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面世半个世纪以后,在2年北京大学为九十高龄的林庚出版了一本《空间的驰想》,内中囊括了他数十年来的冥想玄思,究问空间、时间的奥秘,思索宇宙的无边;其中心命意是“美是青春的呼唤”、“青春应是一首诗”;生命就与文艺/诗以隐喻的方式扣连对等(《空间的驰想》,3、33页)。我们还注意到林庚有这样的说法:
人如果单凭感官功能,那么听力、视力等便都远远不如飞禽走兽,因此一切艺术乃都是思维,都是语言(《空间的驰想》,48页)。
林庚的意思是,人之异于禽兽,是因为人能够通过艺术去思想、去说话,以艺术的想像力开拓经验世界;人不单经验这个世界,甚至可以说,人创造这个世界:
人经过这世界又创造着世界。创造是青春的一页;生命在投入又独来独往,异乡欣欣的宇宙感(《空间的驰想》,51页)。
人不仅创造了物质世界,而且创造了精神世界;有音乐的耳、艺术的眼、诗的心;人因而也同时在创造着自己(《空间的驰想》,52页)。
林庚在《中国文学史》出版之后的一年(1948)也写成一篇极富启示意味的文章——《诗的活力与诗的新原质》,其中一个重要的论点是:
我们如果以为宇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则人类的历史相形之下当然短暂得很。然而人类的历史虽然短暂,而人类之创造这一个历史,却与宇宙之创造宇宙的历史并无不同。它都需要一个力量,这力量是从开始时便已决定了的。正如一个种子之发芽生长,虽然因其环境的不同而有所变更;而其筹备这一件事的力量却是并无变更的。我很想说明这一点力量,这便是诗的活力(《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151页)。
林庚所说的“人创造历史”的讲法,要和“人创造着世界”联系起来理解,其实是指向人在意识上的开发能力。而这种能量,又显现在艺术——尤其是诗——的“创造力”之上。林庚这个观念,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维柯(Giambat-tista Vic,1668-1744)《新科学》(scienza Nuυa;the New science)的许多论点。
维柯不同意笛卡儿(René Descartes,1596-165)真理具有先验性质的看法,以为“认识和创造是同一回事”(the New science349;《新科学》,146页;又参White,197);朱光潜在《新科学》译注中指出这是维柯的一个基本哲学原理,即:
知与行或认识与实践的统一,人类世界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新科学》,146页)。
维柯认为文化的开始也就是语言的开始(Adams,64)。最早的语言产物是神话,是初民“只凭肉体的想像力……,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
因为能凭想像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者”(the New science,376;《新科学》,162页)。
初民没有能力做智性的抽象化思维,他们有的是“诗性逻辑”或者“诗性智慧”,以“隐喻”的方式去掌握自然;维柯又以为“诗”是语言的基本,由有条理的“散文”到“抽象逻辑”,是后来的发展,也是一种偏离,也代表了现代人丧失了“想像力”(Adams,66-74)。
我们不需要过分地渲染林庚的文学观与维柯的相似性,也不必考究林庚有没有读过维柯的著作;我们却可以借用维柯的论述,帮助我们理解林庚的《中国文学史》的论述模式——一种以“诗性智慧”或者“诗性逻辑”进行的书写。
林庚的书写方式,往往是将自己处置在一个非常敏感的状态,类似初民认识自然一样,去感觉、去认识。在《中国文学史》中最具体的表现当然就是“惊异精神”的揭示。林庚也是以初民对天象变化的“惊异”来追写文学史的蒙昧的初始(7)。着眼于初民内心所生的“生之惊异”和“宇宙的惊异”(14、18)。由此推演下来的便是以这种“惊异”的感觉,对楚辞和唐诗的文学特色做出联想。
维柯解释“初民”作为“诗人”,运用“以己度物”的“隐喻”时说:
由于人类心灵的不确定性,每逢堕在无知的场合,人就把自己当作权衡一切事物的标准(the New science,12;《新科学》,82页)。
人们在认识不到产生事物的自然原因,而且也不能拿同类事物进行类比来说明这些原因时,人们就把自己的本性移加到那些事物上去。(the New science,18;《新科学》,97页)。
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the New science,186;《新科学》,98页;又参朱光潜《维柯的《新科学》的评价》,571-572;White,25)。
我们当然不能说林庚于中国文学史上的种种现象“无知”,然而我们会说林庚以“诗人”的感觉去重新认识这些现象,他再把“自己”最亲切的“感觉”移加其上。于是我们见到《中国文学史》中的《文坛的夏季》、《梦的结束》、《知道悲哀以后》、《苦闷的醒觉》等等标题,尤其对人生各种情绪——例如“苦闷”,更有深刻的体会,着墨尤其浓重:
文艺开始离开了一般生活,而发展为上层的文化。它一方面由于人生的幻暂,而惊觉于永恒的美的追求;一方面它已开始离开了童年,而走上了每个青年必经过的苦闷的路径(49)。
这一段的譬喻特色很明显,将文学史的历程比做人生的旅程。“文艺”被拟人化做一个故事的主人翁:儿童长大了成为青年,离开了在家中受保护的岁月,自己独自上路;面临着不可知的未来,苦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体会文学史的方式,主要是凭借个人感受的具体经验,移加到一个集体的抽象的运动中。
维柯又说初民有如儿童,在未曾形成抽象的“类概念”以前,会创造出一些“想象的类概念”(imaginative class cncepts):
儿童们的自然本性就是这样:凡是碰到与他们最早认识到的一批男人、女人或事物有些类似或关系的男人、女人和事物,就会依最早的印象来认识他们,依最早的名称来称呼他们(the New science,26;《新科学》,12-13页)。
林庚在《中国文学史》中用了许多的“女性文艺”、“男性精神”等的譬喻。这些讲法,一直不易为人理解。上文曾经从其喻旨的指涉做过分析,指出其背后可能关联的“文化匮乏”。至于其比况的模式,或者可以借维柯所说的“想像的类概念”来做诠解。林庚之所以用最基本的对立(dichtmy)来譬喻他对中国文学的深层感受,正因为其背后的心理可能由深沉的“无意识”驱使,于是其“类概念”就采用最原始的性别二分。差不多五十年后,于1995年林庚回顾这个二分的譬喻说:
“美”与“力”,女性的美和男性的力,按中国的说法,“阴柔的”与“阳刚的”,这两者反正都不可偏废(林在勇、林庚,173)。
似乎因为反省的思维,促使他重新选用比较抽象的“阴”、“阳”概念。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中国文学史》一开始就以“阴阳”代替“男女”,林庚遭受的批评可能会少一点;他自己混同喻依(vehicle)喻旨(tenr)的机会也会减低。
以上维柯论说的借用,最易启人疑窦的地方是,维柯看来只在描述“初民”的创造力,不能随便等同后世的文艺创作。韦勒克(René Wellek)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就批评说:
维柯实际上并未看出诗歌与神话的差异,他所谓的“诗的智慧”……仅指低级认识(Wellek,178)。
于此,我们有两点回应:一者,维柯所论虽有其具体文化史语境,但当他选用“诗性”来规限“智慧”、“逻辑”、“语言”等概念时,其对照当然是“散文”的性质(参the New science,49、46;《新科学》183、213-214页);由是,这些言说的涵盖面自然会指向更“普遍”的意义。正如海若·亚当斯(Hazard Adams)的分析指出,维柯之说是洛克(Jhn Lcke,1632-174)论说的逆反。洛克在《论人之理解》(Essay C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169)中展示一种对譬喻的鄙夷态度,以为理想的语言是全无譬喻的(Adams,5-62)。维柯则提醒我们“诗语言”比“散文语言”是更为基础的、“正式的”语言形式(the New science,49;《新科学》,183页)。亚当斯并以为,我们有可能在“诗”的语言中恢复我们经验的生命力(reanimate ur experience)(Adams,76)。
再者,我们以“初民的”(“诗性”)想像与林庚的思维比较,是想说明他在观察感受文学史的诸般色相时,仍然保有一份赤子之心。其实,现代人要摒除现实中许多的抽象概念并不容易;这种敏感的“诗性”心态只能是一个出发点。林庚的论述也不是要回复到“纯感官的”、被动的感受,也不止限于以“童心”作想像。与“想像力”相辅而行的,是许多非常精微的思考。例如他从“思想的苦闷”去体会散文化倾向对《楚辞》的影响;又从“兮”字探测《楚辞》的散文句构如何“诗化”,就是很精彩的“文学史”考述(49-51)。上文第三节已经指出,林庚后来的“楚辞研究”不少创获都是源着这个“诗性逻辑”的方向深思,再加以琢磨锻炼而达至的。
前文提到林庚以譬喻为论述的重要模式,其中包含丰富的想像力,可以开拓读者的思维空间;然而,林庚却也经常犯了一个毛病,就是当譬喻用多了以后,往往分不清喻依与喻旨,把许多譬喻的说法坐实了。例如“男性”、“女性”之喻,本来是两种“文艺精神”的比况,不专指男性或者女性作家的创作;林庚曾以“女性的歌唱”来总括《诗经》的“农业社会的田园的家的感情,乃是女性活泼的表现”(28),这种诉诸感觉的论述,并无不是之处。然而,林庚再进一步说:
这些可喜悦的诗篇,却往往出诸女子之手……《国风》里女性之作占去大半,这个如果我们晓得希腊早期伟大的抒情诗人Saph乃是一位女性,而中国至今产生山歌最盛的地带,它的创造者也多是女子,对于《国风》里女性的特征,乃可以有所领悟(28)。
这里把“喻依”当作“喻旨”,就容易招惹批评了。又如“黑夜时代”以“梦”的故事性来譬喻结构,以“梦”与“醒”的纠结说明“文艺”与“生活”的关系,都是令人惊叹的想像。可是林庚又会说:
这一时期中最主要的戏剧,又莫不都以梦想为故事的典型(323)。梦的写作乃成为故事中一大主流(331)。
这也是自己跌进自设的语言陷阱。
王瑶《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一文
也挑出这两处毛病;他说:
《国风》中也不能全然指为出于女子之手(55)。
用“梦”来叙述所谓“黑暗时代”的文学,原是颇富诗意的;但戏曲中也并不全是梦想的故事……(戏曲小说中)梦的故事虽然很多,却并没有普遍的代表性(555)。
依我们看来,林庚这些错误本来并不致命,只要稍事修订,把喻依和喻旨分别清楚,就可以把伤害减到最低。
对于大多数“文学史”专家来说,林庚《中国文学史》最严重的缺点在于不遵守“史”的书写规范。王瑶对林庚之作最不满的地方是:“本书的精神和观点都是‘诗’的,而不是‘史’的”(546)。王瑶在他的书评中也举出了许多例证,说明林庚的书写不重视“史的”关联,所评都非常客观合理。问题是本书本来就没有使用“散文语言”、没有依随“散文逻辑”。林庚的论说显示的是“诗性智慧”,如果我们没有这个准备,或者没有这分宽容,就难以接受这种“诗性书写”,尤其当个人空间愈趋狭小的年代。
(二)“诗性”的消逝
“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以依附学科建制而渐次成形,从二三十年代开始就以成就一门“科学”作标榜。林庚的书写模式与主流不同,被视为怪异在所难免。尤其在5年代以后,林庚调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所面对的政治文化生态并不容许他再依着这个“诗性逻辑”去讲授文学史。为了讲课,他从头改写他的文学史,到1954年出版由先秦到唐的部分,改题为《中国文学简史》上卷。如果我们比对林庚写的前后两本文学史相应部分,更加容易见到1947年本的特色。
林庚在《中国文学简史》上卷的《后记》中说明,这本文学史主要参照苏联《十一世纪至十七世纪俄罗斯古代文学教学大纲》而编写,努力在全书贯彻“爱国主义精神与民族的自豪感,历史主义的论述与民主成分的发扬,以及民族形式与文艺风格的具体分析”(385)。对于当前政治的要求,林庚都能理性地配合,我们不难见到《简史》对“人民”、“民主”、“爱国”等元素的致意;例如第五章《屈原》,就有“屈原伟大的斗争性和人民性”(16)、“民族形式的完成”(113)、“爱国主义的英雄性格”(116)等论述。林庚也沿此开发了如“寒士文学”、“布衣感”等别具特色的文学史思路。更值得我们参详的是,其论述方式可说重新接受了主流书写方式的“散文逻辑”的导引。很容易见到,《中国文学简史》的章节安排,比前规矩工整得多;而且依照时序顺次叙述,涵括的内容也和其他标准的文学史相同。如果参照三年后(1957)出版的由高等教育部审定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第一到第五篇,所有大纲罗列的项目都可以在《简史》中见到。可以说,《中国文学简史》已不能完全独立于当时的集体思维模式了。
这种论述方式和态度明显与1947年的《中国文学史》不同。我们试选取两本“文学史”部分样本做出比较,以下先摘录《中国文学史》讨论先秦散文的第四章《散文的发达》大纲:
老子启思路的先河——孔子为女性歌唱时代的向往者——孟子的另一情调——公孙龙的善辩——庄子的自由——韩非子散文上的美德(《中国文学史》目录)
《中国文学简史》第四章《散文时代》同样讨论先秦散文,其纲目细项如下:
散文的新阶段——
初期封建社会解体的战国时代。所谓先秦诸子。私学的出现与游说的风起。散文的全新时代——智者的散文。散文中口语的成分。民主的思想。寓言的发达。个性解放的时代。
散文名著——
思维的散文各有风格:《论语》、《孟子》、《庄子》、《韩非子》。记事散文追随着时代发展。《左传》的简练生动与其情节人物。《国语》与《战国策》。《穆天子传》为野史的先河(《中国文学简史》上卷,65页)。
两相比较,当然是后者的内容比较完备;再者,《简史》的论述完全符合当时共许的叙述架构,其模式是先讲政治经济阶级等“时代背景”,再分论各家散文。当中固然有林庚的个人见解,行文也流畅清新,但论述的方法和取向则显然受制于一个陈熟的程式框架。《中国文学史》这一章的讨论内容却谈不上完备,只抓紧林庚所感受到的“情绪”与“思想”的表现形式,引领读者浮游于“怀疑”、“彻底”、“奔放”、“冒险”,以及“理智”、“感情”、“诗意”、“惊异”等精神领域之中。这种境界,是阅读《简史》时所无法达至的。譬如上文第二节曾讨论“诸子散文”以其书写方式推进语言,引领思想之论,可说灵光闪耀,精彩动人。为方便参照,我们把原文更完整地引录如下:
从《盘庚》到《春秋》,是中国散文的第一个阶段。散文仅仅可以作为记忆的保留,语言的辅助。从《左传》之后,这才是散文另一阶段的开始。它不仅是记忆,而且是发挥;不仅是语言,而且是思想本身。语言受了它的影响,才变为更高的语言;思想受了它的磨练,才变为更锐利的思想。这时《诗经》的时代已经过去,散文的光芒,乃笼罩了整个思想界,那美妙的言辞,崇高的文化,都为这时代增加了光荣,从各方面启发了人们的智慧(32)。
返观《简史》的论述,则平稳而世故:
在战国时代以前,散文只是历史记载,只能执行简单记录的任务,文字是掌握在官家的手里,所谓《尚书》就是那样的作品;这时散文就是从那样一个局限中解放出来,文化与文字开始从官家贵族们的手里落到私人平民的手里,它就不仅仅是一个呆板的纪录,而变成了活生生的思想,这就是一个智者的时代……从语言文字上说,首先就是文字要接近于口头的语言,因为这时文字既已不是贵族所专有,便必然接近于日常语言……由于这口语的成分,先秦的散文才从呆板的史官文字中解放出来,成熟的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69)。
论逻辑条理,当然是《简史》明白清晰。要追踪《中国文学史》的思绪,可能要费相当的精神。至于哪一种说法才得“文学史”的真相,其实不易判断。我们只知以“口语”为本、“民间”为大的主张,亦不外是一种“意识形态”;而视“书写”与“口语”各有动力,互相推动的想法,反而打开了一条值得继续推敲琢磨的思路。
《中国文学简史》的书写方式,大概反映出林庚要“从众”的压力;把原来往返宇宙天地的驰想收起,回到“人(民)间”。他只能写一本大家都不会太过“惊异”的“文学史”。虽然他对文学艺术仍然非常敏感,但他只能以“散文逻辑”去解释。事实上,《简史》于作品艺术形式的探索,相对其他类似的“文学史”论述而言,还是比较突出;尤其于诗歌节奏的观察体会,可谓出类拔萃。然而,历史告诉我们,即使以《简史》的谨小慎微,还是免不了外力的冲击。《中国文学简史》上卷出版以后,虽通行一时,但下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写出。直到三十多年后的1988年,林庚才能修订再版上卷,1995年再由葛晓音协助完成全书。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完整的《中国文学简史》,其下卷许多内容,都采自1947年本《中国文学史》;全书卷末,更附刊了当年旧本的《朱佩弦先生序》、《自序》,以及《目录》。这种安排,显见林庚非常重视当年的《中国文学史》;或者在老先生心内,几许沧桑世变也未曾阻断他超越时间的“空间的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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