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把“香港”写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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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许多人的想象中,“香港文学”被写入《中国文学史》之内,大概在单行别出的《香港文学史》出现以后;其实不然。如果以正式成书的时间看,《中国文学史》之加添“香港文学”,并不比题作《香港文学史》的著作迟出现。面世最早的谢长青著《香港新文学史》(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于199年,范围只包括1949年以前“白话文学”在香港的发展。至于1949年以还香港文学活动的历史描画,要到1993年潘亚暾、汪义生合著的《香港文学概论》。正式题“史”的是1995年王剑丛所写《香港文学史》;1997年潘亚暾和汪义生之作再修改成《香港文学史》。同年还有刘登翰主编的另一本《香港文学史》。

    至于各种“中国文学史”、“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收有“香港”部分者,从199年开始,到2年为止的十年间,起码有以下十余种:

    1.雷敢、齐振平主编《中国当代文学》;

    2.金汉、冯云青、李新宇主编《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

    3.曹廷华、胡国强主编《中华当代文学新编》;

    4.孔范今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5.张炯、邓绍基、樊骏主编《中华文学通史》;

    6.田中阳、赵树勤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

    7.金钦俊、王剑丛、邓国伟、黄伟宗、王晋民《中华新文学史》;

    8.黄修己《2世纪中国文学史》;

    9.国家教委高教司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学大纲》;

    1.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

    11.肖向东、刘钊、范尊娟主编《中国文学历程·当代卷》;

    12.丁帆、朱晓进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

    由以上所列看来,把“香港文学”写入的《中国文学史》,远比独立成编的《香港文学史》多;第一本《香港文学史》还未成形的199年,已有陕西师范大学雷敢等将他们认识的“香港文学”编入《中国当代文学》的“第九编”《台港文学综述》之中。

    以下我们先以199年雷敢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简称雷著)、1992年金汉等主编的《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简称金著)、1993年曹廷华等主编的《中华当代文学新编》(简称曹著)三本较早面世的文学史为观察对象,分析其书写方式和意义。

    (一)“板块组合”

    从篇幅分配的角度看来,这三本早期把香港文学“写进来”的著作,都只是以谨小慎微的方式处理。雷著全书557页,以六编分述大陆文艺思潮和各体文学;以下第七编是《儿童文学综述》、第八编《少数民族文学综述》。“台港文学”的加入,只能给予最“方便”的位置——全书最后一编(第九编);其中香港部分6页,占总篇幅的1.7%。曹著中的香港文学所占篇幅略多,全书626页,香港部分2页,占3.19%。其位置也安排在《儿童文学创作》(第八编)、《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第九编)和《台湾文学创作》(第十编)之后,与“澳门文学”合成第十一编。“香港文学”的位置更准确的反映,可能见诸金著之上;编者把台湾和香港的文学放在两个“附录”中。9页(占全书723页的1.24%)的“香港文学”就仅见于《附录二》。曹著《绪论》解释说:

    从总体安排上讲,全书共分十一编,以前九编分别论述大陆文学的状况,以第十编概说台湾、香港、澳门地区的文学面貌,用“板块组合”结构,将中华当代文学的全豹勾勒出来,提供学习与研究的基础(6)。

    “板块组合”是内地常用的比喻,但这个说法好像把文学史书写看做一种拼图活动,“香港”是拼图的一小块。另一方面,为学界重视的著作,如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前言》则认为:

    台湾、香港等地区的文学与中国大陆文学,在文学史研究中如何“整合”的问题,需要提出另外的文学史模型来予以解决(IV)。

    陈思和主编的四十余万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却表示:

    不可能有充裕的篇幅来讨论大陆地区以外的中国文学(433)。

    二著虽然不写香港文学,可是看来全无阙漏的遗憾,反而让读者有轻省轻松的感觉。相反地,有了“香港”这一截,“中国文学史”反而多了一个包袱,要用力从政治伦理去解释。如曹著《绪论》所说:

    由于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由于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区都是无可争议的中国的一个部分;由于大陆及台、港、澳等地生息繁衍的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华民族成员;因此,中华当代文学的研究范围,理应包括大陆各民族的文学和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区的文学……(1)

    (二)情节结撰

    因为要在种种限制底下处理一个新异的对象,于是历史情节结撰(em-pltment)就趋向简约,以典型手法写典型故事:

    香港本是一弹丸小城,但自184年鸦片战争沦为英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以后,很快便成了它们倾销商品、掠夺资本与廉价劳动力的“自由港”和国际贸易市场,西方形形色色的腐朽文化也随之大量浸(侵)入,香港当代文学的形成与发展道路,也因此极其坎坷不平。它经过了在五十年代与“反共文学”、“美元文化”和“黄色文学”的艰苦斗争,六七十年代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交融,直到八十年代才逐渐成熟,走向多元化的蓬勃发展道路,形成真正独成体系的香港当代文学(6)。

    这里“香港文学”的故事,好比一个弃置蛮荒的少年英雄,成长历险、斩妖除魔,最后得成“正果”:

    随着大陆的进一步改革开放,香港“九七”的回归,异彩纷呈的多元化发展的香港文学,目前已有由西进走向东归,由认同而回归传统的倾向。在新的形势下,它必将奔向崭新的历程,开创出更有实绩的美好前景(62)。

    类似的空洞言说,也见于金著:

    8年代,随着大陆改革开放,“一国两制”国策的确立,加之香港回归在即,香港文学呈现出多元化、全方位发展态势。由于文坛有更多的有识之士热衷于祖国统一大业,香港文学进入了自觉化时代。其主要特点是:文学、文学社团活动频繁,严肃文学影响日益扩大,众多消费文学亦日趋健康化;写实、现代两大文学流派开始真诚交流、融合(714)。

    以至雷著:

    展望香港文学的未来,尽管流行文学势头不减,但严肃文学前途光明。由于香港作家处于独特的地位和视角,今后香港文学将更趋多元化发展,同时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将会得到加强,而专栏“框框文学”将更兴旺、发达(555)。

    把这些乐观向上的话语并置合观,我们更能体会其中历险故事中的“想当然”成分。读者如果认真去追问:“发展”如何可以“多元化”?“自觉化时代”、“由西进走向东归”是什么意思?何以见得?“专栏框框文学将更兴旺发达”的原因何在?结果一定是失望而回。或者我们可以考虑:这一类的文学史如何以书写进行其文本世界的构建?如何为这个世界画上边界?如何让这个文本世界的人(agents)与事(events)活动?诸如此类问题的探索,或者更有意义。

    (三)秩序的冲击

    在香港文学未加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领域时,世界的秩序是井然不紊的。然而,一旦所谓“商品文学”、“通俗文学”、“消费文学”闯进来,情况就不易控制了。正如研究香港小说的袁良骏的感叹:

    比如大陆,建国以来就没有甚么“纯文学”(或曰“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小二黑结婚》、《新儿女英雄传》、《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举不胜举,算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没有一本文学史、小说史把它们列入通俗文学,甚至文学史中根本没通俗文学这个概念(288)。

    这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原本有一定的程式,作品、作家、流派的措置都有清楚的伦次秩序。但“香港文学”却是一堆庞杂凌乱的材料;什么值得记录?该占什么分量?很难有一把合用的量尺。如曹著描述“香港当代文学”的特色时说:

    它的商品化,文学也得服从于市场竞争的经济规律。于是物欲、色情、凶杀等带刺激性的作品泛滥,怪诞、奇谈、荒谬的文艺层出不穷(63)。

    雷著则从反映论的角度做解释,但说来更似是为“香港文学”的宿命定调:

    高度商业化的社会性质决定了香港文学的商品化,这种商品化集中反映在“通俗”文学上,它在香港历久不衰,拥有庞大的作者群,也拥有广大的读者群,这是香港文坛最突出的特点(55)。

    金著则把量度标准调低:

    当然,他们的作品也不同程度地缺乏应有的思想深度,但就社会环境和读者水准来说,不仅不宜苛求,甚至已属难能可贵(717)。

    因此,每一本文学史的香港部分,无论篇幅如何短小,都会特别标举香港的流行作家和作品,例如金著既把唐人的《金陵春梦》说成“较有史料、认识价值,在海内外产生广泛影响”(715),也提醒“我们不能忘记梁羽生、金庸、依达、亦舒、严沁、岑凯伦、倪匡、何紫等作家在新派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科幻、儿童小说创作中的令人瞩目的成就”(717);曹著主要讨论的小说家只有五位,当中就有亦舒和金庸(68-611)。但最有喜剧效果的还是雷著。例如讨论香港文学刊物的寂寞一段,在罗列《素叶文学》、《文艺季刊》、《当代文艺》、《海洋文艺》等努力耕耘的文学刊物之余,接着说:

    比较流行的刊物应该算是《电视》周刊,《马经》周刊,销量都在3万份以上。近来又有《读者良友》、《香港文艺》问世,颇有市场(551)。

    下文交代“素叶丛书”出版的文学书册以后,再罗列“有影响的出版社”,接着说:

    黄电(应作黄霑)的《不文集》一书,一年之内再版3多次,成为香港第一畅销书。还有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一书,1983年被评为香港十大畅销书之一(552)。

    《马经》周刊、黄瞮的黄色笑话集,与苦心孤诣的文学事业并置,而没有任何区辨的意向,这样绘画出来的图像,绝对有荒诞的意味。雷著还为读者解释:

    (香港作家)多不愿称自己是作家,因为那样会被人认为卖文为生,地位低下(552)。

    (四)评断失衡

    上面提到部分“中国文学史”在论述“香港文学”时,会尽量调低标准,以“宽容”来容纳“陌生事物”;不过这种“宽容”有时变成“错乱”。最早的雷著,仅仅“精选”夏易、刘以畅(应作“鬯”)、海辛、施叔青、唐人五位作家为论;其评断所据,已完全无法从“文学”角度理解。另外两本著作的选取标准令人摸不着头脑。例如金著评徐訏小说云:

    由于他诗歌、散文、剧本创作造诣甚深,各种传统艺术形式的交融,以及西方唯美主义、象征主义、形式主义、印象主义学派的影响,丰富了他的小说艺术表现力(715)。

    概述香港的小说时评说:

    以上各路作家作品的共同特点是比较健康、清新,雅俗共赏;注意融西法于民族传统之中;形式活泼多样,以引导读者向上、向真、向善、向美,达到陶冶性情、潜移默化的目的(717)。

    曹著评张诗剑说:

    (他的)艺术手法,多是写实、象征与抒情的自然融合。格调朴实、清新、犀利;无论写景状物,都意蕴丰厚,深富哲理寄托,耐人寻味与联想,独具一格(615)。

    “各种传统艺术形式”加上“唯美主义”、“象征主义”、“形式主义”、“印象主义”,“写实”、“象征”、“抒情”、“朴实”、“清新”、“犀利”、“意蕴”、“哲理”共冶一炉,说来好像不经思辨的大杂烩、大拼盘。评论香港“各路作家作品的共同特点”时,好像学生以“我的理想文学作品”为题作的文章,“真”、“善”、“美”样样俱全,可是毫无想像力;这种“虚文”只会造成面目模糊、轮廓不清的效果。编者面对陌生的文学样品,大概不知如何调校品味,以致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然而,“香港文学”既是新近输入的品种,当然会以“异乎寻常”的形貌示人。因此这些早期的著作会自行建构一种虚妄的“港味”。例如金著罗列8年代的中青年作家如彦火、小思、也斯、东瑞、黄维梁、巴桐、西茜凰、梁锡华、黄国彬、黄河浪、钟玲玲等,说“他们思想开放,技巧新锐,感情醇厚,文笔优美,创作了大量港味十足的散文佳篇”(719);又说舒巷城在“吃尽漂泊流离之苦”后,“因而更加深沉地爱着自己的故土”,于是有《海边的岩石》一诗,从中“不难感悟到他诗歌的浓郁港味的真谛”(718)。然而,无论读者如何用心参详,也很难明白这出自同一著作的两处“港味”,究竟有何共同特质?更不要指望可以借此探源究始,了解“港味”的历史社会脉络、发展成形的历程。

    当然最能照顾“香港文学”特色的评断,还是金著这一句:

    就社会环境和读者水准来说,不仅不宜苛求,甚至已属难能可贵(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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