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下之乐-白太阳下的冬天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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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作家》2012年第08期

    栏目:作家走廊

    壬辰初春。这分严寒将被千万人记住,它侵占春天,扫击那么大的一片大陆,让多少人流离失所直至死亡,也迫使很多政府及领域要有新的反思。因了媒体,人们同时看到了一切。但,上苍显威,在人类科学技术已很发达的当下如此显威,会不会还想再多说点儿什么,在冷风中我努力站着,看天。

    白太阳会是上苍讲的一个故事吗,在雪尘里?

    以往看到雪尘是在两千多米的山隘,植被线以上,没树了房屋少还不能盖高,小草们更无大气力。雪尘它比雪可厉害得多。谁说天地不仁?雪要来时天总是告诉万物,用冷,很静的冷,雪尘要来了天则派出大风和大云,哪怕烈日当顶也浩荡庄严地在其下驶过,羊群就由头羊领着移去背风地,鼹鼠赶快钻进地道,仅有的花朵抖瑟着抱紧自己,最小的鸟飞到地面藏到石头下……常常是傍晚常常站在屋外:眼前突然一切消失,天地间布满细细紧紧的颤声,头脸和手有万针扎的痛,脚却不能迈,无重量的暗黑摇晃起大山──雪尘它来了。

    这里才八百多米,小镇,可是,真的雪尘!我刚下公共车。海登,Heiden,很好听的名字。

    雪尘它比雪厉害也许因为自由,只要有风,不对,只要有空间,哪怕一丝空间。雪总是落,再大雪片也静静地落,雪尘呢是扫是奔是飞是舞是腾,无拘无形万千变化……试着说好像天上来之水,不对,水终归需要流的地需要蓄的底,雪尘它统治笼罩一方世界,像极了沙尘暴,对,在北京我经历过,但雪尘笼罩下是白世界,雪尘也比沙尘粗砺,打得人疼。雪尘里太阳就白了,白得甚至有些透明,单薄薄的,瞬间差点儿忘记它巨热巨光亿万年的大历史。很多云在飘游,雪尘一波接一浪,上冲白太阳下卷深山谷,依稀仿佛,只透出教堂顶、松树尖、有鲜艳颜色的窗户、还敢行驶的车灯。

    天苍苍野茫茫,海登雪尘里。是的,沿用德语说“雪尘”真不够……我又冷又疼扛不住了,躲入邮局的大屋檐。

    笼罩的时间还是短些,毕竟在海拔低的小镇。缓过来,仍是白太阳,波登湖远远地一抹淡蓝闪起,眼前的树就伸展出身架,好大一棵椴树,叶落光了,每条枝干托举着厚雪。四顾,有年轻枝条细密的落叶松,一只鸟儿竟停下。小心踱步,惊见雪原上一棵独自站立的果树,托着一团团一簇簇雪,更衬出屈伸的枝条折转的枝干盈盈的树体。

    人们走动了,星期六是很多家庭购物的日子。过去的两人可能是父子。父亲很高背却已经驼了,两手各提一个装得满满的大袋子,在雪地上走得有点儿晃,儿子个儿也不矮了,走在一旁,低个头空个手,好像还很不情愿。迎面来的两人是母子,母亲背个双肩包,能干的神情,儿子也背双肩包,双手还提大袋子还和母亲说着话。

    那位老人在这小镇逝世,距今101年了,与他有交谊的人也已渐渐逝去。小心踱步,心中祈愿:愿这山坡这湖水还记得他,尽管他在其间游走不多,他过得很孤单非常低调;愿这教堂和门前的大椴树还记得他,他一定在夜晚悄悄停过步,他保持虔诚信仰但不进教堂;愿这曾在老果树旁的小水池还记得他,是,他初到海登住的旅馆有一个果园,里面很多梨树。

    他会是上苍眷顾的一位老人吗,在海登?

    10月30日是他最后的日子,1910年,礼拜天。八天前,从海登给他在日内瓦的侄子发了病危电报,离开人世时他跟前有长年照看他的医生。“何等的黑暗围绕着我!”他最后的一句话,轻轻对医生说,晚上十点零五分。医生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合上他的双眼。

    “要像一条狗一样被埋葬,不要任何仪式”,十年前他明确说。他没结过婚也没领养过孩子,像狗,莫非也丧家,丧的什么家?像狗一样被埋葬,又为什么?世界已经知道了他还活着,很多人在关心他,他得到了首次诺贝尔和平奖(奖金分文未动在遗嘱里捐赠),有了很多荣誉头衔,经济状况已改善(家人给予他微薄年金,去世前几年还得到俄沙皇遗孀赠送的年金),可这一切,似乎没能把他从漩涡里打捞出来。

    那漩涡来得太大了,他离开无立锥之地的家乡日内瓦,终生再没回去。一位传记作者说,如果不是经济破产使他彻底失去很有地位很有保障的生活,如果不是他曾经的同道者莫尼埃(GustavMoynier)乘人之危断绝他心系的事业,如果一切没发生在他的家乡、严谨的加尔文教社会,他也许不会那样悲惨。[1]这位传记作者是德国历史学者,德国理想主义是帮助他复出并获诺贝尔和平奖的重要力量。但是,作为一项伟大长久的事业,莫尼埃先生四十多年任主席的贡献亦不可磨灭,特别是站在回顾之立场。历史之难,就难在这些地方?笔者读到的还很少,更愿意相信的是:作为同代人,他们俩曾相互支持,断了联系后不会毫不惦记,而在身后,更是早已释然。[2]

    那漩涡是来得太早了,他刚39岁。颠沛流离20年后定居海登,已过早地衰老了。去世后,研究者在他留下的文字里看到他加入流浪者群体在火车站过夜的“供词”,甚至在记事簿中找到1882年“因流浪进监狱三个月”的记录。[3]而这20年的艰辛岁月,除了拿破仑三世及一位贵妇人的赞助外,除了被好心人留宿外,除了仍是理想主义的不果尝试外,除了挣面包的个别事例外,历史学者没能寻到更多。海登则留下了他很多珍贵的文字。一次他回忆过去:“我经历了那样的惨状,年轻时我曾在书中读到过,认为那纯是出于想象力的畸形文字。我那种生活在不幸降临后开始了,我维持最起码的生存,我承受贫困,从前我怎会想象这也可能!我属于那些人群:在大街上悄悄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小面包,咬上一口,用墨水去染深色的衣服,用粉笔去涂衬衣的白领,那戴旧了的脏兮兮松垮垮的帽子,用纸一层层垫起,而鞋,只能任其进水。”[4]

    初春,可天这样冷也就黑得早,白太阳隐去时雪也黯去,行人少了,海登小镇在试着让自己静下来。从前他也来过(旅馆客簿有登记),1887年落脚小镇又一度离开。自1889年长住后,成为小镇一个特异的陌生人。刚六十出头,可是,“他很老了穿着黑衣服像牧师,他留着长胡子,长到膝盖了,他戴着小毯子帽,他在街上捡起小白石块装进衣兜,他特别和气但德语说得不好……”——海登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们报告老师WilhelmSonderegger。这位老师才27岁但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家人很快为他敞开门还有善良的心。

    见到白太阳的日子,在天将黑的冷风里试着想象他:长长白胡子的孤单身影,一次次弯腰,在街上捡起小小白石块。他的胡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白的没人提到,可他的生涯,注定,与白色有缘。

    “红十字”,来自瑞士国旗上的红底白十字,翻转颜色而成,与国旗相联系。“红十字”的提议,不知瑞士联邦政府Dufour将军和谁有过交谈,在“日内瓦五人会议”及“十四国会议”前后,1863年。难道不会是他,更何况核心内容发自他的内心,同时又是知与行。由将军在签订“日内瓦公约”的会议上提出,则是1864年。至此,瑞士的代表是Dufour将军、Moynier先生和一位在联邦政府就职的医生,他仅参与了会务工作,却在会前会后继续为这事业奔走呼吁并卓有成效。也是1864年,日内瓦战地手术医生、五人会议成员之一Appia率先佩戴红十字的袖套参加救护,在德国对丹麦的战场上。“红十字”,与瑞士国旗联系再扩展(伊斯兰国家为红色半月,以色列为红色大卫星),已然是亦永远是瑞士人民的自慰自信。[5]他孤单艰辛少为人知的二十多年、他早白的长胡子、他装进衣兜的小白石块……渗在了红十字的白底中,亦久远。

    是,最早渗入的是一个身影,穿白衣慈悲而疲惫的身影,在意大利北部索尔弗利诺(Solferino)战场,法国与奥地利之战,1859年夏天。“穿白衬衣的那人”,人们称不知姓名的他。征战太残酷,他本是路过之人,在伤亡呻吟鲜血染遍大地河溪时毅然救护起伤者,不管是战役的哪方,在救护中还任起组织工作,又以最快方式购得一点物质给即亡者以安慰,哪怕一个柠檬、一杯糖水、一根烟。白底红十字孕育在那战地:布满人和战马的尸体,医护人员极为匮乏,数以千计的伤员得不到救助在很短时间里死去。

    1862年冬天,一本白色封面、简洁单薄的法语书在日内瓦印刷完毕并寄往欧洲各国各方。《回忆索尔弗利诺》,他自费印刷了1600册,注明不出售,写作目的是呼吁建立国际义务救护组织。接下来的一度度春秋,被这本书唤起的人们一次次聚拢商谈,又一次次共同实践,国际红十字会IKRK/ICRC(常与LIGA组织共同工作)诞生在千万人的心灵与行动中,超越了那样多的界限,前所未有。

    与白色的那份缘,在海登接续。

    1890年Sonderegger夫妇协助他在这东部小镇成立了红十字会小组,次年与很早有分部的北部小城温特图尔(Winterthur)取得联系。二十多年后,漫长而迂回,他终于加入了仍实践他理念已很有建树的国际组织,而他,亨利·杜南,是这个“对战争双方伤员施行救死扶伤之中立国际组织”的创始人。

    虽然杜南老人与Sonderegger老师后来不幸有了隔膜,但全家仍视他为朋友。Sonderegger老师很尽职,还成为当地政治人物和八个孩子的父亲,却不幸因病早逝。早在1877年,在他困顿颠簸的岁月里,就有一个21岁的德国青年RudolfMueller对他敞开倾听的心,他当时寄居在斯图加特一位牧师遗孀的房屋里,“阁楼上两小间”。他俩在田野间散步时相遇,开始长谈。这青年后来也成为教师,到海登来看望他,为他写了文章和书。1896年,在一次讲演中Mueller老师疾呼:“如果我被问及,这位老人、这位尽己之力成就大事业的老人现在命运如何,我只能遗憾地回答,和很多人类的慈善家一样。”[6]继瑞士的小城温特图尔之后,斯图加特在这年成立了杜南基金会。

    改变老人命运的再一次谈话,在1895年。炎热八月,36岁的瑞士圣加伦报社记者GeorgBaumberger走进了海登医院一间极少有人叩门的小房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把“心理疾病”随意放在杜南老人头上,特别是当代,同样也放在很多给予我们精神财富的先人头上,苏格拉底、托马斯·阿圭那、斯宾诺沙,甚至牛顿……的确,这些先人狷介、多疑、怪僻,又倾向于离群,但今日科学告诉我们的很多心理疾病并不一定符合他们。很可能,他们只是活在离我们远远的孤寂高处,在那里想着人类乃至宇宙,用自己的心魂冲击体认一些边缘边界,再轻轻写下,放在某个地方等待我们。杜南老人长年的医生就肯定地说,老人到临终神志都很清醒。在那个炎热的八月,圣加伦报社记者亲自了解到,老人虽长年住医院里,实际上是一个自我支付费用的寄住者。是啊,他不回日内瓦,也没有家,以每天几个瑞士法郎的费用打理生活,也是一份理智与自重。在六小时长谈后,记者怕老人劳累欲起身告辞,他却挽留:“您就让我说说吧,我很少有客人也很少接待人,尤其拒绝好奇者。二十五年以来,您是第三个我可以说一些话让看一些材料的人”。[7]当记者提到他的贡献时,他却说,不是为自己或因自己而做,没有求名的想法。对于医院的状况,他也特别说,医生和护士对他都很好。

    一百年过去了,海登博物馆内的一个红色沙发和一根拐杖,是伴随他直到去世的伙伴。这沙发,圣加伦报社记者曾看到,挤放在他的小房间里,当时已经很旧。“12号,就是这位高贵的人的住处。这是一个单调但明亮的小房间,有两扇小窗户。上帝!很贫困。墙是石灰粉刷的,如冰一样凉,上面没有一幅画也没一丝生息……他自己却用最友善的方式问候客人。一尊健梧的形体,将近七十岁,头部显得高贵和富有表达力,细腻肉感的皮肤带一种祥和色泽,银白的头发和银白的胡须。他整个人透着父辈尊严,让人想尊敬地俯身去吻吻他的手,而他的每一举止又具绅士礼仪。哪怕在简单灰色的家居衣服下,露出的白袖口也很洁净。那顶普通的家居小帽,毫不妨碍他高贵的出身和神态。”[8]

    离开海登天已尽黑,那以后,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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