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上豆子刷干净锅,牵过毛驴套上磨,成捆的干柴架起火,石磨呼呼紧忙活。豆腐匠,乐呵呵,一天早晚好红火。走着路,唠着嗑儿,心里别提多快活!地上有路就有坡,世上有活就有人做。推着车子街上走啊,豆腐,豆腐……
许多深深吸口气,问:爸,捡块豆腐不?
许多替老爸说:捡吧,我儿真孝顺!
爸,捡几块?
许多替老爸吩咐:捡两块,香嘴麻舌就行。别破费,以后日子长着呢。
爸,凉拌还是?
许多替老爸说:凉拌,搁小葱、姜丝、大酱。
许多问:爸,好吃吧?
许多替老爸说:好吃,好吃。儿,你吃呀。
许多泪水呼呼淌,走进一片林子,听见马嘶,牛哞,驴吼,羊咩咩叫,是个集市。许多买了双千层底布鞋,换上。卖货的,买货的,有的面熟,许多一惊,杆头!许多赶忙过去,跟他打招呼。杆头没有理他,扭头便走,后脑勺有个窟窿。许多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前方出现一个村子,一看就是衙门村。这里有许多衙门村:大衙门村、小衙门村、前衙门村、后衙门村……衙门,没有官场的意思,是蒙族王府的坟茔地,派专人看坟。死人多了,活人跟着多了,娶妻抱子,炊烟袅袅,形成村落。许多走进村里,墙根下,蹲着一溜儿老头。他们穿着光棉袄、光棉裤,像旧书插图里的庄稼人。在衙门村,如果死个老人,比死个年轻人更让人难过。年轻人对生活还不习惯,死的时候轻松多了。一个人活了八十年、九十年,对生活已经烂熟,突然两腿一蹬,去了,这怎么扔得下!衙门村的老人问:小伙子,回家?
许多道:回家。
送的啥人?
我爸。
孝子呀!老人们赞叹。
一个老爷子站起来,指着身后的大门说:等一下。
许多停住脚步,不能背着老爸进人家屋。门敞开,许多看见,棚顶蜘蛛网颤幽幽垂下。蜘蛛结网几十年了,摆的是阴阳八卦。蜘蛛精盘踞在卦心,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碰它。老爷子摘下墙上的猎枪,瞄枪管,勾扳机,将一包子弹挨粒捡出来,含嘴里,咕涌一会儿,“噗”地吐到掌心,用丝布擦亮。装好子弹,老爷子背猎枪走出来,说:孝子,咱们走,我送你一程。
许多背着老爸,跟随老爷子在山里走。一伙人在间伐树木,那是棵参天树霸,压得周围的树长不起来。树霸的根被砍断,竟还不倒,活成精了。伐树的汉子们唬得变色!老爷子懂:你伤害它,它恨,它要报仇!老爷子脱下布褂,朝山坡下忽然一甩,树霸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老爷子问:你们用它干啥?
做棺材。
给谁?
伐木工们瞅许多背后的老爸。许多慌了,他要把老爸送回家,连忙向山下走去。老爷子皮肉皴皱,硬得像穿山甲,影子在地上簌簌爬。老人跟许多叨咕:“遇上野物,甭开枪。”
许多说:咋?
老爷子说: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各过各的日子。
啊啊!许多说。
老爷子说:其实,人和人的日子,野物和野物的日子,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许多喃喃道:老爷子,要不是送老爸,我真想留下来。我真想把你当亲人,把衙门村当做我的家乡。
老爷子深沉地一笑,说:什么叫家乡?你在这儿生活,不管你呆过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亲人实实在在地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能刻骨铭心地惦念它!
许多哭得涕哩突噜,身体一挺,醒了。许多躺在招待所火炕上,心如刀绞,精神恍惚,听见喇叭响。田力将吉普车停在招待所门外。许多如同大病初愈,撑起身,慢慢走出去,上车。金梦、老兵和瓦罐坐在车上,默默无语。老爸和金一股的骨灰匣在车上,用羊皮地图盖着。许多想起来,驼子、赵集、小勺等绑架者,被防暴警察全部降伏。老爸和金一股被追认为保卫国家财产,维护群众安全的英雄!押运队员的事迹,轰动百里矿区。
在追悼会上,许多看见救助站那个年轻女人。她抓住许多的手不放,哽咽道:“我以为是你,特意赶来。”
许多问:“唉!你咋样?”
“这里水深,好活。”年轻女人说。
告别厅里人越来越多,金梦在瞅他们俩。田力过来,定定地注视金梦,百感交集,怎么会是这样!
金梦猛地低下头,声音颤抖,说:“我走了,得回去。”
田力闭住眼睛,满脸伤痛。
许多看见,听见了,一震,想起金一股跟他说过“你一定把我妹子带回家!”许多扭身向前排走,又被人拽住,也是一个年轻女人,好面熟?她三十来岁,长得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她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说:“没想到吧,我跟到这儿了。”许多猛然想起,是“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果真,你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女老板撵到北大坎来报仇,不料赶上这场变故。蹦蹦车司机跟在她身后,像条狗,是女老板在北大坎临时雇的凶手,还是她早就安插的哨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多少他不知道的陷阱呀。许多心里漠然,老爸和金一股死了,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女老板说:“报应呀!”许多拼命控制住自己,攥紧拳头,转身便走。“他们是好人,该上天堂,我来送送。”女老板撵上一句。许多肩膀一抖,向前面挤去。
吉普车开动了。金梦抱着哥哥的骨灰匣。许多抱着老爸的骨灰匣。就这样走了吗!许多想起他去报考押运员,主考官问:“你爸同意吗?”“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说。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他想起在庄园镇火工厂,装满火药的机车驶出零号洞,经过许家墓园,他跳下机车,冲上坡地,拉开栅栏门,“扑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从先人身边出发,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过世的先人们,死死盯住他,送他远行。许多泪水满面,问:“咱们上哪儿?”
“飞机场。”田力说。
啊,乘飞机回家。老爸说过,在内蒙古乘坐飞机,能嗅到空姐身上的羊膻味,能嗅到驾驶员浓烈的酒气。在草原上碰到羊群、牛群、马群,摇摇晃晃的飞机低空俯冲,将羊群、牛群、马群惊得四散狂奔。当时,他笑了,地上跑的瞧不起天上飞的。许多透过窗口看见,一辆巨型卡车在奔驰,是他们的火药车。嗨,一车东北人,一个都不少!老爸开车,金一股坐在车厢上。大地像古老的羊皮地图铺展开,世界奔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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