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下之乐-被青藤围绕的墓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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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焚风没在四月底来,也许就不会去郊外,也就不会惊讶,春,它已在大地。

    一大片绿草地长满黄花,一小株旁是更小的一株,两种花形,株株都挺拔俊秀,连成片真似绿草中有棵棵花树。“更小的那种牛不吃,不催奶,大一点的牛很喜欢,叫狮子牙,像它的叶子”,一位和气瘦瘦的老人边说边弯腰摘下地边的花和叶,又随手放下。我还是看花,像菊花啊,可在阳光下这样亮!是焚风让天蓝得也在照耀,是绿草积攒了好几次雨水托起黄花守护,不,更是草地上行行果树已开花,白色单薄的小花在还不壮实的叶片中谦逊地躲着,整棵树的花看去没有一朵地上的小黄花亮得直接大方。

    “有苹果树和梨树,从树形能看出,梨树更高和往上蹿一些”,老人回答我,很熟悉地用手指画,站在草地边,我和他一起站住。在这里徘徊一个时辰了,想看看树上的花却始终不敢走近,那要踩倒多少绿草和小黄花。

    绿草地是一片斜坡,其间有几条羊肠小道,坡上端有一水泉。水龙头及方井有年月了,如今自来水循环不断,老人就是骑自行车停下喝水而来。斜坡再往上就进入森林。果树有好几十棵,大的果树间已种上小果树。小树很细弱,套着带孔的护套,紧挨着还种一根木桩,用绳子与树干绑在一起。是,刚度过了一个严冬。

    又想起海登的冬天果树,独自站立,托着一团团一簇簇的雪。海登的人说,雪中分不出是苹果树还是梨树,但农家不像果园,十几年就把树换代,而是让它们自然终老。

    焚风是阿尔卑斯山北面特有的,伴有热浪及高温。初春冷,竟冷到四月末,随着焚风,春天和夏天就好像相约一起来到。天蓝得空薄,云透明变幻,形状催人不停联想,最常看见脱口而出的还是“中国龙”,乡思是敲入命的楔子,铁打的。很神奇的一次,薄薄的上弦月穿过龙身行到龙头前,那个夜晚星星格外多。

    5月8日天又阴了,天气预报说云层将加厚,可是,深浅浓淡的绿色在焚风去后已统领千万棵树,天空也变高远,阳光被遮住的灰蒙蒙日子让人很压抑。一路走去又有伤感,渐起的伤感在瞬间消散:依墙小亭的柱子和上檐绕满了青藤,亭下两个花圃开满了美丽的花,德国红十字会送了新的挽联篮子……墓碑旁悬挂的一群纸鸽子(叠为吊篮形)和雕像上放置的小小白石块(画上红十字或图案)鲜活起来,啊,春和夏一起来陪伴杜南老人了。

    初春那会儿这里还很萧瑟。也许未见过以亭为墓,当时忆起的,竟是绍兴兰亭序的碑亭,二十多年前和亲人寻访,亦是无人亦萧瑟。在萧瑟中四顾,墓亭斜对面高踞门上有一尊女神雕像:裸身仰头单腿而跪双手伸展,挽起一袭薄纱,似隔开拥挤城市与身后远处的山峦,也庇护着杜南老人。

    今天鸟儿在树间飞翔鸣唱,青藤鲜花簇拥墓亭,对面的女神雕像方显沧桑。她自1915年就高踞门上,这座火化场雄伟的门称做“凯旋门”,直通火化大厅,道旁种植栗子树,远处起伏缓慢的山峦越过大厅之顶,如同死亡有地平线。杜南老人的遗体就是在这座大厅“解脱”的。埋葬在苏黎世,也是老人的明确愿望。下葬那天(1910年11月2日)亦遵从他的遗愿没任何人讲话,近四十个人安静地送别了他。不回日内瓦,也不留在海登,也许他是选择宗教改革更彻底的城市,站在青藤围绕的墓前,我默默思忖。

    回身去墓区行走,许多角落就像公园。这占地近0.3平方公里的苏黎世最大公墓是逐步扩建的,主体A区1877年即完工,1889年集资建了瑞士第一个火化厅,是根据联邦法丧葬事宜由教会移向政府的重要一步。推开墓园办公室的门,两位妇女坐在电脑前,一见来人立即起身友好地招呼,她们都是学园艺出身。1931年,几乎被遗忘的杜南墓在人们的呼吁下得以重建,以捐赠之款做了墓碑和一座雕塑,市政府允让D区的一所小亭并承诺护理。5月9日,杜南的骨灰盒从A区多人墓墙中迁移,联邦主席、市长、红十字会代表均出席,市乐团奏乐。又是漫长而迂回啊,二十多年后,老人终于面对他进入的女神高踞的大门,在遮风挡雨的一片屋顶下,独自安息。

    同样是漫长而迂回,墓碑上明确杜南为日内瓦会议和红十字会的创始人,并用Urheber一词,相当于“作者”,更具法律意义。碑上还刻有:写作《回忆索尔弗利诺》,获得首次诺贝尔和平奖。为什么雕塑家HansGisler选择了白石头为材料,已很难查寻,但整座墓因了白色而高贵肃静。墓碑跟前的雕塑“志愿救护”表现了红十字会的萌芽:一青年右手托小碗跪在地上,欲给一个负伤的年轻人喂水。从杜南的事迹可知被救护者是一名士兵,而当时救护士兵的杜南也很年轻。宽阔墓碑上方是老年杜南的浮雕头像:过肩的长胡子,小毯子帽。头像镶入圆形,似一枚巨型纪念章。白色中,一束青藤从墓亭上檐独自垂下,随风轻轻拂动。“离开时要代表自己的亲友向杜南老人献一朵花”,我默默想。从办公室年长的那位妇女处得知,墓碑旁悬挂的纸鸽子是日本旅人送的。“每年旅游季节,日本人都乘旅行车前来,挂上一串新的纸鸽子。这几年,香港也有旅行团前来探望。”

    再去墓区行走,坐在小喷泉旁长椅上的一位读书人引起我注意,因不经意一回头,看见他戴着的胸徽:五角星内镶镰刀斧头。这是一位同情东欧的瑞士退休老人。短暂交谈后,他慎重地结束:“不,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共产主义不是乌托邦。既然有资本主义就必须有共产主义。是,很多试验都夭折了,所以希望你的祖国能保持共产主义理想。”

    又回墓亭,一个人竟正在锄去花圃里的花。惊吓地询问,他说,锄去的是冬天的花,明天将栽种夏日的花,会延续开到秋末。他也是老人,多年前从南斯拉夫逃难而来,在这墓地已工作二十五载,还有三年可退休,“我的祖国已不复存在,孩子们也不愿回去了”,他摇摇手去向前面的草坪。

    花店关门前一刻我走进去,它就在墓园旁。犹豫一阵,选了一朵小小向日葵,“毕竟是自然生长的”,我自言自语。放上花时我不禁怅然:“今天看来是等不出太阳,也遇不上凭吊的同行者了。”和所有公墓一样,Sihlfeld墓园随季节调换开门及关门的时间,5月初至8月底是早7时到晚8时。又几度徘徊,我向杜南老人鞠躬告别,今天是他184岁诞辰。

    此刻,灰蒙蒙天已飘下轻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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