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香港文学”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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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未进一步讨论这些文学史书写之前,我们可以稍稍回顾一下“香港文学”作为一个文化的话语概念,如何进入内地的视野。由于地缘的关系,内地学术机构中,能够充分利用体制的力量来研究香港文学的,主要集中于对外交流较早较密的粤闽地区。活跃于港粤两地的曾敏之说自己远在1978年,就在广东作家召开的会议上呼吁“配合开放与改革,文学也应‘面向海外,促进交流’”(曾敏之,1;又参许翼心,2)。据说写成第一本香港文学的历史描述专著的潘亚暾,正是这种呼吁的最早回应者之一(潘亚暾、汪义生《香港文学概观》)。曾敏之的说法,明白宣示“香港文学”研究与政治上的“开放政策”的关系。由于官定政策的强力推动,内地大学不少原来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人,从8年代开始转习台湾和香港文学;例如写《香港小说史》的袁良骏原是鲁迅专家,主编《香港文学史》的刘登翰原本研究中国新诗发展,编有《浮城志异——香港小说新选》的艾晓明早期专研左翼文学和巴金……(参古远清《内地研究香港文学学者小传》)。此外,福建和广东等地陆续成立“台港文学研究室”,举办台港文学研讨会、台湾香港文学讲习班等。纷纷攘攘,看来比香港本土的“个体户”研究方式热闹得多。由此建立起来的研究团队,就是内地“为香港写文学史”的力量源头。

    然而,我们却有兴趣知道,内地学界对香港文学的关顾,是否仅限于沿海对外开放交流的省市;除了官定研究机关的热心学人外,其他文化中人究竟如何(或者曾否)“接受”、“承纳”香港文学。我们尝试从在内地知识分子中流通极广的杂志《读书》入手,试图测度“香港文学”声影的流播过程。这个选样相信比“专业对口”的《台港文学选刊》、《四海》等专为介绍推广台湾、香港以至海外华文文学的刊物,更有启示意味。因为专业刊物只为“专家”而设;而《读书》的面向,则是整个中国的知识界。前者或可细大不捐、精粗并陈;后者则需要注意与受众的视界互动以至融合。

    《读书》从1979年创刊第1期到1998年第12期的二十年间,一共出版了24期,当中与香港相关的文章共有4篇,专论文学(包括作家作品)的占34篇(见“附录”)。最早的一篇见于1981年第1期,题《沙漠中的开拓者——读《香港小说选》》,是写过《丹心谱》(1979)、《左邻右舍》(198)等剧作的苏叔阳所撰。这篇文章极有象征意义。所评论的小说选,由福建人民出版社编辑,于198年1月出版,可说是内地出版的最早以“香港”的集体概念为名的文学选本之一。这个《小说选》目的在于宣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香港的形形色色的描写”,其功能就如一面镜子,“反映了摩天高楼大厦背后广大劳动人民的辛酸和痛苦”、“揭露和鞭挞了香港上层社会那些权贵们的虚伪和丑恶”(《后记》)。如果这个选本真是一面镜子,香港境内的文学活动参与者大概会见到一个陌生的镜象。检视《香港小说选》一书,入录的作家包括:阮朗、舒巷城、刘以鬯、陶然、李洛霞、吴羊璧、梁秉钧、杨柳风、张雨、谷旭、东瑞、连云、张君默、刘于斯、夏易、白洛、海辛、彦火、黎文、谭秀牧、夏炎冰、西门杨、萧铜、瞿明、漫天雪、徐訏、侣伦、凌亦清。当中固然有徐訏、李辉英、梁秉钧、李洛霞等与香港左翼文艺关系不算深的作家,但所选小说是否他们的代表作却成疑问;名单的主要代表是香港的左派作家和当时初到香港的南来作家。即使在南来作家群中,也有人不满这个选本。《读书》杂志关于“香港文学”的第二篇文章,就是南来作家之一的东瑞(有《恭喜发财》一篇入选)所写《对《香港小说选》的看法》(198年第12期)。文中并非针对苏叔阳文章做出回应,而是指出这个选本“缺乏代表性”、没有“尊重作者”、“排编失当”。

    这个选本也有另一种反映作用:可以映照出编选者当时视野的局限。照黄子平所说,《香港小说选》的审视标准只能是恩格斯评巴尔扎克的“典型论”和“现实主义”;而“回到现实主义”本来是当时对“假大空”的极“左”文艺路线的拨乱反正,有其积极的作用;可是对于内地的文学中人,香港的“辛酸和痛苦”、“虚伪和丑恶”,似乎分量不够,且了无新意(《“香港文学”在内地》,271-273页)。黄子平的感慨,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现实主义”、“反映论”的“科学”和“客观”,其实与“主体”的“期待视野”有莫大关联。这个选本面世时,黄子平身在北京,正处思潮新变的酝酿期。据他的回忆,这里所选48篇作品“未能给当时的读者留下应有的印象”(《“香港文学”在内地》,273页)。因此,苏叔阳在文章结尾表明“无力也无心评断当今香港小说的现状”,这种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苏叔阳对“香港”和“香港文学”毕竟也做了很有参考价值的评断。他指出:

    一、香港是个畸形的社会,光怪陆离的高度资本主义化的城市;文学难逃被商业侵袭的厄运。这说明了一个真理:资本主义于文学的发展是不利的。(问题是:是否有一种政治制度对文学的生存和发展最有利呢?)

    二、中国的文学,在打倒“四人帮”以后,突飞猛进;创作思想上越来越摒弃那种主题先行,从观念出发的非文学的指导思想。香港的文学,还没有追上这股汹涌的洪流。(问题是:“香港文学”是否都是主题先行的写作?)

    三、香港小说的成绩,不要说同世界小说的发展看齐,离中国小说的主流也相去甚远。(问题是:何谓“世界小说”?为什么要你追我赶?)

    苏叔阳的衷心之言是:

    无论如何,中国文学的主流是在内地,是在大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只希望,香港的作家们也能解放思想,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把自己的作品溶于中国文学的长河,汇入世界文学的海洋(33)。

    其实,我们由苏叔阳的说话,也可以理解当时知识分子如何理解“中国文学”、“香港文学”和“世界文学”的位置:“世界文学”最先进;“中国文学”正努力追赶;“香港文学”却落后停滞。苏叔阳代表了当时知识分子刚从思想禁锢的黑暗夜空走出来,感受到阳光灿烂的“新启蒙”,预备与现代化的“世界(文学)”接轨。面对文化的差异,首先拈出的是“历时的”衡尺量度,排列成“落后”到“进步”的轨迹。福建人民出版社编的《香港小说选》仅仅以“图解生活”、“图解概念”的作品为主要样本;没有兴趣翻寻香港人在过去几十年与中西文化的纠缠轇轕,没有探问香港作家在社会、经济种种压力下蜿蜒流动的努力。苏叔阳的惟一根据既不全面,无怪乎他觉得香港的小说“还停留在初创的阶段”,谆谆告诫香港的作家要跟随那努力追赶“世界文学”的人潮。

    《读书》二十年中关乎香港文学的三十多篇文章,超过一半是罗孚(除了最早一篇之外,均以“柳苏”为笔名)所作。最早一篇是1986年12月的《曹聚仁在香港的日子》,最后一篇是1992年1月的《杂花生树的香港小说》。最密集的是1988年1月到1989年1月这段期间,每期都刊出一篇。当中只有两篇是香港文坛的综合介绍(《杂花生树的香港小说》、《香港的文学和消费文学》),其余都是作家的介绍;所论作家包括:曹聚仁、亦舒、金庸、梁羽生、三苏、唐人、叶灵凤、林燕妮、梁厚甫、西西、侣伦、徐訏、刘以鬯、小思、董桥、李辉英等。罗孚谈论的作家,主要以小说和散文的创作为主。如果我们把这份名录与福建人民出版社编选的《香港小说选》和《香港散文选》的作者名单相较,我们可以看到其间有极大的差异。

    这些差异背后有许多个人和时代的因缘,不能简单地以品味不同来解释。以时代而言,“文革”后的“新启蒙”在8年代后期已有深长的发展,专以文学思潮而言,从1985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到1988年“重写文学史”的倡议,已可以见到其间动力的运转。知识分子对各种“新异”有好奇的容忍。政治的大气候当然是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的签订,香港要从英国人手中归还中国。这南方的海隅一角,居然得享全国目光的“凝视”(the gaze)。在黎庶的视界中,香港的形象更挟商品经济发展大势而获得“近于谀”的令誉(参罗孚《收场白“大香港心态”?》)。可是,《读书》的受众都有“知识的傲慢”,不会“从众”地欣赏庸俗的“港式”世情。

    在此以外的“历史偶然”是罗孚从1982年起羁留北京超过十年。罗孚本是长期在香港活动的开明左派,与左翼以外的文化人来往较多,对香港的认知有可能冲出政治的藩篱。在《好一个钟晓阳!》一文中,罗孚就提到1981年自己以“左派阵营的一员”,约见“在右边以至台湾的报纸发表作品”的钟晓阳。这种“跨越”左右界线的举措,在当时而言,不是所有文化人都愿意或者有能力做的。当他在北京找到一个可以游移的空间时,刚好碰上“香港”以复杂形相浮现当前,于是他先写了《香港·香港……》(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一书,由“太平山顶”谈到“女人街”、由“香港的‘中国心’”说到“香港人”享有的“自由”。接下来就在《读书》畅谈香港的文坛。

    由于罗孚的文章较多,可说自成体系,它们在《读书》的连续出刊,很能说明“香港文学”的展现模式。我们首先注意到罗孚的书写策略有二:一是掌故,另一是猎奇。二者又自是互有关联。第一篇是《曹聚仁在香港的日子》。曹聚仁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本来就有一个清晰的“上海作家”形象,与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关系非浅。由这个文化回忆来开展一段掌故,可以牵动怀旧的好奇。《读书》的读者在文中看到夏衍、聂绀弩、秦似等的声影之余,罗孚从旁点染,指出曹聚仁“一生的著作有五分之四是在香港完成的”。由是,“香港”就得以依附在一丝半缕的旧情之上,汇入共同记忆的川流中。再如稍后一篇《凤兮凤兮叶灵凤》在细说主人公寓居香港的生涯之余,结尾是这么一句:“如果凤凰也有中西之分,那就可以断言,叶灵凤是一只中国凤。”“香港”是“中国”记忆之川偶然溅起的几点水珠。

    罗孚在写过曹聚仁之后,就以《香港有亦舒》来做另一方向的开展。接下来再写《金色的金庸》、《侠影下的梁羽生》。8年代开始,大陆曾有一阵“琼瑶热”,于是罗孚就以“台湾有琼瑶,香港有亦舒”一句来开始他的文化导游。亦舒是“书院女”(即香港“英文中学”的女学生),写“流行言情小说”、讲“现代化都市的爱情故事”,这都是新鲜的滋味。至于金庸、梁羽生等的武侠小说,从“文革”后期通过夹带偷运等民间活动早一步“回归祖国”,后来更进占南北街巷的书摊,本来毋庸引介。然而罗孚的贡献是:特别为中国读者奠定品尝异域野味的心理基础(或说“思想准备”);他屡屡指出:“海外不同于大陆”(《金色的金庸》),“在香港、台湾和海外,新派武侠小说并不被排除于文学领域,新派爱情小说就更不被排除了”(《香港有亦舒》)。“香港”既是异域,当然有可供猎奇的有趣珍玩。于是有《才女强人林燕妮》中刻画的“奇女子”,又有《三苏——小生姓高》中“标榜”的文言、白话加广东话的“三及第”怪论;前者之“新”在于“奇情爱情”、“现代都市”的“软绵绵”;后者之“奇”在于“香港又是长期受到封建文化影响的地方,文言文的遗留也就不足为奇”。“香港文学”在这种论说中,不失其“光怪陆离”的“本质”。

    罗孚并不是没有品味的导游。他介绍刘以鬯时,把他的“现代”与“现实”纠结处娓娓道来(《刘以鬯和香港文学》);当他述说西西的长短篇时,又能以疏朗的笔锋剪影存神(《像西西这样的香港女作家》)。当然他不会忘记在重要关节刻记如下的断语:《酒徒》“既是香港的,又是有特色的”;“像西西这样的香港女作家”会得赞美“读书无禁区”的“我城”。我们看到罗孚的确站在香港境外的立场,以寻幽搜奇的目光来看“香港文学”。

    这位文化导游可精于其业,虽然他自己在香港本来就是左翼文坛的中心人物,但他没有重点倾销积存的现货;除了曹聚仁、叶灵凤等别有“怀中国文坛之旧”功能的作家以外,属于圈内同仁的作家他只选了侣伦、唐人和两份文艺刊物作为样本。重点所在,还在于“香港文学”的“异色”。但这“异色”又不能太生涩难谐,于是罗孚记得说明亦舒崇拜鲁迅、崇拜曹雪芹、崇拜张爱玲;三苏曾经表示写小说得力于《老残游记》、《儒林外史》和《阿Q正传》;林燕妮追随罗慷烈进修古典中国文学、“梦中情人”是纳兰容若;西西会得写文言文,小思因为研究中国作家在香港的文踪而成为“香港新文史的拓荒人”……。

    在罗孚编制的采购货单中,最有指标作用的莫如董桥散文。罗孚在《你一定要看董桥》一文中郑重提醒他的读者“董文是香港的名产”,甚至不惜高声叫卖:“你一定要看董桥!”相对于当时内地的文风,董文的“异色”是最明显不过的;罗孚欣赏的理由之一,应该是有见于董桥所说:“我要求自己的散文可以进入西方,走出来;再进入中国,再走出来;再入……。”这不就是“华洋杂处,中西汇流”的“香港牌”正货吗?罗孚三番四次说:“他现在是‘香港人’”、“他当然是‘香港人’”、“董桥可以说是‘香港人’”;“物化”后的“董桥”以至“香港文学”就在明早深巷的叫卖声中摆陈待售。在福建晋江出生,在印尼成长,在台湾念大学,在英国研究马克思的董桥本人,可能不一定欣赏身上挂上“香港牌”的标签,但事实是:销情走俏。

    相对来说,卞之琳评介诗人古苍梧,虽然比罗孚的系列文章更早见于《读书》,却没能引起类似的轰动。卞之琳对古苍梧诗集《铜莲》中的三辑诗以至林年同的序文都有独到的评析,可是反响仅限于卞之琳提出的“诗是否该用标点”这个小环节。董桥散文经罗孚品题之后,以“香港”的身份在大陆文化圈得享盛名。事实上罗孚以外的论家,所提到的香港作家几乎没有新增:如冯亦代谈叶灵凤、吴方谈曹聚仁、柯灵谈小思、何平和冯其庸谈金庸等。只有李公明以《批评的沉沦》为题论“梁凤仪热”一文,明显超出罗孚名单之外,而又别具文化批评的意义。

    至如9年代中期以后的几篇文章,如张新颖《香港的流行文化》评介梁秉钧所编《香港的流行文化》一书,袁良骏《《香港文学史》得失谈》以王剑丛所撰的《香港文学史》为论,二者都是在文学史或文化史论述形态已有相当规划之后的评断,与罗孚等论说在建构正典的过程中有不同阶段的意义,有关问题可以暂且搁下。

    总而言之,由苏叔阳由《香港小说选》窥探“香港文学”,到罗孚推介“香港文学”的系列文章之备受中国知识界注目,其过程以至当中的策略都值得我们细心审视。以上只是初步的观察,试图为一种“香港文学”概念被捏合成形的过程做出测度;经过这个审察程序,我们可以再进而对照9年代出现的具体文学史书写和相关的后设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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