,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贴你身上睡一会儿觉。
【十三、赵局长“多妻”之说成永久的谜】
该追溯早先一个有头无尾的事件了——
还是在东方红和红旗街头争斗很激烈的时候,突然冒出的泼辣、不拘、惹眼的赵淑娟加上她对三舅的那场泼妇式攻击,一时成为一只引擎,引发了大本营人对赵局长“多妻”隐私更恣肆的猜想。将各种传言和小道消息稍事归纳,大致如下——
一、赵局长在青年和中年时代早期,将全部青春、热血和力量都倾注、投入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热潮中,立志革命成功方成家,直到彻底打败了国民党才在组织劝说下娶亲成家,黄颖丽是赵局长今生唯一的妻子,是一生的革命伴侣。而早在沂蒙山老区,在日寇的一次扫荡中,赵局长负伤被组织安排在当地一群众家养伤,这家大嫂正值哺乳期间,她宁愿将自己贫乏的奶液全部喂给赵局长,也不给嗷嗷待哺的自己的孩子喝一口。以后,这家夫妇二人在国民党重点进攻时,双双死于敌机轰炸,赵局长即收养了对方的大女儿——即现在的赵淑娟——为养女。
二、赵局长十六岁时由双方父母和媒妁包办,娶了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邻村女人。赵局长当时已受到一些反封建的文化和思想熏陶和教育,认识到包办婚姻是对中国人解放的严厉束缚,抗战爆发后不久即离家,一直置身革命。后在组织安排下,挣脱了原封建婚姻枷锁的桎梏,离婚后与黄颖丽结为夫妇。
三、赵局长早年已婚,随后参加革命。后去延安,一直南征北战,与家眷断绝了联系,传说赵已战死,原妻在亲朋乡戚等劝说下,改嫁一本村大龄鳏夫。赵局长待革命胜利后返乡省亲,原妻另嫁木已成舟。后赵局长娶黄颖丽为妻,先后生下赵小彩、赵本营、赵亚男姐弟妹三人。赵与原妻生育有赵淑娟等姐妹二人,一九六六年初,赵淑娟以赵局长亲生女儿身份和理由,携两个幼儿农转非调到大本营。
四、赵局长与赵淑娟娘从始到终没有婚姻关系。当时,赵局长常常潜伏革命群众家,其间曾与一位年轻媳妇偷情(也有说法是强奸),对方为此生下一女,即赵淑娟。解放后,得知赵局长已经成大官,那位媳妇即找上门来……为息事宁人,以后,赵局长将赵淑娟以自己女儿名义农转非调入大本营。
多年以后,小舅回忆往事说,当时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还掌握了第五个版本,只是因自己正被当作“小偷”受鞫讯,极其忌惮,忽略了受鞫讯时滗出的一个细节。
造反刚开始那一年的冬天,三舅老想甩开小舅这个跟屁虫,又怜悯小舅一时的沮丧和落寞,便向四处晃荡的小舅透露了一个秘密:如果小舅实在闲得无聊,对《三国演义》《水浒》《红日》等书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某个地方去偷。实际上,尽管是除“四旧”,三舅他们抄了公家和私人的许多书,但绝大多数并没有像表面那样焚烧,而是被匿藏在某个地方了。三舅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舅,自此小舅整个情绪就陷入了渴望的热蛊中。但小舅生性怯懦,思来谋去,瞻前顾后,还是私下串通另外三个同学结伙行窃,这里面包括赵黄的儿子赵本营。
那是在一个办公院内,院内排四列平房,被收缴的书籍被密封在西北端的三间房内,门枷了锁,窗玻璃糊贴了报纸,外表上很难看出其中的玄秘和端倪。哦,多么魅人的宝洞呀。小舅他们分析后以为,晚间最隐蔽,是最好的机会,当趁黑夜行动。为入室后寻书方便,小舅和另外两位同学都揣了蜡烛,而赵本营携带了一支一般职工家很稀罕的手电筒。但是,那晚的行动很不顺利,虽然是晚间,各办公室始终灯火辉煌,里面人在忙着加班闹革命,小舅等一直潜在一处黑影里伺机,可一直伺不到好时机——因地方褊狭,黑魆魆的角落恰成为晚间办公室人撒尿的好场所,撒尿人总是络绎不绝、接踵而至,不光是男人,还有女人,只是女人更喜欢在更偏僻更黑暗的角落撒尿罢了。结果是,一个女人褪裤下蹲时听到了小舅瑟抖的声音,犹如听到一只恶狗在身边喘息,并同时踩到了小舅的脚,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被押到办公室,女人斥说小舅是流氓,专门瞄着她解溲来了。那个年代,“流氓”比“小偷”声名丑陋得多,小偷是手上的毛病,流氓是鸡上的毛病,是腿旮旯里的毛病。无论男人和女人,腿旮旯里的毛病都是最见不得人的毛病。一脸臊红的小舅遽急地分辩说自己不是流氓,而是小偷,是专门瞄着藏书来的。
办公室人很快就搞清了几个未成年人的预谋。小舅等都被勒令蹲在地上,开始被逐个审讯,小舅他们逐一坦白了自己在哪所学校上学、辅导员和班主任的名字等,对方似乎不太感冒,却明显流露出对他们各自家庭、父母身份的兴趣。审问到赵本营时,对方隔衣摸到了他裤兜里的手电筒,说,哟——还带着手榴弹哩。
赵本营急忙分辩说,不是手榴弹——是手电筒。
问方说,哦,手电筒,厉害,家里挺阔气——还有手电筒。爸爸叫什么名字?
赵本营回答,赵黄。
这句话落地后,对小舅等三人的审讯就不了了之了,没有人再对他们感兴趣,都被允许站起身并随便听审赵本营,办公室人的兴致都转向了赵本营。
问方说,你真是赵黄的儿子?
赵本营说,我真是赵黄的儿子!
问方说,不相信,不相信,你绝对不是赵黄的儿子。
赵本营说,我真是赵黄的儿子。
赵本营赌誓说,骂誓哩,谁要不是赵黄的儿子谁就是狗操的。
问方都哄笑了。
问方说,不相信,不相信,你说你真是赵黄的儿子就考考你——你有几个妈?
赵本营毫不停顿地回答说,我有两个妈。
问方说,两个妈——哪两个妈?
赵本营说,这里一个妈,老家还有一个大妈。
问方说,大妈平时和谁过(日子)?
赵本营说,平时在老家自己过,前年送俺大姐时在俺家里住过,住在偏房,给俺做饭……
赵淑娟当初在街头对三舅那次亵污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大本营人对赵局长婚姻底细一直众说纷纭,再也没有形成共识。二是三舅一直窝着口气,对此谜底更耿耿于怀。在发电厂武斗后第二年,三舅腾出精力,决定到赵局长老家沂蒙山区进行一次细致调查,弄清真相。大舅知道了三舅的打算,劝他道,老三,就别钻那个牛角尖了,人家娶几个老婆碍你哪儿了?你怎么不攀以前的那些皇帝——天下所有女人都得给人家当老婆?
的确,自红旗组织掌权后,三舅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加任性,更加我行我素,变得越来越爱钻牛角尖了。他固执地要去沂蒙山搞外调。
但就是因为那次外调,或许是怨他得理不饶人,命运给了他与期望相反的报应。
因革委会事务繁忙,三舅连夜出行。为使调查出的事实有足够的人证,三舅的外调小组由六人组成。那是个寒风寒气彻骨的冬夜,六人乘坐在一辆解放牌卡车上,仿佛掉落进了一眼无底、无光亮的冰窟,三舅和其他人猫缩在敞篷车厢上。后来,司机手指被冻僵,身体疲惫不堪,三舅同意一个主动请缨者替司机驾驶。天开始拔白之际,为躲避一个推胶轮车赶早集的农民,驾车人仓皇操作,车翻入沟壑。这一次事故致车上一位同志死亡,三人受伤,三舅拄了一个月的拐杖。这次死了人的事故受到了追查,主动请缨替司机开车人并没有获得驾驶执照,属于违法驾驶,随即入了牢,被判刑期八年。三舅没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多年后,三舅站在审判席上,对他的多条指控中,“指使无执照第三人驾驶汽车致人死亡”成为三舅被判刑的主要罪因。三舅当时确没询问对方有没有驾驶证。
多年以后,三舅常常在监狱的囚墙里回味那桩神差鬼使的事件,思忆起大舅的告诫,不断地反省自己:为什么非钻牛角尖搞外调?即使调查清楚了赵黄婚姻底细又有什么意义?即使赵黄真是陈世美再世,罪愆很重吗?时间应否赦免一些过去的罪过呢?为什么自己变得刚愎自用?为什么时常我行我素?经分析,三舅得出的结论是:有了权力的缘故。权力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会助长一个人的感官欲望,会荧惑人的情绪,会削弱人的理性,会令人变得不再平和,会一味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私权力越大,人和人之间越敌视。上升一步说,权力会悄不声地改变本来的人性。
因那次事故,对赵局长婚姻底细的追查到了讫点。所谓的“多妻”底细永远成为热衷这件事的大本营人心中的谜了。
也就在三舅外调途中交通肇事的时候,赵局长正在栗花崮山区“牛棚”里劳动,那段时间,这位老干部有了充盈的空闲思考,思考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他真得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吗?真的是苏联修正主义的代理人?他推心置腹地思考,推心置腹地反省,沂蒙山、延安、黄河南北、淮海平原和大本营……这一切的空间和时间在他脑中一再重现,最终思索的结果与三舅在高墙里思考的结果有很大的一致点,即“权力”。赵局长以为:“文化大革命”的发生的动因终究还是为的权力,为的权力掌握在哪些具体人手里的问题,这应该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夺权革命——的继续。夺取政权后,保卫政权的战斗还将旷日持久,任重道远。
【十四、赵局长有了欠债心理】
二舅和赵淑娟情爱史或称作“淫乱史”上一个重要的标志物是那节空阔的煤车厢。
那一晚间,闲逸的二舅去灯光篮球场逛荡,就被赵淑娟找到了。赵淑娟拽着他的手就走,二舅急忙挣脱了,说让她前面引路,他跟着走就是。二舅始终和赵淑娟保持着一栋房的距离,间距影影绰绰,二舅心中也影影绰绰。他们走离大本营所有喧扰的地点,进入了城西火车运煤调度站内,赵淑娟在一列停靠着的空煤火车边停下,示意身边的车厢说,爬进去。
大本营之域星罗似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煤矿,煤铁路形同五月的刺槐枝杈,远比公路密集。每天,那些亢奋、心满意足号叫的火车满载着煤炭乌金由这里驶走,又有许多列空载的煤火车驶入,驶入后便如饥饿、贪婪的猎食兽卧伏在各处等候。赵淑娟选择的地点就是刚驶入调度站的空煤火车的一节车厢。
那节车厢就是一张巨大的情欲魔井,坠井的二舅被蜕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动物性男人。
二舅还没有完全缓过劲,赵淑娟已先攀着钢筋梯进入厢内,并在厢内摊上了随身带来的报纸,待二舅跃进来,两人即磁石和铁器一样紧紧地吸附在一起了。远离了大本营中心,只有岑寂,只有空无,除了煤车厢内的这一男一女,所有的眼睛都被阖上了,所有的耳朵都被堵住了,二舅下身的感觉如同一个刚刚被刑满释放、刚刚走出牢门的原囚徒,完全自由、完全无羁了,那个上一次的赘物沸腾着精气,赵淑娟酥软的身子每一处都让他感到新奇,每一处都让他拼命地吻亲,每一处都引起他的无比癫狂。
其间,二舅和赵淑娟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赵淑娟哈笑着问二舅,不怕被人看见了?那时,当顶是八月的夜穹,星星像一只只清澈而又好奇的眼睛。二舅问,那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吗——我还不认识?赵淑娟说,真可惜,别看他两个在天上,也只能干瞪眼看着。二舅说,对,就让他们干瞪眼看着。话音落时,车厢突然晃动了一下,列车启动了,二舅匆忙要起身,却被赵淑娟紧紧环揽住,说,随便它怎么跑吧,反正是去装煤,怎么也跑不出大本营。二舅说,对,随便它怎么跑,反正也跑不出大本营。二舅又一次将赵淑娟压在身下说,这回我要日死你!
赵淑娟回应说,看你那本事——还不知谁日死谁呢!
二舅和赵淑娟不可能总在煤车厢里约会,为此,赵淑娟想了一个好主意,让二舅申请“半天劳动半天坐办公室”,理由是保持和工人群众的密切联系,同时永远不忘记工人阶级的光荣本色。“半天劳动”的具体要求是重回机厂维修车间。二舅纳闷,问,重回维修车间,到处都是人,咱俩怎么个好法?
二舅的申请被批准,二舅重回机厂维修车间。赵淑娟设计的约会办法令二舅酣醉,那是任何他人想象不到的:在她驾驶的天车驾驶室里做爱。那时,二舅每天上午去车间劳动,下午时间去他的委员办公室。车间工人家都住在附近,午饭一般都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饭,下午再按规定时间来上班。一少部分人在厂食堂吃饭,工友聚一起吃饭总有侃不完的话题,吃饭耗时较长,午饭时段车间里的人就走空了。赵淑娟擅长烹饪,做的饭非常可口,隔三岔五地做出一些新菜肴新面食,二舅很愿意吃。赵淑娟每天以饭盒带来她和二舅两人的午饭,每到午饭时刻,待车间工人走尽,二舅就攀上铁梯,进入驾驶室用餐,两人就撕扯在一起。有时不待吃饭,两人就急不可耐地先亲热。那幢天车驾驶室,总是随着两人的动作节奏,回荡起不安的声响;那方高悬的空间和那只弥散着赵淑娟体温、肌肤气息的皮制驾座,承载着二舅自出生以来身体里所挥发出的最旺盛的活力。
也就是在那间驾驶室里,二舅制造了他当时最大的人生难题:赵淑娟怀孕了,赵淑娟非常执拗地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
那个时间,赵淑娟怀上了二舅的孩子一事也只有赵淑娟和二舅二人知晓,外人皆被蒙在鼓里,时间暂时在充当着包庇者。
而大本营人皆知的事件,同时发生了许多,比如张麻脸的死亡。
东方红被上面定为反革命组织后,大舅等人一直口服心不服,心里难认那个理儿。在挨过了最初的批斗之后,大舅将全部身心又倾注到采煤上,大本营那千米地深处乌金闪闪的陆离世界,总可以化解大舅这一生任何年龄段内心的不平和纠结的怨怼。时光蹉跎,两年后,许多关于当初东方红组织政治上将重新被甄别的传言隐约地、频频地传到大本营来,大舅和以前的东方红骨干朋友们暗中聚会就多了。这种暗聚总是在大舅的酒桌上,喝酒是所有大本营男人的嗜好和公认的男性标志,邀朋友喝酒谁也无刺挑剔,更谈不上被监控。大舅的酒桌就是个低矮方桌,桌上只有三四个小菜,每人一只青杏一般大小、一般形状的白瓷酒盅,晶莹的液体与眼眸与心灵相映生辉。大舅他们喝酒更深层次的惬意并不在于喝,而在于品和咂,所有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被品咂得淋漓尽致。尤其在那个特殊时段,大舅他们喝酒,更兼具了中国当代工人阶级中每一员政治上主动作为的神圣意义,那真是国家的主人翁,借喝酒传递、分析小道消息。有一段时间,小道消息的焦点除上面领导的最新内部言谈和外埠同样被打成反革命组织的东方红同盟的动向外,邻市同盟部分成员上山打游击的消息更让大舅他们关注并感到激动,据说还公开打出了“公牛鼻子山游击队”的旗号。是真的吗?参加的人多吗?解放军什么态度?会允许吗?酒桌上,张麻脸自荐悄悄去公牛鼻子山打探内情。以后,张麻脸回来传的消息是:实际上,上层某些领导在暗中支持着省内各地的东方红及同盟派别,公牛鼻子山游击队才敢持枪上山。没有比这消息对原东方红组织中“人还在,心不死”执拗骨干分子鼓舞力再大了,消息立即被大舅托人传递给了被拘囿在栗花崮山里的赵局长。不久,张麻脸第二次潜身去公牛鼻子山,恰遭遇当地另一派别对游击队围剿,并开了枪,一颗子弹击中麻脸的颈部,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张麻脸的死亡使赵局长蓦然对张麻脸、大舅等产生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欠债心理。
那三年,赵局长在栗花崮山区蹲牛棚,最折磨他的是夏季的蚊虫,比大本营空中的煤尘还要密集,甚至还喳喳嘁嘁地叫嚣,一个深呼吸就能有一只蚊虫被嘬进鼻孔。若不是困极了,夜间赵局长总无法入眠。家人送来的蚊帐被没收了,理由是,罚赵局长蹲牛棚就是让这位老爷也过一过下层劳动人民的艰苦生活。大舅让住得不远的大妗子暗地给赵局长送来了两盆菊花似的植物,密集的小花朵像伸开了小五指,呈黄色,茎高而茁壮,奇妙的是,无论是蚊子还是其他飞虫,一旦触着即被花表皮黏液黏住。这种名食虫草的植物是栗花崮山区特有的驱蚊草,也只有当地农民知悉它的神力。它前后帮赵局长度过了近三年的牛棚生活。张麻脸死后,红旗组织对大本营的控制力逐渐衰弱,对赵局长的管制也放松了。任谁也都是岁月之径上的过路客。大舅趁星期天探大妗子之机悄悄来见赵局长,有一次议论起大本营为什么没有蚊子?答案是:都被大本营特有的杀蚊剂煤霾呛死了。笑过之后,赵局长沉默了半晌,而后对大舅说,老沈,有机会把弟妹和孩子农转非,都搬到大本营去吧,她们娘儿们在这里受苦了。赵局长的思绪甚至一时开了差,思谋起有朝一日如何报答大舅……但这念头稍纵即逝,随即被自己从心里驱走了。他已习惯于凡事“从最坏处打算”。
那一年的十二月七号,节气为大雪。这一天,上面有关领导的指示传达到大本营,大本营数万煤矿工人的组织东方红兵团被平反,重新定性为革命群众组织,赵局长官复原职,重新执掌起大本营帅印。新一届革委会由大本营原部分领导和个别东方红组织成员构成,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反夺权活动前功尽弃。红旗兵团虽然没有被公开宣布为非法组织,但是,曾经的许多具体行为被上面有关文件否定,由红旗兵团组阁的原大本营革委会成员基本上都被解了职。三舅被安排到大舅的采煤区,成为一名采煤工人。
【十五、老驴没能去西沙河监狱服刑】
大本营是许多活生生人、形形色色人聚拢的地方,每天都会发生许多大大小小诡秘而出轨的事情。这些事情中,有的以被谁也说不透的原因泄露出去;有的则被谁也说不透的原因暂时或永远掩藏着。是的,二舅和赵淑娟的事情暂时还是被遮掩着,但是,每一次仔细端详或装作漫不经心睃一眼赵淑娟那让他神志恍惚的腹腰,二舅意识中有一点依然非常清醒:那是一团云,终究是荫不住太阳的。
二舅被从未有过的恐惧慑住了。
偶尔再攀到天车驾驶室,二舅身上早先的欲火已变成了野火扫荡后的禾秸,成了死物。那时,赵淑娟似乎已度过了一个动物的时段发情期,很少再对二舅的身体动情,幸福欲完全转移到自己发情期的衍生品上。在那狭窄的空间,她动辄袒露出自己的肚子,无声凝视着那白皙的略有些隆起的肚子。二舅也总是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肚子,而后,总是疲沓地、机械地重复一句,求你了——把孩子堕了吧。
每一次提出这个请求时,都被赵淑娟拒绝了。但是这一次,当二舅再次以那种无奈的语调重复了自己请求后,赵淑娟突然应道,要我流产也可以,你必须先和我结婚。
二舅惊诧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时的二舅并没考虑到实施赵淑娟的计划无异于天方夜谭,滑稽、艰难和不切实际,他的应承纯粹是弱智式的少心无肝。
那以后,二舅更是陷入了智慧的无底泥淖之中,已耗尽了自己全部的自拔和挣扎之膂。起初,他连续几个星期天都往家赶,这是以前罕有的,老婆脸颊、身形溢出了难以掩抑的喜悦和女性的姿韵,一点农活儿不让他干,早早就侍候他上了床。二舅一句话不说,老婆误以为是丈夫工作太累,即想办法让丈夫放松一下,总是给他洗、自己洗,主动挑逗和撩拨丈夫。但无论如何,丈夫丝毫反应都没有,心理和生理机能全部瘫痪了。
老婆困惑了。
二舅终于憋不住了,抱着老婆号啕大哭起来。
坦白了和赵淑娟的一切后,二舅向二妗子讲述了这次作孽将带来的严重后果,轻则会以“不正当男女关系”错误被开除党籍,撤销省革委委员和干部职务,遭受批判,在公众场合抬不起头,被人戳骂。也可能被开除矿籍遣送回家。运气好一点会重新做一采煤工或掘进工。对赵淑娟生的孩子,他必须每月偿付定额的生活费。重则就是被定为流氓罪,除了上面那些惩罚,还要判蹲五到十年的监狱。二舅还没讲完,二妗子已听不下去,哇哇恸哭,直哭得二舅也受感染再次号啕起来,二舅褪下裤子朝着自己那地方悔恨地胡乱拍打,二妗子匆遽把他的手拽住。
那一个后晌,二舅和二妗子在那幢农屋的炕床上,创造了两人之间空前的患难与共、身心交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夫妻境界。最终,二舅构思出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应对赵淑娟的婚姻勒索:如果赵淑娟保证一旦二舅和她结了婚,便将腹中孩胎打掉,那么,二舅就和二妗子暂时办一个离婚手续,即和赵淑娟结婚,待拿到婚姻证,赵淑娟打掉胎,二舅再和赵淑娟离婚,再和二妗子复婚。
二妗子对二舅的计谋心悦诚服,心急如焚,催二舅快办。
日后,在这个周密计划的实施过程中,最早生变的是二妗子。二舅再次由大本营返回,告诉二妗子赵淑娟已再次承诺:一旦和二舅结了婚,她就立马将腹中胎儿做掉。现在他们就循计划推进,和二妗子去公社驻地办理离婚手续。
而此时,二妗子先前和二舅密谋时眼睛里的晶泽已涣逝了,充盈的只是惊恐和狐疑。她冷静地说,俺不和你离婚。
二舅愠怒而焦急地质问,你这是为什么?!
二妗子说,不为什么,就为的俺不和你离婚!
几十年过去,如今的二舅以这样的语言解释自己当初的“糊涂”:那个“陈世美”并不是自己想当就能当了的。
他的意思是,人生舞台上的许多角色,都是由一种当局者不知所以然的外力圈定的,婚姻、情、性、道德都是任谁永远也说不清的事。
赵淑娟的肚子一天天在膨胀,她不像以前那样只裸穿着衬衣,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衬衣上只笼着件毛衫,而是较多地罩着一件宽襟的薄棉袄。她尽可能将自己的腰围扎细些。而每进入天车的驾驶室,她则松开腰带,令她倍感幸福的骚动在腹腔、脸庞和心坎上自由地徜徉。每当度过一个周末后一个新星期一的中午,她见到二舅总要先问一句话:“离了吗?”终于,她听到了二舅的回答,离下来了。当然,这是二舅在撒谎,这是被时间催迫的无奈之举。二舅一厢情愿地想,老婆既然任死不离,干脆对赵淑娟撒谎说离过了,然后和赵淑娟登记,然后赵淑娟就打掉胎,然后再和赵淑娟离婚。
登记过后的当天晚上,赵局长举办家宴庆祝,二舅畏畏怯怯地喊出了第一声“爹”,赵局长将酒杯一饮而尽。赵淑娟穿了条松筋带环系成腰带的月白色睡裤,这使得她的腹部像阳光晒拂过的棉絮枕头,明显觍起来了。赵局长瞥过后顺口说了句,早生贵子呀。既然赵局长引出了这个话题,借着酒意,二舅说他和赵淑娟已商议好了要打掉胎。赵局长怵扬而疑惑地盯视着赵淑娟,赵淑娟垂着睑径自吃自己的饭,似乎没听见一般。二舅依事先编撰好的理由说,算命人说的,我属鼠,淑娟属蛇,相配的是都钻洞,但是冬天里蛇应该睡觉,不应该交配……赵局长打断二舅的话说,还信那些算命——都是些鬼话!再说,大妮子一点儿也不属蛇,从老家迁来户口,考虑安排工作,改小了三岁。这以后,二舅终于明白,与赵淑娟办理了结婚登记后,赵淑娟才更不会堕胎,她大肚子挺得更坦然更堂而皇之了。那时,二舅脑瓜已是一片空白,一切行为全凭着一种无意识在支配。夫妻双方都是本单位职工,二舅和赵淑娟分配到一间住房,住房对面有一间小巧的厨房,住房窗户被赵淑娟覆了两层的窗帘,分别由绛紫色的灯芯绒和葱蓝色的布料裁制,分别用于白天和夜间睡觉遮挡用;蚊帐由丝线纫成,婚纱一样的美。二舅和赵淑娟开始坦然地睡到了一张床上。赵淑娟再现新一轮的发情期,对二舅的煽诱已不像先前那样多借以狐媚的眼神,更多的已转化为直白粗鲁的话语和变幻不定的肢体姿势,双人床比起天车的驾驶室,更像是一个魔术舞台。她说,怀孕期过了五个月了,怎样做都平安无事。二舅的身体又频繁地间歇性地发烧了。他偶尔也会想,二妗子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已经没办法了,过一天是一天吧。这种没办法或许也就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二妗子不来寻麻烦外人也不会找麻烦,不都传说着人家赵局长就是这样过着吗?一二十年都这样过来了。
三个月时间倏忽过去了,一直在老家那张农炕上惴惴不安孤守的二妗子再也耐不住了,突然寻到了大本营。她所打听到的和亲眼看到的情景使她一下子变得像疯了一样……
那段时间,大本营还发生了一桩许多人困惑不解的事件:老驴书写反动标语入了狱。
红旗掌权一年多后,老驴到大本营中学做语文教师。又是一年后,老驴变得郁郁寡欢,故意躲避世故似的,与以前老同学、老红旗朋友间的来往减少了,常常茕茕一人在空旷的教室里近对着黑板长久痴呆。再以后有学生家长反映,老驴常常在课堂上溘然辍讲,一个人咻咻哭起来,甚至直哭到下课铃响,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三舅找到老驴问究竟,老驴告诉三舅,他爸爸在监狱里偷写日记被发现,被查后说里面内容反动,罪加一等,刑期又增加了十年,这样爸爸至少还要在里面囚十三年才能出来。老驴哽咽着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呢?!三舅一时无声。后来三舅安慰老驴说,你不是常说面包会有的嘛。老驴说,常常人快饿死或已饿死后,面包才有了——期盼常常这样,说得三舅所有语言都被噎住了。那一天,老驴突然以排车给三舅驮来几个大纸包,说是里面放着他爸爸当年的书籍和部分日记本,托三舅代为保管。三舅听后心中即漾起一种不祥之感。老驴解释,这些书籍和日记虽然被藏在家中的天花板上,但自从爸爸被加刑,自己总怔忪不安,生怕被抄家搜走,只能拜托三舅替他保管。
以后,东方红重掌政权,三舅感到身边已不安全,思量来思量去,三舅把这些书悄不声地送到了栗花崮下的大妗子家藏匿起来。
秋后,在学校一堵教室山墙的露天黑板上发现了反动标语。三舅听说的时候,心中再泛不祥之感。公安破案时,让所有学生排着队勘验笔迹,并没有想到将勘验的对象范围扩展到学生群体以外。才刚刚勘验了半数的学生,老驴以一副《红岩》电影中许云峰被捕时沉静的神姿出现了,主动坦白说反动标语是自己写的。
老驴的公审大会是在大本营灯光篮球场举行的,将许多桌子排列成一个台子,两位剽悍的公安人员拧捺着老驴的两臂上了台。老驴面色蜡黄,脸颊憔悴而枯槁,身体削瘦得像风干过似的,眼镜据说被审讯人在审讯时打碎了,裸出一双死鱼般失神的眼睛。
老驴在全部审判过程中认罪态度非常好,详细叙述了自己作案的全过程,表示诚心服从对自己的审判和惩罚,被判多少年徒刑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大本营人在私下传说,老驴写反动标语的真实动机受了年轻人幼稚病的蛊惑,或者是一时聪明的人发了神经了,天真地以为,也会把他投到西沙河监狱里服刑,这样,他就可以与自己十多年没有相见的爸爸朝夕相处了。但实际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驴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五年,却并没有像自己异想天开的那样被送到西沙河监狱,而是被送到大西北新疆的监狱。还有则小道消息说,赵局长曾表达了“绝不能留在西沙河”的意见,他认为,那样恰中了阶级敌人的诡计和下怀,对反革命分子是不能有恻隐之心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就是让初犯者知道恐惧不再重犯,让有贼心没贼胆的敌人连贼心也死没了。
大本营人还传说,赵局长认为,老驴当初暗地充当红旗后台军师,这事儿一直哽在他的心头。
三舅打听到了老驴被押解去新疆启程的具体日子。
那个早晨,前一天还扶疏的刺槐树一下子就变得萧条了,这使得三舅触景生情,无声地落了泪。他在红旗兵团当道时很少落泪。在一棵老槐树干的背后,三舅长久地等待着押送老驴的警车出现,却一直没有等到。以后,三舅从内部人士那里获悉,老驴前一天的晚间被送上了开往西部的列车。
【十六、小姨被改名为“沈红骑”】
小姨的举动总像她的容貌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小姨她们在大本营矿井下被一张张照片所记录的依然是迄今中国采煤史上最靓丽的风景,前也空白后也空白。姥爷那个年代,大本营流传着一句话:“女人下井,不是漏水就是冒顶。”几十年过后,大本营的女人开始挑战这个传统的戒律,领头人物就是一向桀骜不驯的小姨。上天让小姨蛇年出世,小姨天性中就呈现了对各式各样洞穴的迷恋,此前是防空洞,十八岁那年转向了更深奥的洞穴——矿井。
就是在小姨创意的煽惑下,大本营煤田女子掘进队成立了。
赵局长在成立仪式上致辞,说这不仅驳斥了女子下井必惹祸这一封建主义的陈词滥调,同时证明了女子不仅能顶半边天,还能顶大半边天。
大本营女子掘进队自成立以后,月月创全国煤矿掘进进尺纪录,超过了男矿工的掘进纪录。多少年以后,大本营人才知道真相,大部分活儿是男人帮她们干的。大本营挑出了最棒的男人,一个个年轻力壮,膀大腰圆,都对女人拥有无限柔情,为女人不吝肢力,甘做无名英雄,钻最硬的岩石,嗍最浓烈的煤尘,将杲杲的表面荣耀让给了小姨她们。
不过,女子掘进队也是大本营最出色的年轻女人,所有成员都经过选妃似的严格挑选,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体重五十公斤左右,清一色未婚,多身怀两项绝技,一是口才,声如鹊啼,公开场合发言多脱稿,将她们的发言登上报纸,句句警言。再就是相貌,不仅漂亮,并且擅上镜头,很是给大本营长门面。小姨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的照片隔三岔五刊发在省或北京报纸头版。照片上,她手抱钻机,脖系雪白毛巾,头戴胶壳帽,帽檐下泄露着一绺细发,如仲春时节的花蕊。当时,还不兴追求和崇拜歌星和演员,兴崇拜工人,小姨成大本营少男少女崇拜的偶像,刊有小姨照片的报纸裁剪后,贴上许多少男少女的床头。小姨那身女式矿工制服——如国民党女军官衬衣式样,只是呈宝蓝色——成大本营一代少女竞相仿制的衣款。
进入十二月,大本营家家户户将做饭炉更换成取暖做饭双用炉,双用炉形如一盘小石磨,燃起来声响如群鹏展翅,身在室外都会炙得只穿衬衫。那时广播天气预报,常常是邻县“零度”,而大本营“十五度”。那都是被大本营家家户户火炉烘的。
那一天,大舅正在室外劈燃炉用的柴火,两名军人走来,走得头颈上都是汗渍,以至于风纪扣都被解开了。他俩问大舅说,师傅,沈小妮家在哪儿?大舅说,这儿就是。几句对话后,军人得知小姨是大舅的妹妹,说,怪不得叫小妮,原来有个这么大的哥哥。不过,这小妮这个名字也太土,改一改最好。大舅感到两名军人说话无遮无掩,口气太大,很不喜欢。顶撞说,我们沈家人行不改名,驻不改姓。再以后,大舅得知两名军人是来招兵的,从报纸上看到了小姨的报道和照片后,很想把小姨招入部队,先来家中征求意见。这下,大舅激动得腮帮子肌肉蛙跳一样痉挛起来。
那一天,一大群曼妙斑斓的喜鹊盘桓在了我们家生活的上空,小姨先一步被批准入伍了,两名带兵人高低没受住小姨嘤嘤似的酥人筋骨的央求,竟先于他人给小姨发下了军装。
那天,小姨不等吃晚饭即穿着新棉质军装走上大本营街。
那军装又肥硕又臃肿,遮住了她的腰、她的腚、她的早已六月山桃果一样撅起来的奶子,遮住了她身体上所有女性敏感部位的具体形状,棉绒帽还遮住了她全部的撩人心魄的刘海。而就这个装束,被大本营街上所有男人看到以后,触电一般,立时失忆了,失语了,腿肢瘫软了。由此,大本营适龄男人获得了一次审美新发现:美即遮掩。多年以前,我曾经将大本营人这一审美新发现说出,并拟名叫“遮掩美”。那时,电视上及T台上的原有古朴风景一夜间被海洋刮来的三点式浪潮淹没,国人全被新潮迷了眼,我披露的大本营人审美观引来专家的訾议,说,如果是“美即遮掩”,走在T台上的女人就失去了男人眼中女性形体上的意义。但是,确实,大本营人当时就是从小姨身上发现了“美即遮掩”,他们据小姨那一身穿着,联想到蒙着头盖布的新娘,联想到女人睡裤里笼住的,联想到刚刚神秘熄了灯的婚房,联想到一个从来没被看得到、抚得到但又一生相思的女人的身体……这都是你最想看又绝对没看到的东西!都被遮掩了!小姨那个腚,那个腰,那个奶子——一点儿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真急人呀!有的大本营人就这么感叹!无疑,这种焦急、灼热和难抑的欲望就是来自它被遮掩,来自“看着不如看不着”的形而上心理,来自大本营街路人既模糊又具体的无垠想象。
除了小姨天生丽质,大本营人“美即遮掩”审美观还无疑缘于他们从来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女兵的身体。
小姨向老师告别,向同学告别。走到谁家帮谁家干活,帮别人家挑水、劈木柴、包水饺、向暖瓶里灌开水。走到哪儿,身边总多出了陪她串门的同学和朋友。后来,小姨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家吧,今天我们家要开会。
家庭会议的内容是遵照带兵人意见给小姨改名。带兵人认为,小姨名字太土,不像女兵的名字,担心日后有晋升为军官的机会,因这土气名字受影响。带兵人的话给大舅内心添加了忡忡心事。家庭会上,大舅希望三舅多动动脑筋给小姨改个好名,而三舅情绪低落,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一段时间以来,经历了“事业”的大起大落后,三舅变得沉默寡言。任小姨推搡他、央求他,他总也提不起精神。倒是小舅凭借自己作文成绩优秀的自信,给小姨拟了多个名字,却全被大舅否定了,理由是:要么大老爷们味儿,要么资本家小老婆味儿,要么四眼驴——知识分子——味儿。最终大舅给小姨定名为“沈红”,以为内容好,叫起来也朗朗上口。但小姨不同意,说太贫太俗了,她自己给自己改了个名,叫沈红旗。明显嵌有三舅红旗兵团的情感色彩,三舅听后仍然默默无语,霍然泪下,往后就都缄默了一霎儿。
大舅说,咱就别给人留话柄了,一切还是为着小妮子的前途着想,还是别叫那个红旗了。
小姨仍然固执地坚持。而后,三舅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就叫沈红骑吧,骑兵的“骑”,不是红旗的“旗”,既含有小妹的情感,别人也抓不着话柄,解释起来还很响亮:不爱红装爱武装,要当红军的女骑兵。
【十七、王建国坟前的争执和分手】
三天后,再逢大雪节气,十二月八日,这是被大本营数万矿业工人视为第二次翻身——东方红被平反——的纪念日,大本营人将以自己传统而又独特的方式“创高产”庆祝它。
大本营人一向自信、自诩地下的煤是全世界最优质的煤,黑如墨,灿如金,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一块白薯大的块煤可以将白薯大的铁矿石烧得熔化,大本营老一辈人都说,当初日本侵略中国很大一部分动机就是冲着大本营煤炭来的。拥有十座大型煤矿的大本营一天产煤的极限是多少?谁也估摸不清楚,据说抗美援朝一开始,周恩来总理担忧钢厂炼炉断煤,问当时的军管会主任,你这个煤老板能给我产多少煤?对方说,你能开来多少火车我就能让您拉走多少车煤。
但毕竟又开采了二十年多了。老了。
日产五万吨怎么样?赵局长把五个手指分得很开,像只草耙,说,我们要突破这个极限,创新纪录。
五万吨是大本营正常日产量的四倍,将填满一千节火车厢。赵局长提议得到了多数与会人慷慨激昂的响应,却遭到仍然担任着原煤矿矿长的王建国的爸爸公开反对,说不管别的矿多有能耐,反正是他的矿完不成任务。他比喻说,这就是杀鸡取蛋。王矿长发言后,大家面面相觑。前一天刚主持了给小姨改名家庭会的大舅,又将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当时大舅已被口头任命为某矿代理矿长,作为大本营矿区深孚众望的“井下通”,大舅深知,经多年折腾,矿井的生产能力太过窘迫,采、掘和养严重失衡,掌子面通风不畅,瓦斯检测不到位,采煤面支架、煤溜子问题多。眼下最紧迫的应是限产养矿,而不是创高产。但是,提出创高产的是一直爱戴着他的赵局长,高产日又是东方红和赵局长双双被平反日。赵局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两手都要抓,创高产既是最有说服力的促生产,又是抓革命的伟大硕果。大舅就在那里琢磨,同时瞥到了王建国爸爸眼睛里那悻悻的、不愤的神色,面前的这个反对者又恰是压迫了他们三年、让他们吃够了窝囊气的红旗兵团的后台老板。两难之间,大舅沉默了,回避着所有人的睽视,竟大口大口地抽起烟。见状,赵局长直接点名说,老沈,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你同意不同意?
……缄默了一会儿,大舅吭吭哧哧说,嗯……既然赵局长说了,我也不反对。不过,创完高产,确实要好好限限产、养养矿了。
会议决定:两天后的十二月八日为创高产日。为保证完成计划,同时采取多项措施,包括:除个别特殊岗位,全矿区地面干部、工人全部下井采煤;掘进基本停止,掘进工能投入采煤即投入采煤。
多少年以后,经一而再再而三的春夏秋冬轮回,大本营这块曾经非常喧闹的地方,因地下煤炭被掘尽沦为资源枯竭型城市,偎缩在矿区旧址各角落的棚户住家将被拆迁,已是耄耋之年的大舅蜷坐在滑板上加入了上访者的队伍。每路过那孤寂的沉默的枯树一般的遗留井架边,他总固执地说那是支灵架,在那儿,数不清的面孔叠摞在一起,实际是人的灵魂,是死人的灵魂,还有活着的人曾经在那块地方游荡展示的灵魂。就是在那次创高产会议两天以后,大舅为那天自己的暧昧——实际上是支持——态度一直懊恼到将死之年。就是创高产那一天,大本营矿井黑魆魆的魔兽恶口吞噬掉了我小姨和另外十二名矿工的生命,还掠走了大舅的一只腿。
那一天,大雪节气日,三舅被排上中班,应是下午一点下井。但前一天的夜间,三舅做了一个噩梦,梦中的王建国蓬头垢面,牙齿龇歪,嗔瞳暴突,挥舞着臼锤似的拳头,像在警告他,又像在吓唬他。事故之后,三舅反复琢磨,相信是王建国托梦给他,让他保护小姨。但那天清晨伴着梦境涣失以后,他并没有意识到噩梦给他的特殊启迪,还以为是王建国又在咒诅他,于是很早就穿上了工作制服,佩戴好了安全帽和矿灯,来到了王建国坟碣前守灵,准备坐到过晌直接去井口。
此前十多天,赵小彩转业回到了大本营。以后,她一直想着刻意“邂逅”三舅,她去过包括煤井口、矿灯充电室、澡堂前、食堂、三舅集体宿舍附近、大本营街……却一直没见到三舅的身影,最后她悟出三舅在故意躲避她。也就在那天,灵感驱动,她寻到了王建国的坟,很远就看到了三舅。当赵小彩翼翼着脚步走近时,三舅感觉到了她。
好久,两人都默默无语。
王建国被窆埋在发电厂外旧日本碉堡的北侧。几十年后,因坐北面南、依山而瞰大本营平川的好风水向,那里成为大本营公共墓地。但在当时,那地方仅孤零零王建国一人的坟,这是他爸爸选的址,说让建国始终能看到大本营。
正值大雪节气,大本营那天落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干燥而零碎的雪片绕着王建国墓碑打着旋。
好久,三舅自语似的说了三个字:牺牲品。
是说王建国是个牺牲品。
谁的牺牲品呢?
三舅又自语说,是我沈三刚的,也不全是我沈三刚的。
在返回大本营的路上,赵小彩下决心对三舅说出了她一直刻意寻觅三舅而要说的话:她已做通爸爸的工作,她爸爸还念着,无论如何当初三舅没打他,游街时让他穿上了鞋,也佩服他的才气,说只要三舅给他写一封信,稍微检讨一下错误,简单表一下态,他就将三舅调离井下,先做地面工,过渡一下进机关。
三舅一直没向赵局长示过错。他知道赵局长是要他投降,要败者投降比要败者死更有胜利的价值。
三舅说,可能吗?
他说,我沈三刚是那种人吗?
他说,我宁愿掘一辈子煤,宁愿将自己尸骨埋在大本营矿井里。
赵小彩一时骇异,愠怒而焦灼地说,沈三刚,你怎么这么拧筋头?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人的世界观是可以选择的,我内心一直牢记着你的话,才去当了红旗的广播员。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了。你当初说走资派都是死不悔改,你怎么也这么拗……
三舅情绪失控也似的打断赵小彩的话,说,我们错了吗?我们造反错了吗?当时你也去了北京,是不是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再说,你家是不是住八大家?八大家是不是二十四小时供水?这算不算特殊化?你爸爸文革前是不是一直没下过井?你爸爸婚姻事实且不论,但是,你大姐赵淑娟无论是他亲生也好养女也好,是不是三十岁了带两个孩子由农村转入城市?由农民一变就成了工人?这算不算走后门?你当初当兵的名额是戴帽下来的,算不算走后门?
……
赵小彩没听他说完,就失声吁吁痛哭起来。
三舅与赵小彩分手时想,该将望远镜还给赵小彩了,至少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是借不是抄家;是还给赵小彩不是还给赵黄。
【十八、小姨故事的结局】
那一天,大雪节气日。翌日晚间,小姨就要乘军用卡车到西部津浦铁路线上的一个站点换乘火车去部队了,她向带兵人申请并被批准再下最后一次矿井以示告别。那天,她被安排上中班,和三舅一样,也是下午一点下井。大舅当天上了夜班,前一天晚间十点下的井,翌晨六点上井,与太阳同一时间跃出地面。因而,大舅和小姨约定,当天上午,也就是三舅和赵小彩在王建国坟前谈话的时分,小姨和大舅到西沙河监狱,探望在里面服刑的二舅。
二舅最终以重婚罪被判刑六年。
二舅的性丑闻是大本营人们记忆中的最罕奇、最色情、最具戏剧性、最撩拨人心的男女关系事件了。败露之初,二舅反而滋生出半生来从没有过的心理舒坦。此前,他实际上的两个老婆并没有带给他外人想象的那种“多妻”快感,反而成了他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被审讯时,他将和赵淑娟之间关系的责任全揽到了身上,说始终是自己主动,在赵局长家镶玻璃时强奸了赵淑娟。起先,考虑到赵局长的身份,办案人将赵淑娟作为被害人,并没当作第三者,但二舅的“强奸”供词需要赵淑娟做证,当赵淑娟看到二舅的供词后,当即骂起对面的办案人员,说,谁说他强奸我?他强奸你姐姐、强奸你妹妹好不好!吓得办案人员几乎要退遁出屋。冲动过后,赵淑娟坦白说,不是二舅强奸的她,而是她强奸了二舅。赵淑娟供述了从赵局长床上到二舅办公室、到煤火车厢、到天车驾驶室里所发生的一切。她供述的细节精密、独特,谁听了都不会认为是编撰。那个年代,办案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女强奸男,直接就傻了。办案时,赵局长刚恢复了职务,他听汇报后咆哮起来,手指点戳着办案负责人说,一群傻子!一群大傻子!你们谁见过母鸡强奸过公鸡?!本来就不该调查赵淑娟,她说的疯话本来就不该听——竟然还记录!这不是很简单的案子吗?就是沈二刚想女人想疯了,欺骗了两个女人,犯了重婚罪!
这里简要交代一下二舅和二妗子关系的结局——
二舅入狱后,虽然被判决和赵淑娟的婚姻无效、和二妗子的婚姻有效,二舅仍在狱中和二妗子离了婚。二妗子曾携带为二舅缝制的新对襟棉袄去探监,二舅拒而不见,传出话说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见。二舅起初以为,有六年刑期的赎换,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与二妗子分手了,不曾想,与二妗子离婚后,心头上的压力却更沉重,他才意识到,因为他是个人,许多人欠下的良心债起初认识不到,但是纵然以后“认账”了,今世也偿付不清,这是另话。而我二妗子离婚后陷入了极度的忧郁和悱恻之中,与孩子们都很少说话,总孑身一人做农活和家务事。她将二舅拒收的棉袄罥挂在曾经和二舅共同的卧室墙壁上,像供起了一尊神爷,偶尔心里沮塞得慌,就向棉袄鞠躬或念叨一阵子。她以为,是自己的告发使二舅坐了牢并被开除了公职,若不然等赵淑娟生下孩子,二舅定会与她团圆。她的确一冲动做了一生难以弥补的错事。以后,她皈依了佛教,与外界交往多一些了,偶尔对外人说,相信以自己的余生赎罪,来世时,二舅会原谅她。
监狱成了一方世外桃源。几个月不见,二舅竟明显胖了。见到身着尚未佩戴领章帽徽军装的小姨,二舅说,这下,你二哥我在监狱里也还能再胖上十斤。
临分别时,二舅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小姨说,小妮子,二哥只交代你一句话,千万不要自己谈对象,二哥早就给你物色好了一个,保准你满意,保准这个人也愿意你,你们实际上打小就……大舅急忙打断二舅的话说,老二闭嘴!你胡说八道什么!胡说八道什么!二舅诡异地笑着说,好——不胡说八道,不胡说八道。
小姨并没去琢磨二舅的话,没琢磨这半句“打小就……”里面的蕴含,抢先截住二舅的话说,二哥,你别巴结俺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你的道德品质,别瞎操心了,你给俺介绍什么样的俺也不会愿意的,俺自己的对象,俺自己找。
大舅说,对,就应该这样——自己找,自己找。
那一天,大雪节气日,从黎明起,大本营驻地的锣鼓一直锽锽鼓噪着,聒得人脑袋轰鸣,欢送着一批又一批干部和工人下井。轮到小姨他们下井时,天空泛晴,阳光耀到井口上的天轮,旋转的天轮将嫣然的反光撒向了大本营各个角落,形成了特有景观:远近无一处阴凉,尽是灿烂。那一天,为制造气氛,规定下井人去井口须由南至北逾经大本营另一标志性建筑过车门。过车门是当初日本人砌的矼形空中碉堡,一如巴黎的凯旋门,也像照片上被攻克的南京国民党总统府前景,是道门,也是个隧洞,运煤铁轨由拱门下亘穿而过。那一天,由拱门下驶过的运煤火车经过门洞时总要与喧嚷的过门队伍呼应,嘹亮地引吭长鸣。
根据安排,那天掘进工作大多停止了,小姨临时被安排采煤。小姨专门找到三舅,非要傍着与三舅一起采煤。那巷段为薄煤层,浓烈的煤尘让人不停地打咳,三舅和小姨都笼上了口罩。巷道低矮,必须弓着身子采,或仰身采,身后、身侧是滑动的煤溜子,一铲一铲煤攉到上面,被溜带载走,在这里采煤很艰苦。小姨那天的心思似乎一丝没用在采煤上,她总也不离开三舅,三舅攉到哪儿她便傍到哪儿,似乎有许多话儿要对三舅说。在一次休息间隙中,三舅和小姨都揭掉了口罩,三舅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小姨反而少有地腼腆起来,思虑了一霎儿说,三哥,我不许你和赵小彩谈对象。
三舅禁不住笑了,说,你不许?你不许就不许了?你是咱爹?
小姨没笑,以少有的平静、认真的口吻说,反正我不许你和赵小彩谈对象。
三舅看出了小姨的认真,便也以平静和认真的口吻说,小妮子你放心,以前她是走资派的女儿,三哥不会和她谈对象。现在她是局长的女儿,爸爸当势了,三哥绝不会攀——让人笑话,更不会和她谈对象。三哥今天上午刚见到她,还和她吵架了。三哥只剩一件事没和她了结,那年曾借她一只望远镜,三哥答应过她,早晚要还给她。三哥想这两天就把望远镜还给她,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听了这话,小姨眼睛里焕发出一种宝石的光泽,那样娇娆。其实,早在几天前,当她得知赵小彩从部队转业回大本营的消息后,就偷偷把三舅的望远镜拿走了,她想带这只望远镜到部队去,让三舅和赵小彩永远觅不到。在没带到部队前,望远镜先被她藏到了她的防空洞壁上的一个暗穴中。为什么这样做?小姨内心的动机或许模糊,或许清晰。反正我知道,那时的小姨只要一提起赵小彩,总有一种极端的妒忌。听了刚才三舅的表白,小姨由衷相信了三舅的承诺,她暗中想,待上了井,她将把望远镜取出放回原处,让三哥和赵小彩关系彻底了结。这里需要交代的是:由于小姨溘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望远镜藏处很久没被发现。又是几年后,大本营矿史馆一节展台上,陈列着一只望远镜,是遵赵局长指示制作的那只望远镜的仿制品。说明牌上标示着如下文字:“此为赵黄同志淮海战役时使用过的望远镜仿品,实物‘文革’期间因打砸抢分子抄家而丢失。”
这时,小姨突然非常娇羞地凝视住三舅的眼睛。三舅很是诧异,问,你要干吗?
小姨说,三哥,我再给你说句话……
三舅问,你要说什么?
小姨直愣愣地说,我要嫁给你。
三舅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正眨眼,小姨又重复道,三哥,我要嫁给你。说完对着三舅脸颊亲了一口。
三舅连忙起身躲避。恰此时,巷道里有人吆喊,沈红骑在哪儿——记者来了?拍现场采煤照片!三舅对小姨说,你别动地儿了,就用这铲,记者要给你拍攉煤的照片。说完,他缩身从那节巷道深处出来。随后,一位记者端着相机从三舅出来的地方摸索着进去。
不久,巷道里訇然传出了爆炸似的声响……
冒顶坍塌发生了。
当救护车笛声在大本营街上响起时,大舅刚咂完龙井茶,正趄在床上准备入睡。听到警笛声,大舅虼蚤似的从床上弹起,扣上胶壳帽、抓起矿灯就往井口跑。
大舅赶到塌方采煤区域时,已知道出事故的地方是三舅的工作面。巷道里煤尘弥漫,浓郁得让人难以睁眼,抢救人员正努力向井深处输通风管道。大舅挤到了现场边缘,以铁铲、赤手,疯狂地向外扒拉石块和坑木。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异味,感到了一袭阴气,他心里说,坏了……才说了这两个字,第二次冒顶又发生了,他的一条腿被一块沉重的东西砸住了……
这事故酿成了姥爷家族往后几十年生活的浓重阴霾,这是另话。这篇文章中小姨的故事基本都是本人所历所听,个别地方进行了推理和猜测。这里,我情绪难以自抑,必须说几句小姨恋上三舅的事儿,这使我曾经最感困惑和难以启齿,因为这是一种现代人看来变态的、不伦的、不可外扬的家丑。在此,我不想赘论创世或进化的争执,不想谈亚当、夏娃后代家族内通婚并衍生出超越所有其他物种的人类,只将我以后获悉的一个秘密说出:小姨并非我的亲姨,解放后,大舅被提拔为副工区长,他一向信奉“端谁的碗服谁管”的朴素人生原则,愈发为新政府卖力。而国民政府的那个包矿长成技术总监,两年后,镇压反革命运动兴起,包矿长以“历史反革命分子”之辞被枪毙。同时,他那已有身孕的妻子将足岁女儿偷偷过继给外埠亲戚,自己躲藏到栗花崮双山涧村我姥姥家,一直隐蔽到分娩,又生出一个女儿即我小姨,交给了姥姥,说,拜托了——就作为你最小的妮子吧。不久她被发现自缢在大本营刑场包矿长被枪毙那地方的一棵榆树上。
大本营人极少有人知道这事儿。回首往事,我蓦然意识到,大舅和二舅无疑知道这个秘密,不然小姨和大舅探监时,二舅不会说出那话,大舅也不会阻他的口。那么,我的小姨自己知道吗?大舅和二舅日后说,他们从来没向外透露,小姨也从没有索问过。但是,分析小姨许多言行,她似乎早已知道?应该是。或者不是——那些言行或许全缘于她的天真、幼稚?这更不是。在大本营那片土壤里,不会生出一个异物细胞。
这个秘密只能任流淌的时间长河水去汩没了。
还有,三舅事先知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那以后,他经常将珍藏的小姨遗留的那身军装拿出,忧郁症患者似的抚弄。一次,大舅实在捺不住——也是想劝三舅节一节哀——呵斥说,人死了再悲伤也没用,别没完没了!反正也不是亲妹妹!话音落下,三舅没说任何话,大声号啕起来,劝止不住。都猜得,三舅虽然此前不知这个秘密,或许已感觉到了。【十九、赵小彩为三舅辩护】
倏忽又是几年过去了。
几年间,大本营又发生了许多事件,尤其是批林批孔时,三舅和红旗兵团曾经的骨干们也曾想东山再起,还去过省城八一广场集会,但也都如退潮的浪汐,仅现出衰竭,已无碍自然的秩序。
这以后,三舅病态似的陷进了老驴托他隐藏的书堆里。
那时,大妗子全家已农转非,家搬进大本营,栗花崮山区里较近的亲戚唯有离了婚的二妗子,三舅总担忧那些书搁在大本营城早晚会幻变成被观赏的火焰,不安全,便藏匿到二妗子家。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背着黄挎包,孤身去二妗子家以旧赎新。三舅一旦上了井,便和床铺厮守一起,像多年后那么多大陆人痴迷起武侠小说,总因读书误事。读书空歇,他总隔窗呆望着发电厂吐着黑泡沫的大烟囱。他并非缅怀昔日事,瞳仁里并没有映出烟囱,他身上许多器官似乎不再受意识支配,都成了他耽想的辅助物。小舅与他邻床,常在床上摆弄收藏的各种花花绿绿的香烟盒纸,总被三舅突訇的吆喝吓得心惶一阵子。小舅偶尔浏览堆积在三舅枕边的书籍,看到有马克思的《资本论》,有卢梭的《民约论》,有《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有《美国南北战争史》,有高尔基的《在人间》,有邹容的《革命军》……三舅最喜欢朗诵《革命军》,他朗诵时硬拽着小舅听:……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小舅成了他唯一的伴读和听众,并经常被提问一些有趣的也是荒诞离奇的问题,如:英语的“革命”和“造反”是一个单词,值得玩味;《革命军》书名如果被翻译成英语,可是《造反派》?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往何处走?方兴未艾?如美国南北战争后,曾经的奴隶们为什么不对奴隶主专政?为什么不抓阶级斗争?如苏联是怎样变成了修正主义?如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提到许多基层领导干部蜕变成特权阶层分子,赵黄若放在苏联,属于蜕化变质吗?如雨果提出以爱、仇将恩报感化恶行,行得通吗?如《资本论》说钱是资本,权力能否转化为钱?转化为资本?
小舅认为,十多年时间,三舅明显比以前怅惘、困顿和优柔了。
又是一年的大雪节气日,三舅和小舅同时走进阔别多年的大本营中学的教室,参加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场考试。小舅有自知之明:考不上,只是“重在参与”罢了。那段时间,小舅方才悟出陷入书堆的三舅如何先知先觉。
离家前,三舅诡秘地要小舅按照自己的设计合手作弊。依规定,试卷只需填写准考证号码,不填姓名。三舅和小舅准考证号码前面一致,区别在最后一位阿拉伯数字分别为“0”和“1”。三舅嘱小舅发下试卷后先填上号码,鸣铃交卷前趁小小骚乱之际,两人分别将号码最后一位数字改成对方考卷的数字,这两个数字恰容易赝换,这样,三舅就与小舅的答卷调了包。小舅大惑不解,三舅告诉他,马上要清理“文革”期间的“三种人”了,他属于被清理之列,考上也是白考上,录取了也会再被开除,希望小舅替姥爷替他更是替九泉之下的小姨完成一个具体的“成功”夙愿。
直说得小舅考试时满腹忧伤,试卷上还洇上了几滴泪。他依照三舅的要求做了。以后,他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很快,三舅被羁押了。
作为造反派的“坏头头”,行政处置是必然的;如果判刑,则必须够得上触犯刑法。
对三舅的犯罪指控包括:那外调的夜间因车覆致人死亡,当时仅仅追究了实际驾车人无证驾驶的违法行为,实际上,三舅既是那次活动的指挥策划者,又是无证驾车人犯罪行为的批准者,实际上是共犯,是教唆犯,是主犯。对这项指控,控辩双方没有太大争议。
争议在对于王建国的死亡指控,指控人说三舅下令将电厂围墙檐上的铁丝网衔了电线,致王建国攀墙时触电身亡。听完指控,三舅不言不语。那时,已择点试验起律师辩护方式,为三舅辩护的律师提出,没有证据证实三舅下过“接电”命令,也没有铁丝网在某时确实被通了电的证据。指控人反驳说,暗中一对一下令和某人暗中接电几十秒钟或几秒钟是非常能掩人耳目的,而恰巧这几十秒钟、几秒钟时间王建国攀上墙顶……事后,再立即断电,历来,凡搞破坏的特务都是利用这种“暗中”和“瞬间”手段。指控人话一落地,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听众似有茅塞顿开之感。律师说,指控方这仅仅是一种假设,法律讲究的是证据,法律证据即法律事实,没证据就是没有事实,而在现实中,指控人假设的这种概率千分之一也不会有。指控人随即又反驳说,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王建国被电死了,事实雄辩说明,刚才辩护方说的这种概率不是千分之一,而是千分之千。
听众又是一片喧嚷,有人还鼓起掌。
这时,赵小彩从旁听席上站起,款款而平静地走上辩护席。
那一刹那间,与会人都惊呆了。赵小彩向前走时,穿着一条褪了色的黄色军装裤,穿着紧束腰身的灰涤卡大翻领衫,颈处露出白内衣领,扎着两条刷子把辫,侧面看,那颊和那眼浑然成一幅美丽的绘画。我当时也在那里旁听,此后每逢观赏任何画作,我首先就想起这幅画,像“蒙娜丽莎”在我心中那般永恒。
赵小彩说,王建国千分之千不是死于触电。
会议室一片喧嚣。
作为王建国濒死状态的主要见证者,赵小彩提供两个证据:第一,死前王建国裸露的身体部位有头颅、四肢、肩胛……比一个小时前,没有任何新增伤痕,可断定绝对没有丝毫摔痕。她此前对王建国原有腿伤进行过仔细包扎,同时对刚才所说露在衣外的身体部位详尽察看过,若说是触电死亡——也就是说他躺地是触电摔下来的,在那酷热的夏季,着那么少衣服,从三米高的墙头坠地,身体上绝不可能没任何摔痕,而且摔痕必定非常明显。第二,王建国死前面色煞白、浑身抽搐、眼皮紧闭,颈发都湿漉漉的——刚泛过汗,凭她在部队及这多年从医的知识和经验判断,这是标准的心肌梗塞症状。她可基本断定,王建国当时是患急性心肌梗塞而死。
会议厅里响起了热烈掌声。并不是鼓给我的三舅,而是鼓给赵小彩——三舅第一仇人的女儿。
我注意到,一直没将脸转向赵小彩的三舅此时仍然没侧脸,反而略伛弯了脊背,向另一侧拧过身,像是在掩饰他的流泪。
【二十、西沙河岸边鸟声啾啾】
三舅没有被当庭宣判。
回家以后,赵小彩与赵局长发生了剧烈争吵。
那天,赵局长发自肺腑地对赵小彩说:我也知道你对他的感情,但坦白讲,我这辈子什么血腥弹雨都经过,我不会和他这么个小熊孩子计较个没完,我有的是度量。但是,你要理解,我绝不是针对一个沈三刚,沈三刚也绝对不是他一人,他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批时刻想着向我们党、我们老一辈革命家夺权的野心家。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知道,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可能任由几个毛孩子一夜间说夺权就夺权了。对待权力,我们共产党人从来都不手软。
他说,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都记住“文革”这场浩劫,记住这个教训,永远不能重演。
王建国最终被认定患急性心肌梗塞死亡,他爸爸也认同这个结论,他之所以认同还凭着一个心结:他本人年轻时即患有心脏病,他一直担心孩子被遗传了。三舅因唆使无驾照人违章驾驶致人死亡罪被判刑八年,入西沙河监狱服刑。赵局长考虑到赵小彩的情绪,拍板定罪定刑时也不再死咬住铁丝网衔电一事。这以后,赵小彩信守了对爸爸的承诺,与已等候她多年的爸爸老战友的儿子结了婚,并参加了当年高考,到外地上大学去了。
西沙河监狱建在栗花崮山区边缘一个坳地。西沙河源于栗花崮山腰一个水潭,谷中河段称为涧河,河流绕经山区、大本营平原、运河平原,最终潺湲进入京杭运河。监狱东、北两面围墙毗陂岸而建,漫过两层楼高的石围墙,可见里面一中型煤井架、煤矸山。三舅入狱那天,栗花谷所有山栗子花全绽开了,那气味全然男人精液味道,骚扰得山中所有的生命都以各自的姿势和方式在阳光下狂舞。过来人闻花香则容易思念逝去的青春。
那一天,大舅早早地候在狱门外路旁,以后,就见囚车驶来了。在囚车驶近时,大舅拄着滑板车堵在了路中央。
大舅自那次事故被截肢后,代理矿长职务自然失去。多年以后,成为大本营著名的上访专业户。平时,他的出行多借助两种不同车具,一是轮椅车,二是滑板车,根据不同动机选择不同车具。乘滑板车更显悲惨,也更显力量,如当下弱者的集体下跪。这一回,他拄着滑板车,堵在路中央,任囚车如何鸣笛也不离开。
都知道大舅,对他的阻车是无奈的。最终车上下来人,交涉的结果是允许大舅和三舅在各自的位置见几分钟面。
然后,囚车厢前方一个相框大的铁窗开启,铁榥后露出三舅瘦削的胡须、垢乱的面孔。大舅看到了三舅,担心窗户很快被关闭,即大声说:三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当初怎么向我背诵的想必不会忘记,我现在再还给你!并给你说,在里面好好干活,好好改造,别瞎想,干活最能养身体,改造最能磨性情,八年以后出来,还是那句话,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近处河边,群鸟的啾啾声伴着大舅的嗓音。
2014年3月22日至5月2日初稿于美国
2014年9月9日于济南家中修改完毕
原载《钟山》2015年第2期
点评
中国作家书写“文革”这一主题已近40年,至今仍能常写常新,陈中华的《大本营》,便是2015年“文革”题材小说的翘楚。“大本营”是鲁西南一座由煤炭开采而发展起来的小城。在“文革”期间,“我”的三个舅舅和一个小姨都成了一时的风云人物,这一家人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的悲欢离合,折射出“大本营”乃至整个华夏大地的人心动荡与激情燃烧。作者并没有采用渲染苦难的常规写法,而是用戏谑的手法将人们日常行为中的非理性成分加以放大、夸张甚至变形,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场人性的狂欢;大字报、忆苦思甜、武斗、高音喇叭等在“文革”题材小说中司空见惯的情节元素,由此产生了新的生机与活力。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作者独具特色的叙事语言。一方面,秉承“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的理念,不仅在人物对话上如实地保留“文革”语言的特色,在叙述情节、刻画心理的时候也常常套用当年“大批判”“大字报”的句式,在营构了现场感的同时突出了荒诞感;另一方面,作者有意在行文中掺杂一些生僻词如“媕婀”“窎远”“趑趄”“奡健”等以形成陌生化效果,既避免了叙事过程中的“失速”,又以庄衬谐,使语言的狂欢色彩更加浓郁。在对人物心理的开掘方面,作者也摈弃了善/恶、老干部/造反派二元对立的模式,赋予几位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内涵。特别是在对待“权力”的态度上,造反派头头三舅的理想主义情结、老干部赵局长的“修正主义”作风,以及大舅、二舅淳朴又不乏粗鲁偏执的观念,都足以让读者对“文革”浩劫的根源与教训产生深深的思索。而赵小彩、赵淑娟和小姨三位女性随时代洪流沉浮的悲剧命运,更令人唏嘘不已。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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