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明白,张处长在保护自己。他们有难处,内情一定很紧张。但许多还是生出一种被绑架的感觉。昨天,金一股就暗示过自己,田力不愿意让他们走。为什么?许多隐约感觉到什么!下车后,看一眼矿区的天,天空灰暗,空气混浊。马路两边是杂货店、麻将馆和药铺,住宅挤挤挨挨,门、窗张嘴瞪眼,却看不见人。矿区孩子,应该多得似泥鳅聚团儿呀。一个贫困拥挤的地方,没有孩子们的嬉闹,便如同绝域。马达轰鸣,吉普车开走了。
许多走下马路,临街酒店,没有招牌,飞出猜拳喝令声。许多往里瞅,一个女人招呼道:“进来呀。”店内光线暗,酒气、汗气、臭脚丫子味,呛鼻子,许多“啊嚏”,打个喷嚏。
哄堂大笑。酒馆小,火炕大,炕上摆四张矮趴趴炕桌。工人村的酒客们,盘腿坐在热炕上,能从天亮喝到天黑,屁股烙糊,也不愿挪窝儿。招呼许多的女掌柜,跪坐在炕头,身前拥只大肚酒坛,像个孕妇。
“这是小勺酒店吗?”许多探头探脑。
“是。”
“谁是小勺?”
“俺就是。”女掌柜下炕,风摆柳似的走过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小勺柳叶眉,单眼皮,一排小牙咬住红嘴唇,模样刁俊,穿得单薄,被冷风一激,脸色青白。
“张处长送我来的。”
“你叫许多?”小勺离开门框,站直身子。
“对。”
小勺扭身便走,说:“跟我来。”
许多跟随小勺,穿过店堂,走进后院。灶房门敞开,白汽翻涌,飘出一股肉香。矿区人烀肉,浑腥,黏腻,空气中充满粗俗的诱惑味。小勺吩咐在厨房忙活的中年男人:“赵集,给老许开个单间。”
赵集撂下手里的活,眼神黏乎乎,瞅许多。
小勺说:“张处长来电话了,他们跟市公安局沟通,咱们的人下午能回来。”
“抓那些老头老婆子做啥。不把人逼急眼,谁爱趴火车道。”赵集说。
许多怀疑,这么重大的事件,消息将立即传到省城,地方将上报中央,说不定互联网发布新闻了,有声有色,夸大其辞,唯恐天下不乱。那些人,能轻易被放回来吗?
小勺乜斜许多一眼,道:“他们还要抓带头的,揪后台。”
“谁他妈是后台?”赵集说。
许多想起矿区公安掏出的照片,心怦怦跳。
小勺垂下眼睛,说:“都回来了,多整点肉汤。”
赵集从筐里拎出一堆猪腿棒子,搁墩案上,举起斧头,砰、砰砍,骨渣飞溅。
傍晚,拦截火车的人,真被放回来了,坐两辆黄海大客,这是城区内公共汽车,被市政府紧急征用。人们下车后,聚集在酒店前的坪场上。许多又高兴又意外,从客房走出来。他看见小孩子们变魔术般,从低矮的房屋里飞出来。赵集吆喝:“取屁股墩去。”
小孩子们掉头跑回家,拎出小板凳,叽叽喳喳,让大人们坐下。人群有了活气,为这些孩子,他们咋受气也值得呀!
众人说:“答应了,把欠咱们的钱给补上。”
“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群中响起欢声。
许多心里悲哀,矿工和家属们,要求太低了。许多在人堆里,看见驼子一气喝下两碗肉汤,又起身,歪歪趔趔地去舀汤,勺子刮得铁桶夸嚓夸嚓响,把碎骨头捞进碗。驼子见许多瞅他,阴阳怪气道:“我闻着生人味了。”
赵集说:“老许,不是外人。”
小勺大声说:“吃完饭,闹秧歌。”
坪场上的人兴奋起来。工人村秧歌会,从解放初到现在,一直很有名气。可他们闯下大祸,还有心庆贺?许多觉得邪性。
天黑了,坪场上灯火通明,锣鼓响起来。小勺吩咐许多:“上屋顶,风凉。”
许多以为小勺跟他开玩笑。
赵集说:“那是头等看席。”一个骑马蹲裆,“踩我肩膀,一蹿,就上去了。”
许多说:“你不上去?”
“我得扭呀。”
许多踩住赵集肩膀,被他一举,爬上屋顶,嗨,真展眼!秧歌队进场了,唢呐如鱼戏水,锣鼓震天动地,许多热血沸腾。北方人身材高大壮实,大秧歌以壮为美,大鼓、大锣、大钹,声传数里;长蛇阵、鱼龙阵、梅花阵,花样翻新。许多看见驼子在扭,边扭边逗,大受欢迎。许多感到,眼下的大秧歌,是一种宣泄!秧歌队伍中,扮演的众矿工和警察对扭,撕打。警察狼狈不堪。观众一片喝彩!
一种不安的情绪浮上心头,许多的目光掠过秧歌会,越过马路,街对面人家,有一扇门开着,灯光泄出来,一位少妇倚在门框上,捂嘴笑。她在看秧歌吗?许多听说,煤矿工人村,开暗门子的多,外地客人经过时,只要冲门前的女人笑笑,她就会娇声贱气地说:“进来呀。”一闪身,把你让进屋。那里面,白天和夜晚是没有区别的。但你认错门,是良家妇女,你不怀好意地一笑,她就会啐一口,骂道:“滚你妈蛋!”有的路人并不知晓这些关节,想打听个道,或者随意一笑,竟遭唾骂,弄得莫名其妙,狼狈不堪。许多想,开暗门子的,就不是良善之家吗。她身后黑黝黝屋子里,也许躺着下井砸残疾的男人,等着她给吃喝,等着她瞧病抓药呢。
许多居高临下,看见许多,想到许多,忧心忡忡。赵集和小勺呢?他们俩没出来扭呀。许多回头俯瞰,小勺酒店像平面图,格局大得能藏兵习武。灯光幽暗,一个人悄蔫儿走进院,是驼子。驼子没系腰带,卸妆了,像一只乌龟爬到小勺的窗前,停住,窗帘合上,人影憧憧。许多心一颤,他被支开了,他们在商量什么要命的事情。
驼子偷听一会儿后,走到许多的房间前,敲门。驼子找我做什么?许多想,我不给他开门。驼子一推,进屋了。半天,没见驼子出来,许多疑心骤起,“扑通”,跳下房顶,冲进屋,去摸灯绳。
“别开灯。”驼子低声道。
许多停住手,在黑暗里问:“你来做啥?”
“咳咳,拜访你嘛。”声音谦卑诡秘。
许多摸炕沿坐下。
“不躺下?”驼子的声音在炕里。驼子居然在他的房间躺下了。
“你说怪不怪?我一沾炕就想躺下。”驼子说。
许多不吭声。
驼子见许多没反应,感慨道:“你没认出我来。我这张老脸,没个样儿了。”
许多心火蹿起!你截火车,跳起来啐我一脸,发疯般扭大秧歌,连“警察”都被你打得抱头鼠窜,那股劲呢?
驼子告诉许多:“小时候,我家住在棚户区,紧靠铁路,火车擦房檐过去,汽笛震得水碗直晃,打开门,机车蒸汽喷进屋,推得我往后仰。我是梦生,爹瓦斯爆炸死了。我八岁时,第一天上学,娘把我拾掇得利利整整。打发我走后,娘松口气,去货场捡煤核。娘做啥都太用心,火车来了没看见,被轧死了。矿工和家属们都来了,他们对工亡家属,对拉扯儿子不嫁的寡妇,特别敬重。我泪眼茫茫,看见人群来送葬,纸钱堆得比坟包高。烟消灰散后,我来到娘死的地方,跪在铁轨旁哭,用舌头舔娘的血渍。矿上吓坏了!把我拽走,送进北大坎市儿童福利院。”
驼子哽咽了。许多心发紧,借着月光瞅,驼子脸色发青。驼子说:“在福利院,老师叫我们知足,懂孝道。妈的!我没有爹娘孝顺谁,能知足吗!”
许多听得心惊肉跳!
驼子说:“刚才,你在房顶上,看见我扒她的窗户了。他们在商量啥勾当,背着我。谁都信不着我。”
“一个娘们儿!”许多安抚驼子。
“她精着呢!她在矿区开店,若得罪大伙,不得饿死!大伙去截火车,是小勺让赵集开车送的。”
许多道:“赵集听她的?”
“别看他们俩成了夫妻。小勺还是把赵集当伙计使唤。”
“他们俩是两把刀?”
“开刃的是张哥。张哥原先是煤矿生活区的保卫科长,后来进城,当了矿区保卫处长。”停一下,驼子揉一下鼻头,“我告诉你太多了。贴心哪!”驼子在黑暗中,用鸡爪似的手拉住许多,“你这人实在,求你办点事。”
“啥事?”
“你回城后,去兽用药店,给我买几支麻黄碱。”
“做啥?”
“不贵。”
“你养牲畜了?”
“人用。”
许多吓一跳。
“难受时打一针。”驼子道。
“肌肉注射?”
“血管。”
“你会打?”
“我们这里,不少人都会。不打上一针,谁有精神头去拦火车。”
许多吸口凉气:“不是兽用的吗?”
“兽用的劲大,能把人拿精神。我们这儿,不少人都有注射麻黄碱的瘾头。谁家淘井盖房子,左邻右舍来帮忙,主人给打上一针,那活儿干得起飞!”
“打多了,能行?”
驼子撸起袖子,胳膊精细,说:“打多血管萎缩,找不到血管,不好打了。”往下拍,“我这腿脚还行。”
许多问:“城里公开卖?”
“上西街,兽用药店,一溜儿有七家。”
“你咋不去?”
“我是搅屎棍子,人家不待见。”
许多咧咧嘴,一个人被称为搅屎棍子,就是这家伙在任何场合,都能滥竽充数,跟谁都敢抬杠,死缠活磨把水搅浑。别以为搅屎棍子讨人嫌,一堆人里有个搅屎棍子,那就有戏,热闹了。许多说:“你出头搅和,挺有面子呀。”
驼子气愤地说,“麻黄碱被国家定为第一类精神药品,管制性销售。啥都怕垄断。那些卖药的杂种,牛逼了!妈的!绑他家两口子,就谁都卖了!”
许多倒吸口气。
“行不行?”驼子问。
“啊啊!”许多张口结舌。
“我给你钱,阎王不欠小鬼的。”
“钱是世上的,命是自己的,我不能害你。”许多拒绝。
驼子恶狠狠道:“我们可要害你!”
许多一愣,驼子话里有话?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灯亮了,赵集和小勺走进来。赵集看见驼子,一扬眉毛,有点惊讶。小勺冷峻地盯住驼子。驼子在灯光下,虚弱得摇摇晃晃,像个祭奠的纸人。
死静。许多这才发现,锣鼓歇息,大秧歌散场了。外面响起人群急促的脚步声。
小勺说:“张哥来电话,说公安局要来人,抓闹事的头头,重点搜查酒店。”
驼子道:“我正劝他走呢。”
赵集和小勺对视一眼,气氛紧张。
许多道:“那我走。”
小勺说:“我们店有个规矩,不能撵走客人。”
赵集说:“还是张哥送来的贵客。”
小勺说:“不管是谁,只要来了,坐在我的酒桌前,躺在我的炕上,就是店里的客。我就得管了!赵集,你送他,安置个好地方。”
驼子跳起来,一个栽歪,差点摔倒,说:“别去!”
赵集突然一拳,将驼子打得团团转。小勺上来,一把将驼子推倒在炕上。许多懵了!混乱中,赵集将许多拉到院里,低声道:“老许,你来淘宝?”
许多道:“什么?”
赵集咧开大嘴叉子,脸上浮满笑:“我就知道,你为那玩意儿来的。”
“啥玩意儿?”
“都说不知道啥玩意儿,都没命地往煤井扑奔。”
许多忽然想起,在庄园镇时,就听老押运员们讲过,北大坎的煤精伴生琥珀,在北大坎竖井挖出了琥珀铭文,铭文用旧满文文字雕撰,记述先人们大规模采掘、冶炼矿藏的过程,那是北方最古老的工业呀。胡天胡地胡人,真能有工业?!专家振奋了,前往征集,遭到拒绝;文物贩子去套购,价没谈妥,黄了。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那件宝贝。可矿区的工人,经警,酒鬼,残疾人,全都说那件宝贝在他手里,跟你吹乎琥珀铭文的价值,跟你商量交易地点,交易方式,问你带现金来了吗?要请高人卜算个黄道吉日,拣一个有大太阳的好天,一张张地照你带来的票子。他们的愿许完了,热乎拉拽你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你才发现,全他妈是瞎话!许多相信有那玩意儿,但不会在赵集这号人手里。“赵师傅,琥珀铭文的事,你听说过?”
“我当然知道。”
许多心里笑,又是一个无所不知。“东西在你手里?”
“走吧。”赵集道。
许多将信将疑,被半推半拥,上了赵集的送货卡车,向竖井飞驰……
到了。月亮惨白,竖井天轮一动不动,木材场剩下的原木,被剥光树皮,仿佛一堆堆白骨。紧傍铁路的棚户房,早被拆迁,住户集中到工人村。看不见喷云吐雾的火车,看不见一个人影儿,荒草窸窸窣窣。许多心中惊异!这里,一点点惨淡经营的生产气氛都没有。
许多跟随赵集,来到入井口。赵集带许多进入电罐,推上电闸。电罐哐啷哐啷响,破得稀里哗啦,到底儿了,拉开铁栅门,拧亮防爆灯,俩人沿巷道向深处走去。赵集推开一道风门,腐木“噗哧、噗哧”响,像老人喘息。“你走头里。”赵集说。
许多感觉似曾相识,啊,这些巷道,真像金矿。两人进入采空区。前方有声音,像摸索声,喘息声。许多一惊,采空区不可能有人呀。
“谁?”采空区深处,有人大声问。
许多惊呆了,动弹不得。
里面说:
“驼子送饭来了。”
“驼子,你再不来,我们就成饿死鬼了!”
许多骇然回身,去抓赵集的手,空的。风门“轰隆”关上,赵集逃掉了。
里面的人说:
“不是驼子。”
“又来了一个。”
许多魂飞魄散,下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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