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援朝1592-喋血平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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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雾渐渐散尽,远处大明士兵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簇拥过来,仿佛重重波涛绵延到天际一样,层层推进。

    明朝大军掀起的马蹄声、步伐声、车轮声,犹如滚滚巨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平壤城。平壤城就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被这一派汹汹气势震得瑟瑟发抖。

    刚才城下云雾弥漫,西城城头上的倭兵看不清楚地面明军的情形。现在雾已散尽,倭将、倭兵们将这兵山马海一样横扫而至的明军来势看得分明,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惊悸不已。

    缓兵之计

    小西行长虽然在前日中午沈惟敬等人离去之后就对平壤城里里外外进行了一番严谨周密的军事部署,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每天都要带着各名家将到平壤城楼上来来回回地巡视个不停,一会儿认为这里的兵力分配不足,一会儿又认为那里的火械布置不够,一路训得那些家将们灰头土脸的。

    “对西城这边的防守一定要注意!”小西行长走到大西门城楼上的指挥台上停住脚步,一边放眼往西方眺望而去,一边向自己的侄儿兼爱将小西飞吩咐道,“只有这外面的地形比较平坦开阔,最适合他们明兵摆下大阵前来进攻!——如果我是李如松,我也会把这西城当作全军主力的主攻方向的!咱们要把这里的兵力尽量布置得多一点儿:你稍后再从南城池田君那里抽调四千精兵过来……”

    “叔父大人您是不是有些太过虑了?”小西飞有些不以为然,“咱们西城这里有苍光山脉作为城墙的天然基石,进出道路都很陡峭险峻,而且石田大人先前还在城外挖了那么深、那么宽的沟堑……明军的骑兵即使再厉害,也总不会让他们的马驹凭空长上翅膀飞越过来吧……”

    “啪!”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只听一声脆响,自己的右颊竟已挨了小西行长重重一记耳光,打得他好一阵嗡嗡耳鸣!同时,小西行长还向他厉声训斥着:“你这蠢材懂什么?——城外的沟堑再宽、再深,他们搭上木梯、厚板不就可以过来了吗?蠢材!他们在这里部署的兵力一定很多,咱们若是人手少了怎么应付得过来?”

    “是!是!是!叔父大人训示得是!”小西飞一边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一边狼狈万分地往南城那边跑去给南城守将池田方平传令了。

    就在这时,“呜——”哨楼上的嘹望兵突然吹响了法螺,接着又燃起了狼烟。凄厉的法螺声和滚滚的狼烟在半空中扩散开来,骤然撕裂了平壤城里那一片深潭似的沉寂!

    小西行长如遭电击般一下跳了起来,趴到墙头之上,右手搭成凉棚朝西南方向眺望,顿时惊得头发直竖——不知何时那里竟然冒出了宛若赤云蔽日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一大片队伍,旌旗飘飘、戈矛森森,径自向平壤城扑来!

    “是——大明国的军队!”小西行长竭力压制住心头的巨大震撼,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慢慢平复了心情,然后“唰”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往上一举。他身边那数百名陪同巡视的武士们立刻懂得了这是宣布全城进入战斗状态的无声命令。他们自觉地分成四批,同时奔赴四面城门去巡视督战了!

    小西行长那在寒风中高举过顶的倭刀微微颤抖着。他用表面上像岩石一样冷峻的表情拼命掩饰着内心深处的强烈悸动——大脑里几乎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是回响着一句话:“明军来了!明军终于来了!……”

    平壤城下,漫天的雪片纷纷扬扬地疾舞着,凛冽的朔风刺耳地狂啸着,昂扬沉实的号角声穿破风雪激荡于空。数万明军的步伐声、马蹄声、车轮声犹如阵阵滚雷般愈来愈响、愈来愈近——震得整个平壤城都为之战栗不已!

    须臾之间,还未等小西行长回过神来,明军大部队已经驰到平壤城下。他们在一里之外的空地上停下了前进,然后随着一声炮响,由方块状的巨大阵列再呈弯月形一般往左右两翼缓缓铺展了开去——阵头向北一直摆到了平壤城西北角的七星门,阵尾向南一直甩到了平壤城南面的含毯门,而长长的阵身则直接横峙在大西门和小西门之前!小西行长没有料错:明军果然将主力部队放到了西城之外。

    “这……这是什么阵法?”小西行长喃喃地问道。

    “启禀大人:这是大明国的‘弧月之阵’……”服部正全在一旁禀报而道,“正全当年潜伏大明国时,曾在他们的一本兵书上见到这样的阵形!”

    “小西大人:看起来,现在大明国的贼军已经完全把我们平壤城的南、西、北三个方向都包围封锁了……”渡边次郎的声音都紧张得有些哆嗦了。

    “想不到这大明国人竟是这么狡诈,擅自撕毁了双方共同签订的停战协议,不声不响地就跑来偷袭我们了!八格牙鲁!八格牙鲁!”望着城下明兵大军直把平壤城围得像铁桶一般水泄不通,小西行长禁不住把牙齿咬得“格格”乱响,心头却暗叹一声:石田君苦心设下的这一条“缓兵之计”到底还是被大明国人识破了,所以他们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城下、直逼而来!

    “明鬼太狡猾了!”“明鬼太卑鄙了!”渡边次郎、来岛通明等人也附和着他纷纷破口叫骂起来。

    可是,光靠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小西行长在握拳跺脚跳骂了半晌之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有气无力地喊过来岛通明,低声说道:“来岛君,此刻明军来势汹汹,只怕他们列阵完毕之后便要前来攻城——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应付才好?!”

    来岛通明其实早已懂得了小西行长话中不肯挑明的那一层意思,嗫嚅了半天,才憋得满脸通红地说道:“属下久闻大明国乃是中华上邦,素来讲究以德服人,不似今日这些明兵狼奔豕突……属下认为我日本既与大明国签订停战协议在前,倒可据此前去与大明主将理论一番……唉……小西大将,据守凤山大营的大友义统到现在还没带领援军赶来,我们也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

    “来岛君!你真是大日本国第一勇士!”小西行长听了,激动地冲上前来紧紧握着来岛通明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眼眶里还冒出了几星泪花,“你懂汉语,对大明国风土人情、礼仪制度也十分熟悉——我想来想去,只有恳请你以本将全权代表的身份出城去和明军将士理论一番了……”

    来岛通明一听,也知道自己这一出城,便是汉人古诗里所说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了,当下就红了眼圈,嗫嚅地说道:“属下为了太阁大人‘扬威域外、饮马海滨、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雄图大业,已经在大明国里蛰伏了数十年……这条命早就交给太阁大人了……也罢,就让属下出城冒死和明军将士理论一番,为推迟他们即刻攻城而周旋到底吧……”

    李如松骑着一匹乌骓宝驹,昂然立在阵前,举目观察着平壤城周围的地形,沉静得如同一尊铜像,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令四周将士见了个个叹服不已。

    他身旁是行军中途追赶上来的身负向导之责的朝鲜防御使高彦伯。和高彦伯同来的还有数百名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他们目前都被李如松编成几个小队分别派到了围住平壤城的几个明军方阵队伍中去担任向导了。

    高彦伯有些敬畏地看着李如松,竟不敢向他啰嗦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来咨询发问。原来,在突然接下这份明军征倭向导职责之前,柳成龙大人和李溢将军就再三向他们叮嘱:李如松提督为人刚正有威、沉毅严峻,是明、朝联军的最高统帅,对他必须毕恭毕敬,遵令而行,不得稍有违逆。而且,当时高彦伯就在肃州行营内见识了李应轼、祖承训等带来的李如松那番意见是何等的震慑人心!其时,正在议事堂上和宋应昌喋喋不休地争执着的柳成龙、李溢等人,看到祖承训遵照李如松的意见上前一步抓过那份“明倭停战协议书”,一把丢到火炉中烧成灰烬,并且传达了李如松的意见之后,他们才肃然噤声。然后,柳成龙、李溢等人便选派了以高彦伯为首的数百名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命他们立即随同祖承训、李应轼一道赶上了李如松率领的征倭大军,为他们积极效力。

    李如松驻马观察了一番,抬头瞧见紧挨北城陡峭而立的那座牡丹峰顶高高飘扬的丰臣氏“三株桐”家纹旗时,不由得暗暗蹙了一下眉头:这座牡丹峰地势险峻、居高临下,与平壤城形成掎角之势——确是大为可虑啊!

    他心底深深地思忖着,脸上却不露声色,仿佛很是随意地向高彦伯说道:“高将军,你稍后下来帮本座提督问一下你们的李溢元帅:他收集到的木船情况如何?请他尽快派人把那些木船送到我军后营中来……”

    “木船?”高彦伯一愕:木船?大明天军把这些木船收集起来有什么用啊?在陆地上攻城掠地之际哪里用得着木船呀?

    “你以后会知道的——这些木船,本提督自有妙用。”李如松看了看他的惊讶表情,一笑即止,不再多言,只是驻马继续静静观察着平壤城头上的动静。

    “是。”高彦伯应了一声,虽然还是满腹惊奇,却也不便多问什么。这时,大西门一处城垛上钻出一个倭兵,似乎是一名神射手,“嗖”地一响,迎着他马前射来了一支长箭。

    那箭并不是朝着他身上射来的,“噗”的一声,箭身没入了他马前七八丈开外的黑土地中——箭尾上系着一筒绢书,微微地迎风颤动着。

    “哦……原来是倭人的‘箭书’……”李如松明白过来,挥手让身边一名亲兵把那支长箭拔起拿了过来。那亲兵取下箭尾的那筒绢书,展开一看,禀道:“提督大人,这是倭虏用我们汉字写的一封书信……”

    “你念来听一听,”李如松皱了皱眉,冷冷说道,“他们究竟有何用意?”

    那亲兵看着倭人“箭书”上面的内容念道:“大明将军足下:你们不守诚信,不遵明倭停战协议,我日本将士义愤至极!我们现在特地派出使臣来岛通明大人,要和那位与我们签订停战协议的沈大人辩论一番,同时再度申明我们的求和之意,恳请你们及时应允。”

    听了那亲兵所念的倭人“箭书”内容,李如松凝眸沉思了片刻,对那亲兵说道:“你就在这封‘箭书’的背面写上‘大明将军同意尔等所言,速派倭使出城交涉’这一行字,再找个神射手把它对准那城垛射回去!”

    “是!”那亲兵立刻遵照李如松的意见去办了。

    “李提督!倭人最是不讲信义,”高彦伯急忙提醒道,“您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迷惑了——他们这样做决不是真心求和,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高将军提醒得对,”李如松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只是我们大明天兵征伐四夷,通常都要做到‘仁至义尽’,令他们心服口服,无话可说。如今我们数万雄师以泰山压卵之势将他们团团包围在平壤城中,倭虏必然已是心惊胆寒。倘若他们自知不敌,甘愿出城乞降,本提督自然不能强加拒绝。倘若他们前来狡辩使诈而拖延时间,本提督也要义正词严公开申斥他们的罪行,然后大行天诛!这才是我堂堂天朝神兵‘以正守之,以奇攻之’的恢宏气象!”

    高彦伯听罢,不禁点头称是。

    李如松静静地看着对面倭人城头上的反应,心中却另有一层意思没向高彦伯挑明:今日东征大军疾驰赶到平壤城下,已是极大地震慑了城中倭虏,倘若倭虏就此束手臣服,乖乖出降,这一份“不战而胜”之功自是益处无穷。虽然此时自己并不能确保倭虏真有惧战求和之意,但亦不可不予以试探。况且东征大军初来乍到,尚不熟悉平壤城下周围地形,急切之间焉能说打便打?还须细细观察之后再行攻城啊!

    他一念及此,忽然心中一动,唤来身边一名亲兵,说道:“本提督现在要和高将军一道去巡视平壤四周地形了,你且去将沈大人喊来,让他出面去和那个倭人使臣谈判求和之事……有了结果再及时通知本提督。还有,顺便传令下去,让后面的弟兄们开始安营扎寨。”

    那亲兵应了一声,打马去中军阵中喊沈惟敬了。

    李如松却是一脸悠然地拨转坐骑,在高彦伯的带领下,缓缓绕着平壤城城墙,仔仔细细巡察。

    兵临城下

    沈惟敬身为“大明备倭招抚使”,本来只负责招抚倭人之事,但因为他懂得倭文、倭语,是明朝将士中唯一可以和倭人交涉的,所以李如松便也让他随军同行。

    他此刻正在阵中驻马而立,遥望着那座几乎被大明的“兵海”淹没了的平壤城,半晌无语。在一片莫名的沉静之中,他心底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今日明倭两军对峙,显然是“只能战,难以和”,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这一场恶仗是难以避免了!唉……战事一起,就证明自己尽心投入的抚倭事业彻底失败了!也许自己今后就只能在这场征倭大战中当一名默默无闻的“看客”了吧?要想学郦食其那样以三寸不烂之舌在朝鲜战场立下不世奇功,只怕不能了!

    一想到这里,沈惟敬抬头远远望了一下李如松乘马而行意气风发的高大身影,不知怎的,他心底一动,竟是隐隐掠过了一丝莫名的嫉妒——这一下,身为武将的李如松在朝鲜战场可要大出风头、独领风骚了!

    他正这样乱想着,忽然一名亲兵打马奔到他面前,禀道:“沈大人,前方有倭人出城前来乞和,李提督请您前去招抚。”

    “哦!到了这样的关头,倭人竟然还愿出城乞和?”沈惟敬一愕,“这倭人当真是脸皮厚胆子大!”

    他沉吟了片刻,一提马缰,不急不缓地向前走了过去。

    到得阵前,沈惟敬驻马抬头望向平壤城的大西门,只听得“吱呀呀”一阵声响,大西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来,先是慢慢伸出了一面白旗,在外面虚晃了几下。然后,从那条门缝中倏地挤出来岛通明那圆滚滚的脑袋往前面张望了一番。

    他见到四下里无人放箭发弹射来,这才放下了心,然后便举着那面白旗,带着三四个倭兵,像老鼠似的飞奔而出。接着,那两扇城门便慌不迭地在他们身后紧紧闭上了。

    看着来岛通明一行数人像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急奔而来,沈惟敬脸上笑意一现即隐,挥手让几名明兵骑马将他们接到了面前。

    一看到沈惟敬,来岛通明就涨红了脸,两眼差点儿冒出火来,仿佛眼下平壤城被围全是他的错一样。然而,此刻来岛通明再生气再愤恨,却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忍气吞声地向着沈惟敬躬身一礼,道:“沈大人,您……你们天朝大军猝然席卷而至,这究竟是何来意?”

    沈惟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们是在履行目前双方签订的协议内容,和朝鲜代表一道前来接收平壤城啊!”

    “沈……沈大人,那协议上注明的是请你们大后天才来接收的啊!”来岛通明嗫嚅道,“小人素闻大明国乃是礼仪之邦,怎……怎么能不守承诺突然而来呢?……”

    “哦!来岛君居然认为我们大明天兵此番驾临,是不守承诺?”沈惟敬淡淡一笑,“如果你们是真心求和、甘愿撤军,我天朝大军提前接收平壤和大后天来接收——这有什么区别吗?依照那份协议,只要你们马上退出平壤,我们并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至此处,沈惟敬目光一凛,冷冷地逼视着他:“倘若你们再推三阻四、迟迟不撤,我大明将士就不得不怀疑你们履行那份停战撤军协议的诚意了。”

    “这……这……我日本乃是藩邦岛夷,岂敢不遵与大明圣朝签订的协议?”来岛通明变了脸色,急忙摇手说道,“我等万万不敢生出异心啊!一切还望沈大人明察。”

    “既是如此,你亦不必多说了,就此回城,让你们小西将军即刻乖乖带领全部人马退出平壤吧!”沈惟敬眯缝着双眼,挥了挥手,淡然说道,“我们李提督恐怕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等一等,等一等!沈大人千万要听小人从详禀来……”来岛通明忍着屈辱,眼珠一转,复又缓缓说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日本国是最注重选择吉日做事的,这也是为求万事亨通嘛……”

    “选择吉日?”沈惟敬没料到来岛通明竟会生拉硬拽到这方面上来,不禁暗暗好笑,“你们选择吉日和你我双方签订停战撤军协议有何关系?”

    “哦……是这样的:我们和沈大人签订停战撤军协议之时,就曾考虑到后天是正月初九,是大吉日,”来岛通明赔着笑脸说道,“您也知道,我们日本国和朝鲜、大明国都是奉行同样的年历——当时我们就想,既然眼下是正月,不如就定在初九这天,乘着大家过新年的喜庆气氛,三方使臣先聚一堂,一齐庆祝和议成功。若能如此,这必然是本国一大盛事啊!”

    “原来如此……”沈惟敬有些怅然地望了望西方,悠悠说道,“近一个月来大家忙于征战奔波,都几乎忘了眼下正值春节佳期哪……其实吉日也不一定就只限于正月初九,明天正月初八又何尝不是一个吉日呢?”

    “还是正月初九好,大吉大利!”来岛通明仍是喋喋不休地纠缠着,“沈大人,您就允了吧!”

    “呵呵!不管是今天,还是初八、初九,本座都不愿和你纠缠了!”沈惟敬抬头看了看在平壤城东门外巡行的李如松的身影,冷冷地笑了一笑,“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撤出平壤,还是让我们的李提督来最终定夺吧!”

    说罢,他喊过一名亲兵,让他把自己和来岛通明交涉的情况,去向李如松禀报并请示其决断意见。

    隔了半晌,只听得“嘚嘚嘚”马蹄声响,那名亲兵飞马而回,向沈惟敬禀道:“沈大人,李提督说了:今日我军来得仓促,倭军也未准备妥当,暂不进城接收,既然明日正月初八是吉日,就定在明日上午辰时正式接收平壤城。”

    沈惟敬听了,转过头来看了看一脸沮丧的来岛通明,冷冷说道:“来岛君,你听清了——李提督既然定下了在明日辰时正式接收平壤城,你们就先回去早早收拾,及时做好撤军移交的准备吧!李提督素来言出必行,这个,希望你们不要在此纠缠了,还是尽早回去将这一结果回复给你们石田大人和小西将军吧!”

    来岛通明垂下了头,暗暗思忖片刻,没奈何,只得一咬牙,欠身谢道:“既是如此,小人也不多说什么了。就请沈大人和李提督放心,明日辰时我们就会让出平壤,欢迎天朝大军进城接收!”

    提兵星夜到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

    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夜幕下的大明中军营帐内,灯火通明。李如松手执狼毫毛笔,躬身伏案在一张绢帛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八句诗句——他一字一词撇捺转折之间笔锋犹如金钩铁划、遒劲非凡,一股刚峻雄烈之气顿时跃然纸上、喷溢而出!

    “好字!好诗!好笔法!好文采!”宋应昌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禁捋须赞叹道,“子茂兄此诗豪气逼人,让人看了甚为感奋。本经略素来只知子茂兄武功卓异,却没想到你还是文才出众的儒将哪!”

    “此诗浅陋,让宋经略见笑了。”李如松搁下毛笔,微笑着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此诗的腹稿在如松当日跨过鸭绿江时就差不多打好了,今夜方才略有闲暇泼墨挥毫而出,还请经略大人指教一二……”

    宋应昌正在谦辞推崇之际,却见外面李应轼“呼”地一下掀开帐帘疾步而入:“启禀提督大人:朝鲜方面今天下午已经送来了大大小小八十条木船和两百多名摇橹手。”

    “很好。八十条木船、两百名摇橹手……届时就可以输送两三千名精兵渡过大同江了!这件事儿,你下来后就马上交给查大受和李宁他们去办。”李如松一听大喜,连忙用手指了指帐中高挂的那张平壤城军事地形帛图,“来!来!来!李参军,你我今日曾在朝鲜将士引导下巡察了平壤城周围的地形,不知又有何妙计进献于本提督?”

    李应轼抚了抚颌下长须,正欲开口,一名亲兵匆匆走进来,禀道:“启禀提督大人,朝鲜柳成龙大人、李溢元帅前来求见。”

    宋应昌面现诧异之色:“夜都这么深了,他俩还来干什么?”

    “呵呵呵!”李如松一笑,悠悠说道,“依如松之见,这朝鲜人应是深怕我等会乘虚而入,抢占了他们的平壤城!……看来,今天上午我们虽然当着他们的面烧毁了那份明倭停战撤军协议,可他们终究还是不很信任我们啊!想我大明天朝,贵为上邦,若不是为了除暴安良、存亡续绝,岂会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此偏邦藩国‘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这区区三千里河山,值得我们这么大动干戈而劫之么?哼!可笑,可笑,真是可笑之极!”

    说罢,他对那名亲兵吩咐道:“去请他们过来吧!”

    隔不多时,便见得柳成龙、李溢二人气喘吁吁而来,到李如松面前停下。“李提督……李提督……”柳成龙上前拱手作礼说道,“老夫与李元帅是奉了大王的诏令来此地,明日辰时和你们一道接收平壤城的……”

    “哦!明日辰时正式接收平壤城的消息你们倒是知道得蛮快嘛!唔……你们赶来接收的动作也蛮快嘛!”李如松微微一笑,“李某真是有些奇怪了:柳大人、李元帅,你们既是这般消息灵通、反应迅捷,今天早上让你们派一批朝鲜将士过来做我征倭大军的向导,不知为何那般姗姗来迟呢?!”

    柳成龙和李溢一听,顿时齐齐涨红了脸,嗫嚅着答不上话来。

    “本提督待人一向坦坦荡荡,无私无畏,最不喜别人在背后弯弯绕绕、遮遮掩掩,”李如松面色一敛,肃然说道,“你们朝鲜君臣心里是怎么想的,本提督大约还能猜出一二来。今夜在这里本提督也就开诚布公地对你们直言了:待我大明天兵收复平壤城之后,本提督麾下一兵一卒也不会进城,就在这里的营盘中驻扎下来;平壤就由你们朝鲜人自行进城接管,我大明天兵只是将它从倭虏手中夺回,之后完完全全归还你们朝鲜罢了!”

    “李……李提督!”柳成龙和李溢听了,脸上不禁露出深深的惭愧之色,噙着热泪无限感动地说道,“你们天朝大军‘除暴安良’、‘存亡续绝’的义举,我等没齿难忘。我们对……对你们误……误会了……还望李提督海涵!”

    “事情说开了就行了。抗击倭虏,我们要同心协力啊!万万不可各怀二心!还有,你们也不要对明日辰时能和平接收平壤抱有太大的期望,”李如松抬头望着平壤城的方向,脸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忧郁,“倭虏会真的如他们自己所言甘心情愿拱手交出平壤城吗?本提督对此也丝毫不敢确定啊!”

    “是呵!这倭虏最是不讲信义,万一他们不守承诺……”柳成龙也皱起了眉头,不无担忧地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呵呵呵!”李如松仰面望了望帐外的沉沉夜色,含笑说道,“古语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本提督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倘若倭虏不讲诚信、稍有不逊,必然难逃灭顶之灾!”

    倭军夜袭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七亥末子初时分,满天星斗都已被乌云遮掩,天地之际一团漆黑。

    在明军前营栅门旁的板房暗哨里,李如柏用力地搓着手掌,“嘘嘘嘘”地呵着白汽,不无抱怨地说道:“李纯兄,你说我大哥是不是太多虑了?居然还怀疑倭寇今天竟会乘夜前来偷袭!咱们这里有数万大军压阵,他倭寇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前来送死啊!”

    被他称为“李纯兄”的那个中年人一直像一尊石像一般在地板上盘腿端坐着一动不动,双目似闭非闭、似睁非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讲话一般,毫无反应。

    李如柏见他并不答话,自觉没趣,便又咕哝了一句:“咱们就是这样一直傻傻地坐等到天亮——他们一个也不会来!”

    就在这一刹那,李纯那微闭的双眸猝然一睁而开,精光四射、凌凌逼人,冷然说道:“他们已经来了!”

    “什……什么?”李如柏一怔——还没等他醒过神来,眼前一花,那个李纯已似鬼魅一般倏忽不见了。

    李如柏虽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他还是相信这个李纯的。李纯乃是从十六岁时起就一直追随在宁远伯李成梁身边东征西战的心腹家丁,如今已是李府家丁之首。他耳目之灵,百步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传说他的武功造诣已然不在李如松之下了!只是他为人沉笃隐忍,从不显山露水罢了!

    “大哥料得果然没错!他奶奶的——这些倭虏当真是毫无信义、禽兽不如!”李如柏骂了一句,一拍右膝,左手将警钟重重一敲,直接便启动了先前制定的截击方案!

    营栅之外,雪地之中,李纯和八九十名李府死士早已一字儿排开,凝然而立。他们的目光如矢如剑,一直紧盯着前面六丈开外猝然出现的一列“枯树”,人人按刀握镖,蓄势待发。

    一阵夜风“呼”地掠过,那一排挂满了雪花的“枯树”蓦地动了、跳了、飞了——一瞬间齐齐现身成五十余名玄衣蒙面的倭兵忍者!他们怀抱尖尖长长的“手甲钩”,无声无息而又迅疾无比地朝李纯他们扑杀过来!

    几乎是同时,地下的几个大雪堆也哗然爆开,扬起漫空碎雪,三四十名白衣蒙面的忍者灵巧如狐而又迅捷似隼地上下翻飞而出,在半空中齐齐将手一挥,“哧哧”之声不绝如缕,万点寒芒如蜂如雨激射而出,更是直向李纯等李府死士当头飞罩而来。

    在这石破天惊、突如其来的暗器猝击之下,李纯等人已无处回避!

    一瞬之间,“沙”的一响,半空里划过一轮圆月般夺目的银光。倭兵忍者们那点点毒蜂般射去的铁撒菱,立时便如飞蛾扑火一样,全被那一轮银亮亮的旋涡隔空卷吸而入,“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竟然纷纷散落了一地。

    他们无比惊骇地定睛看去,却见一直如木鸡呆立般站着的李纯已是飞跃而起,右手将长剑舞得如同风车般团团疾转,磕得那些铁撒菱四散而落,当真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就在他们惊愕至极的同时,斜刺里李府的家丁死士们也纷纷跃身腾起,举手投足之际,飞刀、毒镖、弹石等暗器亦如骤雨一般向他们回袭而来!

    只听得“啊啊呀呀”一阵乱叫,有十余名倭兵忍者已是中了李府死士的暗器,踉踉跄跄着或倒或退。而其余的忍者也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一个个犹如灵猿一般跃身起来,和冲杀上前的李府死士战成了一团。

    此刻,李纯已是落回地面,身形方定,却见灰影一闪,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倭兵忍者如同幽灵一般窜扑而至,横身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久闻宁远伯府中死士高手如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黑衣倭兵忍者沉声而道,“阁下这一招‘万流归宗’的绝妙剑法,已然深得武当派的剑诀真谛——委实令在下服部正全佩服不已。”

    原来,这一批日本忍兵是宇喜多秀家先前派人特意从“忍者之祖”风麾小太郎门下请来的一百零八名得意弟子。这些忍者此番入朝,被拨归服部正全麾下统管,专门从事夜袭狙击和行刺敌军重将的秘密任务。今天上午,小西行长见到明军人多势众把平壤城三面包围,心底暗暗惊惧,便生了侥幸行险之念,将赌注押在了这群倭兵忍者身上,希望能够派他们乘夜出来狙击奇袭,潜入明营之中,一举刺杀几个重要的明将,好给李如松来一个下马威!然而,他丝毫没有料到——这一百多个倭兵忍者还没靠近明军前营外围边缘,就已经被李纯他们发觉并当场阻截了下来。

    李纯目光凛凛地看着服部正全,声音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波动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倭贼,李某便回赠你几粒‘好果子’吃吧!”

    说着,他右手一扬,五指向外轻轻一弹,五星蚕豆般大小的碧莹莹的光芒“嗖”地飞射而出,直向服部正全兜头打去!

    服部正全一见,似是十分忌惮李纯的这五粒不知名的暗器,腰身一拧,整个人向后平平一仰,任由这五星碧芒几乎是贴着他脸上擦掠而过。

    他身后一名倭兵忍者却不知好歹,觑见那其中一星碧芒堪堪飞近,不禁动了技痒之念,意欲在大明国武士面前卖弄自己身手敏捷,就将掌中“手甲钩”嘶地一声疾探而出,朝那一星碧芒凌空抓去。

    “别碰——”服部正全一声急喝——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那倭兵忍者掌中的“手甲钩”刚和那星碧芒稍一碰触,便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星碧芒有若一枚爆竹般炸了开来,绿幽幽的火花四下飞泻迸射,溅了他一头一脸!紧接着,“轰”地一响,那火花在他身上又似浇了沸油一般烈烈燃烧起来!

    “啊——”一声惨叫,那倭兵忍者顿时被烧得焦头烂额、痛苦不堪,一个劲儿扑打着、蹦跳着,像个火人儿似的没命地扭身便逃!

    “好厉害的奇门暗器‘霹雳子’!”服部正全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而道,“想不到大明国的武士们居然已将暗器炼制到了这等境界!佩服!佩服!”

    “怎么?咱俩还再玩几招?”李纯抱着长剑,脸上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向他悠悠地问道。

    服部正全又羞又怒,脸色铁青,举目朝李纯身后望去,更是大吃一惊:随着刚才那“霹雳子”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明军前营的一串串大红灯笼也齐刷刷地亮了——自己和所有的倭兵忍者都如同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一般!而在营栅后面,可以看到无数明军射手正把弓弦拉得满满的,将一支支利箭径自瞄准了这边!

    带领这支弓箭队的将领,正是祖承训。他持弩在手,站在灯影之中,眉发俱张,厉声喝道:“倭贼!我等奉李提督军令,已在此设下天罗地网等候多时了!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惊骇之余,有个倭兵忍者杀心暴起,不顾死活竟是提气飞跃而起,摸出一把铁撒菱,对准明营栅栏后的一挂灯笼便准备散射过去,想把它们一举打熄——就在他身形方动之际,只听得祖承训一声令下,接着便是“嗖嗖嗖”连声骤响,一蓬弩箭疾射而到,顿时将他在半空中射成了一只“刺猬”!

    服部正全一见之下,脸色一青:看来,倭军忍者团这一番夜袭刺杀行动在明兵的严密监控下可以说是彻底失败了!

    眼见得同伴们在与李府死士的较量中死伤甚多,再战下去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服部正全暗暗一咬牙,急忙撮唇怪啸一声,向其他忍者发出了一个撤退的信号。

    众忍者自然会意,纷纷从怀里掏出“迷烟包”往雪地上一掷,只听得“噗噗噗”数声闷响,一团团气味刺鼻的烟雾平地腾升而起,犹如一重重白色纱帐般笼罩了战场。

    在那团团烟雾之中,金刃相击和呼喝叱骂之声交错响起,然后便又渐渐停息了下来。待得浓烟散尽,李府死士们背靠背围成一个环形持刀仗剑戒惧而立,机警万分地望着四周。但见雪地里倒着三四十名“风麾派”忍者的尸体,而剩下的那些忍者却已借着烟幕的掩护遁逃而去!

    “呵呀!李纯兄!弟兄们真是好厉害啊!”栅门开处,李如柏率着一队亲兵飞奔过来,跑到李纯身边欣喜若狂地说道,“如柏一定要向大哥为弟兄们请功!”

    李纯这时才放下了长剑,转过脸来,冷冷的表情略微松动,朝李如柏微微一笑。这股淡淡的笑意宛若千年寒冰瞬间无声融化,让人从心底深处感到无比的温暖。

    李纯仰天看着漆黑的夜空,只深深地说了一句话:“我想,咱们大家今晚都可以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养足了精神,明天一早起来再痛痛快快地打倭寇!”

    李如松遣将布兵

    “提督大人您真是神算啊!”李如柏和祖承训兴冲冲地拉着李纯一齐奔进了中军帐内,对坐在虎皮椅上正等待战果的李如松禀道,“今晚有百余名倭虏当中最厉害的忍者鬼兵乘夜前来偷袭行刺,已被李纯兄他们全部打退在营门外面了!”

    “很好!很好!李纯你杀敌有功,本提督给你记下了。如柏、承训,你们也辛苦了。”李如松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向坐在一侧的柳成龙和李溢,缓缓说道,“柳大人、李元帅,根据倭虏今夜这等举动来看,我们在辰时还能和平接收平壤城吗?”

    柳成龙、李溢一齐长叹一声,向李如松深深躬身言道:“倭虏逞凶成性,冒犯天朝大军,现已尽伏天诛,实乃咎由自取。一切还请李提督英明决断,以申天讨,以扬天威!我朝鲜军民唯有尽力辅之,决不懈怠。”

    李如松微微颔首,缓缓说道:“朝鲜自我朝太祖高皇帝时起便是我大明天朝最为恭顺的属国。所以,此番倭虏入侵你国,我大明皇帝陛下极为重视,事前便已多次提醒尔等固本自备,后又调遣天兵前来助剿,可谓仁至义尽。如松在此希望柳大人、李元帅回去禀告你们大王殿下:我大明朝入朝抗倭,纯系为‘除暴安良’、‘存亡续绝’而来,绝无染指你国疆域之心。你等须得与我大明将士一体同心、精诚团结,方才能一致对倭、光复河山啊!”

    “李提督此言极是,”柳成龙、李溢听李如松讲得如此恳切,急忙应道,“我等感铭于心。我朝鲜上下必定会与大明天兵一体同心、精诚团结、一致对倭、光复河山。”

    李溢说到这里,更加慷慨激昂:“本帅今夜便要疾书奏章呈报大王,请他派权栗将军率领驻守在义州城的护驾羽林军,前去咸镜道晋州牵制倭酋加藤清正的部队,以阻止他们从侧翼赶来支援平壤城里的倭兵!”

    李如松听了,高兴地点了点头,说道:“李元帅既然有此美意,如松就替大明将士们谢过您了!”

    “哪里!哪里!”李溢急忙摆了摆手,辞谢不已,“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李提督不必言谢。”说罢,他径自告辞回到自己寝帐去拟写那份奏章了。

    柳成龙也站起身来,双眸泪光闪闪,慨然说道:“老夫本是殷切期盼着今日辰时真能和平接收平壤城……唉,……倭虏性如禽兽,全无信义,就把他们与平壤城一同夷为平地也不可惜……只可怜城中尚有我近万朝鲜百姓,深受倭虏欺凌迫害,如今却难免与倭虏玉石俱焚……老夫想来便觉痛心不已……”

    “柳大人过虑了!我大明天兵乃是‘除暴安良’、‘存亡续绝’的义师,哪能眼睁睁看着朝鲜百姓遭殃呢?只是战火乍起,枪炮无眼,难免误伤,”李如松沉吟了片刻,向副将杨元吩咐道,“这样吧,杨将军,你去令人多做几面四丈余高的大白旗,用朝语和倭语两种字体上书‘自投此旗下者免死’,待到开战之时便竖立在各城门外平坦安全之处。柳大人、李元帅,你们再派一队朝鲜将士守护在此旗周围。这样的话,双方交战之时,朝鲜民众也好,倭兵降虏也好,尽可投到此旗之下,护得性命无虞。”

    “李提督为我朝鲜百姓想得真是体贴入微啊!”柳成龙高兴地说道,同时作揖告辞而去,“事不宜迟,也不劳杨将军派人动手,老夫现在就安排人去办理此事。”

    送柳成龙离开中军帐后,李如松才慢慢坐回虎皮椅上,伸手从令签筒里缓缓取出一支令箭来,拈在掌中,紧紧握住,沉吟许久,肃然喝道:“诸将听令!”

    刹那间,中军帐内诸位将领一下挺直了腰板,屏住了呼吸,齐声昂然应道:“请提督大人颁令!”

    “今日辰时之役,乃是我东征大军入朝关键一战,事关重大,不仅朝鲜上下拭目以待,便是当今圣上、内阁、兵部、百官还有天下万民,都在拭目以待!”李如松手里紧握着令箭,侃侃说道,“倭虏举倾国之力而来,实欲奴役我中华儿女,窃取我中华衣冠,掠夺我中华宝物,诚为我中华天朝之大敌!诸位将士若能奋死力战,将他们歼灭于国门之外,则我中华父老百姓将永世铭记每一位立下的这不世奇功!我们的父亲、母亲会为我们骄傲;我们的兄弟姐妹会为我们骄傲;我们的妻子、儿女也会为我们骄傲——我们的子子孙孙念及今日辰时之役,也会为我们骄傲的!后世千万代的中华儿女都会记得我们的!”

    说到这里,李如松的眼眶里泛起了点点泪光——帐下诸将眼眶里也泛起了朵朵泪花,在明亮的烛光的映照之下,灿烂地绽放了!

    “祖承训!”李如松向祖承训招了招手。

    “提督大人……”祖承训跨开一步,出列而立,抱拳欠身,哽咽着说道,“祖某别无他言,唯求您赐予祖某最艰巨之任务——祖某自那日平壤战败以来,心中便只记得要拼命杀尽倭虏,为殉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你能有这个志向,便不愧为我堂堂中华的好男儿!”李如松大声地赞道,“所以,今晚本提督才让你和如柏前去阻击倭虏的夜袭行刺!本提督没有看错你!——你终于一雪前耻,打赢了此番东征大军入朝征倭的第一次交锋!”

    “谢……谢提督大人不念祖某先前过失,给了祖某一个戴罪立功、扬眉吐气的机会!”祖承训含泪谢道。

    “你于本提督何谢之有?你应该谢谢你自己那一股‘以血洗耻、舍身杀敌’的决心和毅力!”李如松含笑摆了摆手,“在接下来的平壤攻坚战中,本提督还盼你凭着这一股决心和毅力再立新功哪!”

    祖承训此刻感动得像一个小孩儿一样,抱拳伏身,只是哽咽不能成声。

    李如松站起身来,走到祖承训身旁,抚着他的肩头,又慨然说道:“诸位将军!本提督今夜放手重用曾是倭虏手下败将的祖承训,一举击退了前来夜袭行刺的百余名倭贼忍者鬼兵,就是想用他这桩事例来告诉诸位:倭虏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我们胆大心细、严谨周密、奋勇无畏,他们终究会像漠北的蒙古胡虏、宁夏的哱拜蛮兵一样,被我们打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对!一定要打他个丢盔弃甲、落花流水!”帐下诸将禁不住一齐振臂高呼,斗志昂扬,意气风发。

    李如松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他默默含笑立了片刻,待得大家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始将自己胸中谋略和盘托出:“本提督现将全军兵马部署如下:首先,确定我征倭大军主攻方向为平壤西城、北城;小西门、大西门、七星门三处是我大明神机营的火力切入口。杨元率兵八千猛攻小西门,配大将军炮十门、虎蹲炮十八门、炮手一百七十六名;李如柏率兵一万直取大西门,配大将军炮十三门、虎蹲炮二十门、炮手一百九十三名;张世爵率兵一万进攻七星门,配大将军炮十门、虎蹲炮十五门、炮手一百六十五名。这西、北二城的进攻事宜,由本提督在场总揽指挥。

    “第二,张世爵将军一部要负责在前线左右策应,随时驰援西城、北城的友军!”

    杨元、李如柏、张世爵听了,都点头应了下来。李如松的语气顿了一顿,深深地看向了查大受、李宁二人,继续吩咐道:“第三,查大受、李宁二将携带朝鲜盟军提供的所有木船,在平壤城外西南角的树林丛中隐蔽潜伏,待到平壤南城一被拿下,就立刻抵达大同江西岸,从江上疾渡而过,与对岸前来接应的朝鲜义军会合,专门负责包抄倭虏在大同江东岸的退路——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关门打狗’、一举殄灭倭虏于四面重围之中!”

    讲罢,李如松环视帐下诸将,正色而问:“各位,我军的全局部署便是如此。你们再在这里细细思量一番,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的吗?”

    诸将闻言,一个个默默沉思着。

    这时,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提督大人,您似乎忘记了一点——城外北面的牡丹峰守敌与平壤城中互成掎角之势,好像是我天朝大军进攻城池时插在后背之处的一柄‘倭刀’,若不及时将它斩断,只怕后患甚大啊!”

    诸将循声一看,却见发话之人正是白发苍苍的福建藤牌军统领吴惟忠。他一脸肃然地看着李如松,静待着他的答复。

    “是啊!牡丹峰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易,以下仰攻难——如今倭虏据守山头营垒,尽得地利之便,”李如松微微皱了皱眉,“本提督对此亦是深感棘手呀!”

    吴惟忠一听,一步跨出列来,躬身请命道:“攻打地势险峻的山寨营垒,素来便是我戚家军之长。吴某愿率三千藤牌军,去啃牡丹峰守敌这块‘硬骨头’!”

    “吴将军老当益壮,如松佩服佩服!”李如松面露喜色,双手托起一支令箭,缓步来到吴惟忠面前,躬身递在了他手中,慨然说道,“如松思来想去,这攀岭攻峰之役,也唯有恳请您和‘戚家军’出马方可!您既有意前来请战,如松甚为感激——攻打牡丹峰,就有劳您了!等到今晨拂晓大军攻城之时,您便亲率三千藤牌军直取牡丹峰,使峰上守敌不得乘隙下山作乱!另外,如松还会让佟养正将军率领八百骑兵殿后,做您的接应!”

    “老夫接令!”吴惟忠双手接下李如松那支令箭,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溢出了一股逼人的神采,“老夫真是不曾料到:自当年随戚大帅在江浙沿海驱除倭虏之后,一隔二十余年,今日老夫竟又要在这朝鲜苦寒之地与倭虏再决雌雄!”

    “是啊!亏得戚大帅当年历经百战打造出你们这一支能登山作战的‘戚家军’来!”李如松也深深感慨地说道,“否则我辽东铁骑纵是在平原上所向披靡,但要想攻击牡丹峰上之守敌,也只有望峰兴叹!”

    他静了片刻,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吴惟忠说道:“我听说你手下有一个从倭国逃回来的青年义士,名叫朱均旺。他能讲倭语、通晓倭情,你们要好好发挥他的长处,对倭兵施以攻心之策!”

    “是!老夫记住李提督的指点了!”吴惟忠双手捧着令箭,退回了列中。

    “李提督!刚才祖某已经向您恳求过,希望能接手此次平壤攻坚战中最艰巨的任务,”祖承训见吴惟忠竟抢在自己前面接了军令,甚是心急,便也出列言道,“可是您竟将攻打牡丹峰守敌这块‘硬骨头’分给了吴将军去啃……”

    “承训啊!少安勿躁,”李如松转过身来,抬眼看着他一笑,“这平壤城东西南北四面城门之中,哪一处最是难攻?你自己挑选一处出来,本提督拨兵给你统率前去攻打,如何?”

    祖承训沉吟片刻,说道:“李溢元帅讲过平壤城南面城墙最为坚固,而且南城外面地势平阔,不宜我军伏兵或冲锋,所以此处极是难攻。祖某愿亲率一支劲旅,前去攻打城南的含毯门。”

    “城南含毯门既难以强攻,便不得不智取,”李如松微微一笑,回到书案后面,抓起一支令箭,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一齐递给了祖承训,“这进攻南城之重任,本提督便交付祖将军了。但本提督有言在先,这攻打南城之时,不会调拨任何火炮,只派给你二千精兵而已!——祖将军还能接受此任么?”

    帐下诸将一听,顿时大吃一惊:平壤南城含毯门本就最为坚固,祖承训若无火炮重弹相助,怎能成功?这个任务,如吴惟忠率领藤牌军攻打牡丹峰一般,都是艰巨至极啊!

    却见祖承训毫无怯色,双手接过令箭、锦囊,沉着地答道:“祖某一定尽心竭力攻下南城含毯门,杀尽倭虏,报仇雪恨!”

    “很好!很好!”李如松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祖承训接在手中的那只锦囊,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只锦囊之中,藏有本提督绞尽脑汁思忖出来的一条妙计,你下去之后,打开它好好参详一番,自会出奇制胜!”

    祖承训一听,紧紧握住了那只锦囊,诚恳地说道:“属下多谢提督大人赠送锦囊妙计指点。”

    戚家军勇夺牡丹峰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八寅卯之间,平壤城北面的牡丹峰上,大雾弥漫,历久不散。

    山峰半山腰上的倭兵大营帐外的瞭望台上,牡丹峰守将前藤忠一拿着一架从葡萄牙人手中买来的千里镜,全神贯注地望着山坡下面,却只看到天地之间白雾茫茫,什么也瞧不清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山峰下还没动静呢?”前藤忠一放下了千里镜,对站在身旁的副将龟田小二说道,“昨天晚上小西大将传来急令,声称今天一早明军便会大举攻城,要求我们在牡丹峰的所有武士随时做好下山狙击他们后方的准备……唉!真没想到今天早晨的雾竟会这么大……”

    “是啊!不仅是雾大,而且这山下也显得太安静了,”龟田小二喃喃地说道,“静得有些可怕啊!”

    “怎么?龟田君有些害怕了?”前藤忠一不无嘲讽地笑了,“我们和明兵还没开战哪!你这样的心态怎么行呢?”

    “前藤君,属下倒不是害怕面对死亡,”龟田小二抬头向东眺望了一眼,喃喃地说道,“属下害怕的是倘若自己战死,谁会来照顾属下那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呢?”

    “哦……龟田君真是一位大大的孝子啊!”前藤忠一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难道龟田君在赴战之前没有委托别人照顾自己的母亲吗?”

    “属下委托了一位忠诚可靠的朋友,”龟田小二缓缓说道,“可是,恐怕前藤君绝对不会料到——属下委托的这位朋友竟然会是一个来自大明国的医生!”

    “什么?竟是大明国人?”前藤忠一顿时大吃一惊,“他若是知道了我们现在在这里正和大明国士兵交战,不会害了你的母亲吗?”

    “许……许医生人品那么好,依属下看来,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龟田小二黯然答道,“只是属下心里一直有愧,身为日本武士的属下,一边在享受着他照顾老母的大恩惠,一边却在朝鲜和他的同胞互相厮杀……属下真是对不起许医生啊!倘若没有这场战争该多好啊!……”

    “龟田君,大战在即,请你马上摒弃这些不应该拥有的念头吧!”前藤忠一急忙止住了他,冷冷说道,“我们是为大日本国开疆拓土,我们是将大日本国的国威播布到中土大陆的精英武士,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遵从天照大神、天皇陛下、太阁大人的旨意——所以,我们无须向任何人抱愧,我们也无须有任何忐忑。将来,我们如果征服了大明国,实现了‘天下一家’,你所说的那位许医生的同胞们也都成了大日本国的子民——那么你就会为自己今天这些想法感到可笑了!”

    “前藤君……”龟田小二欲开口分辩。前藤忠一却不愿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争论下去,他“噌”地抽出了倭刀,焦急地说道:“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死等了!要主动出击!这样吧!请龟田君传令下去,马上集合牡丹峰上的所有武士,扑下山去,绕到明兵大本营的背后,给他们来一个‘后院起火’——让他们手忙脚乱,攻守两难!”

    龟田小二迟疑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将所有的杂念尽皆抛诸脑后,响亮地应了一声,奔下瞭望台喊传令兵去了。

    前藤忠一举起了倭刀,向着大雾笼罩的山下虚劈了一刀,冷冷地自言自语道:“瞧着吧!大明国的士兵们!我们日本武士来了!你们马上就会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了!”

    他正自言自语之际,眼前倏地一花,一支利箭穿过层层浓雾,径自向他面门射来!

    前藤忠一一见,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头往后一仰,“哧”的一声,那支利箭贴着他右颊一掠而过,犀利的箭镞竟在他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疤,鲜血立刻便冒了出来!

    “有伏兵!大明伏兵来偷袭了!”前藤忠一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马上放狼烟,向平壤城里的小西大将发信号!全军马上投入战斗,一个也不要闲着!”

    随着他的号叫,日本武士们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野蜂一样纷纷从牡丹峰的土堡、地洞中涌了出来,扑到山腰通道上,和正在悄悄摸上山来的大明“藤牌军”士卒们混战了起来。

    领军在前的吴惟忠见倭兵们像野狼一样“嗷嗷”乱叫着舞刀直扑上来,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金背大砍刀,做了一个布阵开战的手势。

    刹那间,只听“沙沙沙”一阵声响,一堵堵黑黝黝的七尺多高的“铁墙”兀然立起,仿佛一下从地底深处冒了出来,封住了倭兵们的来势。

    冲下瞭望台前来督战的前藤忠一顿时一愕,仔细一看,却见这黑黝黝的一堵堵“铁墙”,竟似活物一般,一字儿排开,整整齐齐、不快不慢地向着自己手下的倭兵们逼近过来!

    “这是什么怪物?”前藤忠一已无暇去猜想了,他手中倭刀往前一指,厉声喝道,“火枪队!开枪!”

    数百名倭军枪手一齐上前,端起火绳枪,“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朝着那一堵堵正在移近的“铁墙”暴射了一通。

    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大作,那些铁弹射击在一堵堵铁壁上面,除了迸起点点火花之外,一丝损伤也未造成!

    倭军枪手们惊呆了,七手八脚地举起火绳枪,又是一通乱射。然而,那一堵堵“铁墙”仍是安然无恙,仍是匀速有力地推近前来!

    就在“铁墙”移到离倭军枪手们约有十丈左右之时,“铁墙”们蓦然一定,接着一束束寒光挟着锐风呼啸着从“铁墙”两侧飞射而出,向倭军穿身而来!

    “呃!”“呃!”“呃!”一声声低低的惨哼声响起,不少倭兵或是扼着自己脖子,或是捂着自己胸口,或是抱着自己小腹,纷纷倒了下去!他们的喉咙处、心口处、下腹处,都扎上了一柄柄寒光闪闪的飞刀!

    “天啊!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前藤忠一望着这一幕,惊得快要脱口狂叫起来!

    他不知道,这便是当年戚继光专门留下的破倭阵法——福建藤牌军“鸳鸯阵”。那移动着的一座座低矮的“铁墙”,实际上是明军步卒们套在左手腕上用来护身的巨型藤牌。这种藤牌坚如铁石,刀枪不入,且又轻便易携,只有十余斤重。倭兵的火绳枪弹打在藤牌之上,亦是丝毫不能损坏。

    藤牌军士卒左手持着巨型藤牌护身,右手却持着长刀,腰间还别有十八柄飞刀。他们在作战之时,步伐整齐地排成队列缓缓前进,远看之下便似一堵堵自行移动的“铁壁”。同时,明军步卒们在藤牌上面留有一个小口子用来观察前方情形,到慢慢移动到距离敌人约有十丈之远时,便投出飞刀杀伤敌人,然后再缓步靠近后捡起飞刀,再投再射。倘若敌我双方短兵相接之时,藤牌军们便用右手的长刀与敌人直接拼杀。这种由戚继光设计出的阵法,整合了攻与防、刀与盾、长与短等各种兵器的优势,是当时大明朝对付倭军最有效的阵法之一,令倭军一时望而生怯。

    前藤忠一此刻已无法退却,他双手高举倭刀,喝令道:“众武士,冲上去拼了。”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倭兵们一个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纷纷挥刀舞剑,从飞刀丛中拼死闯过,跑到那一张张藤牌前面猛劈猛砍起来!

    “叮叮当当”金刃交击之声骤起,藤牌军士兵们亦是纷纷挥起右手长刀,从藤牌后面攻击倭兵!一时间,在牡丹峰半山腰上双方展开了一场惨烈的白刃肉搏战!

    吴惟忠挥着金背大砍刀,直奔前藤忠一而来。虽然他并不懂倭语,但他刚才看到这个倭贼在那里一直叽叽哇哇,似是发号施令,便料定他是倭军主将,于是将左手藤牌推开,提着金背大砍刀向前藤忠一杀来。

    前藤忠一见这位明军老将杀气满面,亦知必是劲敌,便提足了精神,双手举刀,一跃而起,像巨猿一样跳到半空,“刷”的一下,划起一道寒光,朝着吴惟忠当头劈下!

    吴惟忠也抡起金背大砍刀,尽力一挥,一式“武丁开山”,挟着风雷之声,迎上去!

    “当”的一响,声如洪钟,前藤忠一手中倭刀与吴惟忠手中金背大砍刀在半空中一交,顿时火星四迸,耀得让人睁不开眼!前藤忠一连人带刀竟被吴惟忠的雄浑劲力震得飞滚而起,在半空中翻了两个筋斗,方才“嗒”地一响,结结实实跌在了地上!

    吴惟忠大喝一声,飞步扑上,手中金背大砍刀挟着阵阵风声雷响,“哗”的一声,朝着他面门砍下!

    前藤忠一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握着刀背,举起倭刀拼尽全力往上一接!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双刀交击,火花飞溅——前藤忠一只觉双腕酸麻,再也支撑不住,两手举着的倭刀被吴惟忠和那柄金背大砍刀一分一分压得沉了下来,渐渐到了自己额门上方半尺处!

    “快救前藤大人!”站在一旁的四五个倭兵见势不妙,一齐端起火绳枪,对准吴惟忠便来了个当胸猛射!

    “砰砰”数声响过,正与前藤忠一相持的吴惟忠只觉右胸一痛,心知自己已然中弹——却也并不闪避,更不怯退,咬紧牙关奋尽全力将金背大砍刀往下一压!

    “啊!”的一声惨呼响起,吴惟忠那柄金背大砍刀“嚓”的一下,顿时将前藤忠一双手举着的倭刀从中间一劈而断——那金背大砍刀余势犹猛,劈将下去,又是“嚓”的一声,将前藤忠一从头到腹斩成了两半!

    吴惟忠斩杀了前藤忠一,方才急忙就地一滚,伏在地上,半跪着身子起来,用手一摸左胸,只觉湿湿的、温温的,拿到眼下一看,掌上满是鲜血!

    然而,吴惟忠却面露喜色——还是李如松提督想得周到啊!是他在出发之前所赠的这副赤金龙鳞钢丝铁锁连环甲保护了自己啊!这副铠甲穿在身上密密实实、坚韧异常,倭虏的枪弹虽是厉害,却也只是刚刚擦破了甲片,稍稍伤了胸肌,渗了一些鲜血出来!

    此时,大雾已然散去。跟着吴惟忠杀上山来的朱均旺一见,惊呼着扑了过去,用手中藤牌护住了他:“吴将军——您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吴惟忠微笑着摆了摆手,站起了身,若无其事地说道,“老夫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得很——倭虏想要老夫的命,门儿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朱均旺高兴地说道,“卑职马上给您包扎一下!”

    “不必了!”吴惟忠指了指山顶那座瞭望台,说道,“攻下了那里,老夫再包扎伤势也不迟嘛!”

    “倭兵已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朱均旺看了看四下里的战斗情形,“您说得没错——攻下了那座瞭望台,我们就完全夺取了牡丹峰。只要在那座瞭望台上插上我们大明的军旗,平壤城里的倭虏看到了,一定会更加恐慌,而山下正在攻城的大明将士们看到了,则会士气高昂!”

    说罢,他右手提起一支倭兵的火绳枪,左手持着一张藤牌和一面大明军旗,往那瞭望台直奔而去:“卑职现在便去夺下此台、竖起此旗!”

    在高高的瞭望台地板上,堆满了一箱箱枪支弹药。在这些装满了枪支弹药的木箱中间,龟田小二在地板上盘膝而坐,左手举着一支燃着烈焰的火把,右手持着一柄细长锋利的倭刀。

    他半闭着双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瞭望台下倭兵被斩杀时传来的声声惨呼,使他面庞的肌肉不时地抽搐着。

    “噔噔噔”一阵轻捷有力的脚步声乍然响起,打破了瞭望台上的沉寂。

    龟田小二握着刀柄的手指一下紧了起来。他全身一瞬间布满了劲力,犹如一只黑豹蹲伏在地蓄势待发。

    然而,那脚步声却蓦地在楼梯口处停住了,仿佛来人一下定在了那里,再也没有逼近前来!

    看来,明兵虽然勇猛威武,也害怕我这时点燃台上的弹药箱把峰顶夷为平地啊!龟田小二在心底暗暗地想着,同时仰起脸来,缓缓抬眼望向来人。

    刹那间,他也和来人一样呆住了:“朱均旺君!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原来,冲上瞭望台的正是朱均旺!然而,此刻,他全身上下却是一袭明军的装束——不用多问,他已经加入了征倭明军!

    “龟田君?”朱均旺用倭语说道,“真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您!”

    龟田小二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凄然的微笑,缓缓地说道:“人生真是奇妙得很啊!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在我龟田小二临死之际,竟还能遇见一位故人……唉!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但他很快又是脸色一变,冷冷说道:“朱均旺君,虽然你我是故人,但是此刻战场相见——你若上前一步,本人就立刻放火点燃这台上的所有弹药箱,让你们陪着我们一齐下地狱!”

    朱均旺笑了,缓缓说道:“龟田君,你我今日确是戎装相见,各为其国……朱某也不会上前逼你。只不过,你到了此时此境,居然还想为那个远在日本名护屋作威作福、贪得无厌的丰臣秀吉做无谓的牺牲吗?你难道还以为今日这自焚的行为是在为国捐躯?”

    龟田小二盘坐在地上,面如古潭,不动声色,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朱均旺正欲开口,忽然侧头瞥见数名明兵在楼梯下蹑手蹑脚摸将上来,便伸手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他们退下。然后,他也放下肩上扛着的火绳枪,和龟田小二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龟田君,朱某曾在你们日本生活过,熟悉你们日本的风土人情,”朱均旺缓缓地问道,“那么,朱某请问:你们为何要远涉重洋、甘冒矢石,前来征伐朝鲜?”

    “因为我们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我们必须遵从天照大神的旨意,将日本国的国威播布到日光所及的任何地方!”龟田小二双眼通红,狂热地说道。

    “这是丰臣秀吉让那些神社和寺院里的僧人向你们灌输的吧?依朱某看来,其实就是丰臣秀吉想把自己的野心和权力扩张到世上日光所及的任何地方!”朱均旺冷冷哼了一声,“你们都不过是他用来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罢了!”

    龟田小二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尽是不以为然。

    “龟田君不要以为朱某这番话是浮词虚言!”朱均旺缓缓说道,“朱某再多问几句:你们日本人既是天照大神的子孙,那么除了这些在外征战杀伐的武士之外,其他的日本人都应该生活在人间天堂般的乐土里了?因为你们是神的子孙嘛!不能享有幸福安乐的生活,就配不上‘神的子孙’这一殊荣嘛……

    “可是,自从这场西征大战爆发以来,你们日本人究竟得到了什么?你们日本人,无论是征伐在外的武士,还是留守国内的民众,究竟得到了什么?你们,还有你们的父母妻儿,过上了身为‘天照大神之子孙’应当享有的一切幸福生活了吗?”

    “这……”龟田小二一听,有些迟疑了。

    “龟田君,朱某知道,你从见到朱某的第一刻起,就十分想向朱某了解你远在名护屋的母亲的情形,是吧?”朱均旺笑了,“龟田君是个大孝子,最是关心自己的母亲……”

    “朱均旺君,我母亲在日本国内现在怎么样了?”龟田小二一下抓紧了刀柄,低沉着声音,冷冷说道,“我听说国内不少民众因为征粮征饷太多家贫如洗、食不果腹……而且,还饿死了很多人……我母亲她到底怎么样了?”

    “龟田君,日本国内的情形正是如此。但我师父既然承诺要好好照顾你母亲,就不会撒手不管的,”朱均旺缓缓说道,“在你们西征大军离开日本国土之后,丰臣秀吉的手下就隔三差五地上门来催粮催饷,不要说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就是我那积蓄颇丰的师父也被搜刮一空。但我师父依旧尽其所能,变卖资财分送给你母亲和像你母亲这样穷苦的人……”

    “对了!龟田君,”朱均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你母亲还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你瞧一瞧吧!”

    “我母亲的信?”龟田小二一听,急忙跳起,伸手从朱均旺手中拿过了信,连忙拆开看了起来——果然是母亲的笔迹。顿时,他眼前朦胧了,隔了片刻,拭去了泪方才看清上面写道:

    龟田吾儿:你一去半年,音讯全无,为母思念不已。幸得许医生时时救济,为母过得还好。只是近来国内粮物异常紧缺,我们街上就饿死了多户人家。许医生也难以维持,准备离开日本,临走之前他赠送不少粮钱给为母。为母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思前想后,为母便写了此信让他带在身上。倘若机缘巧合,你能与他遇见,便请他将此信转呈于你——为母也是将他这番恩情明明白白告诉于你,让你永远记得他这位大恩人。若不是他,为母早已饿毙多日了!你离国参战之后,官府从未对为母有过半分抚恤——发给你的兵饷,为母也未曾收到分文。据说它们都被太阁大人充公用来修建伏见城了。唉……许医生这一去之后,朝廷若是再不及时对为母抚恤发饷——为母只怕再也见不到吾儿了……

    读着读着,龟田小二双目泪珠滚滚而落。他读罢之后,凄然一笑,将母亲写给他的信放到火把上点燃,静静地看着那信被烧成灰烬迎风飞散而去。

    “太阁大人……西征大业……开疆拓土、泽及子孙……”龟田小二冷冷地笑了,“是呵!说得真好听——可是连我的母亲都快要在国内饿死了……呵呵呵!……太阁大人,请恕龟田小二不能为你尽忠了!”

    说着,他缓缓放下了倭刀,熄掉了火把,闭目束手待缚。

    “龟田君!你做得很好!”朱均旺兴奋至极,冲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高兴地说道,“我们没能成为敌人,实在是值得高兴啊!”

    说罢,他大步迈上,一刀将瞭望台上竖立着的丰臣氏的“三株桐”家纹旗劈落下来,同时将鲜红的大明军旗高高悬挂了上去!

    那面大明军旗在半空中迎风招展,仿佛一片跃动的火焰,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显得分外夺目、分外鲜亮!

    围攻平壤

    到了辰时,太阳的万道金光终于撕碎了笼罩在平壤城上空的层层迷雾,大地万物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城头倭兵们的眼皮底下。

    云雾渐渐散尽,远处大明士兵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簇拥过来,仿佛重重波涛绵延到天际一样,层层推进。

    明朝大军掀起的马蹄声、步伐声、车轮声,犹如滚滚巨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平壤城。平壤城就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被这一派汹汹气势震得瑟瑟发抖。

    刚才城下云雾弥漫,西城城头上的倭兵看不清楚地面明军的情形。现在雾已散尽,倭将、倭兵们将这兵山马海一样横扫而至的明军来势看得分明,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惊悸不已。

    小西行长手按腰间所佩长长的倭刀,头戴金箔桃形铜盔,身穿紧实之极的漆黑牛皮甲,外面罩着一层银亮的“阵羽织”,满面铁青,站立在大西门城楼的指挥台上,俯身眺望着城下明兵如怒潮般涌近——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冷汗都挤出了一大把:哎呀!这明军来势汹汹,好生厉害啊!那可恨的大友义统!他的援兵怎么还没赶到呢?难道石田三成大人没和他讲清楚平壤城下眼前所面临的险境?他这个蠢货不会是因为石田三成大人给他讲得太清楚了反而被吓得丢下凤山、不战而逃了吧?哎呀!这可怎么办哪?……看来,一切都要靠自己来救自己了!

    他定住了心神,缓缓转过身来,朝着静立在自己身边的众位倭将,语气沉重地说道:“今天大敌当前,可谓‘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希望诸君能够明白这是我们舍身向太阁大人尽忠的时候到了!我们今天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守住平壤城!”

    “是!”众倭将死气沉沉地应了一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正在这时,哨楼上匆匆奔下一个瞭望兵,拿着一副千里镜,喘着粗气,跑到小西行长面前跪下,颤声禀道:“小西大将……小西大将……牡丹……牡丹峰失守了!”

    “什么?”小西行长心头似有一阵巨雷滚过,震得他双耳“嗡嗡”齐鸣,“这……这怎么可能?”他上前一步夺下那名瞭望兵手中的千里镜,凑眼上去往牡丹峰顶一看:牡丹峰顶瞭望台的旗杆上,飘扬着鲜红夺目的大明军旗!

    “啊?!”小西行长心头狂震之下,手中那副千里镜顿时“啪”地掉在了地上,玻璃镜面碎了一地,“明兵这么快就占领了牡丹峰?!”

    他怔了片刻,冲到一处城垛往下望去,只见明兵如潮水般逼近,一座座高大的云梯缓缓升了起来……

    在一座座越升越高的云梯底下,明兵们三三两两地抬起一个个水桶般粗细的筒状装置,架放在一块块硕大的铁墩上……

    “这是什么?”小西行长见了,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站在他身边的倭兵倭将也个个摇头不知。

    这时,明兵开始往那铁筒口里塞进一个个大铁球……

    其实,那天沈惟敬前来平壤城里与小西行长他们交涉停战撤军事宜时,就曾带了一个这样的大铁球来,准备作为“第三份礼物”呈给他们见识一番的。

    说时迟,那时快,那铁筒口的火药引线被点燃,“嗞嗞”地冒起了股股白烟……然后,平壤西城城头上的倭兵们便听到了也看到了一个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头上!

    在震天动地的巨响中,一团团火球在城头上炸开,无数石块、铅弹、铁粒迸射开来,砸得倭兵们头破血流、哭爹叫娘!

    “是……是火炮啊!”小西行长这时才忆起自己曾在西班牙人的战舰上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禁失声惊呼起来。还未等他惊呼之声停下来,“轰”的一声,一枚炮弹在离他二丈开外炸开,一枚棱角尖利的石块激射而来,“噗”的一声,击中了他的左肩,顿时穿入肌肤,溅起了一片血花!

    小西行长痛得大叫一声,急忙卧倒在地,双手抱头,护住了要害——所幸的是,那石块仅仅是击穿了他的肩肌,却并未伤及他的骨节,否则他这条左臂就残废了!

    大明国居然拥有西班牙、葡萄牙等西洋强国的先进武器——大炮?!小西行长惊呆了。他不知道,大明国为了确保此番征倭顺利,自去年倭兵刚刚入侵朝鲜时,便拨出了上百万两白银从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洋列国手中购买了一百门大炮和三万发炮弹,并将之全部投入了这场东征之中。

    然而,小西行长不愧为日本一代名将,他很快便镇静下来,马上挥起战刀,召集被打蒙了的那些倭兵,喊道:“别慌!别乱!明军的大炮虽猛,但也不是一口气连发连炸的,我们千万不要忘了守好各自的岗位——大家先隐蔽起来!”

    倭兵们立刻缩进了城楼上的各处岗亭,像乌龟躲进了龟壳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好了自己。

    在明军的虎蹲炮几轮狂轰猛炸之下,平壤城城头上浓烟滚滚,火焰四起,尸横遍地。

    两刻钟过去了,明军虎蹲炮的连续轰击终于停了下来。喧嚣的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随着又一声炮响,这片沉寂再次被打破,头戴冲天凤翅紫金盔的李如松乘着战马,缓缓走到阵前,远远望了一下那空荡荡的西城城头,然后“刷”地抽出腰间宝剑,向城头上遥遥一指,扬声喝道:“登城!”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三路明军在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的率领下,分别向小西门、大西门、七星门发起了猛攻。明兵们将已经高高架起的云梯推到城墙下,然后迅速靠了上去。

    就在这一刹那,城头上法螺长鸣,“呜呜”之声大作,倭兵们齐齐从城头的岗亭、堞垛等处冒了出来,“乒乒乓乓”向城下乱射火枪,又是用铁叉掀倒明军的云梯,又是四五个人一伙儿抬起铁锅向城下拼命倾泼沸水,又是举起巨石、滚木猛力砸向正在攀城的明兵……

    倭兵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打法,一时压住了明军的势头和锐气——三路明军的登城攻坚战都陷入了胶着状态。

    看到明军登城遇挫退下,小西行长在指挥台上松了一大口气,伸出右掌抹了一把满是血垢和汗渍的脸,兴奋地挥舞着倭刀,为武士们鼓动打气道:“武士们!不要怕!明军的大炮再厉害,他们也还是要攀墙登城才能攻进来……只要我们守好了城池,他们就无计可施了!等一会儿石田大人和大友义统的援军一到,明军就会腹背受敌了——那就是我们冲出城去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他正兴奋地说着,却见前去南城含毯门巡视督战的来岛通明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地狂奔而至。他纵身一跃上了指挥台,定了定心神,喘了一口粗气,急急凑到小西行长身畔,颤着声音低低地说道:“禀告大人:明军刚才已经攻陷南城含毯门了!属下是杀开一条血路前来向大人报信的……”

    小西行长只觉双耳“嗡”地一阵鸣响,再也听不清楚来岛通明后面的话了,只是像被人当头猛地打了一棒,有些呆滞地扭过头来盯着来岛通明,声音颤颤地问:“你……你说什么?南……南城失守了?”

    来岛通明垂下了眼不敢正视他,点了点头。

    “啪!”小西行长一甩手就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打得来岛通明的嘴角立刻沁出了几缕鲜血!

    “去!快去给我堵住!”小西行长发疯似的大叫起来,“带人把他们打出城去!”

    正在这时,城头上岗亭里的倭兵们也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叫起来:“大……大炮!好大的大炮啊!”

    小西行长一听,心头顿时怦怦怦狂跳了起来,他急忙跳下指挥台,扑到城垛口上往下一看——呵!明军阵前并排推出了十余门比刚才虎蹲炮更粗更大的巨型火炮来:它们炮身长达五尺有余,近千斤重,前有照星,后有照门,黑洞洞的炮口有如水缸那么粗!

    “怎么会有这样的大炮?”小西行长又一次惊呆了。

    “这……这……”来岛通明久居大明境内,对此大炮也有所耳闻,“这恐怕就是明军最厉害的‘大将军炮’吧!听说它的炮膛里一次能装十多斤的弹药哪!”

    他话犹未了,却见那十余门“大将军炮”一齐对准了小西门,“轰隆隆”一阵巨响过后,十余个粗大如缸的炮口喷出了一团团硕大的火球,犹如一只只千斤重锤,向那座厚厚的小西门凌空砸来!

    “嘭嘭嘭”一阵巨响,城头上的倭兵觉得自己脚下的地板一阵晃悠,整个人都像悬空荡了一下!

    接着,他们的耳朵里顿时灌满了城下明兵那响遏行云的欢呼声、喝彩声——小西门被明军的“大将军炮”一下轰开了!炸破了!

    就在平壤西城诸门遭到明军第一轮排炮轰击的同时,平壤城的南城含毯门却是一片难得的静谧。

    由于平壤南城外地势平坦宽阔,不利于敌军隐蔽和突袭,且其城墙又坚固异常,所以倭军并未在此投入主力部队进行防守,而是让倭军副将池田方平率八百日本武士和五千名朝鲜降军驻守在城上。

    池田方平年少气盛,听得西城那边炮声连连、杀声震天,心里顿时痒痒得有些受不了,只想拔出倭刀奔到小西行长身旁共抗明军,也好立下奇功获得太阁大人的奖赏。

    然而,小西行长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守好南城,他也只得守株待兔一般苦苦待在这里等着立功的机会送上门来。

    这时,含毯门下的空旷野地上奔来了数千名白袍黑帽的朝鲜士兵,少数人骑着战马,大多数人是徒步而行。

    “唉!来的怎么是这样一群废物!”池田方平起初听到城门下传来一片喊杀声,便如同嗅到了食物气味的恶狼一样立刻兴奋起来,趴到城垛口向外一看,发现来犯之敌只是一支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朝鲜士兵,并不是传言中的大明劲旅,他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天照大神啊!天照大神!您怎么这样偏心——不送几个明兵过来让在下斩杀一通以立下战功哪?”

    正在池田方平怨天怨地的时候,他手下朝鲜降军的首领金顺良带着一脸谄笑凑上来用半生不熟的倭语问道:“池田君,您看我们对这些朝鲜士兵要不要出击呢?我们恭听您的指令!”

    池田方平毫不在意地瞥了城池下那些动作笨拙的朝鲜士兵一眼,冷冷地说道:“传令下去——我们暂不出击!”

    “为……为什么?”金顺良惊得一下瞪圆了眼睛。

    “这帮朝鲜兵……倘若我们现在一开枪,他们就像鞋底抹了油,溜得比谁都快……”池田方平仍是冷然说道,“还是等他们离含毯门近了,我们再乘机奋勇出击,争取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多砍些人头向小西大将请功吧……”

    “池田君这一招‘请君入瓮’之计真是妙啊!”金顺良急忙大拍池田方平的马屁,“我们就是要设下圈套引他们进来,让他们一个个有来无回!”

    “对!对!就是要‘请君入瓮’!”池田方平突发奇想,兴奋得直拍自己的膝盖,“本将还要做得更妙一些——等城下这些朝鲜兵爬到城墙半腰时,我们再众枪齐发、万箭俱射,让他们无处可逃,只有乖乖受死!”

    “高明!高明!池田君的计谋真是高明!”金顺良向池田方平竖起了大拇指,同时屁颠屁颠地跑到城头各处岗亭去传令了。

    于是,在池田方平意图欲擒故纵的指令之下,八百倭兵和五千朝鲜降军就眼睁睁看着那支朝鲜军队直奔到了南城的城墙根下。

    这时,那些朝鲜士兵的动作突然变得异常迅捷起来,他们有的搭云梯,有的抛绳梯,有的使索爪,爬梯的爬梯,攀绳的攀绳,一个个犹如灵猿登山一样轻巧自如地沿着城墙掩杀上来!

    他们在边攀边战的同时,一个个把身上罩着的白袍一下扯去,露出焕然鲜明的明军盔甲来!

    “明兵!是明兵!”正守在城头上准备阻击的那些朝奸降军一见,不由得纷纷惊呼起来,“他们是明兵!”

    “啊!这些朝鲜人是由明兵假扮的?”池田方平跳到箭垛口往下一看,顿时傻了眼,急忙大喊,“快!快把他们打下去!”

    “砰”的一声,已经攀到城墙上半端的一名明兵从腰间飞快地拔出一支三眼神铳,抬手朝着他的面门就开了一枪。

    一颗飞弹顿时应声疾射而至,“噗”的一声响,将池田方平头上戴着的那顶牛角形战笠打了一个透亮的窟窿!

    那些朝奸降军见状,发一声喊,竟是吓得纷纷弃械而逃!

    “八格牙鲁!八格牙鲁!”池田方平气得暴跳如雷,冲上前去,抡起手中倭刀砍翻了几个逃在前面的朝奸降军,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们的四散溃逃!

    城头上的八百名日本武士虽是开枪、放箭、抛石,忙得团团乱转,但毕竟人手不够,转眼之间,明兵便一个接着一个翻上了城头,挥着大刀长剑、举着三眼神铳,和他们混战起来!

    “完了!完了!”池田方平在心底无声地叫嚷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抓起一支长矛,便要冲杀上前。

    就在他瞥眼之际,看到惊恐万状的金顺良也准备丢了手中长刀撒腿就逃,不禁心头大怒,腕上劲力一运,手中长矛便脱手飞射而出,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嚓”的一声,竟从金顺良后心直贯而入,再从他前胸一穿而出!

    金顺良“啊”的一声惨叫,垂下头瞪眼看着自己前胸猝然冒出来的那段滴着鲜血的雪亮矛尖,像木头人一般直挺挺倒地气绝身亡!

    池田方平又从地上操起一支被朝奸降军丢在地上的长戟,使得呼呼风响,“刷刷刷”一阵急响,竟有四五个明兵被他的戟刃所伤,纷纷向后退了开去!

    “倭寇休得猖狂!”随着一声暴喝,恰在这时纵身攀上城头的骆尚志看得分明,手中长柄镰刀凌空一举,“嗖”的一声,连人带刀竟是化作一道炫目的凛凛寒光,升到半空,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着池田方平当头直斩而下!

    “当”的一声巨响,光芒散尽,只见骆尚志那支长柄镰刀死死地压在了池田方平的长戟之上!池田方平哪里抵挡得住骆尚志刚才这从天而降的惊雷一击,竟被他一下压得屈了左膝半跪在地,双手合力举着长戟,只是咬紧牙关在苦苦支撑!

    骆尚志那日随沈惟敬进城议和时曾大显身手,早已被倭兵们视为“天兵神将”!今天他们又看到素有小西行长手下第一猛将之称的池田方平只一招便被他打趴在地,一个个顿时惊得呆若木鸡,竟忘了开枪偷袭他!

    此时,祖承训也顺着云梯翻上了城头,一步跳到地板上立定,也不多言,抬手打燃了三眼神铳的导火线!

    “砰砰砰”一阵枪响,倭兵们纷纷便像倒栽葱一样被他这一轮射击打翻了一大片!

    “狗日的倭虏!”祖承训一边用三眼神铳猛烈射击,一边咬着牙狠狠地骂道,“祖某也要叫你们尝尝我大明火器的厉害!”

    眼见攻上城来的明兵越来越多,池田方平心慌极了,拼尽全力用双手将长戟往上一抬,翻身一个筋斗跳了开去!

    骆尚志手中的长柄镰刀余势未尽,“刷”地扎在了地面的石板之上,刀身钉入一尺余深!

    池田方平急忙从腰间摸出一柄火绳短枪,正欲开枪射击,“砰”然一声,他只觉胸口一震,俯首看时,自己的胸膛已被祖承训的三眼神铳打了一个洞!

    他“啊呀”一声,仰面向后缓缓倒了下去……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之中,只看到骆尚志大喝一声,高高挥起长柄镰刀,向竖立在城头之上的“三株桐”家纹战旗旗杆一下劈了过去……那面“三株桐”家纹战旗便像一片枯叶般惨然飘落而下……

    赶来巡视督战的来岛通明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情形,知南城失陷已是无可挽回,只得且战且退,急忙往西城城楼向小西行长报信去了。

    眼见那城头上八百倭兵已被杀得所剩无几,祖承训跃上倭寇的指挥台,兴奋地向手下的兵丁吩咐道:“先留八百战士马上占据城上的岗亭,其余的弟兄们随祖某杀下城去,打开含毯门,放征倭大军进城!”

    骆尚志手提长柄镰刀兴冲冲地应了一声,跟在祖承训身后飞步而去。他和祖承训一道并肩疾奔,边走边说道:“祖将军这一招‘瞒天过海’之计真是绝了!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攻占了平壤南城,立下了今天大战的头功,实在是太好了!”

    “祖某哪有这等计谋!这一切都是提督大人密授的锦囊妙计啊!”祖承训笑嘻嘻地从胸口处摸出一只小小锦囊,一边向骆尚志眼前晃了一晃,一边健步如飞地跑着,说道,“嘿——看来,提督大人真是那些倭虏的克星,倭虏们碰到了他,要吃大苦头了!”

    倭寇的绝望

    北城外牡丹峰失守!南城含毯门陷落!小西门又被明军“大将军炮”轰开!

    这一连串的噩耗击得小西行长晕头转向,他呆呆地站在西城城楼指挥台上,望着城下如狂潮般席卷过来的明军,一时间在心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幻觉:天塌了、地陷了,明军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一下便淹没了整座平壤城!

    如果这一幕情形仅仅是一场幻觉,那就太好了!可惜,它并不是幻觉——而是铁一般的真实情景:随着小西门被轰开,大队明兵以风卷残云之势,滚滚涌入了平壤城中!倭兵们虽拼死阻击,困兽犹斗,可在层层推进的明军面前,也只有节节败退!

    小西行长面色惨然地呆望着,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不知道此时究竟是应战还是应退,一时沉吟不决起来。

    “小西大将,此刻尚未到最后关头,”来岛通明急忙劝道,“请您速速下城,不可久居险境。明军火炮虽然厉害,但我日本武士近身肉搏作战勇猛异常,若与他们在城中‘一对一’地硬拼,倒未必就会处于下风!”

    “好吧!传令全军:撤入城内各处土堡、岗亭,扬长避短,和明兵拼尽最后一滴鲜血!”小西行长叹息一声,眼见明军弹飞如雨、箭射如蝗,待在城楼之上已无任何意义,只得随着众武士一齐退下城去。

    这一下,倭寇兵败如山倒——大西门、七星门也先后相继失守。杨元率领数千明兵从刚被炮火轰开的小西门一涌而入;随即,李如柏也指挥骑兵闯进了大西门。西城的城楼上,李纯和李有声带着六百敢死队员攀登上来,将小西行长的指挥台也占领了。在此情势之下,倭军分成了一支支小分队,纷纷钻进了平壤城中各个街巷的民房、土堡、岗亭内,准备负隅顽抗。

    南城含毯门口这边,祖承训下得城楼,抓过一匹战马跃身而上,喊道:“大明将士们!随我杀进城去,为先前殉难的弟兄们报仇啊!”城门外蓄势待发的那八百辽东铁骑齐齐应了一声,在他带领之下疾冲而出,向着朱雀大街上溃逃的倭虏们一路追杀下去!

    顿时,倭兵们便如落水狗一般被大明骑兵追杀得“嗷嗷”直叫——祖承训冲在前面,手中大刀一口气劈将下来,竟似砍瓜削菜一般接连放倒了十几个倭兵!

    而李如松则是亲自率领着六百骁骑亲兵和二百李府死士,威风凛凛地从小西门长驱进城。他一路行来,只见沿途如同枯叶残叶一般全是倭兵的尸体和断刀破旗,其状惨不忍睹。李如松却面不改色,就那样若无其事地放马踩踏着倭虏的残尸缓缓向前逼去。

    “提督大人小心!”正在前边指挥作战的杨元闻讯,急忙策马过来提醒道,“倭兵已退入各街各巷的民房暗堡之中——您千万要当心他们的冷枪!”

    李如松将马缰一勒,往前放眼望去:只见那白虎大道临街的两边朝鲜民房已然全被倭兵改建成了一排排的土堡、岗亭——它们的每一个窗口,几乎都是倭虏的火力发射点;它们的每一扇门面背后,几乎都隐藏着倭虏的狙击手!明军只要往街道中踏前一步,就会遭到来自各个方位兜头兜脑的冷枪袭击!

    “是啊!祖承训他们曾经就是在这些土堡、暗岗的狙击下吃了大亏的!”李如松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只见那些民房暗堡上的枪眼里犹如毒蛇吐信一般,不时地喷射着一股股浓烟,一串串飞弹如骤雨般狂泻出来。明兵虽然奋勇冲锋,但在倭军这样猛烈的火力攻击之下,也是难以靠前!

    “大哥小心!”李如梅眼尖,猝然急喝一声,从左侧伸手将李如松往旁一推。李如松借势在马背上腾身飞跃开去!

    “嗖嗖嗖”一串飞弹扫射而来,李如松那匹坐骑一声嘶鸣,顿时被击毙在地!

    李如松飘飘跃落在地,刚一立定,李纯、李有声等带着护卫亲兵已是惊呼着围拢上来,形成一道人墙,将他屏蔽在当中。

    “提督大人!”杨元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吓得声音都有些哑了,奔到他身前,见他毫发无伤,这才放下了心,“您没事吧!刚才的情形真是吓坏杨某了!”

    李如松却气定神闲,一脸悠然,微微一笑,道:“有劳各位担心了!此刻倭虏缩进了土堡负隅顽抗,依杨将军之见,当如何对付?”

    “大人真乃‘一身是胆’!”杨元赞了一句,沉吟片刻后说道,“对付这土堡,当然用‘大将军炮’最好。可是,这朝鲜城内街巷狭窄,‘大炮军炮’一时难以运送进来……唉……单凭将士们用三眼神铳去硬拼硬打,又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你看,用‘火鸦箭’怎么样?”李如松忽然插了一句,“调一批神箭手上来,朝这两排临街的民房暗堡上每一个‘射击口’里都射一支‘火鸦箭’进去,就够倭虏们喝上一壶儿的了!”

    “好!召‘火鸦队’上来!”杨元大喜,急忙传令下去。

    不多时,一排排身着焰色战袍的明军射手们齐刷刷列阵而上,然后迅速分为两人一组行动开来:左边的那位射手弯弓搭箭,瞄准了大街两侧民房土堡的那些窗口;右边的那位明兵却小心翼翼地用火折“划”地一下替他点燃了箭杆上的火药捻——原来,这批射手们弓弩上所放置的箭矢是非常奇特的:它的箭尖粗大如矛头,箭身长约三尺,箭杆处绑着一只竹制火药筒,筒内盛有火药、砒霜、铁屑、碎瓷片等,而筒端的火药捻却有中指般长短——这就是自南宋时代起流传下来的中国著名火器“火鸦箭”了!当这箭射中目标时,火药捻线恰恰燃尽,火药竹筒便会爆炸开来,其中的火药、弹片、毒烟等立刻迸射而出,伤人极重!

    此刻,那一支支“火鸦箭”的火药捻一被点燃,负责放箭的“火鸦队”射手们纷纷高喝一声,奋力松开弓弦,随着一片破竹裂帛般的锐啸之声划空而起,千百支“火鸦箭”拖着长长的尾烟“嗖嗖嗖”地射进了倭虏民房土堡的那些门窗之内!

    须臾之间,那些民房土堡里面“砰砰叭叭”如同放鞭炮般响成了一片,一股股浓烟从窗户那里直冒了出来。紧接着,一些被“火鸦箭”上的火药筒炸得满头满脸鲜血淋淋或被呛得满眼流泪、剧咳不已的倭兵犹如无头苍蝇一般纷纷撞破门窗逃窜而出!

    他们刚一逃到大街之上,早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的明军骑兵便似秋风扫落叶一样狂卷而上,挥刀舞枪砍杀过来!惊魂方定的倭兵们哪里抵挡得住?稍一交手就被明军战马冲得恰似鸡飞狗跳一般惨嚎着纷纷跌到两边,滚地葫芦般爬不起来——大明铁骑汹汹然横冲直撞,那些倭寇或被马上明兵乱刀斫杀,或被战马铁蹄踏成肉泥,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李如松在阵后看着这幕情形,微微而笑:“看来这一招还挺灵——如梅,你给北城、南城的弟兄们传下令去:在与倭虏展开巷战之际,先用‘火鸦队’在前开道,再用骑兵队冲锋清道,最后派步兵继后收拾余寇!”

    “好!”李如梅朗声而应,召来两队传令兵,让他们分头带话而去。

    正在这时,李如柏也拍马近来,向李如松禀道:“大哥,据咱们在平壤城中设下的朝鲜义民‘眼线’来报,小西行长一伙儿逃到城内东北角上的‘风月楼’土堡里躲起来了……”

    “风月楼土堡?”李如松抬起眼来,用手往左边一指,“是不是在那里?”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平壤城东北角上果有一座五六丈高的塔楼土堡兀然耸立——那堡底宽顶尖,外墙坚厚之极,各角分设角楼,墙面密布箭孔,瞭望窗多达四五十个,墙头插有五色幡旗迎风猎猎招摇,看起来煞是嚣张!

    “不错。那就是‘风月楼’了。”跟随李如松一道进得城来的高彦伯点头而道。

    李如松沉吟有顷,吩咐道:“这样吧!让北城、西城、南城等三个方面的大明将士们稳打稳扎地逐渐收紧包围圈,把所有的倭虏残匪都逼到‘风月楼’和东城城楼一带,使他们成为坐困一隅之疲兽,然后再乘隙一战而殄之!”

    光复重镇

    “为什么援军到现在还没赶到?”小西行长在风月楼土堡最里边的那座岗台中,像关在铁屋里的一头野狼一样急速地踱来踱去,既像是对来岛通明、大村纯忠等倭将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难道宇喜多大统领和石田大人居然不顾我们的死活了吗?……”

    来岛通明、大村纯忠等人眉头紧皱,谁也不敢吱声。

    “禀告小西大将!”一名倭兵急匆匆奔上岗台,满面惊惶之色,颤声说道,“土堡外围的武士们、武士们……”

    “他们怎么了?”小西行长急切地问道。

    “明军用火箭射我们……又用大火烧我们……这些倒也罢了,最厉害的是他们用烈烟熏我们……”那报信的倭兵两眼红红地流着泪,痛苦地说道,“浓烟熏得我们直流眼泪,眼睛肿痛得连睁都睁不开……”

    “唉!这些明兵怎么这么刁毒?”小西行长气得一个劲儿地跺脚,“再这样下去,只怕不需他们来打,到时候我们的武士一个个就会难受得忍不住乖乖走出去投降了……这简直比杀了我们还难受啊!”

    “小西大将……”来岛通明有些怯怯地看了小西行长一眼,犹豫着说道,“属下心中倒有一计,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小西行长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无论是什么计策,只要能转危为安,你尽管直说,本将不会怪罪你的……”

    “属下在讲出这条计策之前,先有一个请求,”来岛通明仍是畏畏缩缩地说道,“属下请求小西大将,听了属下这条计策之后,若是不合您的心意,请您一定不能动怒,并且务必宽恕属下的失言之过。”

    “你这么啰唆做什么?”小西行长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若是再不说出这条计策,本将现在就砍了你的头!”

    来岛通明咬了咬牙,凑上前去,附在小西行长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岂有此理?”小西行长还没听完,就一把抓紧了倭刀大吼起来,“我们要在平壤城里拼尽最后一滴鲜血!岂能临阵脱逃、苟延残喘?”

    “小西大将!”来岛通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着声音说道,“大明国有一句谚语,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还有一句谚语,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西大将,您自己也说,再这样下去,只怕不需他们来打,到时候我们的武士就会一个个难受得忍不住乖乖走出去投降了……为了避免无谓的死伤,我们应当忍辱负重,赶紧从土堡后门出去……好像平壤东面的城门没有多少明军来袭,大同江上的浮桥还控制在我们手中,我们应该能安全地突围而出的……”

    听着来岛通明近乎哀求的话,小西行长在岗台内踱来踱去,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转头扫视了一眼身边众武士,只见一个个伤的伤、倒得倒、爬的爬,拖着残肢断臂,一副惊弓之鸟的摸样,也确实是不能再挺下去了。

    “唉!”小西行长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啷”一声,抛下手中的倭刀,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传令下去,让各个土堡的武士们以攻为守,杀开血路,前往东城大门口处集中,一齐突围出城!”

    “禀报提督大人:倭兵们已陆陆续续从各处土堡中逃出,”哨骑向李如松禀道,“他们似是在向东城大门一带集中,准备杀出城去!”

    “哦?”李如松面色微微一滞,有些茫然地说道,“倭虏这么快就放弃了抵抗?……看来他们也并不是一味硬拼硬斗的莽夫啊!……”

    “大哥!”李如柏在一旁奋然说道,“倭虏既然要逃,我们应当乘胜追击,尾随其后,一路掩杀过去!”

    “不行!”李如松微微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军此刻急急前去追杀,恐怕有‘多劳少功,得不偿失’之忧!”

    “多劳少功、得不偿失?”杨元一怔。

    “是啊!”李如松耐心地解释道,“本提督也想一口就把倭虏们全部吞了!——可是,现在我们做得到吗?我们这些攻打平壤城的大明将士们,从今天早上辰时起一直马不停蹄地拼杀到了晚上的戌时,只吃过几口干粮,喝过几口冷水,都已经很疲倦了……再去追杀这些被逼得狗急跳墙的倭兵,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这……”杨元和李如柏一听,觉得李如松所言甚是,却又心有不甘,喃喃地说道,“难……难道就瞧着倭虏这样大摇大摆地逃出东城大门去?”

    “你们大概也忘了——本提督一直是故意放着东城大门不管,让倭兵们以为那里是自己突围出城的最佳位置……”李如松淡淡地笑了,“日落时分,本提督已让查大受和李宁率领三千骑兵和十门虎蹲炮守在东城门外隐蔽之处,一边养精蓄锐,一边等待倭兵逃出城后欲渡大同江时猝然使用大炮轰击,然后乘机拦腰截杀!”

    “妙啊!”杨元恍然大悟,“提督大人神机妙算,实在是高深莫测!其实,倭军将领亦并非酒囊饭袋,他们倘若决定自东城突围,一定会兵分数路,左右掩护。这个时候,他们左右两翼掩护部队的抵御必是十分卖力的,火器、兵力的配备也必是最为精良的。如果我军轻率随后追袭,仍然免不了和倭虏死拼硬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李提督在东门之外预设伏兵,以逸待劳,等到倭军出城之后心神懈怠、疲于奔命之时,再用火炮猝然攻击,加之先前又派了精兵于东岸那边迎头截杀——他们自然是在劫难逃了!”

    “唉!”李如松抬头望着东城大门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本提督计虽如此,能不能立竿见影,我心中却并无太大把握。但此时也唯有在心中默祈‘天遂人愿’了!查大受和李宁素来骁勇过人,本提督相信他们今夜一定不会辜负重托,一举歼灭溃逃的倭兵,砍下小西行长的脑袋!”

    平壤东城大同门口外的空地上,从各个土堡岗亭里逃出来的倭兵宛若从地狱里钻出的鬼魅喽罗一般,披伤挂彩,满面血垢,拖刀提枪,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他们中间不少人激动得哭了起来,互相拥抱着、跳跃着,为幸存下来而感到狂喜不已。

    小西行长却顾不上高兴,派手下亲兵查点人数,先前守城的三万倭兵,确是死伤惨重,现在只剩下了九千余人。看到这一结果,小西行长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得手脚冰凉:天啊!太阁大人东征西讨时的嫡系“王牌军”,居然在一日之间便被明军打掉了整整三分之二!这是多么可怕啊!

    这时,他的家将渡边次郎从大同江边的浮桥西桥头那边飞驰过来,大声呼道:“小西大人,趁着现在夜色正浓,我们赶紧渡江东撤吧!”

    小西行长闻言,当下不再耽误,急忙纠合那些倭兵,进行兵力部署和撤退安排:面对大同江上的三条浮桥,右翼八百骑兵由他麾下悍将大村纯忠、渡边次郎率领,专门对付从平壤南城那边过来的明军袭击;左翼一千骑兵由小西飞、来岛通明率领,专门防御从平壤北城那边过来的明军截杀;而小西行长自己则在服部正全的“忍兵团”护卫下率领剩下的倭兵分为三队以最快的速度从三条浮桥之上疾驰而过。

    左右两翼的倭虏骑兵来回奔驰警戒着,同时故意向南北两侧的暗处放枪鸣炮以做试探——然而,周围却仍然是一片沉寂,寂静得令人有些莫名的害怕。

    小西行长策马踏上大同江江面上那条正中的大浮桥,回首遥遥望向沐浴在明亮月光之下的像朝鲜秀女一般美丽的平壤城,狠狠地咬着牙说道:“明军以众欺寡、恃强凌弱,倾十万之众,斗我三万武士,实乃胜之不武!今夜我等暂且退兵,他日必将重整旗鼓,再入平壤!”

    虽然倭兵们个个都清楚明军兵力与己方相当,但是小西行长故意夸大明军兵力来显耀己方武士“以弱抗强、以寡击多”的勇敢顽强,这让倭兵听了心底甚是受用。于是,素以“较真”而出名的倭人也便不去纠正小西行长的“口误”了,一齐欢呼叫好道:“小西大将说得对!明兵仗着人多势众,虽然一时侥幸获胜——待我们与宇喜多大统领的大队人马会合之后再杀回来报仇,他们必败无疑!”

    他们一个个正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兴高采烈地胡言乱语着,只听“轰”的一声霹雳般的大爆响凭空而来,一下压住了他们的喧嚣呼喊之声!

    众人慌忙回头,只见大同江水面上腾起了三四丈高的水浪,溅开来层层浪花——那些水沫“哗”地一下将小西行长劈头盖脑浇了个湿淋淋!

    小西行长一把揩去满脸的水渍,放眼一看:平壤城池的南城、北城两边赫然各有一支明军骑兵劲旅如同一柄利剪般快速无比地交截而至——伴随他们而来的,还有雨点般的炮弹、枪弹、火矢密密集集地泻落在渡江倭军的头上!

    “明军开炮了!”“明军在偷袭我们!”倭兵们遭此从天而降的凌厉突袭,一下就被打晕了头,再也无法组织起整齐划一的阵形撤退了,纷纷在浮桥上左拥右挤着,一窝蜂儿的拼命往对岸直冲过去!

    “大家别慌!别乱!”小西行长竭力地呼喊着,但他自己连人带马也不由自主地被后面汹涌躁动的人流推得向前狂奔而行!

    负责左右策应警卫的大村纯忠、小西飞等倭将挥刀砍杀了几个不顾军令擅自乱逃的倭兵,这才终于在大同江西岸这边稳住了局势。大村纯忠手举长刀,向部下士卒们厉声喝道:“大日本国的武士们!小西大人既然将断后警卫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们,就等于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了我们——我们一定要拼死顶住!决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退却!”

    “誓死为小西大人效忠!”众倭虏骑兵齐声高喊一声,列成一个巨扇形的阵势,将三条浮桥的西桥头之处守护得严严实实的,纷纷挺戈持矛与追击而至的祖承训、李如梅等明军将士展开了惨烈的战斗!

    然而,明军的猛烈炮火却实在是他们无法抵挡的——在他们的身后,左侧的那条浮桥已经被明军的“霹雳炮”击个正着,立时燃起了熊熊的烈焰:倭兵们被烧得像火人似的一个个惨叫哀号着从桥边跳下水去逃命!可是,冰冷刺骨、湍急涌动的江水又怎会是他们避难逃命的好去处?落水的倭兵还来不及呼救一声,就被水流冲得无影无踪了!

    大村纯忠、小西飞、渡边次郎等见了,亦是相顾骇然,眼看得明军炮火愈来愈猛,也顾不得什么“武士的尊严”了,只好且战且退,奔上浮桥,冒着冲天火焰和枪林弹雨争先恐后地夺路而逃。

    小西行长在服部正全等倭兵忍者们的簇拥保护之下,终于打马逃上大同江的对岸。他惊魂未定,正欲回身站在岸边指挥手下诸将全力接应那些从对岸奔逃而来的倭兵,忽听得斜刺里杀声骤起:“不要走了倭酋小西行长!”

    他愕然循声看去,却见查大受、李宁等明将率领数千辽东铁骑和朝鲜义军从东岸道旁黑暗之中飞马杀出,声到箭到,直冲而至!

    这些明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西行长正自惊诧莫名之际,“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又从他背后破空射来,在小西行长耳畔呼啸而过!

    小西行长惶然回望,却见祖承训领着一队大明铁骑似赶鸭上滩一般直驱着大村纯忠、小西飞、来岛通明等人从浮桥上杀到东岸而来!他慌忙拨转了马头,带着服部正全他们,一溜烟儿朝着开城府方向逃去。

    “小西贼酋休逃!”祖承训一眼望见小西行长的背影,便率着那支骑兵直突而前,如影随形,“咬”在小西行长身后紧追不放!他一边猛追上前,一边挥刀大呼:“小西贼酋!你休要逃走!那日你们追杀祖某之时,可曾想到今夜也被我大明天兵追得落荒而逃?”

    小西行长、大村纯忠等听不懂汉语,只是拼命打马而逃。来岛通明听得明明白白,不禁咬牙切齿,倍感羞辱,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怒意随在小西行长后面疾驰奔逃。

    到得一个三岔路口,小西行长、大村纯忠等倭将停住了马,不知该走哪条岔道。来岛通明随后赶来,听得后面追兵蹄声来得甚急,连忙上前在小西行长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小西行长一听,顿时满面露出耻辱之色,横了他一眼,埋头不语。隔了片刻,他终于将牙一咬,把心一横,慢慢取下头顶上那只立桃形铜盔,托在手里静静看了一下,狠了狠心把它往左边那条岔道一丢,用以迷惑明兵;自己和大村纯忠、来岛通明、服部正全等人也并不往右边那条岔道上奔逃,而是拨马进了旁边一条毫不起眼的林间小道,慌慌忙忙落荒而去。

    一路奔逃在那林间荒道上,小西行长心底还在倍感羞辱地想着:看来,“天道好还”这句话当真是一点儿不错!自己今天竟也落得像当日祖承训那般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的境地!这一切若是让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知道了,不知道会如何取笑自己呢!自己这辈子怎么在太阁大人面前抬起头来啊?!

    开城庆功宴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在李如松统帅的大明雄师的沉重打击下,驻守朝鲜北部的侵朝倭军由四万人马顿损为一万多人,平壤等朝鲜北部城池亦被中朝联军次第收复。

    倭军首领小西行长带领残兵败将逃出平壤之后,一路仓皇逃跑,丢弃了无数粮草、辎重,连夜狂奔数百里,逃进了开城府中稍稍安顿下来。

    他喘息未定,闻听明军副将李如柏又率八千骑兵追袭而至,与吓得心悸不已的开城守将黑田长政商议后决定:放弃开城府,率领残余人马退回倭军大本营——朝鲜王京汉城府,打算重整旗鼓,以求东山再起。

    在逃往汉城府的途中,小西行长得知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事前曾经急令凤山守将大友义统率领一万精兵驰援平壤。不料大友义统赶到距离平壤城外五十余里附近,听得前方炮声震天,又遥遥望见牡丹峰顶竟已插上了大明军旗,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向前,马上掉转马头,带着手下人马不战而逃,还向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谎称小西行长已全军覆灭。

    小西行长听后大怒,急忙与黑田长政一道退回汉城府,面见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黑田如水等人陈明事情经过。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立刻就将大友义统投进囚笼关押起来,同时发出号令,让据守在黄海道、平安道、京畿道、江源道等地的倭军全部弃城而逃,尽快收缩战线,一起赶赴汉城府集中会合,准备与明军决一死战。

    在正月十五日这天,大明军队顺利开进开城府据守,至此朝鲜沦陷于倭虏之手的半壁河山已被尽行收复。据统计,截至此时,倭军已损失精兵二万五千余人,而明军仅仅死伤了一千多人。

    此番平壤大捷的消息一经传开,奋斗在朝鲜境内各州郡的义军们更是欢欣鼓舞,纷纷起兵反抗,弄得倭军焦头烂额、左支右绌,只有缩在汉城府里,不敢轻举妄动。悲观失败的气氛弥漫在倭军各个大营内,士兵们整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深怕明军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横扫过来!

    开城府的府衙里李如松和诸位明将设下了酒宴,兴高采烈地欢迎前来庆功祝贺的大明备倭经略使宋应昌和朝鲜国王李昖。

    只见府衙中堂之上,处处张灯结彩、红毡铺地,一桌桌珍馐佳肴美不胜收。宋应昌、李如松二人并肩坐在右侧首席之上,李昖一人坐在左侧首席之上。

    但听得一声金钟敲响,清音袅袅。李昖满面带笑,应声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盏金杯,躬身向李如松、宋应昌敬道:“我朝鲜惨遭倭虏入侵,国破民残,今日终得天朝雄师大显神威,一举殄灭倭贼二万五千余人,旬日之间收复我朝鲜半壁河山,可谓功德巍巍、震古烁今!此恩此德有若天高地厚,本王难以言谢——唯有教导我朝鲜臣子世世代代永远铭记诸位将士之英名,誓以再生父母之礼供奉之!”

    听李昖此言说得这等恳切,李如松与宋应昌急忙起身还礼谢道:“殿下言重了!‘驱暴安良、存亡续绝’乃是我大明天兵的本分,何足言谢?请殿下勿忧,我等将谨遵圣意,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彻底扫平倭虏之乱,早日光复朝鲜三千里河山!”

    双方敬酒礼毕,同时一饮而尽,然后恭然落座。隔了片刻,李昖轻咳一声,向柳成龙微微示意。柳成龙会意,起身说道:“诸位天朝将士为我朝鲜浴血奋战,忠勇无比,我朝鲜君臣上下不胜感激。鄙国大王决定:从王宫内帑府库中特拨五千两黄金,赠与诸位天朝将士,聊表谢意,还望笑纳。”

    说罢,柳成龙右手一抬,向候在堂门口处的朝鲜内侍们做了个手势。

    那些内侍们见状,便两人一组地抬着五口红木箱子稳稳当当上了堂来,陈列在明朝将士面前。

    “这……”宋应昌捋了捋胡须,却是沉吟未定,不禁转头看了看李如松。李如松心念一转,哈哈一笑,亦是起身还礼谢道:“我等大明将士在此多谢殿下和朝鲜各位大人的美意了。本提督刚才已经说过了,‘驱暴安良、存亡续绝,乃是我大明天兵的本分,何足言谢?’朝鲜刚刚收复半壁河山,百废待兴,亟须钱粮——这五千两黄金,还是请殿下收回国库,用以复国养民吧!”

    “这怎么行?”李昖一听,急忙和柳成龙等人劝请不已。然而李如松执意甚坚,推辞不受。宾主间来回互让了几番,朝鲜君臣见李如松始终不允,也只得罢了。

    双方复又坐定,却见李如松执杯在手,站起身来,昂然说道:“刚才殿下致谢我大明天兵大举义师前来驱暴安良,我等已是心领了。本提督此刻却要借你们朝鲜的美酒,代表大明全体将士恭恭敬敬致上三大重谢——

    “一是感谢我大明皇帝陛下面临倭虏猖狂作乱之厄,处变不惊,力排众议,乾纲独断,运筹帷幄,任贤使能,厉兵秣马,奋起赫赫天威,以破倭寇之胆!”

    他此语一出,李昖、柳成龙等全朝鲜君臣和各位明朝将士齐齐起立,面向西方,遥遥躬身示谢。

    “这第二嘛……”李如松又执杯转身朝向宋应昌,真挚无比地说道,“二是深深感谢我大明备倭经略使宋大人!您处处顾全大局,时时推贤让能,委实令李某敬服不已!”说着,他又转向朝鲜君臣和各位部下将士,激动地说道:“宋大人曾经公开宣示自己决不插手军中对倭作战之事……但诸位有所不知,这一次平壤城中,我军能够奇招迭出、妙招横生,打得倭虏防不胜防,完全是根据宋大人提出的‘先声以夺其气,用间以离其党,迎击以挫其锋,伏奇以蹑其后’这二十四字平倭方略随机应变的。再加上宋大人在东征之时,不辞辛劳,为我军悉心筹备粮草,调度精锐火器、军械,方才使得我军此番攻克平壤势如破竹、一举获胜!在此,本提督代全体将士敬您一杯以表谢意!”

    “本座岂敢当此深情大礼?”宋应昌急忙举杯辞谢道,“本座自参加东征以来,只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我大明将士杀敌制胜而拾遗补缺,别无他念,但求不负陛下和朝廷的重托而已!本座这一切所为实乃职责所在,扪心自问,何功可以致谢?惭愧、惭愧啊!”

    他二人推让了一番,然后碰杯一饮而尽。李如松又举起酒壶,往自己杯中斟满了酒,举杯在手中朝着座中的朝鲜君臣说道:“本提督这第三杯酒,要深深致谢各位与我大明天兵并肩而战的朝鲜将士!他们与我大明天兵实乃‘一体同心’、如兄如弟,履危之时能奋不顾身、护持在前,休战之时又能推勋让赏、居功在后。可以说,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我大明天兵攻克平壤、收复开城,绝不会这般一帆风顺!所以,本提督要代表大明全体将士向他们致以深切谢意!”

    听到李如松这般夸赞朝鲜将士,李昖急忙起身还礼,摆手谢道:“李提督过奖了!过奖了!我朝鲜军士文弱成性,仅能勉力自保,又谈何贡献于大明天兵?李提督此言,我朝鲜军士实不敢当啊!”

    二人正在谦让之际,却听席间一员明将站到堂中,大声呼道:“殿下莫要推辞!你们朝鲜国中亦是不乏奇人异士,且不说那全罗道水师节度使李舜臣将军,我祖承训当日在平壤遭到倭虏伏击落荒而逃之时,曾被你朝鲜国一员女将中途救下——所以,祖某这条性命亦可算是朝鲜将士所赐,祖某必定在日后拼命多杀倭虏以报答之!”

    “是一员女将救了你?”李昖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祖承训,急切地问道,“她……她是不是姓宋?她……她现在下落何处?”

    “这个……当时情势危急,祖某来不及问她姓名,只知她长发及腰、容貌绝美,而且身手不凡……”祖承训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番攻克平壤、开城之后,祖某也曾向倭虏降兵打听她的下落,终是杳然无闻……大概她已经……已经为朝鲜捐躯了吧?”

    李昖听了,只觉心头一阵隐隐刺痛,眼圈顿时便红了。他轻轻叹了一声,恍然若失,慢慢坐到了座位之上,心道:宋贞娥这般出色的巾帼英杰,如此年轻便香消玉殒,实在是可惜了……本王当时还是应该将她留在身边啊!念及此处,他不禁又自嘲地笑了一笑:“似她这样的英烈女子,焉能安居宫闱坐视家国沦亡而不顾呢?唉……这般为国捐躯的壮烈之举,也许才是她无怨无悔的真正归宿吧……细细想来,本王这堂堂六尺须眉,倒是不及她这一介小女子了……”一时百感交集,只是默默咽泪无语。

    正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鼓乐之声。只见一名明军亲兵领着一位女真武士大步而入!

    “易寒?”李如松认出了他是努尔哈赤的贴身侍卫长易寒,不禁起身离席,“龙虎将军他可安好?你来开城府有何要事?”

    易寒屈膝跪下,一脸喜色地禀道:“易寒回报李提督,努尔哈赤将军一切安好。五日前他听说李提督一举攻克了平壤城,取得歼灭倭虏二万余人的大捷,很是高兴,当即便派易寒带了礼物前来祝贺李提督。”

    “嗨!龙虎将军真是太多礼了!派你来祝贺便是心意已到了,还带什么礼物啊?”李如松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说道,“他的礼物本提督一份儿也不收!”

    “龙虎将军说了,他的这份礼物,请李提督一定要收下!”易寒微微含笑说道,“而且,他相信李提督日后在征倭大战中也用得上这份礼物!”

    “哦?”李如松面现诧异之色,“那究竟是何礼物?”

    “禀告李提督,是努尔哈赤将军麾下五百名最精锐的‘神弩营’战士!”易寒双拳一抱,肃然禀道,“他们此刻正在府门之外等候提督大人收编调遣!”

    “好!好!好!”李如松久闻建州女真部族的“神弩营”战士箭法如神,委实是对付倭虏火枪兵的最佳助手,于是连连点头称好,“既是如此,本提督就破例收下龙虎将军送来的这份重礼!”

    说罢,他眉头一皱,忽又向易寒问道:“辽东那边,漠南蒙古胡虏和海西女真叶赫部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提督大人忙于征倭大事,想来还不知道吧?正月初二,蒙古胡虏和纳林布禄各出五万人马,一东一西同时作乱,”易寒听了他的问题,微微有些意外,便认真答道,“努尔哈赤将军已率军北上,在辽河东津口阻住了纳林布禄西进之势;双方战斗虽是激烈,但依卑职之见,纳林布禄在努尔哈赤将军手下必是有败无胜。倒是顾养谦总督那边,应付漠南蒙古胡虏似是十分吃力啊……”

    “唉……你且回去转告努尔哈赤和顾总督,”李如松听了,这才知道辽东那边亦是战事不小,不禁脸色一紧,沉吟片刻,对易寒说道,“本提督在朝鲜这里一定力争速战速决,待得彻底殄灭倭虏之后,立刻班师回去驰援你们!”

    捷报入京城

    “哧”的一声锐响,一束红光似游蛇一般射入夜空深处,然后“噗”的一声,绽放开来,散成漫天星雨,缤纷而落。

    “这爆竹可真好看!”在御花园里仰面观看着这一幕夜景的郑贵妃惊喜地拍了拍掌,转头向坐在身旁的朱翊钧笑着说道,“陛下,您是让内侍们从西夷商人那里购买的吧?”

    朱翊钧此刻正低着头慢慢地呷着掌上杯中的清茶,神色沉滞,仿佛满腹心事一般,竟似未曾听到郑贵妃的问话。郑贵妃见了,心中一动,敛了敛神色,整了整衣襟,清咳一声,坐近了朱翊钧,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问道:“陛下,今夜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您应当放下国事,与民同乐才是!却又为何这般心事重重?”

    “哦……”朱翊钧这时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抬眼看了看郑贵妃,脸上慢慢释放出一些笑意来,淡淡地说道,“没事的。朕此刻不正在与民同乐吗?哦……对了,你刚才好像在问这爆竹是从哪里买来的吧?”他顿了一顿,想了片刻,才淡然答道:“朕记得不是内务府到外边买的……是安南国进献的春节贡礼。”

    说到这里,朱翊钧面色一暗,有些愧疚地悠悠说道:“爱妃啊!今年春节,朕让你们过得有些寒酸了……往年这个时候,朕还会赏赐你们一些金银珠翠、绫罗绸缎……”

    他的语气又滞了一滞,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可是……可是今年朕没法赏赐你们了……昨日户部何致用来向朕禀报,说去年平定宁夏之乱和派军入朝平倭两件大事已然耗去了六百多万两白银。张师傅当年留下的那点儿国库存银一下就用了一大半……唉,年初海西女真酋长纳林布禄和漠南蒙古胡虏又在勾结作乱,侵入辽东……顾养谦那里也在向朕催要军饷……还有朝鲜平倭之事又急不可缓……朕,朕只得紧缩宫中开支,先来照应这些事儿了……”

    “陛下……陛下……”郑贵妃听了,不禁噙着热泪向他款款拜倒,恳切地说道,“见到陛下如此心系社稷、忧国忧民,您便是赏赐臣妾一支荆钗,臣妾心里也是高兴的……若是国库存银不足,您就明言一声,臣妾愿将自己的金银首饰、锦衣彩服全都捐献出来……”

    “爱妃真是深明大义啊!”朱翊钧听了,这才缓缓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慢慢抬起头来,望向东边天际上那点点星光,喃喃自语道:“我大明举国上下在欢度元宵佳节之际,李如松、宋应昌他们此刻却还在朝鲜苦寒之地浴血奋战、力剿倭虏哪!比起他们那份辛苦来,朕和朝中大臣过几天紧日子又算什么呢?……只盼着他们能安然无恙、凯旋归来才好啊!”

    “陛下勿忧,”郑贵妃急忙劝道,“依臣妾看来,李如松英勇善战,宋应昌心思缜密——他俩联手,我大明雄师必是所向披靡!”

    朱翊钧听了此言,展颜微笑,道:“是啊!朕也相信他俩绝不会辜负朕的厚望的。”

    他正说之际,却见司礼监今夜的当值太监陈矩手里举着一份奏章,风风火火直奔御花园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没近得朱翊钧和郑贵妃座前,便是双膝跪下,双手将那奏章托过头顶,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陛……陛下,八……八百里加急快奏……朝……朝鲜来的……是朝鲜国王李昖和……宋应昌他们联名署发的……”

    “朝鲜来的急奏?”朱翊钧一听,心脏立刻“咚咚咚”猛跳了起来!他微微斜倚在御座上的身子一下挺直了,双手也立刻抓住了御座两边的扶手,显得十分紧张地说道:“究竟是……是何内容?讲来给朕听听!”

    陈矩跪在地上咽了咽口水,喉头动了几动,缓过气来,然后满面喜色地奏道:“陛……陛下!是……是大喜事啊!他们在奏章中禀报:李如松正月初八一举攻克平壤,歼灭倭虏二万五千余人,相继收复咸镜道、黄海道、开城府等朝鲜失地,而我军仅仅损兵八百多人,堪称‘战功赫赫,震古烁今’啊!”

    “胜……胜利了?!”朱翊钧听罢,却是神色一呆,自言自语道,“我大明将士此番东征旗开得胜了?!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陈矩在地上把头叩得“咚咚”直响,“这奏章上有李昖和宋应昌共同签署的名字……请陛下放心,这一切都是真的!”

    御花园中立刻便像一泓深水般倏地静了下来,静得那夜风拂动花间枝叶的微微声响亦是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许久,朱翊钧那沉缓平静的声音终于慢慢响起:“把这奏章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陈矩没想到朱翊钧倏然之间变得如此沉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不敢多言,只得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膝行着上前将那份奏章放在了朱翊钧身旁的青玉几上,然后平身倒退着和两边的内侍一齐出了御花园。

    顿时,偌大的御花园里,便只剩下了朱翊钧和郑贵妃二人。待得园门外众内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刚才还沉静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朱翊钧一下转过身来,抓起了那份奏折,双手激烈地颤抖着,接连翻了四五次,才将那份奏折翻了开来!

    一翻开奏折,朱翊钧便不顾一切地埋下头去认认真真地阅看起来!

    看了很久很久,朱翊钧整个人就像一头扎进了那份奏折里拔不出来了一样——他好像永不知足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陛下……陛下……”郑贵妃生怕他中了心障,急忙出声提醒道。

    却见朱翊钧慢慢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她,双眸之中涌起了清亮的泪光。他的声音颤颤的,让郑贵妃听了心头也颤颤的:“爱妃!爱妃!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山重水复,我们终于还是胜利了!朕……朕真是太高兴了!”

    说着,他忽地一顿,一下提高了声音:“这桩天大的喜事,朕要与天下臣民共享!朕马上就亲自拟诏,褒奖李如松、宋应昌等全体东征将士,同时将此平倭佳绩宣告天下,普天同庆!朕要让各地官员从本地官库中列支,发放鱼肉大米,与天下百姓共庆三日!”

    郑贵妃一听,似觉有些不妥:东征大军方才收复朝鲜半壁河山,这朱翊钧便一时喜极,竟要拨出官库钱粮与民共庆三日……且不说将来收复了朝鲜全境又当如何,单单就这各地官府拨给百姓用以庆祝三日的这些钱粮,只怕便是一笔大大开销!皇上毕竟还是太年轻,只图自己一时欢畅痛快,欲要与人共享其乐,全然忘了平日里节衣缩食凑补军饷之苦啊!

    然而,此刻朱翊钧正深深沉浸在东征大捷消息的极度兴奋之中,她又岂敢上前出声给他泼上这盆“冷水”?思来想去,郑贵妃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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