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沉入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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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往里走呀。”一个年轻的声音招呼。

    “又来了个探宝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幸灾乐祸地说。

    许多没有矿灯,在黑暗中回身追撵赵集,已经不可能,只能摸索着,朝前走。听声音,前面有两个人。许多明显感到,风刮耳朵,风流水似的从身边淌过。在井下,有空气流动,便能生存。许多眼前漆黑,嗅到股金属冷气,一摸,是辆矿车,井下一吨载重量的小矿车。从矿车内伸出几只手,抓住许多的肩膀,揪住许多的头发,摸索许多的脸。许多身体僵硬,毛骨悚然!摸他嘴脸的人说:“还行。”声音沙哑。

    什么意思?宰牲畜吗!许多心惊肉跳。

    “是个善面。上来吧。”

    许多松口气,他们让他上车,同船同渡,缘分就没断。小矿车半人多高,许多踩住联结镫,右腿一蹁,滑进车里。车底铺草席,能躺三个人。许多上身靠住车帮,伸直腿,双手摊开,摆出不设防的姿势。许多想,闯进人家的地盘,得让对方放心。

    “你是谁?”对方发问。

    许多听出,声音年轻,还沉不住气。

    “从矿上来的。”许多道。

    “撒谎。”另一个断然否定,声音嘶哑,是摸他的嘴脸,说“还行”那个人。那只手粗野,有一种贪婪的攫取感。许多哆嗦一下,不被他信任,就危险了。“从辽宁来的。”许多说,直觉告诉他,不能撒谎。

    “我就知道,也是远道来的,找那玩意儿?”对方问。

    许多猜摸,此人是文物贩子,怪不得他说“又来了个寻宝的”。

    “我不是。”许多吞吞吐吐道。

    “别打遮迷眼了。”对方说,他是盗墓的,来发掘琥珀铭文,却错挖了工亡矿工的坟,被矿工家属发现,差点把他打死,押到废井里来了。

    许多屏住呼吸,怪不得这家伙的手,那么粗野贪婪;常年在荒郊野外死人堆里干活,声音才会这么嘶哑沧桑。另一个呢?

    年轻的声音说话了:“你买了矿上的煤?”

    “没有。”许多说。

    “你不欠他们啥?”

    “不欠。”

    “瞎话!煤黑子讲理,你不祸害他们,不能把你弄到这底下。”年轻的声音竟气愤起来。

    “小伙子,你欠他们啥?”许多问。

    年轻的声音挺惊奇:“你知道我年轻!我才十九岁。”

    “你父亲是大款。”许多说。

    “总裁,有俩烧包钱。咦,你咋啥都知道,有仙吧?”

    许多问:“什么公司?”

    “北方矿业有限责任总公司。”

    “规模不小呀。”

    “狗屎!统共十来号人,满世界坑蒙拐骗。”年轻人说,他老子听说北大坎的煤,含有琥珀晶粒,要了几百车。矿区人实在,给点预付款就发货了。他老子的公司,欠煤款上千万,七年了,不再给人家一分钱。听说这样的公司还有不少。矿工们开不出工资,自发组织起讨债队,黑道白道都趟,拿他顶了账。

    “啊嚏!”盗墓者打个喷嚏,“小爷们,在底下耗着吧。等总裁升天,你继承遗产,就能还债了。”

    年轻人骂道:“挖尸的,你挖苦我。我爸这辈子做孽,你把下辈子的孽都造下了!”

    盗墓者说:“我没儿没女,没有下辈子了。”

    许多问:“你们下来多久了?”

    “没黑没白,记不清了。”盗墓者说。

    “送下来好几十回饭了。”年轻人叹气,说,“起先,肚子刚觉得饿,驼子就把饭送下来。最近,饭送得不应时了。”

    许多万没想到,赵集、小勺、驼子和矿工们,竟敢绑架,私设牢狱,铤而走险!是什么给他们提神壮胆,兽用麻黄碱?许多觉得惊心动魄!

    “喂,新来的,晓得上面有啥事吗?”盗墓者问。

    许多没回答。他不能告诉这个幽灵,矿工们闹事,顾不得下面了。

    年轻人说:“八成嫌咱们活没干够,人家不满意。”

    “干什么活?”许多问。

    “挖煤,把车装满,推出大巷,再把煤卸到井底货场。”盗墓者说。

    年轻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我这辈子干死喽,也还不完我爸的债呀!”

    盗墓者说:“挖吧,我反正挖半辈子了。哪呆不是呆。”

    年轻人嘤嘤哭起来:“我想家。”

    许多问:“你家在哪?”

    “沈阳。”

    “不在北大坎?”许多没料到,小伙子也是辽宁人。

    年轻人用颤抖的手,摸许多的脸:“说不定咱们见过面。”许多厌恶地向后一仰,年轻人慌忙把手缩回去。

    盗墓者说:“老乡。这回你们俩住得更近了。”

    年轻人骂道:“你是损阳寿的贼!”

    盗墓者笑了:“小崽子,我损的是死人,你老子损的是活人。”

    年轻人说:“我该受罚。我要是能上去,非逼着我爸把债还完。”

    盗墓者说:“你不是说,你爸啥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盗墓者讥讽道。

    年轻人说:“我就是披麻戴孝,抬着老爸的棺材来,也要向煤黑子证明,我决不赖账!”

    许多想,年轻人说话像八成货,不过,有良心。盗墓者像毒蛇吐信子一样,发出唧唧声。许多暗想,这个盗墓者,说不定他见过。北方诸省文物部门,与公安系统合作,联手打击文物罪犯。许多在家时,经常看见这种通缉令。他和文化站长,都对告示上的相片感兴趣。光是眼眉就有许多说道,眉毛短的人情义寡淡。双眉紧凑的人,心思重。眉骨高突的人,好勇斗狠,反叛心强。眼前这个盗墓者,不知道是啥鬼样子。许多想起一个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药铺叫“西鹤年堂”,一天夜里,有人敲门,要买刀伤药。伙计付了药收了钱,隔小窗口一看,这人有点脸熟,没等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人一转身,不见了。第二天早晨,伙计数钱入账,发现收的钱竟是给死人烧的冥币。伙计再一想那人的长相,原来是前几天在菜市口刑场被斩的犯人。从此,老北京诅咒人,就会骂:“去西鹤年堂买药吧!”许多真想摸摸盗墓者。在井下,黑暗里,人情不自禁用手辨认人。许多忍住了,不是谁都能摸谁的,有的东西永远不敢触犯!

    盗墓者站起来,跨出小矿车。年轻人跟着,翻出小矿车。两人向煤壁摸去,铁器碰撞,金属声嗡嗡响。许多一阵紧张,他们要干啥?

    “干活。”盗墓者说。

    许多松口气,赶紧下车。盗墓者将一把铁锹塞给许多,说:“拉开点。”

    许多明白,彼此站得太近,怕铁锹削下别人的脑袋,当煤块扔进车里。谁都看不见谁,脑袋没了,身体站着,手里举着锹,别人寻思你还在干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畸形残暴的联想。三个人分开,从矿车两侧和车尾三个不同的方向,将煤一锹锹扔进车内,噗通、噗通声,分外沉闷。扔了几十锹后,年轻人直起身,喘。许多还一锹锹扔。

    盗墓者说许多:“行啊!你在井下干过?”

    许多没做声,一锹锹扔。

    盗墓者转向年轻人:“这小子真没在井下干过活。”

    “你干过?”年轻人道。

    盗墓者说:“那年我下井,带一帮生荒子刷顶子,清理顶棚上的浮土。突然,我听到石头破碎声,头发竖起来。我急忙喊弟兄们跑,他们半信半疑,犹豫,我叫骂起来。等我们跑出去后,那一段顶子就塌了,有两个不咋情愿的,跑得慢点,眨眼间被埋没了。我回头挖死人。活下来的,都跪下了,扑通扑通给我磕头。”

    年轻人不相信,说:“你太能了。”

    “是挖大墓的井。”盗墓者说,“干活吧。不出活,人家更不给送饭了。”

    三个人将煤装满后,推起小矿车,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道,走得分外吃力,沉重。按说,大巷内应该一路灯光,机车往来不绝。这座煤矿老井,已经破产,剩余资源被社会人承包。承包者包括矿工们,又都陷入破产的境地。他们闹事,是逼上梁山了!

    小矿车推到井底车场,“轰隆”,与前面的货车相撞,许多觉得胳膊像折了,麻酥感震头皮,耳膜轰轰响,牙齿疼松了。过会儿,缓过劲,抬起头,感觉一股圆形的风扑下来,上面是井筒。

    盗墓者往上瞅,说:“咋还不送饭。”

    年轻人说:“好像欠咱们三顿了。”

    许多也觉得饿了。井上大概发生了重大变故,如果小勺酒店被围抄,警方将赵集、小勺、驼子带走,他们会活活饿死。许多将上面的情况,告诉了两位难兄难弟。

    盗墓者叫道:“你胡说!咱们不能被活埋!”

    年轻人哭声道:“咱们想办法上去。”

    盗墓者说:“这是竖井,距地面一千米,罐笼电闸被拉断,你长翅膀了?”

    “电闸被谁拉断了?”许多问。

    “被送你下来的那个人。”

    绝望,死一样静。三个人默默地推着空车,回到采空区,爬进车内。年轻人偎住许多,浑身颤抖。许多摸年轻人的脸,泪水满面。“只要有人下来送饭,就好办。”许多说。

    年轻人和盗墓者不吭声。

    许多想,抓住送饭的人,不就上去了吗。奇怪,这两个人,特别是盗墓者,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坐以待毙?

    盗墓者猜出许多的心思,说:“一般来送饭,都是两个人。赵集在井上,控制着罐笼电闸,驼子下来。咱们要是扣住驼子,不但谁都上不去,还多了个争食的,没有送饭的人了。”

    啊,许多觉得浑身稀软。

    半晌,年轻人说:“饿得睡不着。”

    许多说:“说点啥吧。”

    盗墓者说:“说说自个儿做的好事。”

    年轻人道:“你还有好事!”

    “咦嗨,小子,我寻思你怪孤的,想收你做义子呢。没成想你这么忤逆!”

    许多说:“人得想自己的好,才有心思活下去。”

    年轻人说:“我有啥好,才活个开头,就要完了。”

    许多使劲搂住年轻人,不知说什么好。

    盗墓者笑道:“都不说,我说。我给死人做过媒。我挖开一座坟,是个男的,挖开另一座坟,是个女的,我把女的抱到男的跟前,合葬。我成全过六对。积大德呀!”

    年轻人惊叫:“别说了!”

    “我在死人堆里爬。黄鼠狼住在坟墓里,嗑开死人骷髅,吃了谁家祖先的脑子,就会知道谁家几辈子的事情,连黄大仙都认识我。”

    许多说:“咋净死死的。要想死里逃生。”

    盗墓者打个呵欠,说:“那就睡吧。”

    许多觉得眼皮又沉又涩,向下一溜,蜷缩身子,浓重的睡意漫上来……

    ……

    许多“腾”地坐起,浑身冷汗湿透。盗墓者和年轻人正俯身瞅他,鼻息冲他的脸,两人吓了一跳!

    “炸尸了!”盗墓者说。

    “大哥,你真能睡呀!”年轻人说。

    许多说:“你们没睡?”

    “早醒了。”

    “你足睡了两天两夜。”

    许多不相信:“胡扯!你能算出时间?”

    就在这时,许多听见咚咚声。仔细听,巷道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同时站起,扒住车沿,瞪大眼睛瞧,一星灯光鬼火似的飘过来。这人没穿矿靴,鞋底钉掌碰撞铁道,发出刺耳的声音。按照规章,下井必须穿胶靴,来人不是矿工,又扔下名人质?许多忽然发现,自己跟盗墓者和年轻人一样,见又下来个倒霉鬼,竟兴奋起来。

    灯光不动了,那人站住,好像在喘。盗墓者叫道:“过来。”

    没有回音。那个人动了,灯光飘移,人影渐渐清晰,是驼子。驼子拎着沉甸甸木桶,坠得半边身子歪歪趔趔,仿佛乌龟往前爬。三个人精神大受刺激,一纵,从矿车内滚出去,都扑倒了,饿急慌慌往前爬。一只桶,停在他们面前。三个人昂起头,肉香使他们晕眩。驼子蹲下,说:“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三个人仰起脸,张大嘴巴,饥饿使他们意识模糊,弄不懂驼子的话。驼子从桶里捞出块带骨肉,三个人同时扑上去,被盗墓者抢先,一口叼住,龇牙咧嘴咬起来。年轻人失望地双手一扬,坐在地上。许多扒住木桶,拎出根肉骨头,思想剧烈斗争一瞬后,颤巍巍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接住,歪着脸啃。驼子捞出块排骨,给许多。许多吃起来,真烂乎,肉到嘴就化,只剩下骨头了。他们啃骨头,咔咔咔咔,太香了!

    驼子呵斥:“别啃了。”

    三个人一惊,死死抓住自己的骨头。

    驼子说:“还有。”

    三个人扔掉光溜溜骨头,把手伸进桶里,一次次捞,飞快地唆肉。饥饿感过去,许多才感觉到,驼子头上的防爆灯亮着,生活在光明里了。许多第一个愿望,就是看看盗墓者和年轻人。许多一惊,两个人的头发、胡子长得一塌糊涂,骨瘦如柴,像死人幌子。他们面面相觑,觉得陌生极了。许多仔细瞧,年轻人上唇短,往里抿缩,是对自己没信心,对别人也疑神疑鬼的面相。盗墓者眉毛疏朗,显得豁达,但眉骨高突,眼神强悍。许多尴尬地笑笑,脸皮僵硬,笑不出来。

    驼子松口气,说:“我寻思你们饿死了。”

    许多觉得力气长回身上了,说:“小勺、赵集行啊,就这么安置房客。”

    驼子说:“你下来后,上面乱套了,来了不少警察和专案组的人。”

    许多恍然明白,小勺、赵集把他弄到井下,让他避开风头。要不,他跟闹事的矿工们混在一起,更说不清道不明,甚至会牵连到张处长和田总。

    许多问:“赵集呢?”

    “逃走了。”驼子说。

    “小勺?”

    “也不见了。”

    许多才发现,自己是仰着脸,跪在地上说话,吃力地站起来,问:“警察撤了吗?”

    “撤了。”

    “我们上去。”许多说。

    “上去吧。”驼子说。

    年轻人急忙问:“我也上去?”

    “都上去。”驼子说。

    年轻人呜呜哭起来。

    盗墓者提一下裤腰,要出发。

    驼子说:“上去后,都回家。”

    年轻人道:“回家,回家。”

    驼子恶狠狠道:“谁他妈敢告诉警察,煤黑子们饶不了他!”

    许多对驼子道:“放心,他们俩不会出卖你们。”

    驼子提起空桶,歪斜着身体,往回走。

    年轻人紧紧跟住驼子,像生怕被驼子甩掉。驼子将防爆灯交给年轻人。年轻人放心了,举起防爆灯。驼子歪歪趔趔走在灯影里,阴影拉得很长。一干人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风流明显加快。年轻人和驼子越走越快。盗墓者骂道:“这么急,赶着去猪场投胎呀!”

    盗墓者和许多走在后面。盗墓者阴笑道:“驼子再不下来,我就要背叛行规了。”

    “啥行规?”许多问。

    “饿急眼,我就要跟你商量,把小崽子吃掉。”

    许多一阵恶心,问:“把他吃完后,咋办?”

    盗墓者咧嘴笑。

    “就该吃我了。”许多说。

    “兴许你吃掉我。”盗墓者瘆人地笑。

    许多的心悬起来,盗墓者会放过矿工们吗?不管赵集和小勺做得多么愚蠢,是为他好。他得保护他们了。许多挽住盗墓者的胳膊,低声说:“你升井后,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告他们?”

    “告。”盗墓者狞笑道。

    许多倒吸口气。

    盗墓者咬牙切齿道:“绑架罪,叫他们把后半辈子在大牢里蹲完。”

    许多冷笑道:“你愿意跟警察打交道?”

    “我最恨见警察。”

    “我看见过,倒卖文物,通缉令上有你的影照。你去公安局,想自投罗网?”

    盗墓者一惊,说:“这场罪白遭了?”

    “矿工们活得容易吗,死了你还让人家不安宁。挖人家祖坟,矿工们没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够大度了。”

    驼子在前面叫喊:“快走呀,跟上。”

    盗墓者嘿然,踉跄一下,失魂落魄地走,嘟哝道:“那拉倒。我是遭罪的命。我认命!”

    许多一颗心,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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