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开蹦蹦车,将他们拉回小勺酒店。店里空空荡荡,厨房汤锅压着火,余热奄奄一息。炕桌上蹲着酒碗,趴着盘碟,躺着筷子。许多走进后院客房,被子摞着,褥子上有他躺过的凹痕,好像自己刚起床。做梦一样啊!许多摁响小桌上的录放机,响起粥稀稀的歌声。这个抚州小伙子,从古城出发,在北京念完书,进入酒吧,当起彩铃歌手:
我五岁参加村里的选美,就得了个第一。自从那年开始,来家里的媒婆多得像蚂蚁。每当走在街上总有女生尖叫着晕倒在地,我帅得影响交通只好出门戴面具……
许多苦笑,我们都戴着面具呀。见驼子跟在身边,许多问:“录放机是谁的?”
“我的。”
“这歌儿,你爱听?”
“瞎听。”驼子说,“上回听到半道。”
许多没有想到,如此青春时尚的彩铃歌曲,一个罗锅子老矿工竟会喜欢!
许多跟驼子回到前院,盗墓者和年轻人在等他们。许多想,得赶快把两位人质送走。许多对年轻人说:“咱们去火车站。”
驼子说:“我进城,找赵集和小勺。”
“他们在哪儿?”许多一怔,问。
驼子一脸诡秘,再不肯讲什么。
许多和盗墓者,将年轻人送到城郊火车站。这是个乘降所,没有售票处,没有检票口,只有慢车在这里停一下。
年轻人拉住许多的手,恋恋不舍:“许哥,你也走吧,咱俩做伴儿多好。”
许多说:“小老乡,绵羊是一群一群的,老虎是一只一只的。你行了。”
站台上,只有这一位旅客和两位送行者。火车开来,拉上年轻人,开走了。许多和盗墓者走下土墩站台,俩人告别。许多热乎乎握住盗墓者的手。盗墓者不习惯,几十年了,从没有人跟他握过手。盗墓者说:“我在这里折腾,丧良心呀!”
“走吧。”许多说。
“后会有期。”盗墓者说。
许多想,不会再见面了。咱们别见面了。他目送盗墓者走下站台,迎着落日走去。许多如释重负!小勺、赵集、驼子等人,因绑架罪被绳之以重典的危险,消失了。
许多并不知道,矿工们上访,闹事,事出有因,北大坎市领导一直下不了决心,执法部门不能动手。市公安局原定以倒卖稀世文物,查抄琥珀铭文为由,控制赵集、小勺、驼子等人。但拦截火车的恶性事件发生后,用不着找借口了,市领导抓住把柄,立即拍板:先放回闹事的群众,夜晚警察出动,直奔工人村,小勺酒店,拘捕几个骨干和幕后黑手。没想到,扑空了。
许多离开乘降所,坐公汽回到市区。他搞不清情况,不能回招待所,不能找张处长,来到矿区办公大楼对过的咖啡店,在吧台,给田力打个电话,然后,拣临窗位置坐下。街上,一辆巡逻警车无声地驶过去,一辆黄包车吃力地蹬过来,车夫头发长得像鬃毛,后篷座空着。街对面的书店,冷冷清清,不见有人进出。许多想起第一次走进对面的矿区办公大楼,看着这个街景时,值日小姐走过来。许多问:“田力在吗?”值日小姐柔声道:“找田总,请稍候。”啊,又在等他了。吧台小姐送上热毛巾和晨报。许多狠狠抹脸,真舒服呀。打开报纸,头版赫然刊登消息:市领导关心北大坎市矿工生活,拨专款雪中送炭。
反应真快呀!
许多仔细看,没有矿工拦截火车,闹事者被绳之以法的报道。脚步声逼近,许多抬起头,田力走过来,说:“回来了。”
许多点一下头,不动声色。
田力蹙起眉毛,心里有事。
许多低声问:“我们押运组的人呢?”
“很好,在招待所呢。”田力坐下来,向前倾身,“拦截火车的事,专案组搞清楚了,没你的事。”
许多松口气,本来就没有我的事,可当时你在被拦截的火车前,跟闹事者搅在一起,有相片为证。许多摇转咖啡豆小磨,问:“田总,你为什么对我们、对矿工这么好?”
田力凝视他,知道这是许多的心结。说:“我一直认为,战争时期没有当过兵,和平年代没有下过矿井的,不算真正的男人。如今的社会真愚蠢,太忽视、轻蔑底层矿工、产业工人了。当国家出现危难时,最有胆魄、最有力量撑起大厦梁柱的,肯定是他们。”
许多一震,动情了。
田力说:“昨天,我在网上,看见西南一家煤矿发生透水事故,69人遇难。一位老矿工,将年轻矿工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往高举。年轻矿工在惊慌中,一只手抓住棚梁,另一只手伸下去,要拽起被他骑在身下的老矿工。水太大,巷道灌满了。救援队开动大功率水泵,七天七夜后将水抽干,发现淹死的矿工们,像一组互相扶持着奋勇向前的雕塑。昨天晚上,我没有睡觉,睡不着。”田力脸肌抽搐,说,“从解放到现在,北大坎煤矿工亡的人数,是这几十倍。”
许多惊愕,继续磨,咖啡苦香味溢出来。说:“矿工拦截火车,在全国并不罕见。”
“是。”田力说。
“田总,你求个情,让市公安局高抬贵手,饶了赵集、小勺。”
“公安局还没有找到他们。”田力垂下眼睛,说,“你不该来的。”
许多一怔,什么意思?
田力道:“如果仅是组织矿工拦截火车,能从轻发落。这类事件,有先例。”
许多眼睛一亮。
“问题是,他们犯有绑架罪。”田力说。
许多一惊:“谁说的?”
“公安局接到了举报。”
谁?盗墓者?年轻人?他们俩“改造”得挺好,都服气,认账了呀。
田力说:“沈阳一位总经理举报的。”
许多倒吸口凉气。
“举报者在电话中说,被绑架到井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盗墓者,我们很难找到了;另一个也是辽宁人,叫什么名字,他讲不出来。”
是我,是我。许多心里说。
田力盯住他。彼此心照不宣。
田力说:“这个案子,公安局在过问,企业保卫处配合搞。我们替自己的矿工说话,但不能保护绑架罪犯。张处长要来看你,我没有让他来。”
啊,田总和张处长他们,要保护矿工。在矿工和警方之间,又要搞平衡。搞平衡往往是以倾斜自己为代价呀。
“我一直忧心忡忡,要防止弱势群体被迫转向黑恶势力以求取生存。”田力语调沉重,几乎是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
死静。缓过气后,田力说:“你来了,就必须回答警方询问,必须讲真话,说出被绑架的事。我知道,你的良心将不得安宁!”
许多脸色发灰,像狼一样龇牙道:“胡说八道!什么井下绑架,没有的事!”
“你能出示证据吗?”
“能能,我现在就写。”许多哆哆嗦嗦摸笔,扬脖儿叫喊,“小姐,给我拿笔,拿纸。”
吧台小姐要走过来,田力摆手,示意不必。小姐熟悉田总,乖巧地退回去。
田力倾身许多,低声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别指望再摸到好牌,要把手中的牌打好。”见许多迷惑不解,他说:“你回来后,我没有见过你。”田力站起身,凝视许多,推开椅子,扭身走了。
许多缓缓向后仰去,作伪证,是犯罪的。田力不让张处长来,田力不接受我于事无补的材料。他在救我!小勺、赵集、驼子、张处长,都在救我。许多觉得说不出的虚弱。你年纪轻轻,你第一次出远门,你刚刚闯荡世界,就欠这个世界的了!就欠这个世界太多、太多了!餐厅内响起古铮声,如千年流水,韵味迭宕。许多闭住眼睛,泪水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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