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援朝1592-大战碧蹄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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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帅!”查大受、李有声等愕然回首,只见李如松手持“天泉古剑”不知何时竟已放马上前,迎向了立花宗茂!

    在立花宗茂骇异的目光中,李如松手中那柄“天泉古剑”斜斜指向地面,宛若一脉活水一般流转泛动着粼粼光波,映得他须眉尽碧。同时,李如松仰起脸来,那眼神便似“天泉古剑”的剑芒一般凛冽、冷峭——只听他唇角一动,沉缓有力地吐出了四个字:

    “来受死吧!”

    丰臣秀吉的悲与喜

    名护屋野苑里的樱花自然没有大阪城和京都的绚丽夺目、种类繁多。它们纷纷盛开在枝头上,远远望去,便似漫山遍野地缀满了朵朵嫩白粉红的雪花。

    今年名护屋的樱花开得很早,二月初一刚过,就已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丰臣秀吉觉得这是一桩很值得庆贺的祥瑞之兆,便在二月初二这天,带着淀姬夫人、大野治长等自己太阁府里的人,安安静静地来到了名护屋城外的雪魂山观赏樱花。

    漫步在樱花林中,丰臣秀吉一脸的悠然,他背负双手,昂首向天,缓步而行。淀姬却是踩着一路碎步,轻俯身形,紧走慢踱,寸步不离丰臣秀吉的身畔。大野治长领着数十名侍婢,远远地跟在他俩身后,不敢靠近打扰。

    忽然,一阵微风徐徐掠过,樱花树上顿时枝叶轻摇,一片淅淅细雨似的樱花花瓣便轻轻柔柔、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旋转着、飞升着、洒落着,像无数粉蝶般轻灵无比地翩翩起舞,迷离了林中诸人的视野。

    “多美的樱花啊!”丰臣秀吉深深地感慨道,“它们‘潇潇洒洒而生,轰轰烈烈而去’,每一次借着春风尽量展现出自己独有的风姿,都能给人们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唉……本太阁看到它们,就不禁想起了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便犹如这‘潇潇洒洒而生,轰轰烈烈而去’的樱花……”

    “太阁大人,您说错了。”淀姬听到这里,立刻微微皱起了眉,面色一凛,竟是无所畏惧地打断了丰臣秀吉的话。

    “你……”丰臣秀吉一向是唯我独尊、傲气冲天,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发号施令,而别人只有俯首听令、唯唯诺诺的分儿,这次竟被淀姬猝然打断了自己的讲话,顿时双眉一竖,面色骤然变得狰狞可怕,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却见淀姬毕恭毕敬跪倒在林间草坪之上,柔声说道:“太阁大人息怒。妾身认为,这樱花虽然美艳绝伦,但它易枯易荣、盛衰不定,岂能与永远雄踞至尊之位的太阁大人相提并论呢?依妾身看来,只有我日本国的绝顶奇峰——富士山才可以用来比拟您的巍巍功德、赫赫权威!”

    “呵呵呵……”丰臣秀吉听了,不禁转怒为喜,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夫人你说得很对啊!本太阁建下的丰功伟业,确是有如高入云霄的富士山,足以令任何人仰不可及!”

    他俩正在对话之际,大野治长轻轻移步走近前来,小心翼翼地禀道:“启禀太阁大人:西征大军统领宇喜多大人、奉行石田大人,还有军师黑田大人派了服部正全为信使,送来了朝鲜战报。”

    “哦?西征大军的信使回来了?”丰臣秀吉脸上掠过了一丝深深的笑意,喃喃地说道,“他们此刻一定是已经攻下了大明国的辽东全境,为了呼应今年名护屋樱花早开的祥瑞之兆,给本太阁送捷报来了吧?服部正全在哪里?”

    “他正在樱花树林外等候您的召见哪!”大野治长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不安,“依卑职之见,还是请太阁大人赏完了樱花再接见他吧!”

    “没关系,没关系,”丰臣秀吉拿手拂了拂飘洒在衣衫上的樱花花瓣,微微笑道,“大野君啊!你马上去召一名画师前来,将本太阁站在这樱花树林中听取西征捷报的这一幕情景仔细地描绘下来——今后,这幅图画有可能会成为流芳百世的珍品啊!就像他们大唐国那位太宗皇帝李世民接见吐蕃使臣的《步辇图》一样是稀世之珍……”

    “这……这……”大野治长在喉管里嘟囔了几句,只得垂手退出林去。

    隔了片刻,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却见一身素服的服部正全跪在地上,满脸铁青,半垂着头,竟是膝行着慢慢从树林外挪到丰臣秀吉和淀姬面前来。

    见到服部正全这般举动,丰臣秀吉一下便变了脸色,怔怔地站在那里,惊诧莫名。淀姬亦感到似乎有些不妙,急忙屈身退开远远的,不敢多言。

    “怎……怎么回事?”丰臣秀吉待他慢慢膝行着挪近自己身前五尺开外,方才开口问话,声音涩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太……太阁大人,”服部正全不敢抬头,只是脸朝地面,全身瑟瑟发抖,颤着嗓音说道,“大……大明国出动了四十万精兵强将,以……以十倍之众前来挑战,小西君和武士们英勇奋战了十天十夜,终于寡不敌众,退出了平壤、开城等地……”

    他按照宇喜多秀家和石田三成事先编好的内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我们只损失了一万多人马,他……他们大明国伤亡了五六万士兵……”

    丰臣秀吉仍是木然不动地站着,呆呆地听服部正全说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突然间双耳深处“嗡”的一阵巨鸣,只看到服部正全的嘴一张一合地还在说什么,自己却一时再也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同时,他只觉得自己心脏蓦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有如一柄匕首在里面搅动一般,疼得他额角上顿时掉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啊”的一声大叫,“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手指着服部正全,满脸狰狞之色,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到他这一声大叫,淀姬慌忙跑上来将他扶住。同时,大野治长也从林外飞步而入,一见此状,急忙上前将丰臣秀吉轻轻放平在地上,然后他扭头喝令服部正全速速退下。

    “大野君……”淀姬惊慌失措地看着大野治长道,“这……这……这可怎么办?”

    “别慌!别慌!”大野治长伸出右掌抹了下自己额头的密密冷汗,定了定心神,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又惊喜喊道,“有了!卑职马上去请那位琉球国来的许医生来瞧一瞧太阁大人……”

    青衫布巾的许仪静静地盘膝坐在太阁府寝室的黄金地板上,望着卧倒在榻床上的那个面色蜡黄、干瘦如猴的老头儿,怎么也不能将他和外面传言中那个野心勃勃、一手挑起明倭之战的乱世枭雄——丰臣秀吉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个一身病态的老头儿,晚年突发狂想,倾尽日本之力,要远征大明、称霸天下?就是这个老头儿,指挥自己手下人马大肆杀戮,双手沾满了朝鲜民众和大明士卒的鲜血?就是这个老头儿,到了现在身患暴疾之时,仍在昏迷中像疯子一般呓语着“要狠狠教训大明国,要重重反击大明国”等胡话。

    许仪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大野治长的声音将他唤回到现实中来:“许医生……许医生……您、您……看太阁大人他……”

    “这……还请总管大人让在下近前去瞧一瞧太阁大人的病情如何?”许仪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当然可以!”大野治长急忙应道。

    这时,一直护持在丰臣秀吉床榻边的侍卫首领鬼目幸雄将右手一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他冷冷瞥了许仪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大野总管,这个琉球医生为人可靠吗?太阁大人的身边绝不能有可疑之人接近。”

    大野治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许医生是琉球国的名医,医术精湛。本总管多次生病都是服了他配的药物才痊愈的。他若是对我日本国存有二心,又岂会配药医治本总管?况且,他终究是一个医生,又不会什么武功——有武艺超群的日本剑道高手鬼目幸雄您保护在太阁大人身边,谁又能伤得了太阁大人一根毫毛呢?”

    鬼目幸雄沉思了片刻,冷冷盯着许仪,缓缓应道:“既然有大野总管担保,就让这个琉球医生近前来为太阁大人诊断吧!”

    大野治长听了,转身伸手向许仪做了一个恭请上前的姿势。许仪默默地站起了身,缓缓走到了丰臣秀吉的榻床之前,凝神仔细观看了一会儿他的面色,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向丰臣秀吉右腕的脉门处扣去……

    “你要干什么?”鬼目幸雄急忙用倭刀的刀柄挡了一下许仪伸将过去的那只右手。看着他双目圆睁、深怀疑虑的表情,许仪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将右手停在了半空,淡淡说道:“老夫要为太阁大人把脉诊断。”

    “哦……”鬼目幸雄这才慢慢收回了倭刀刀柄,但同时他身形一动,也上前一步紧紧靠近了许仪的身旁,如同将他无形挟持了一般,随时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许仪的右手手指搭上丰臣秀吉的腕脉之时,丰臣秀吉便似心生感应一般,倏然睁开了双目,竟是一下清醒过来。他目光在寝室内一转,立刻便明白了一切。

    静静地等着许仪为自己把脉之时,丰臣秀吉的眼神渐渐浓缩起来,聚成了两道精光,缓缓扫向了侍立在榻前的大野治长,冷静地说道:“没关系。这一点儿病痛还不会将本太阁怎样的……唉!我日本西征大军在朝鲜惨遭挫败,这才是本太阁心中之剧痛啊!你把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黑田如水他们写的呈文取给本太阁瞧一瞧……”

    “是!是!是!还请太阁大人要宽心啊!”大野治长口里答应着,却一动不动,“太阁大人还是先保重身体再说!他们的呈文,卑职待会儿便给您取来……其实,据服部正全所言,大明国丧师四五万,我军才死伤一万余人,比较之下,我们还是算胜利了的……”

    “不管他大明国折损了多少人,也不管我日本国伤亡了多少人,但是平壤、开城等朝鲜重镇终究是被大明国的军队夺去了……”丰臣秀吉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了高高的屋顶,斜倚在床榻之上悠悠说道,“这样看来,我们日本国哪里能算是胜了呢?现实中朝鲜的局势,应该比本太阁想象中的更为棘手吧!”

    这时,许仪已经把完了脉,收回了右手,垂放在自己膝盖上,恭恭敬敬伏下身来,不敢多言。

    丰臣秀吉倏地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又看了看大野治长,神色中写满了问号。

    “呃……这位医生是琉球国的神医,”大野治长急忙向丰臣秀吉介绍道,“他姓许名仪,还懂得我们日本国的语言、文字,卑职曾经患过几次疾病,都是被他治好的。”

    “那么,就请他给本太阁诊断一下吧!本太阁的病情到底如何?”丰臣秀吉缓缓点头说道。

    “太阁大人既然这么说,在下就献丑了,”许仪毕恭毕敬地说道,“太阁大人刚才只是因为心情太过激动而导致心肌骤然痉动罢了,只要时时安心宁神、从容宽和,应当并无大碍的。”

    “呵呵呵!本太阁自己的感觉亦是如此,”丰臣秀吉笑了一下,对许仪吩咐道,“你且先下去给本太阁开出一剂药方来,待会儿递给大野总管,本太阁让他按照你配的药方去抓药来煎服,如何?”

    “诚蒙太阁大人如此不弃,在下已是感激不尽,”许仪恭恭敬敬起身退了出去,“在下现在便下去给太阁大人配药。”

    待他慢慢退去之后,丰臣秀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吟良久,忽然开口说道:“大野总管,你且吩咐下去,让京都派几个御医连夜赶将过来,一齐为本太阁诊断一下病情。然后,再将这个琉球人开出的药方给他们详细审查一番——倘若他的药方里有误诊误断或漏诊漏断之处,立刻抓起来处死!不过,如果他的医术真有你说的那么精湛,本太阁便会将他留下来当本府的供奉医师。”

    “是!”大野治长急忙垂头应道。

    “好了!本太阁现在精神好多了,”丰臣秀吉缓缓说道,“你现在可以把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黑田如水的呈文送上来给本太阁阅看一下了!朝鲜那边的事儿一刻也耽搁不得啊!”

    静静地斜身在榻床上,丰臣秀吉仔细地翻看着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黑田如水写来的呈文。他的眉头一直紧紧地蹙着,脸色阴晴不定。

    许久许久,他才放下了这三份呈文,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宇喜多秀家和石田三成在呈文中只是一味闪烁其词,并未点明此番平壤、开城之败的症结之所在。当然,他们也谈到了凤山守将大友义统不战而逃,致使小西行长在平壤城内孤立无援,终至一败涂地。可是对大友义统这个人,丰臣秀吉自然也是熟悉的,大友义统并不是胆小如鼠之徒,在跟随自己东征西战之中,他从来就没有临阵脱逃之举!相反,他在自己手下是一员颇为出名的悍将啊!然而,到了朝鲜,面对明军的大举进攻,这员悍将竟然望风而逃、不战而退!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明军必然是实力异常雄厚,这才极大地震慑了大友义统,吓得他抱头鼠窜!

    想到这里,丰臣秀吉不禁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一瞬间又想起了黑田如水在呈文中写给他的那些话。黑田如水建议自己立刻停战撤军,与大明国议和谈判,不能再硬碰硬地顽抗下去了。他还认为,此番平壤之役中,大明国尚未动用全部国力,单是派来一个李如松,就已是厉害至极,使得西征大军人人谈而色变。倘若大明国再行增兵扩军,源源不断地补充实力投入未来之战,我们日本国国贫人稀,哪里消耗得起?

    黑田如水的话是尖刻刺耳的,是一针见血的。他深深地刺痛了丰臣秀吉那狂热的野心。丰臣秀吉虽然也认为他的话讲得不无道理,但此刻,他已无法罢手停战了!丰臣秀吉的逻辑是:只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一切胜利都将属于自己!以前,丰臣秀吉凭着这个逻辑已经赢得了整个日本。现在,他要凭着这个逻辑去再赌一把——说不定还真能赢得整个大明国哪!

    一念及此,他便起身从床头柜中取出一只水晶瓶来,双手托在掌上,凝神端详。这只水晶瓶里装满了清澈透亮的盐水。盐水中间,静静地悬浮着两颗黑珍珠般又大又亮的眼睛。它们闪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冷冷地正视着丰臣秀吉。

    “宋贞娥……宋贞娥……”丰臣秀吉盯着水晶瓶中这一对眼睛,喃喃地说道,“本太阁永远也不会让你的眼睛看到我日本武士有朝一日从朝鲜溃退而回的情景……恰恰相反,总有一天,本太阁会让你的眼睛看到本太阁是如何登上大明国皇帝的龙椅,会让你的眼睛看到你们朝鲜人、他们大明国人是如何在本太阁的脚下俯首称臣的……”

    他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然后又将那水晶瓶收起,轻轻放回床头柜里。然后,他静静地仰身躺在榻床上,深深地思索着如何突破困境让西征大军重振雄风。

    “笃笃笃”黄金室门被人轻轻敲了数下。然后,淀姬温柔动听的声音缓缓传了进来:“妾身前来向太阁大人问安。”

    “进来吧!”丰臣秀吉支起了身,转头看着淀姬轻轻推开黄金室门,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大人的身体可好些了么?”淀姬坐到他床榻边轻声问道。

    “本太阁的身体结实着呢!”丰臣秀吉呵呵笑道,“你以为区区一场平壤之败便能击倒本太阁?那是不可能的……”

    “是的。妾身已经说过,太阁大人您就像富士山那样永远安康、坚不可摧,”淀姬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说道,“现在见到您果然还是这般精神焕发,妾身就放心了。”

    “像富士山那样永远安康、坚不可摧?”丰臣秀吉淡淡地笑了,“本太阁也希望能如此啊!唉……古往今来,这世上哪一位霸主名将,生前叱咤风云、风光无限,末了还不是一抔黄土黯然收场?本太阁若能建下征服大明、独霸天下的旷古伟业,就是立刻死去,便也瞑目了……”

    “太阁大人不应该把丰臣氏所有的辉煌都挑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淀姬恭伏在地板上,缓缓说道,“您一个人就想将丰臣氏整个家族世世代代的繁荣昌隆全部一手打造出来,将来丰臣氏的子孙后代岂不是将会永远遮没在您空前绝后的大功绩的阴影中无法冒出头来?”

    “哦?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丰臣秀吉有些诧异,“就算本太阁有生之年能够攻下大明国,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竺国、罗刹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很多国家,秀次他们仍然还有很多壮丽的事业去打拼哪……”

    “秀次大人不能算是丰臣氏的嗣子!”淀姬突然咬紧了嘴唇,冷冷地说道,“只有太阁大人您自己的亲生子女才能继承您的辉煌与伟大……”

    “淀姬!本太阁知道自从鹤松儿去世之后,你一直都很伤心……”丰臣秀吉深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你应该把秀次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才行啊……我丰臣氏的偌大基业,现在不托付给他,又该托付给谁呢?”

    “您的千秋大业,已经后继有人了,”淀姬缓缓地从地板上直起身来,眉宇之际现出一片深深的喜色,“其实今天在野苑中观赏樱花的时候,妾身就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您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丰臣秀吉一脸的愕然。

    “今年名护屋樱花早开的祥瑞之兆其实已经应验了,”淀姬面颊间泛起了一片红霞,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眸光里喜意扬扬,“妾身已经怀了两三个月左右的身孕了……根据那位医术精湛的琉球国许仪医生把脉判断,妾身极有可能怀的是男孕……”

    “什……什么?……”丰臣秀吉一下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淀姬,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惊喜若狂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猛地向她张开双臂拥抱过来,“这……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哪!这是天照大神对本太阁的眷顾!本太阁真是太高兴了……”

    倭寇增兵

    “你说什么?”德川家康在本府后院的地下密室里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德川秀忠,“朝鲜那边的真实消息根本不像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他们说的那样吗?”

    “是的!”德川秀忠在地板上伏身向父亲禀道,“朝鲜那边真实的情形是:在平壤一役中,大明国出动了四万余人马,小西行长拥兵三万余人与之相抗,双方实力并不悬殊。这一场激战下来,小西行长一日之间便损失了二万余武士,而大明国仅有八百多人伤亡!”

    “什么?什么?”德川家康顿时气得双脚直跳,“这真是大日本国千百年来未有之大惨败啊!这……这真是大日本国的奇耻大辱啊!小西行长枉为我日本国一代名将,败成这般境地,实在应当切腹谢罪!”

    “父亲大人,看来大明国的实力果然是雄厚无比,我日本国确是难以与之争锋啊?”德川秀忠伏身在地,接口说道,“据前方眼线来报,他们大明国的那员主将实在是‘诡计多端’、‘机诈无穷’,使得我军将士处处被动挨打,毫无招架之力!”

    “他叫什么名字?”德川家康冷冷问道。

    “他叫李如松,今年才四十多岁。”德川秀忠急忙答道。

    “李如松?”德川家康将深深的目光遥摇投向了西方,缓缓说道,“为父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的——如果大明国有一天整合力量大举登陆进击我日本国,他也许便是我日本国百年罕见之劲敌!到了那个时候,为父也只好拼尽全力与他一决雌雄了……”

    “太阁大人遭此惨败,应该会停止战斗撤军回国了吧?”德川秀忠沉吟着说道,“身在朝鲜的黑田军师已经极力向太阁大人建议与大明国停战议和了……在日本国内,秀次大人好像近来也因为粮饷难供、军费开支太大而开始反对太阁大人的西征大计了……”

    “秀次大人真是不识时务啊!”德川家康感慨地说道,“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岌岌可危,居然还敢跳出来忤逆太阁大人的旨意……”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啊!”德川秀忠有些惊疑不解。

    “为父刚才收到小林鹿子送来的绝密消息,她说淀姬夫人已经怀了身孕,而且经名医把脉判断还是男婴……”德川家康阴沉着脸缓缓说道,“这个男婴应该是她和大野治长私通苟合的,但现在她肯定会瞒骗丰臣秀吉,声称是她和丰臣秀吉的嫡子……那么,丰臣秀吉就会收回任命丰臣秀次为丰臣氏继承人的承诺,立自己的这个‘嫡子’为继承人……如果为父猜得没错的话,丰臣氏家族内部很快便有一场立嗣纷争爆发了……”

    “是啊!父亲大人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啊!”德川秀忠听得连连点头,“如今丰臣家族外面遭到平壤之役的惨败,内部又将有激烈的立嗣纷争,实是‘祸不单行’啊!看来,天照大神已经开始厌弃他们丰臣家族了……在这样的内外交困之下,想必丰臣秀吉一定会感到异常吃力吧!……”

    “呵呵呵!我们德川家族隐忍潜伏了这么多年,”德川家康笑了,“终于便要熬到尽头了……丰臣氏内外交困之时,便是我德川一族乘机崛起之时啊……”

    “咚咚咚!咚咚咚!”密室的铁门在外边被人轻轻敲了六下。

    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一听,都禁不住一怔:有什么紧急大事呢?他俩互视一眼,还是德川秀忠先开了口:“进来!”

    铁门被轻轻推开,本多正信恭恭敬敬走了进来,随手又将铁门小心地关上了。然后,他跪伏在地板上,向德川家康禀道:“大人,太阁府来了急令,请您务必于明日上午前往太阁府商议大事。”

    “商议什么大事?”德川家康皱紧了眉头问道,“还有哪些人和我一同赴会?”

    “太阁府来的信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根据潜伏在太阁府里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似乎是太阁大人要和你们商议增兵赴朝与大明国交战的有关事情,”本多正信谨慎小心地回答,“而且,太阁大人只召了留在日本国本土境内的‘四大辅政长老’和秀次大人举行这场秘密会议……”

    “哦……我知道了,”德川家康呼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微变,在密室中来回迅速地疾走了几趟,这才慢慢定住了心神,缓缓说道,“本多君,你这个消息送得很及时啊!很好!很好!我要重重奖赏你!”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请大人不必过奖。”本多正信急忙趴伏在地板上恭谢不已。

    “父亲大人……难道太阁大人又会有什么异动了吗?”德川秀忠有些不解地问。

    “秀忠啊,你可不能什么事情都要等着为父给你指示和点拨啊!你要学会自己开动脑筋来判断问题……”德川家康在榻榻米上盘坐下来,向德川秀忠平静地说道,“你来帮为父分析一下,丰臣秀吉明天召开这个秘密会议有何用心呢?”

    “刚才本多君已经说了,是和你们‘四大辅政长老’商议增兵赴朝与大明国交战的事情……”德川秀忠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

    “呵呵呵!‘增兵赴朝’,‘增兵赴朝’……他丰臣秀吉手上还有自己的兵源可以增拨给驻在朝鲜的西征大军吗?”德川家康冷森森地一笑,缓缓说道,“目前日本国内诸位大名的兵力基本上都被丰臣秀吉征调过了,只剩下前田利家、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和我‘四大辅政长老’部下的人马未被大量调拨……”

    他说到这里,语气倏地一顿,沉吟着说道:“很明显,丰臣秀吉又想来借我们的兵马为他的西征大业出力……前田利家手里有七万人马,毛利辉元手里有五万人马,小早川隆景手里有六万人马,而我们德川家手里除了去年被拨走五千武士之外,还有九万多人马……丰臣秀吉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一定会在明天的秘密会议上,联合其余三位‘辅政长老’,向为父施压,硬逼为父交出一部分兵马,给他派到朝鲜去和大明国敌军交战……”

    “什么?丰臣秀吉的用心竟然这么歹毒?”德川秀忠听了,用拳头将地板擂得“咚咚”直响,“他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丰臣秀吉的用心就是这么歹毒。看来,为了削弱我们德川家族的势力,他一直都在谋划着、算计着我们啊!”德川家康叹口气,但转瞬之间他脸上又掠过一丝喜色,“不过,秀忠我儿也无须过于担忧。既然为父已经洞明了他的险恶用心,就一定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

    “父亲大人……难道您要公然违抗他的手令,拒绝参加明天的秘密会议吗?”德川秀忠喃喃地说道,“上一次我们只派了五千武士给他,他已经十分恼火了……如果明天您又拒绝出兵,只怕丰臣秀吉绝不会善罢甘休啊!”

    “哦……为父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德川家康伸出手来缓缓抚了抚颌下的“川”字形胡须,说道,“为父会让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发难的……”

    然后,他目光一抬,投向了本多正信,吩咐道:“本多君,你马上去给我准备一大桶冰水,我要淋浴净身……”

    “父亲大人……今天这么冷的天气,您还用冰水淋浴净身?”德川秀忠大吃一惊,愕然说道,“您这样做很容易患病的……”

    “为父就是要马上患一场急病才行啊!”德川家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只有身患疾病、卧床不起,为父才不用参加明天那个秘密会议哪!”

    晶莹碧绿的玉几上,放着一只锃亮的银碗,里边盛满了墨黑的药汁,缕缕热气从中腾腾而起。

    丰臣秀吉的目光投在那碗药汁上面,冷冷地问侍立在一旁的大野治长道:“这个琉球医生开出的药方经过京都来的御医们严格审查了吗?”

    “御医们已经仔细审查过了,一致认为许医生开的药方毫无瑕疵,”大野治长伏身禀道,“他们建议太阁大人可以服用!”

    “很好,很好,”丰臣秀吉淡淡地说道,“可是本太阁眼下身体已无大碍,似乎用不着再喝这么苦涩的药汁了吧?!”

    “太阁大人,大明国曾经有一句谚语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大野治长伏在地板上恭敬地劝道,“您的安危关系着我日本国的国运,还是请服了这药汁好好调养一番吧!”

    丰臣秀吉不再多言,双手捧起了银碗,慢慢凑到唇边,咬了咬牙,喝了一口药汁。不料,这药汁一入他的口中,初时苦涩难当,令他眉头顿蹙、直吐舌头;后来,他渐渐觉得口腔里那股苦涩之味消逝净尽,接着一缕清芬香甜的感觉从舌根处缓缓溢了出来,令人回味无穷。

    “嗯!这药汁苦中带甜,真是好喝!”丰臣秀吉一下捧起银碗,“咕嘟咕嘟”地将那碗药汁一下全部喝入腹中。

    喝完之后,他一边伸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腹部,一边细细地品着那药汁中的香甜清芬之味,缓缓说道:“这个琉球医生果然医术高明……连这么苦涩的草药也能调出如此清甜爽口的美味来,真是了得啊!就将他留在太阁府中担任供奉医师吧!”

    “是!”大野治长伏身叩头应道。

    “不过,对他开出的每一剂药方,仍然要经过京都御医们的严格审查,才能煎制成药汁给本太阁服用,”丰臣秀吉脸色一变,冷冷吩咐道,“他毕竟不是我们日本人,不能不对他多些警惕啊!”

    说着,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迈步向寝室外走去:“现在,本太阁应该去和诸位辅政长老共商西征大事了……”

    “德川家康怎么还没赶到?”丰臣秀吉环视了一下黄金室内,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和丰臣秀次都到齐了,唯独德川家康没有在场,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向大野治长说道,“你再派人去催一催!”

    “禀告太阁大人:今天一大早,德川府中的管家本多正信就来报告,说德川大人昨晚因偶感风寒而猝然得了一场急病,烧得厉害,头痛得也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大野治长急忙答道,“所以,他今天参加不了这场会议了。”

    “他病了?这个德川家康,怎么恰巧就在这时病了?”丰臣秀吉脸色阴沉沉的,冷然说道,“是不是真的?你派人再去查一查……”

    “太阁大人,卑职已经派人查过了,”大野治长款款答道,“他们回来报告说,亲眼看到了德川大人真的卧病在床,还烧得直说胡话哪……”

    “唉……这个德川家康!平日里对本太阁总是恭谨有加、大献殷勤,然而在紧要关头他却总是不得力啊!”丰臣秀吉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慨然叹道,“罢了!罢了!他不来参会也就罢了!前方西征大军战事正紧,本太阁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叹罢,他目光一转,扫视着坐在下方的三位辅政长老和丰臣秀次,肃然说道:“昨天本太阁让人将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黑田如水关于平壤之败的呈文都抄了复件送给你们看了,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不料他这话一说完,黄金室内竟是死一般一团沉寂——三位辅政长老和丰臣秀次都拉长着脸沉默着,谁也不吭一声。

    丰臣秀吉等了半晌,见他们仍然没有开口发言的意思,不禁心里有些恼怒,倏地提高了声音问道:“平壤之役,我大日本国损兵折将二万余人——你们难道不感到痛心吗?你们难道不愿意奋勇而起,为我大日本国洗刷这奇耻大辱吗?!”

    他此语一出,前田利家、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和丰臣秀次等人都不禁战战兢兢起来,趴伏在地板上,齐声答道:“臣等闻听平壤之败以来,深感失职,甚是惶恐。一切仅凭太阁大人英明决断,臣等唯有谨遵教令、奉而行之。”

    丰臣秀吉听了,这才慢慢缓和了脸色,他心念一转,故意挑起了一个话题,开口说道:“不过,本太阁亦非一味穷兵黩武之徒,任何意见都愿意倾听。黑田如水在写给本太阁的呈文中建议,要求本太阁停战撤军与大明国议和。本太阁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值得考虑。你们以为呢?”

    黄金室内立刻又静默了下来,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丰臣秀次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静默:“儿臣也认为黑田军师所言甚是。太阁大人有所不知,自从去年开战以来,我日本国内天灾频仍、旱涝不绝,各州百姓收成极差。今年倘若再要征兵调粮,只怕是难以为继啊!倘若我日本国能与大明国议和停战,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秀次总在担心军费开支过大、粮饷难供,是吧?”丰臣秀吉淡淡地笑了,缓缓说道,“我们西征大军完全可以‘以战养战,因粮于敌’嘛……”

    丰臣秀次听了,没有立即答话,微微低下头来,咬紧了双唇,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一仰脸继续说道:“太阁大人这‘以战养战,因粮于敌’的方略,固然是非常高明。但是,这一切都应该建立在我西征大军连战连胜的基础之上。倘若我们胜了,敌军的军械、粮食自然会为我所有……可是,倘若我们败了呢?这一次平壤、开城等重镇相继失守,我军在辎重、器械、粮食等上亦是损失惨重啊!……”

    “不要再说了!似你这般鸡毛蒜皮、婆婆妈妈,怎能光大我丰臣家族的无上荣耀?”丰臣秀吉面色大变,一声厉叱,打断了丰臣秀次的讲话,语气冷若寒霜地说道,“从现在起,你主持的一切政事都要移交给本太阁来最终定夺……本太阁让大野治长担任你的副手,你无论做任何事,都必须与他事先商议后取得一致意见才能施行!”

    其他三位辅政长老一听,面露难堪:丰臣秀吉此言此行,分明是在收丰臣秀次之权、拆丰臣秀次之势了!看来,丰臣秀次在日后的仕途中实在是凶多吉少了……

    丰臣秀次听了,顿时如遭雷击,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眼眶里泪珠儿滴溜溜直转。他一咬牙,将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住,然后伏下身来,在地板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颤声答道:“儿……儿臣遵命!”

    丰臣秀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径自向大野治长吩咐道:“大野君,你待会儿替本太阁草拟几道手令:一是立即免去黑田如水的西征大军军师之职,召他接令之后即刻返回日本国面壁思过。

    “二是命令宇喜多大统领将逃将大友义统遣送回国,我要亲自审问,并收回他的封地,以儆效尤。”

    “这第三嘛……”丰臣秀吉将头转向了小早川隆景说道,“小早川长老,您是日本国数一数二的智将,曾经打遍关西无敌手。本太阁想请你出山,带领您手下的三万人马,对了,还记得要带上那个我们日本国的‘名将之花’——立花宗茂,即日动身直赴朝鲜,一举扭转我西征大军的不利局面!”

    “这……”小早川隆景一愕,急忙伏身说道,“德川大人、前田大人、毛利大人的谋略才智均在本人之上,本人智浅才疏,此番前去朝鲜,只怕有负太阁大人的重托啊!”

    “您真是太过谦了!”丰臣秀吉微笑着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您看,德川家康此刻身患急病,只怕一时半刻也不能治愈……前田大人和毛利大人的人马又必须留在日本国本土护卫天皇和镇压民变……本太阁只有拜托您挂帅出征、克敌制胜了……”

    小早川隆景听丰臣秀吉说得这般直接而毫无回旋余地,目光也变得如同刀刃一般愈来愈冷,不敢再行拒绝,急忙伏身在地,恭恭敬敬叩头答道:“是!老臣一定尽心竭力与大明国敌军决一雌雄!但求天照大神保佑,使老臣不负太阁大人的重托与厚望!”

    李如松挥师南下

    开城府城楼的瞭望台上,李如松、宋应昌和诸营将领并肩而立,遥遥望着南方,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启禀提督大人:据探子来报,近来各路倭军且战且退,都在朝着汉城府方向聚拢、集中,”李应轼的声音轻轻打破了沉寂,“如今,以开城府为分界线,北边的朝鲜失地已完全被我军收复;而同时倭虏也更加稳固地占据了南边的朝鲜国土,准备凭险而守,和我们继续对峙下去哪!”

    “是啊!倭虏亦是十分狡诈啊!”宋应昌在一旁点了点头,思忖着说道,“他们的兵力汇聚愈是集中、愈是稳固,我们要想彻底打垮他们也就愈是困难、愈是麻烦……依宋某之见,我军不如暂且歇兵开城,等待粮草、军火、器械补给充裕之后再行出击。在这期间,我们可以一边派出疑兵四下布阵,一边联络朝鲜南部的义军,对倭虏进行多方干扰,而我大队人马则可以逸待劳、伺机而发!”

    “宋大人这番谋划,实不失为万全之策啊!”李如松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但他心念一动,忽又蹙起了眉头,问道:“目前我大明辽东境内正有蒙古胡虏与海西女真东西呼应、联手作乱,兵部和顾总督他们还有余裕的粮草、器械及时供应过来吗?我们就算要等候支援,但也不可坐失良机啊!我们这边在积极筹备军械给倭虏致命一击,同时倭虏也在积蓄力量准备负隅顽抗呵!双方大势已定,交战之时必是硬拼硬耗、互有损伤……那时候再想出奇制胜,可就没有太大的周旋余地了!”

    “李提督说得对!”查大受一听,顿时来了劲头,跨步上前道,“倭虏自平壤惨败之后,士气受挫、人心大乱,我们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及时追杀过去,乘胜扬威,把他们全都赶到大海里喂鱼去!”

    “查兄,你这话可就有些武断了……”杨元听查大受这话说得口气太大,不禁出声驳道,“你凭什么断定倭虏就是‘士气受挫,人心大乱’?刚才李参军说了,倭虏现在是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向汉城府汇聚集中……如果杨某没有猜错的话,眼下汉城府中至少汇聚了六万左右的倭兵!我们就是倾尽所有人马前去进攻,只怕也难有七成的胜算……”

    “七成的胜算?”宋应昌眉宇间掠过了一丝忧色,不禁轻轻叹道,“以四万余明军正面应对六万多倭兵,能有五成的胜算已是万幸了!”

    “还有,虽然倭虏表面上看是在一路南逃、避战撤兵,但也不能不防他们是在佯退示弱、诱敌深入啊!”杨元沉吟着说道,“杨某还是赞成宋大人的意见,让大军暂且歇兵开城、以逸待劳、伺机而发!”

    “哼!杨兄此言是在‘长倭虏之志气,灭我天朝之威风’哪!”查大受冷冷说道,“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动如脱兔。’倭虏自从侵入朝鲜境内以来,一路赢得是屁颠屁颠,末了在平壤城一日之间便被我大明雄师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哪里还能想到‘佯退示弱、诱敌深入’?这些个无知蛮夷莫非还懂《孙子兵法》不成?俺查某愣是不信!”

    “查兄!你这话可就有些偏了!”祖承训在一旁插话进来,深有感慨地说道,“倭虏阴险毒辣得很啊!他们什么阴招都使得出来的……千万不可小看他们啊!”

    “好了!好了!”李如松伸出双手从虚空向下一摆,止住了手下诸将的争论。他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军大队人马暂且就在这开城府中继续休整几天,然后拔营前移到距汉城府一百六十余里的坡州城,对汉城府中的倭虏形成泰山压顶的威慑之势,却又蓄而不发,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同时,祖承训、查大受和朝鲜参将高彦伯率兵三千,前往汉城府方向沿途搜索、打探,若是发现可乘之机或异常情形,火速返回报信。只要有一线胜机,我们就挥师横扫过去,决不能让倭虏苟延残喘、卷土重来!”

    在汉城府朝鲜王宫的大殿之上,倭军众将垂手而立,肃然看着太阁大人新近任命的特使、辅政长老小早川隆景登上了点将台。

    “天皇陛下、太阁大人有令:着立即将逃将大友义统逮捕回国,收回封地,以儆效尤,”小早川隆景满面凝重,展开了那份由丰臣秀吉亲笔签发的黄绢诏令,抑扬顿挫地读道,“另,黑田如水畏敌如虎、怯战主和,损我大日本国国威、乱我大日本国西征大计,其罪难逃,立即免去其西征大军军师之职,速速回国面壁思过。同时,任命辅政长老小早川隆景接任西征大军军师,尽心指导各位将领,务求全歼明军、直取中土!”

    他刚一念完,台下诸将便窃窃私语起来。只见黑田如水面色苍白,缓缓步出行列,伏倒在地,哽声应道:“属下黑田如水接令。”

    小早川隆景见状,收起了黄绢诏令,走下了点将台,伸手扶起了黑田如水,安慰道:“黑田公,你不必过于悲伤。如今朝鲜境内我军局势危急,你在此时竟能接到太阁大人之令抽身而去,从此不必再亲冒矢石、身入险境,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小早川长老真是宽厚长者,如此温言安慰属下,属下心中实是感激不尽,”黑田如水微微摆了摆手,淡然说道,“唉……既然太阁大人已经让属下面壁思过,属下而今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属下回国之后,还是会向太阁大人陈明:这‘畏敌如虎’之心,属下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存有。倘若有机会能让日本国真正威震天下,我黑田如水万死不辞!

    “只是这‘怯战主和’之过,属下倒是真要回去好好思量一番了。属下也非常希望自己这‘怯战主和’之念是真的错了……非常希望太阁大人的西征大业能够一帆风顺……非常希望西征大军能够一个早上起来便已打进了大明国的北京城……可是……唉……”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诸位日本将领长揖了一圈,道了一声“各位珍重”,而后脚步有些蹒跚地退出了大殿。

    望着黑田如水摇摇晃晃远去的身影,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人都是表情复杂,嗟叹不已。

    “现在,就来商讨一下迎击明军的有关事宜吧!”小早川隆景最先从欷歔感慨中摆脱出来,按照丰臣秀吉临行前交代的既定方略,冷冷开口宣布道,“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出谋划策,争取重振军威,狠狠地给明军一个迎头痛击!”

    “迎头痛击?小早川长老,您是说我们要主动上前迎头痛击明军?”石田三成一听,顿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您……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这是太阁大人的指令,难道你敢质疑吗?我们只能立刻完全照办,无须为此枉自多思多虑,”小早川隆景面色如铁,肃然说道,“先前你们这支进驻朝鲜的西征大军此刻已经丧失了不少锐气和斗志,现在就暂时在汉城府中好好休整吧!本长老就直接率领自己手下的三万精兵投入战斗!从明天起,由本长老手下第一勇将立花宗茂担任先锋大将,率军八千,向开城府当先进发。本长老会亲率二万人马随后而行,争取在十日之内一举拿下开城府!”

    说到这里,小早川隆景突然意气风发,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就在后方静候着本长老和这二万八千精锐武士攻克开城、平壤的捷报吧!”

    宇喜多秀家和石田三成齐齐张了张嘴,想要讲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只得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里忧色渐浓。

    狭路相逢

    旷野苍莽,天穹高远。

    一团红球般的太阳照耀着积满厚厚雪花的驿道,慢洒而下的阳光里却不带半分暖意。

    祖承训、查大受、高彦伯三人奉命率着三千骑兵,顺着驿道,一路向汉城府的方向行进。

    经历了血腥战乱的朝鲜南部,处处破败,沿途不时可见被倭兵洗劫一空的村庄和集镇,股股青烟在残壁废墟上四处飘荡。驿道两旁亦横七竖八地倒着被倭军残忍杀害的朝鲜百姓的尸体。

    一路而来,高彦伯和自己所带的八百名朝鲜骑兵个个都是泪湿衣襟,满面悲愤之色。祖承训和查大受一边劝慰着他们,一边也为朝鲜民众所遭到的这番劫难而感到心情沉重,胸中更是增添了许多对残暴倭寇的切齿痛恨。

    “哎呀!高将军,我们一路上只顾着搜索残敌,不知不觉竟已走了三个时辰,”查大受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勒马缰,侧头问高彦伯,“这里离贵国的王京——汉城府还有多远?”

    “怎么?查兄,我们现在离汉城府远又如何?近又如何?”祖承训在一旁笑着说道,“难道你真的还想杀到汉城府去?”

    “你别打岔!我是认真的!”查大受与祖承训都是李成梁家丁出身的将军,自幼便十分熟悉,因此说话也都像兄弟一般直来直去。查大受沉吟着说道:“我们走了足足三个多时辰,至少该有一百二三十里路远了吧?”

    “哦,查将军,您说得没错,我们已经进入了汉城府所辖的地界,距离汉城府城池大概还有五十里路吧!往前边再去就是碧蹄馆、小丸丘、望客岘,过了凉津河、砺石岘,便到汉城府了。”高彦伯细细想了一想,很认真地回答查大受道,“不过,我们虽然走了一百二三十里路,沿途居然不曾碰上一个倭兵——看来倭虏真是被吓破了胆,缩进汉城府城内躲起来了!”

    “真的已经走了这么远?”祖承训微微吃了一惊,沉吟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提督大人只是让咱们前来侦察一下敌情,现在也看得差不多了。依祖某之见,咱们应该回营复命,建议提督大人开拔全军,直接推进到汉城府城下面扎营立寨、逼压倭虏!”

    说着,他一拨马头,便欲下令让后面的骑兵队转身回驰。查大受却伸手一拦,阻住了他:“且慢!祖兄,咱们这一路上既然没有碰到倭兵,这就说明倭兵真是如高将军所言被吓破了胆,仓皇逃命尚且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来施行‘佯退示弱、诱敌深入’之计?说不定他们连汉城府都弃而不顾,逃往釜山乘船回国了!咱们再努力一把,深入到汉城府城下看个究竟,如何?”

    “查兄!咱们可不能轻敌冒进哪!”祖承训听了,急忙开口劝道,“汉城府是倭军设在朝鲜最大的一座巢穴,实在是经营已久,岂会轻易弃守?这是不用去看便可料到的!万一遇上了倭虏的大队人马,咱们这三千骑兵岂能对敌?咱们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我辽东铁骑该有的铮铮铁骨!”查大受哈哈一笑,一拍坐骑,往前一冲而去,他的声音却顺着风传了回来,“祖兄,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小心谨慎了吧?!我查某一定要直赴汉城府城下探明倭虏的虚实!”

    祖承训脸上微微一红,静了片刻,也只得策马率军赶了上来。高彦伯则有些担心查大受不识朝鲜地形,误入了歧途,更是快马加鞭,追上前去,和他们并辔而行。

    赶着赶着,前面出现了一条三十余丈宽的河流,河流上架着一座青石板桥。不消说,这就是高彦伯口中所讲的“凉津河”了,它也正是朝鲜汉江的一条支流。

    “查将军、祖将军,过了这座青石桥,咱们就离汉城府只有十七八里的路程了!”高彦伯再一次提醒道,“您们还要继续前行吗?”

    “这……”祖承训一时不禁沉吟了起来。查大受却道:“咱们等斥候们回来后问一问再说吧!”

    正在这时,忽听得前方一阵马嘶,三名斥候急急赶回他们面前,跳下马来禀报:“启禀将军:前边六里处的‘砺石岘’后面发现了大队倭虏兵马……”

    “有倭虏?他奶奶的,终于等来这批龟孙子了!”查大受一拍右膝,满脸放光,大喜道,“这可是老天把他们送上门来领死啊!祖兄、高将军,咱们就此杀上前去,如何?”

    “且慢!”祖承训伸手招近那三名斥候,认真地问道,“据你们观察,倭军这支兵马大概有多少人?”

    “启禀将军,大概有两三千名倭兵吧!”一名斥候在心底里暗暗计算了一下,脱口答道。另外两名斥候也点头称是。

    “两三千名倭兵?”祖承训沉吟了一句,又问道,“他们后面可另有兵马随后赶来么?”

    “哎呀!祖兄!两三千名倭兵也不算很多嘛!”查大受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插话进来说道,“我们这三千铁骑足可将他们一举击溃了!你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定,是会贻误战机的!”

    祖承训并不接他的腔,只是用目光冷冷地逼视着那三名斥候,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答话。

    三名斥候互相看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一个站出来嗫嚅道:“据属下仔细察看,这支倭兵来势汹汹,似乎是专门出来抢掠粮食的。属下三人返回报信之时,他们后边尚无后继队伍跟进……不过,他们也有可能是倭虏大举北上的先锋部队……祖将军若是务要切实,请容我等再去探来……”

    祖承训蹙眉思索片刻,正欲发话,却又听查大受沉沉说道:“哪里还用得着再去打探?倭兵此刻只来了两三千人马,相对于他们驻守在汉城府的十万大军来说——这两三千兵马怎么也不像是他们大举北上的先锋部队啊!若是先锋部队,他们这两三千人马就实在是少得离谱了!祖兄不要再畏首畏尾的了!这两三千名倭兵就是专门出来抢掠粮食的……”

    “可是我们离汉城府这么近,”祖承训皱了皱眉,“我们这是在孤军深入啊!万一冲上前去和倭虏交上手后却不能速战速决,反而被他们拖住,这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罢了!罢了!”查大受摆了摆手,冷冷说道,“祖兄你自己带着一千人马在此守候,查某和高将军带领两千人马先行上前战斗一番,若有不测,祖兄你再赶上来接应也不迟!”

    “这……这怎么行?”祖承训脸色一红,正欲再劝,却见查大受一扬马鞭,竟已带着高彦伯五百朝军和自己麾下的一千五百名辽东骑兵往前疾冲而去了!

    “什么?前面发现了大队明虏骑兵正向汉城府疾驰过来?”

    年过五旬的十时连久听到斥候小卒报来的这个消息时不禁吃了一惊。他是小早川隆景手下先锋主将立花宗茂的首席家将,今天上午奉命率了两千多名倭兵首先出发,向朝鲜高阳府境内开路的。此刻他惊骇之余,心道:大明国的敌军来得好快呀!居然来向我们的汉城大本营主动进击了!幸好我们发现得早——我得赶紧通知后面的立花大人才行!

    想得分明之后,十时连久便急忙吩咐两名斥候小卒立刻奔回后方火速去请立花宗茂带领大队人马前来支援。然后,他“铮”地拔刀出鞘,举在手中,从马背上转过身来,扬声喊道:“立花家的勇士们!前面来了大队敌兵进犯,你们怕不怕?”

    “不怕!”众倭兵整整齐齐地高声答道。

    “那么,现在就是我们为大日本国再立新功的时候了!我们的背后就是汉城大本营,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是守卫汉城大本营的‘铜墙铁壁’!一定要把敌人打退回去!”

    倭兵们哄然大喊,叫嚣起来:“杀!杀!杀!让大明国的士兵们知道我们立花军的厉害!”他们一个个振臂高呼,刀枪乱舞,便像一只只咆哮的野兽!

    “我命令:全军疾速向前方进发迎战!”十时连久将右手倭刀向前平平一指,跃马冲上前去。

    于是,倭兵们群情振奋,狂呼乱啸着,随着十时连久疾趋而上。那条驿道已经挤不下他们了——他们就干脆蹚着驿道两侧的水田洼地,争先恐后地向前杀去。拐过了砺石岘,倭兵们眼前豁然一亮:一片开阔而平坦的荒原赫然入目!

    然而,所有的倭兵在那一瞬间便骇异非常地定住了呼吸,惊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荒原——那里,层层列列地排满了身骑高头大马的威武勇士,他们一个个右手持着三眼神铳、左手握着缰绳,披着金光闪闪的甲胄,犹如一支从天而降的神兵突然出现在倭兵面前,这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这是大明国的无敌骑兵啊!倭兵们紧握着枪柄的手心里顿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

    天空那红球般的太阳也仿佛被这腾腾的肃杀之气映的失去了光芒——两支大军就在这莽莽苍原之上狭路相逢了!

    查大受站在骑兵阵列的前面,用铿锵之极的语调朗朗喊道:“天朝的战士们!我们的身后是湍急的朝鲜凉津河,我们的阵前是穷凶极恶的倭兵!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杀开一条血路,为我大明朝一扬天威!”

    “背水一战!杀开血路!一扬天威!”大明骑士们响遏行云地呼应着,犹如发现了猎物的雄鹰一样斗志昂扬!

    听着他们这穿云裂石的口号呼声,不少倭兵被震得微微变色,两股都禁不住战栗起来!

    查大受双眸寒光一闪,举起右手的宝刀“飒”地向前挥去:“冲啊!把倭虏杀个精光!”

    听得查大受这一声令下,凝重如山的大明铁骑猝然便如雪崩瀑流一般涌动起来——他们排成前尖后宽的箭头型阵势,按照层层递进的梯次序列一排接一排间隔一丈二尺的距离往前冲杀而去!手中三眼神铳在冰冷的阳光下喷吐着硝烟射向了敌军!掌中的利刀划破朔风挟着厉啸劈向了敌军!同时,他们坐骑那沉雄的马蹄声更是震天动地,倭虏们听在耳里只觉自己整个心脏都快要被踏碎了!

    “快!快!快!列阵!放枪!”十时连久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挥舞着战刀狂喊。

    随着他的呼喊,倭军的火枪手急忙纷纷拉开了火绳枪,点燃了火药捻,“砰砰砰砰”地向前狂射——在他们的火力掩护下,刚刚站稳脚跟的后方骑兵也开始列成方阵,分前、中、后三队迎上前去!

    即使有不少同伴已中弹落下马去,即使倭兵的火力的确很猛,但大明骑兵占着先机最终在片刻之间就如一根巨大的钢锥狠狠地穿进了倭军的“方块阵”里!

    倭兵阵的长矛手、弓箭手、步卒被剽悍无比的明军战马冲得如同波分浪裂一般向两边纷纷跌开、滚了一地——来不及避开的许多倭卒转眼之间便被明军战马的铁蹄踩踏而死!同时,明兵高高挥起的刀剑划出一道道寒冷的弧光,如同砍瓜切菜般一路劈着倭兵的头颅、肩膀、胸腰!随着惨呼之声掠空而起,血浆四溅,洒得荒原里一片殷红!

    大明骑士们继续以笔直挺进的方式从倭兵方阵中迅速贯穿而过,直接绕到他们的阵后又突然呈“丫”字型阵法分为左右两股人马,旋风般折身杀回,再给倭军们来了一个凌厉之极的“回马枪”!

    这才是神出鬼没的一记狠招!刹那间,倭军阵形大乱,他们的步卒根本抵挡不住,他们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又来不及反击,而骑兵则混在中间被洪流般溃退的步卒裹卷着无法上前应敌——只有长矛队还算堪堪发挥了一点儿作用:他们的长矛虽然有不少扎在了明军的马匹身上,却被死命奔来的战马那巨大的冲击之力撞得连人带矛一起倒飞了出去!自然,被倭兵长矛刺中的明军骑士亦是难以活命的了——但在临死之际,他们仍然采用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忍着剧烈的伤痛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躯体和坐骑借着几乎不可遏制的惯性将敌人的阵列撞开了一道道缺口!

    这样一来,不成阵形的倭兵只得一大片一大片地朝后面滚滚而退!

    大明骑兵们见状,精神更加振奋,但这个时候手中三眼神铳枪膛中的火弹已几乎打光——他们就顺势反手抓住三眼神铳的枪管,抡起那粗大而坚硬的钢制枪柄,就像抡起一只只“铁榔头”一样,“当当当”地猛砸倭军的脑袋!

    一时间,倭军步兵中响起了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被二十斤重左右的三眼神铳砸得头破血流,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倭兵们一个个丢下手中的兵器,抱住了血淋淋的脑袋,惨呼着滚倒在地!

    更有甚者,一些倭兵倭将为了逃命而不顾一切地狂奔乱冲,居然被逼到了凉津河边上,“噗通”、“噗通”地纷纷掉下了河水里去!

    “冲!冲!我们都冲上去!把他们统统杀光!”眼看着己方的步兵队和射击队被明军铁骑杀得狼狈万状、已呈颓势,十时连久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他双眼通红地嘶吼着,带着后队的五百名骑兵猛踏着自己手下步卒的身体狂冲上去,迎向明军!

    望到敌军将最后一支骑兵也投入了战斗,查大受双目寒光一亮,挥刀向前一指,沉声喝道:“上!”随着他这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八百名骑兵一齐暴喝,声响如雷,刀光如电,狂风般扫向了倭军!

    在混战中,十时连久冲到了查大受面前,双手抡刀,向他拼命劈去!查大受不甘示弱,将手中宝刀舞得虎虎生风,和他一招接一招地对砍起来!

    “当当当当……”也不知道二人究竟对劈了多少刀,他俩的意识都已狂乱,手腕也麻了,刀身也砍豁了,却仍是仿佛永远不知疲惫地拼力砍杀着。

    正在双方混战得难分难解之际,听得明军后阵杀声乍起,又冲出一队骑兵过来,却是留守青石桥头的高彦伯乘势率领五百朝鲜骑兵赶来增援。

    遭到这一股有生力量的猝然攻击,倭军虽是拼了命地死战,却再也稳不住阵脚了,顿时犹如被一棒打昏了头的野猪,在刺耳的号叫中迅速溃退!他们一边拼命抵挡,一边脚底抹油,且战且退,往汉城方向逃去!

    十时连久见自己手下人马已是溃不成军,心中一慌,一个失手,“噗”的一声,那竹片制成的胸甲竟被查大受一刀劈破,只见血光一闪,他急速勒马一退,脸庞上顿时洒上了一片温热的液体——那是被查大受当胸一刀劈伤后溅起的鲜血啊!

    他闷哼一声,强忍着胸前锥心般的刺痛,拨转马头,拼命一夹马腹,朝着汉城府方向狼狈逃窜而去!

    查大受杀得性起,率军猛攻,追杀过去,一路上抛下了数不清的倭军尸体。也不知道追出了多远,他忽然觉得心中一动,勒住战马,向不远处同样杀红了眼的高彦伯喊道:“高将军……我们是不是快要杀到汉城府了?”

    “哎呀……前方是砺石岘……离汉城府只有十多里了……”高彦伯一听,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抬起头往前一望,正自说着话,突然间一个寒噤,犹如见了鬼似的怔住了——就在那数里之外的被唤为“砺石岘”的土坡后面,腾起了滚滚烟尘,隐隐有一片沉沉的马嘶人喊之声传来!

    同时,那些惨号奔逃的倭兵们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发出了一片兴奋之极的欢呼声!有的日本武士还一边上下雀跃着,一边流出了惊喜的眼泪!

    十时连久胸腔的血似都流尽了一般,气息奄奄地把头伏在马颈上只顾着喘息。听到手下的武士们欢呼雀跃,他才用尽气力抬起头来往前一看,望见那砺石岘后面半空中慢慢升起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杏叶纹大旗!

    “立……立花主君!”十时连久已经变得有些昏花的双眼,顿时放出了灼热的狂喜之光,他伸手向前努力挥舞着,“您……您终于来救我们了!”

    名将之花立花宗茂

    二十八岁的柳川藩大名立花宗茂,骑着一匹雪花宝马昂昂然从砺石岘后面的大道缓缓转出。当他一眼看到那些丢盔弃甲溃退而来的倭兵和显然已是身负重伤的十时连久时,他那花岗岩雕成一般英俊而冷峭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是隐隐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镇静和沉着。

    远远望着那支明军在二三里外止住了追击,立花宗茂脸色一寒,右手举起了祖传的镇家之宝——“吉光宝刀”,高高往上一指!

    刹那间,砺石岘山坡后面法螺号角之声大作——漫山遍野之上骤然冒出了一队队的倭军骑兵、步卒,整整齐齐地排了开来,犹如一座移动着的黑色城池,朝明军阵前直逼过来!

    刚刚打了胜仗的明军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又被倭虏这一番庞大的阵势给震住了!查大受面色凝重,举起了宝刀,但对接下来是攻还是守,有些犹豫不决。

    “查将军……倭兵来得太多了,我军不宜与之硬碰硬拼。高某倒有一计,可以暂时回避一下倭军的锋芒,”高彦伯神色紧张地思忖着,对查大受说道,“马上退回青石桥那边,往北再走三里左右有个驿馆叫做‘碧蹄馆’,那里的地势颇高,咱们可以据守在那里凭借地利之险与倭军对阵!还有,要马上派人喊祖将军前来增援!”

    “难道我们不可以在此退回青石桥北岸去,依托凉津河为天然屏障阻击倭寇吗?”查大受并不甘心就此马上撤退。

    “不行!”高彦伯肃然谏道,“这凉津河河水本来就不很深,而且沿河四五里北去就是它的上流浅滩,那里的水深仅可没膝……所以,凉津河根本就阻挡不了倭寇的兵马横渡而来!”

    “好!就依高将军你的建议办吧!”查大受听了,果断地点了点头,立刻命令全军调头从青石桥上紧张而又不失有序地撤退而去,飞快地朝碧蹄馆方向开进。

    刚到凉津河岸边,就看见不放心他们孤军冒进的祖承训,率领一千骑兵在对岸列阵接应。查大受一行过河与祖承训回合之后,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一齐赶到碧蹄馆坡上凭险而守。

    “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碰上了倭虏的大队人马……”望着倭兵往山坡下越聚越多、几乎是围得密密层层水泄不通的,查大受有些懊恼地对祖承训说道,“先前还是该听取祖兄的建议,不该孤军冒进……现在害得大家都难以脱身了……真是对不住祖兄了……”

    “查兄,没关系的。古语有云:‘既来之,则安之。’大敌当前,只要我们沉住了气择机而发,必能一举破敌!”祖承训心底虽是焦虑至极,但此刻怎可表露?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刚才祖某听弟兄们说,倭虏在先前那一战中有七八百人丧生,而咱们只损失了两三百人……这是以一敌三的打法啊!眼下倭虏大概也来了八九千人吧?我们一个士兵杀他们三个倭虏,就能把他们铲除光了!”

    查大受知道祖承训讲这番话是在给大家打气、加油,一时间他也迅速冷静下来,向祖承训投去充满感激的一瞥之后,喊来正在部署兵力列阵迎敌的高彦伯,吩咐他立刻趁倭军尚未在碧蹄馆下完成合围之际,派出熟悉路径的朝鲜士兵火速赶回坡州城求援。高彦伯赶紧照办,片刻之后,二百朝鲜骑兵掩护着二十名同伴和十名明军勇士借着夜色掩护,打马扬鞭从倭军包围圈的缺口处突围出去。然后,这二百名朝鲜骑兵复又赶回碧蹄馆高地参战。

    明军依着碧蹄馆的坡势地形,在坡顶沿半月形掘了一条宽宽的壕堑出来,砍下树木插起了一排排拦马桩和屏护栏,同时又搬运了许多滚木礌石,以备战时之用。布好阵势之后,近三千名中朝联军有一半下马手持盾牌弓铳伏在壕内,另一半则匿身于后齐齐拽住马缰、伏鞍前倾,随时准备听命冲杀而出。伏在壕中的明军,则分弓箭队、火铳队、滚石队、肉搏队四股人马,各居其位,各司其责,紧密配合,严阵以待。

    这时,倭军先锋主将立花宗茂和他手下的家臣安东幸贞、池边永晟、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小野镇幸、小野成幸等率领六千大军,浩浩荡荡扑到了碧蹄馆高地之下。

    他勒马一停,抬头看着在高地上占据有利地形严阵以待的明军将士们,微微吃了一惊,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奇怪!这些大明国的士兵见到了我们这么多的日本武士,居然不落荒而逃,还要登上高地与我们对峙——莫非他们真的不怕死吗?”

    他手下的家臣安东幸贞听了,也不禁沉吟着开口了:“敌有反常之举,则必有出奇之谋。主君大人,您还是喊十时连久来问一问吧!”

    “这个十时连久……据刚才足轻小卒汇报,先前那一战他手下已有七八百名武士殉难——败成这等模样,他还有脸来见我吗?”立花宗茂脸上现出了一层冰凌般的寒意,冷冷地说道,“我真想勒令他马上切腹自尽谢罪。”

    “主君大人,十时连久是刚与大明朝士兵交过战的将领,”安东幸贞沉吟着继续说道,“还请您暂时息怒,将他召来问明敌情之后再治罪也不迟。”

    立花宗茂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沉着脸缓缓地点了点头。安东幸贞得令,便招手唤来一名足轻小卒,让他速去通知十时连久前来。

    过了半盏茶工夫,只见四名足轻小卒用一副担架抬着奄奄一息的十时连久跑了过来。立花宗茂转头看去,十时连久躺在担架上,胸前鲜血汩汩而流,将衣襟染得通红。看来,他的胸膛已被明将的利刃完全划破,显然是活不成了。

    十时连久在担架上剧烈地咳了几声,伸手捂着胸口,痛苦异常地说道:“主君大人……属下无能,损了立花大军的威名,实……实在是罪该万死!”

    “说!敌军的优势在哪里?弱势在哪里?”立花宗茂一脸阴沉,冰冷地说道,“倘若你能为我辨析明白——你此刻就算是死,也死得有些价值了。”

    “是……主君大人……”十时连久咬着牙忍着胸口的剧痛,艰难地喘着气说道,“敌军的骑兵和火铳都很厉害,千万不可和他们硬拼硬碰……当然他们也有弱点:没有足够的步卒作为后续力量来巩固战果……主君大人应该抓住这个弱点狠狠攻击他们……这……这便是属下的一点儿愚见了……”

    “唔!我明白了,”立花宗茂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吩咐那四名抬着担架的士兵道,“把十时连久抬下去疗伤吧!用最好的止血药……”

    “主君大人!……”十时连久挣扎着撑起身子打断了他的话,恳切地说道,“谢谢您的宽恕……但是,属下却不能宽恕自己……”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蓦地提高了:“作为立花大军初战失利的败军之将,属下最后恳求主君大人能亲手赐我一死,结束属下耻辱的余生!”

    “这真的是你心中最后的恳求和愿望吗?”立花宗茂骑马慢慢走到他的担架旁边,灼灼生光的双眸紧盯着十时连久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不后悔?”

    十时连久一言不发,满脸肃然,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既是如此,宗茂我就答应你的恳求,”立花宗茂面无表情,“咝”的一声,拔出鞘中那柄“吉光宝刀”,在半空中姿势极其优美地挽了车轮般大小的一朵耀眼刀花,然后划出一道亮丽的银弧,“嚓”的一声,刀尖深深钉入了十时连久的胸膛,穿心而过。

    十时连久的粗重喘息和沉沉咳嗽等所有动作一瞬间便冻结了。他仿佛获得了解脱一般,脸上微微一笑,顿时软软地垂下了头,气绝身亡。

    “把他抬回去厚葬了吧!”立花宗茂缓缓地从十时连久的胸膛中拔出那柄“吉光宝刀”,红亮亮的血珠沿着刀锋飞快地游走滑落,刹那间便滴落得干干净净——刀身如明月般白亮刺目,并无一丝血迹。

    立花宗茂就这样高高举着这柄杀人不沾血的“吉光宝刀”,直直地指向站在碧蹄馆高地上的明军将士们,同时冷冷地看着他们,用一种毒蛇般阴狠的口吻缓缓说道:“你们杀了我立花家一员大将和七八百名武士,本将发誓要用你们十个大将和七八千名士兵的人头来偿还这笔血债!”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朝着站在身后的诸位家臣缓缓说道:“各位,你们认为此刻我军应该如何为十时连久和那死去的七八百名武士报仇呢?”

    小野成幸听了,立刻出列大声禀道:“请主君大人下令,让属下马上率领一支骑兵冲上坡去,把明军全部踏成肉泥!”

    “小野君真是勇猛啊!”立花宗茂淡淡地笑了一笑,“可是,我并不赞成你这种两败俱伤的战法……我们大日本国的武士固然英武绝伦,但是也不可轻易浪费兵力,要记得争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这……”小野成幸一时语塞起来。

    安东幸贞微微笑了,躬身出列说道:“主君大人,依属下之见,我军目前拥有兵马七千余人,敌军只有不到三千士卒。我军在人数上是敌军的两倍有余,此刻完全可以不缓不急、从容不迫地进行压倒性打击,先要摧折他们的锐气,再就是动摇他们的斗志,然后集中兵力压上前去……这样,他们就会一败涂地了……”

    “安东君的计谋很好,”立花宗茂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宗茂我懂得应该怎样做了。”

    “另外,属下还要提醒主君大人一句,”安东幸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胸中憋了许久的一番话说了出来,“您千万不可存有独占首功之念,在我军攻击这碧蹄馆坡上明兵的同时,须即刻派人将此事通知和禀报小早川长老……属下这番话在主君大人耳中听来一定十分刺耳,但是属下为了提防万一和顾全大局,还是讲了出来,恳请主君大人采纳!”

    “现在向小早川长老通知什么?向小早川长老禀报什么?”立花宗茂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难看起来,“向小早川长老通知和禀报我军刚和明兵一交手就折损了一员大将和七八百名武士吗?……汉城府里的那些本来就畏惧明兵的家伙岂不是更加惊慌失措了?罢了,罢了……等我们割下这碧蹄馆山坡上最后一个明兵的脑袋时,再向小早川长老送去捷报也不迟……”

    安东幸贞听立花宗茂这般说,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只见立花宗茂面色一变,双目如同狼眼一般寒光四射。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诸位家臣知道他要开始调兵遣将、发号施令了,于是一个个屏住了呼吸,静听着他发话。

    立花宗茂“刷”地将手中的吉光宝刀从半空中一劈而下,同时发出了一连串命令:“池边永晟,你率八百名火枪手立刻排到我军的最前沿,瞄准山坡上的明兵,不断地射击!小川成重,你再率八百名弓箭手,也排到我军的最前沿,用箭矢配合火枪手们的枪弹,给山坡上的明兵以最猛烈的打击!要射得他们无处遁身!要射得他们抬不起头来还击!

    “另外,小野成幸,你率领一千骑兵,在弓箭队、火枪队后面,等到山坡上到处都插满了我军箭矢、到处都落满了我军枪弹之时,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上去,踏碎他们的所有防线!

    “最后,安东幸贞和安东常久,你二人共同率领两千步卒紧跟在小野君的骑兵团后面顺势而上,用日本武士最精湛的刀法杀尽山坡上每一个明兵!”

    李如松轻师驰援

    坡州城距离汉城府大约有一百六十里,骑兵往来一趟也不过六个时辰左右。但是,从早上卯时到晚上申时,查大受、祖承训、高彦伯他们居然都未回来……而且一直是音讯全无。这让李如松心底疑云大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难道他们途中遇险了?……一念及此,李如松不禁心中一紧,面色也微微变了。

    查大受、祖承训可是我辽东铁骑中的两员虎将啊!倘若发生了意外,实在是损失不小啊!……

    李如松想到这儿,再也坐不住了,一下从中军帐里的虎皮椅上站了起来,埋头沉思着缓缓踱到了帐篷门帘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慢慢拂开门帘,抬眼往外一看,不禁愣住了——李如柏、李如梅、杨元、张世爵、李宁、李有声、吴惟忠、骆尚志等人正在帐门外似乎也怀着和他一样忐忑不安的想法围成一圈站在那里。

    一瞧这情形,李如松立刻便明白了七八分。他马上正了正脸色,肃然问道:“你们都站在外边干什么?”

    诸将之中,只有吴惟忠资格最老,秉性也最耿直。他上前一步躬身禀道:“提督大人……我等正在为查大受和祖承训两位将军前去汉城府近郊打探敌情一事而揪心哪……他们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去了整整七八个时辰了,居然连一个哨骑都没回来……我等实在是有些焦虑啊……”

    “是啊!是啊!”一向和查大受、祖承训交谊甚深的辽东骁将李宁、李有声也上前来说道,“提督大人,咱们在这里干等也不是办法……请您下令,让属下带领一支人马即刻出发前去接应……”

    李如松听了,眉头微微一动,淡然说道:“查大受和祖承训此刻尚未派兵回来报信,由此可断定他们必然是被一股倭寇缠在半途中无法脱身了。也罢,本将军正欲亲自深入汉城府四周察看地形和敌情,干脆就由本将军带头前去一边接应他们,一边观察地形——诸位以为如何?”

    “这可使不得!”吴惟忠和李有声一听,顿时面色大变,急忙劝道,“提督大人身系我东征大军之安危,岂可轻涉险境?还是由卑职等人前去方可!”

    “对啊!大哥!”他的弟弟李如柏、李如梅二人也上前劝道,“您是三军主帅啊!这察看地形、接应查大受和祖承训他们的事儿,就由我兄弟俩走一遭便行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李如松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南宋诗豪陆游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孙子兵法》里也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将军向来喜欢对巡察地形、行军布阵、打探敌情之事亲力亲为,这样才做得到胸有成竹。史书上也记载过,唐太宗李世民身为反隋义师主将之时,亦是喜欢亲涉险境以求敌情——他那般出色的天纵英才,尚且不敢轻废亲巡躬察之举,更何况兵法武略远在他之下的我呢?”

    诸将见李如松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雄辩滔滔,一时倒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反驳他,一个个呆在那里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提督大人不可如此!属下思来想去,您这样做还是有些不妥!”副帅杨元忍不住站出来打破了沉默,涨红了脸,急切地说道,“上次进入平壤城时您……您险遭倭虏袭击,那已是让我等后怕不已了!这一次,杨某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您冒险了!要去察看地形、打探敌情、接应查大受和祖承训他们,就交给杨某去办吧!”

    李如松见杨元说得如此坚决而恳切,不禁在心中涌起了一阵深深的感动。他上前轻轻拍了拍杨元的肩头,眼里闪着晶亮的泪花,含笑说道:“杨兄……多谢你了!——呵呵呵!其实我们去应该是不会有太大危险的……

    “第一,查大受和祖承训此刻未回,很有可能是与倭寇狭路相逢,打起了遭遇战。而野外作战,正是我辽东铁骑之长。打硬仗,我们辽东铁骑又怕过谁?蒙古胡虏不是像熊一样凶猛吗?鞑靼土蛮不是像狼一样阴狠吗?还不是都同样被我们打得乖乖趴下?!何况这倭虏一个个还只是身高不满五尺的矮墩子?……

    “第二,就算他们人多势众,但他们的骑兵没咱们多,攻击力也没咱们强——再加上野外作战火器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咱们就算是身处险境,突围而出、自保安全绝对是绰绰有余!所以,请诸位不必过虑,本将军此番前去汉城,绝非冒险之举!”

    他虽然说得轻松,大伙儿却仍是疑虑重重、不肯放心。杨元咬了咬牙,硬顶着不让:“既然你这么讲,且让杨某同去又有何妨?”

    张世爵也道:“张某亦愿一同前往!”

    李如松拗不过他俩,便吩咐道:“这样吧:杨元,你和本提督一起率轻骑先去吧!张将军你便留下殿后!”

    张世爵张了张口,还欲再争上一争。李如松摆手止住了他:“反正我们到汉城府下探明了敌情、察看了地形之后也是要和倭虏开战的……张将军你在明日清晨寅时之际无论接没接到本提督的消息,都要直接率大队人马迅速赶往汉城府与我们会合!”

    “好的。属下现在就去安排大军明晨的开拔事宜。”张世爵躬身领命。

    “大……大帅!”吴惟忠和骆尚志终于抢到了一个空隙,插话进来道,“咱们藤牌军也要和您一道去汉城!”

    “吴将军、骆将军……你们藤牌军大多是步卒,夜行多有不便,更何况今天夜里还有可能会降雨雪……”李如松微微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还是明天一早随张将军前来,我们在汉城府下等着你们……”

    听李如松这么说,吴惟忠、骆尚志有些失望地退开到一边去了。

    “李有声,你去点一千五百骁骑,并请来朝鲜原汉城府判尹李德馨为随军向导,即刻准备出发!”李如松吩咐道。

    “是!”李有声应声领命而去。

    “如梅,你去把李纯带领的壮士都召集起来,一同随行!”李如松继续吩咐着。

    “好!”李如梅也答应一声,下去了。

    “如柏,你去把努尔哈赤派来的那五百名‘神弩营’女真骑士也都召来,”李如松蓦地抬头望着辽东建州方向看去,深深说道,“明天,便是我大明国女真族勇士的‘神箭’展露锋芒的时候了!”

    查大受浴血奋战

    残月如血,锐风如刀,而漫漫黑夜却仿佛永无尽头。

    碧蹄馆高坡上明军阵前,地上像密密的乱草一样到处插满了倭虏射落下来的箭矢!每一波箭矢、枪弹从坡下面像疾雨般射将过来,明军阵中随即便会响起一片闷哼之声,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呻吟。

    查大受和祖承训在壕沟里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弟兄们有不少都已挂彩,都在苦撑着。

    敌人已经连续用箭矢、枪弹轮番射击了一个时辰了!在那一轮轮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弹雨的袭击下,明军纵有数千铁骑,也只得躲在掩体后面,一个个自救不暇!他们被这样密集而猛烈的攻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谈不上乘隙还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漫长而难熬的箭矢、枪弹袭击终于停止了。坡上坡下,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起来。

    一刻钟过去了,倭军还未重新发射枪弹、箭矢进行新一轮的攻击!

    然而,从山坡下的地面上,却缓缓传来了一片滚雷似的马蹄之声!

    听到这沉闷有力的马蹄声响,查大受和祖承训急忙从壕沟里探出身来,往外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排排背后插着长条幡帜、脸上绘着兽形图纹的倭军骑兵,咆哮着、狂奔着、冲刺着,像无数头从十八层地狱里挣逃出来的妖魔鬼怪一样,直向己方阵地疾扑而来!

    “放铳!放箭!”查大受手中宝刀朝天一举,大声喝道。

    “砰砰啪啪”一阵阵清脆的爆响在明军阵地上破空而起,无数火弹、利箭犹如暴雨一般迎着倭军骑兵猛射过去!

    顿时,那一个个冲刺而来的倭军骑兵纷纷跌落马下,或死或伤,滚得满地都是。

    然而,在小野成幸的指挥和催促之下,倭军的骑兵们毫不退缩,红着眼咬着牙疯狂向前冲,哪怕自己坐骑的铁蹄把那些跌落马下来不及闪避的战友们踩踏得血肉模糊,仍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坡去!

    应该说小野成幸指挥骑兵攻击的手法是相当高明的。为了避免遭遇明军箭矢、铳弹的打击,他让倭军骑兵列成四个长队,每一横排仅有四骑并辔前冲,就像四柄锐利异常的尖刀,笔直地插向明军的阵地!

    他这一招“集中优势兵力、实施重点突破”的直线式猝击战术,取得了很大的成效。随着这四条巨蟒般的倭军骑兵长队直冲而至,明军的前沿阵地一时难以坚守,竟在猝然之间被撕开了四道裂口……而且,随着倭军骑兵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地蜂拥上来,明军阵地上这四道裂口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大……

    “大家快上马和他们拼了!”一声令下,查大受和祖承训急忙率领埋伏在壕沟后边的那一半大明铁骑,冲到前线和那些扑进明军阵地的倭军骑兵混战起来!

    先前伏壕沟里阻击的明军且战且退,在大队骑兵的掩护之下,退到坡顶,纷纷跃上坐骑,齐齐高呼着冲了下来,加入了战团之中!

    这一下,明倭双方是骑兵对骑兵,硬碰硬地交上了手!小野成幸杀红了眼,挥舞着倭刀一个劲儿地号叫着:“杀!杀!杀!要为十时连久君和战死在平壤城中的同胞们报仇雪恨哪!要为我们立花家武士的荣誉而战!”

    然而,尽管他叫得起劲,他手下的倭骑却被大明骑兵杀得节节败退——原来,倭军骑兵中除了一些将领之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没有铁制铠甲防身。他们那些竹片制成的护甲,在明军铁骑尖刀利矛的攻击之下简直有如摧枯拉朽,“噗噗噗”金刃入肉之音和倭寇的痛呼惨叫之声顿时交杂成一片!

    见到这般情形,小野成幸急得两眼冒火,却又无计可施。原来,日本国在织田信长时期就在军中大量配置了火绳枪,各地武士普遍认为铁甲不能有效防御铁弹,再加上日本国内铁矿资源贫乏,也锻造不出足够的铠甲,便“滥竽充数”地改用竹甲来替代。然而,和铜盔铁甲、装备精良的明军骑兵交战,这些身着竹甲的倭骑岂能抵挡?他们纵是一个个如亡命之徒般拼死厮杀,还是被层层推进的明军铁骑压下了山坡!

    立花宗茂在碧蹄馆坡地借着月光用千里镜远远望见己方的骑兵渐呈颓败之势,顿时变了脸色,他放下千里镜,右掌猛地一下捏紧了腰间“吉光宝刀”的刀柄,自言自语道:“安东幸贞和安东常久怎的这般迟钝?小野君的骑兵既然顶不住了,他们那两千步卒中的‘铁钩长枪队’难道还不赶快上去钩倒大明国骑兵的战马吗?”

    他正自言自语之际,却听站在身旁也用千里镜望着坡上战况的心腹爱将小野镇幸惊喜若狂地大叫起来:“嘿!安东幸贞真是足智多谋的奇才啊!他将‘铁钩长枪队’埋伏在山坡两侧,待得成幸的骑兵退下来、明军的骑兵追下来之时,才猝然拦腰杀出,一下便钩倒了四五十匹明军战马哪!……这一下,大明国的骑兵被切成了两半,坡下的那一半被我们团团包围了,坡上的那一半大明骑兵为了自保,又退回去了……”

    “是吗?”立花宗茂“腾”地一下举起千里镜往上一看,顿时满面喜色,“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安东幸贞这一手干得太精彩了!明军骑兵再也占不了多大的优势了!他们跌下地来和我们日本武士近身肉搏,再怎么挣扎也是难逃厄运!”

    说到这里,立花宗茂笑吟吟地放下了千里镜,满脸得意地向小野镇幸说道:“小野君!交战了这么久,我腹中倒是有些饿了哪!你帮我找几个香喷喷的蟹肉饭团来……我相信,我们英勇无敌的日本武士,必将会在我精心享用这几个饭团的时间里迅速杀尽明兵、胜利凯旋而归!”

    在碧蹄馆山坡的半山腰上,本来明军骑兵凭借着甲坚刀利,一路冲杀下来,已是打得倭军骑兵连连后退。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山坡两侧猝然杀出两支手执铁钩长枪的倭兵来!

    这两支“铁钩长枪队”队员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个生得异乎寻常地彪悍敦实、力大如熊,七八个人为一组,齐齐抡起锋刃犀利的铁钩长枪,专钩明军骑兵所乘战马的马腿!混战之际,明军骑兵所乘战马已有七八十匹被他们钩倒在地,落马明兵已被摔得满身是伤!

    而且,埋伏在暗处的近两千倭军步卒在安东幸贞的指挥下,纷纷跳了出来,拼命死战,硬生生将冲在半山腰的明军骑兵队伍截成了两半!

    查大受率领的八九百名骑兵被截在了山腰下面,而祖承训和高彦伯所率的一千多名骑兵被截在了山腰上面!

    “查将军!”祖承训和高彦伯率领骑兵从坡上拼死冲下,想把查大受他们救上来,却始终无法突破倭军“铁钩长枪队”和近两千步卒武士的拦截!

    “嚓”的一声,查大受一刀劈落了一名冲过来的倭军骑兵,被那人身上的鲜血溅得脸上满是血斑。他转过头来,向祖承训他们用尽力气遥遥喊道:“不要管我们!快快退回坡顶坚守!一定要等到李大帅他们的支援!就让我们去和倭虏拼了!”

    说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手下那八九百名骑兵,又望了一眼山坡下那黑沉沉一片乌云般包围上来的倭寇,大呼道:“弟兄们!冲下坡去!和他们拼了!”话音未落,查大受一马当先,直向连连退却的小野成幸和他的倭军骑兵冲杀过去!

    小野成幸看到这员明将如疯虎般猛扑过来,亦是吓得心惊胆战,然而当着诸位手下骑士的面,他又怎敢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抡起长长的倭刀,迎战上去!

    “当当当当”一串钟鸣般震耳的声响过后,小野成幸和查大受已是硬碰硬对砍了八九招!这几招下来,小野成幸被查大受的大刀震得双臂酸麻,几乎把握不住手中倭刀的刀柄,只想脱手丢下。他气喘吁吁,忍着酸痛盯着查大受却毫不示弱。

    而查大受右手虎口亦是隐隐作痛,看见小野成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暗惊:这倭贼看似干瘦如猴,手劲倒是蛮大!一念及此,他绷紧了心弦,一提丹田劲气,尽行贯注于手中宝刀刀身之中,蓄势伺机再发。

    碧蹄馆山坡下,在倭军阵地前沿观战的小野镇幸从千里镜中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他顿时脸色大变,失声惊道:“不好!成幸弟危矣!这明将刀法过人……我得赶去救他!”

    正在慢慢咀嚼蟹肉饭团而故作镇静的立花宗茂听到小野镇幸这几句惊呼,拿着饭团的手不禁微微一颤,他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说道:“行!无论怎样,你都要记住一点:千万不可丢我立花家族武士的脸面!”

    “是!”小野镇幸一提马缰绳,抓起鞍后平放着的那柄长矛,舞在手上,急速向山坡上飞驰而去。

    那边,却见查大受大喝一声,右手宝刀破空抡出一个半圆,发出一片隐隐的风雷之声,挟着雄浑非凡的刚劲之力,以大开大阖的路数,向小野成幸拦腰斩来!

    小野成幸双手握刀,憋足了声气,暴吼一声,拼尽全身力道去拦查大受的刀!

    “嚓”的一声,双刀相撞,火星迸现。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小野成幸只觉手上陡然一轻,自己那柄直竖着向外挡击的倭刀便似一段朽木般被查大受的宝刀横削而断,查大受的宝刀却是余劲犹猛,宛若寒星之芒,在他腰间一掠而过!

    时间一下如冰冻般静止了——小野成幸坐在战马上,脸色僵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是木然不动。

    查大受收回了宝刀,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般神色漠然。

    过了片刻,小野成幸蓦然呼吸一紧,腰间一股鲜血随即向前激喷而出,溅落在雪地之上,绽开了朵朵殷红——从他自己眼中看去,便如日本家乡立花山城的樱花一般艳丽。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真正的美丽樱花了!他心底这个念头刚刚一冒,眼前猝然一黑,笔直地从战马上跌了下去,再也没有立起身来。

    “弟弟!弟弟!”冲到山坡脚下的小野镇幸远远望见这一幕情形,便如受了伤的疯兽般哀号起来,狠狠地抽打着自己胯下的坐骑,没命地往上追杀过来!

    见到己方骑兵主将小野成幸竟在十招之内便被明将斩落马下,倭军们从心底里骤然升起了一股森森寒意。他们手中的长矛、倭刀挡着明军的去路,而实际上双腿都已似抽筋了一般暗暗打着哆嗦!

    同时,在山坡下督战的立花宗茂也在千里镜中望到了小野成幸被查大受一刀斩杀的情形,目光顿时变得阴冷无比。他双眸紧紧地盯着千里镜镜框中显得气定神闲、从容镇静的查大受的面孔,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道:“你的刀法的确不同凡响……可是,你也不要得意!用不了多久,宗茂我就会让你用鲜血和痛苦亲身体验一下我立花家祖传的‘隐月流’刀法的厉害……”

    然而,说完了这段话之后,立花宗茂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我立花宗茂是一位堂堂大将,岂能再似浪子武士一般与人以刀法论胜负?只要能将敌军彻底消灭,任何手段都应该采用!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赢得这场战斗!

    想到这里,他在心头按捺住了那股想冲出去和查大受较量一番的冲动,冷冷地唤来传令兵吩咐道:“马上传令下去,让大军尽量避免与明兵近身肉搏,集中‘火枪队’的火力,将他们统统击毙!”

    “还我弟弟命来!”小野镇幸冲到查大受面前,口里嘶声号叫着,“忽”地一响,手中长矛挟着烈烈劲风直向他当脸刺将过去!

    查大受也听不懂这倭将在叽里呱啦地叫什么,见他这一矛来得甚是刚猛,却不愿浪费劲力硬碰硬接,急忙拉住马缰,往后一退!那矛尖在他脸前半尺之处一划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上肌肤微微生痛!

    小野镇幸两眼通红,逼向前来,挥舞手中长矛,大有欲与查大受决一死战、同归于尽之势!

    查大受刚才在与小野成幸那一战中已是消耗了体内大半劲气,此刻并无把握与这小野镇幸硬斗下去。他只得且战且退,暗暗调息,以图恢复元气之后再大战一场。

    在躲避小野镇幸追击之时,他抽了个空隙向山坡下望去,却见一队接一队手执火绳枪的倭兵飞快地奔上坡来,渐渐逼近了己方的骑兵队伍。他一见此状,不禁心中暗暗一震,一片浓浓的愁云立时涌上了眉梢:原来,他手下这些明军骑兵的火铳弹药大半都已打完,眼下却将遭到这么多倭兵“火枪队”的四面射击,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到那时候岂不是一个个都成了倭寇的“活靶子”?

    他心念一转,高声喊道:“弟兄们!快快和敌军的骑兵缠斗在一起,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们的火弹袭击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带领手下骑兵冲向正下山的倭军骑兵!

    小野镇幸听得这一声喊,一下清醒过来,急忙扯住了马缰,不再去追查大受,而是拨转马头往山坡顶上冲去,去支援安东幸贞攻打祖承训所率的明军了!

    两军增援碧蹄馆

    望着双方的骑兵混战在一起难分难解,已经冲到山坡下列成一字长蛇阵阵形的倭兵“火枪队”队员们端着火绳枪,东瞄西瞄,却又深怕误伤了己方的骑兵,不敢轻易放枪。

    他们正在犹豫之际,又听得传令兵飞马过来高声宣道:“立花大人有令,诸位火枪手立刻全体射击,勿存投鼠忌器之念,务求全歼敌军!”

    听到立花宗茂下达了这么残酷的命令,他们无可奈何地再次端起了火绳枪,一咬牙关,点燃药捻,“乒乒乓乓”地射击了起来!

    当倭军的火绳枪如同炒豆般不断响起时,正在碧蹄馆山坡上激烈交锋的明倭双方骑兵的动作都应声滞了一滞。

    查大受惊疑未定之际,看到冲自己扑来的那名倭军骑兵右肋乍然爆开了一团血花,然后便圆瞪着双眼侧身跌下了战马——他竟是被山坡下倭虏的“火枪队”开枪击毙的!

    查大受一见之下,顿时心头大震:原来倭虏竟是这等的残忍狠毒,居然不顾自己战友的性命,使出了“玉石俱焚、敌我皆灭”的疯狂打法!他深深叹了口气,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招呼着明军骑兵且战且退,向半山腰避去!

    然而,倭军骑兵们虽接二连三地被己方“火枪队”打下马去,却表现出了一种莫名的偏执狂般的纪律性,就似疯了一般,既不拨马逃跑也不反戈哗乱,仍然像恶狗一般死死咬着明军骑兵,紧追上来厮杀不已!

    望着这一幕可悲而又可恨的情形,查大受和明军骑兵们只得迎着倭虏骑兵和火枪队员的双重猛击而拼死力战!

    可是,只要倭兵枪队在山坡下一直持续不断地射击下去,无论是倭军一方的骑兵,还是大明辽东铁骑,终会被他们击毙净尽啊!查大受蹙紧了眉头,心中忧闷不已。同时,令他倍感烦恼的是,倭军骑兵们一个个也都像疯狗一样无休无止地纠缠着——也许,他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只要咬紧牙关拼命将眼前的明军骑兵全部杀死,那么山坡下“火枪队”的射击就会停止,而他们就会保全性命了!否则不是被明军骑兵杀死,就是被自己的“火枪队”战友杀死!正是在这样疯狂、偏执的念头驱动下,他们才会厮杀得如此起劲吧?

    查大受抬头望了望已是黎明时分却依旧阴沉的天空,目光中尽是无奈,心中暗道:莫非我查大受一世英雄,竟真的要葬身于这异国他乡的山坡之上?

    在死亡没有来临之前,许多人本能地畏惧死亡;但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一些人反而感到一身轻松,无可牵挂。

    此时的查大受,已经抱着必死的信念,高声喊道:“弟兄们!我等今日身陷重围,不战必死无疑,唯有拼死一战,才有一线生机!只要我们冲到倭贼火枪队阵中,他们的火枪就使不上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弟兄们跟我冲啊!”

    话音未落,他已当先纵马冲下山坡。明军骑兵们也都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纷纷跟随前进,一个个犹如猛虎下山一般,冲开倭军骑兵的拦阻和缠斗,冲向倭兵“火枪队”。

    眼看大明铁骑冲杀过来,倭兵大惊失色,连忙开枪射击。

    纵马狂冲的查大受,只听得枪声砰砰作响,有些枪弹竟从耳边呼啸而过,身旁不断有将士中枪落马,心头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完全是一场自杀式的攻击,等大明铁骑冲到倭兵火枪队阵中,必然要折损三分之一以上的将士。但此时此刻,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在大批将士中弹落马后,剩下的大明铁骑终于向倭兵“火枪队”阵中直扑过去!

    那些倭兵的反应亦是十分敏捷,一见火绳枪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已经来不及装弹射击,便纷纷将火绳枪挎到了背上,换成长刀、尖矛持在手上,仗着人多势众,要将查大受和他所率的数百名骑兵围攻格杀!

    就在这时,倭军军阵后方轰然一阵乱潮般的骚动,紧接着一片喊杀之声响起,倭兵闻声不禁纷纷扭头向后面诧然望去:只见先前一直高高竖立在军阵后边的那面杏叶纹战旗已然“哗啦啦”滑落下来,跌入尘埃之中!这战旗可是鼓舞倭兵信心的一件圣器啊!它的骤然坠落,令无数倭兵心头顿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惊惧之情!

    原来,就在此时,李如松率领着一千五百名援兵终于抵达了倭军的军阵侧后!他在半途之中就接到了杀出重围的查大受手下骑兵传讯来报,得知查大受、祖承训他们被困在了碧蹄馆,于是当机立断:留下杨元率领一千骑兵驻扎在惠阴岭道口暂时休整一下,并引导张世爵大军随后一同前来助战,而他则和李如柏、李如梅、李有声、李宁、李纯“死士队”、建州女真“神弩营”等将士先行赶往碧蹄馆驰援!

    远远望见碧蹄馆山坡上杀声震耳,李如松知是军情紧急,丝毫不敢懈怠,立刻命令由李府家丁和提督亲兵组成的一千名骑兵及五百名女真射手投入战斗,向敌军侧后发起惊雷一击!

    女真射手首领索力奇借着黎明的光亮,看到倭军那面杏叶纹战旗正耀武扬威地凌空招展,心念一动,立刻弯弓搭箭,在马背上瞄得准确,“嗖”的一声,一箭射出,该箭去势如电,凌厉至极,竟把旗杆上系着那面杏叶纹大旗的小指般粗细的绳索一下射断!

    正在杏叶纹大旗下督战的立花宗茂听得头顶上骤然一阵异响,心知不妙,急忙一拍战马,向前冲出!他刚一跃离先前的位置,那面大旗便裹着呼呼风声落将下来,摔入雪水泥泞之中,顿时一片肮脏狼藉,不堪入目。

    最是看重脸面的立花宗茂一见,气得满脸铁青,“刷”地拔出鞘中吉光宝刀,握在手上,转身看去,这才发现明军援兵骤然而至!

    “去!把他们全部杀死!”他用吉光宝刀向前一指,向手下武士们命令道,“宗茂我要用他们的鲜血洗净这面战旗上的污垢!”

    众武士们亦是愤怒至极,齐齐一声大喊,拍马上去迎战!

    然而,李如松手下的死士岂是等闲之辈?不少日本武士冲近他们身前,还未来得及刀剑相交,便已被他们的飞刀、飞镖打落马下、一命呜呼!

    同时,那些女真射手们端起连环弩,一扣扳机,顿时“嗖嗖”连响——数十名倭军骑士应声纷纷从马背上倒栽了下去!

    “啊呀!”立花宗茂气得大叫一声,挥起吉光宝刀,也朝着明兵杀了上来!他身边的武士们见一向持重不发的主将这次竟也亲自出马,深受鼓舞,也舍生忘死地追随着他杀向了明军!

    “李大帅的援兵到了!弟兄们一鼓作气冲出去杀倭贼啊!”看到大明援军杀到,片刻之间便杀得倭军乱成一团,山坡脚下和山坡顶上被困的明军顿时士气大振!他们忘情地欢呼着,精神百倍,朝着倭兵冲杀过去!

    正在半山腰上指挥倭兵拼命攻向坡顶的安东幸贞和小野镇幸听到山坡下己方阵地里传来的骚动、喧哗之声,不禁惊愕非常地转头循声望去。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长长的一队明军骑兵犹如一柄倚天长剑,笔直地划穿黑潮般涌动的倭军大阵,迅速地向山坡下查大受那支被困的明军靠拢并与之会合!

    “糟了!明军的大队援兵到了!”小野镇幸一见,头“嗡”地一响,脑袋猛地大了起来,“主君大人一定很危险!咱们必须停止进攻,立刻下山前去保护他!”

    安东幸贞细看了片刻,忽然冷冷地说道:“小野君不要惊慌!这支明军援兵的数量并不是很多……看起来不过才一两千人马吧。主君大人在山坡下布有四五千武士,对付他们是绰绰有余的。咱们还是先把坡顶的明兵消灭了之后再去援助主君大人吧!”

    “不行!不行!”小野镇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声说道,“你看,我们立花大军的战旗都被他们砍倒了!这证明主君大人眼下一定十分危险!不管你答不答应,在下都要带领一半人马赶下山去增援!”

    “你……你……”安东幸贞气得一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却又劝他不住,眼睁睁看着小野镇幸拉走了一半人马奔下山去了。

    这一下,安东幸贞手头只剩下了一千多名倭军步卒,和坡顶祖承训手下的明兵相比,再也占不了数量优势了。他望着小野镇幸和那一半人马风风火火而去的背影,跳下马来,不住地跺着脚仰天长叹:“小野……小野……我若不拨人马给你,你会怀疑我对主君大人不忠;我现在拨了一半人马给你,只怕战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全军覆没了!”

    他正自语之际,只听得坡顶上明军喊杀之声响遏行云!

    ——祖承训率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大举反攻下来了!

    就在碧蹄馆之战白热化之时,留守在汉城府的日本东征大军统领宇喜多秀家和军师小早川隆景,听到哨骑回来禀报说立花宗茂居然过了四五个时辰还未拿下碧蹄馆高地,都不禁惊得面面相觑。

    “呵呵呵,这个立花宗茂不是一向自命不凡吗?”宇喜多秀家素来就暗暗痛恨立花宗茂的恃才自傲,便撇了撇嘴说道,“他前几天还嘲笑小西君和大明国敌军作战不力、指挥失当……现在,他自己也算亲自见识到明兵的厉害啦?哼!率领八千武士围攻三千明军,竟然打到现在还不能取胜……太阁大人还夸他是我日本国第一流的‘名将之花’,看来也不过如此呀!”

    宇喜多秀家如此贬责立花宗茂,小西行长心底大感解气,淡淡笑道:“是啊!立花君年轻气盛,又自视甚高,今天,他在明兵手中被挫了一挫锐气,多了几番历练,懂得了几分艰难,应该说对他自身的成长还是大有裨益的。”

    “小西君真是大人大量,居然不再计较立花君对您的嘲讽了?”石田三成听了,不禁叹道,“小西君这种宽广的胸襟和气度真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啊!”

    小早川隆景坐在榻席之上,沉着一张老脸,半晌没有吭声。他待到其余诸将七嘴八舌地嘲笑完了立花宗茂之后,才捋了捋自己胸前雪白的须髯,缓缓说道:“这个立花宗茂,实在是太过轻狂、太过贪功了!已经和明兵纠缠激战了四五个时辰了都还没拿下来,真是丢脸!倘若自己实在是战得吃力,完全可以派人回来通报一声嘛!贻误了战机、耽误了大局,这个责任他担当得起吗?不管他这一次在碧蹄馆之役中能否取胜,本长老将来都会狠狠地训诫他一番,让他在今后作战中懂得进退之宜与攻守之度!”

    小早川隆景这话一出口,在场诸位倭将都停住了讪笑,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宇喜多秀家向小早川隆景问道,“还请军师大人示下!”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马上调兵开赴碧蹄馆,”小早川隆景面色一正,肃然说道,“无论立花君先前对诸位大人有多么不恭,都请瞧在本长老的薄面上,将那一页都揭过去吧!如今大家都是在为太阁大人‘俯取朝鲜、征服大明’的霸业而战,在强敌面前须得不分彼此、同心戮力才是!

    “依老夫之见,立花君的兵力足有八九千,明军只有两三千,打到最终应该还是立花君会赢的。但是,他们的战斗时间倘若拖得太长了,只怕会‘节外生枝’啊!——万一明军的增援部队猝然而至,那可是难以收拾的困局哪!罢了!罢了!我们该帮他还是得帮啊!立刻派出二万精兵,前去支援他们吧!争取在大明国援兵赶到之前,彻底结果了在碧蹄馆挣扎的残敌,然后再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小早川长老这番话真是深明大义啊!”小西行长听了,连连点头说道,“行长我愿拨五千精兵随同您一道前去支援立花君!让咱们携起手来,全歼在碧蹄馆负隅顽抗的敌人,为在平壤为国尽忠的武士们报仇!”

    黑田长政、加藤光泰等倭将也齐齐伏身而道:“但凭小早川长老示下,我等自当从命、共灭明贼!”

    乱战与激战

    “大帅?是大帅亲自前来救援咱们了!”查大受率领着四五百名骑兵奋勇杀开一条血路,远远望见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李有声、李宁等明将直冲过来,不禁喜出望外,对手下铁骑大声喝道,“弟兄们!咱们要当着大帅的面好好表现一番,多杀倭虏,将功补过啊!”

    这时,倭军“火枪队”首领池边永晟见查大受一行骑兵马上就要冲破层层阻隔和李如松等明军将士胜利会合了,急得双眼青烟直冒,狠狠地将手中火绳枪一丢,抓过一柄长矛,从斜刺里冲将过来,猛地向查大受腰间扎去!

    却听“嗖”的一声急响,凭空一支利箭飞射而至,正中池边永晟的后心!那箭矢挟着一股足以开碑裂石般的强劲力道,一下便从他后心直穿而过,同时撞得他踉踉跄跄地向前直奔了四五步,方才仆倒在地,一命呜呼!

    查大受应声看去,只见那一位留着长辫、披着兽皮的女真射手右手平端着“连环弩”,正向他微笑!

    原来李大帅把建州的女真勇士也带来作战了!查大受心中一阵激动,充满谢意地向那位女真射手点了点头,急忙拍马迎上前去!

    威风凛凛的李如松在诸位明军将士簇拥下来到了查大受面前,劈头便冷冷问道:“祖承训他们呢?”

    查大受此刻又是惊喜又是激动又是愧疚,从马背上下来,屈膝请罪道:“属下等擅闯倭军险境,连累大帅亲自涉险——属下等实在是罪大莫及!”

    “废话少说!”李如松摆了摆手,冷冷问道,“祖承训他们呢?”

    “他们被倭贼困在那山坡顶上了……”查大受指向身后碧蹄馆山坡坡顶,“目前他们的具体情形如何,属下亦是无法知晓!”

    李如松抬头望了一眼坡顶,微一沉吟,唤来李如柏,吩咐道:“你率领三百死士、二百女真射手,再和查大受他们杀上山坡去,将祖承训他们救下来!”

    “是!”李如柏应了一声,转身和查大受便欲领兵而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山坡半腰上一片杀声传来,却是一队倭兵号叫着猛扑而至!为首的倭将正是小野镇幸和安东常久!

    见到倭兵冲下山来,李如松等人都吃了一惊:难道坡顶的祖承训他们已经遇难了?查大受与祖承训最是兄弟情深,对自己将祖承训拖入这场险境之中也抱有愧疚之情,一瞧小野镇幸和安东常久等倭兵倭将扑杀下来,更是担忧祖承训他们已遭不测,顿时两眼一红,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提宝刀,便上去迎战!

    却听得一片喊杀之声骤起,斜刺里大队倭兵一拥而至,只见那位面目冷峻的青年倭将立花宗茂骑着一匹雪花宝马,手持“吉光宝刀”,拦住了查大受和李如柏等人的去路!

    “主君大人,您……您没事吧?”小野镇幸气喘吁吁地跑到立花宗茂身旁,关切地问道,“属下救驾来迟,请您恕罪!”

    立花宗茂将“吉光宝刀”横在自己胸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明兵的动态,同时问小野镇幸道:“安东幸贞呢?坡顶的明兵已经被铲除干净了吗?”

    “这……这个……”小野镇幸一听,顿时有些语塞起来,“安东君还在坡顶和那些明军残敌们激战呢!……用不了多久便会把他们全部杀光了!”

    “嗯?你带了这么多人下来,他一个人在上边还顶得住吗?”立花宗茂一听,脸色微变,冷冷说道,“罢了!待我们将面前这支明兵统统杀光,然后再去支援安东君吧!”

    说罢,他举起“吉光宝刀”往前一指,吩咐道:“他们居然用箭射断了我们立花家族永立不倒的杏叶纹战旗!这是宗茂我平生所遭到的最大耻辱!——我一定要用他们的鲜血来涤净这份耻辱!”

    正说之际,只听“嗖”的一声,明军那边的女真射手首领索力奇手中“连环弩”微微一动,一串银光似游电般激射而出,直向他胸腹之间射来!

    “主君大人小心!”小野镇幸惊呼一声,急忙出手来救,却已来不及了!

    但见立花宗茂大喝一声,手中“吉光宝刀”凌空飞出:“嘶嘶”数声锐啸同时响起,他手心里竟同时闪出八道凛凛寒芒,从八个不同的方位朝着索力奇射来的那串银光迎击上去!

    “叮叮叮叮”一片金石相击之声响过,那串银光在半空中倏地一下消散了——八支弩箭竟全被立花宗茂的刀芒磕飞在地!

    刹那间,全场中人见状,不禁都为之一惊!原来这立花宗茂的刀法居然达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

    索力奇右手端着那只“连环弩”,更是惊得呆若木鸡——自从他学会“连环弩”箭法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失手!而且,还是被对手用一柄长刀在一招之内把自己发射的弩箭全部磕落在地!

    却见立花宗茂右腕一旋,那八道刀芒倏然一敛,重又聚为一束,被他握在了手中——那柄“吉光宝刀”朝天竖立着,在朝阳之中巍然不动,不时闪射出夺目的寒光!

    “隐月流刀法?”小野镇幸欣喜若狂地喝起彩来,“主君大人的‘隐月流’刀法当真是玄妙绝伦、天下无敌!”

    “想不到倭虏之中竟也有这般精通刀法的高人!失敬!失敬!”素有辽东“刀王”之称的查大受见了,面色一凛,右手一下握紧了自己宝刀的刀柄,缓缓放马迎了上来,“查某倒是很想领教几招!”

    虽然立花宗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立花宗茂刚才在千里镜中已经看到了查大受一刀斩杀小野成幸的绝技,眼下和他狭路相逢,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了。

    “很好!”立花宗茂右手举刀,双眸深处寒光一闪,冷冷说道,“现在,你很快就会成为死在本将手中‘吉光宝刀’之下的第一个明鬼了!”

    查大受劲叱一声,右手宝刀一挥而出,挟着轰隆的风雷之声,蓄着雄浑无匹的劲道,既无繁复冗长的变招,又无华而不实的花招,就那么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地一刀劈了出去!

    他身后的诸位明将,包括李如松在内,都不禁颔首称赞不已:查大受这一招,实乃是至阳至刚的招式,“蕴雄奇于平淡,藏万变于一式”,堪称精妙绝伦!

    立花宗茂也微微变了脸色。他长啸一声,身若灵猿,从马背上腾跃而起,凌空一翻,手中“吉光宝刀”已然出手——顿时只见半空中猝然现出重重刀影,层层叠叠,虚虚实实,如山如峰,直向查大受当头压下!

    查大受厉喝一声,右手一抬,那柄宝刀凌空一举,“呼”的一声,在他手中便似举起一柄丈八长矛一般,笔直地朝着立花宗茂不断幻化出来的重重刀影贯穿而去!

    “当”的一响,犹如洪钟长鸣,余音袅袅,经久不绝。

    立花宗茂和查大受双刀在千重刀影中锋芒相对,一触即分——查大受连人带马竟被震得倒退一丈开外,而立花宗茂身形悬空一翻,翩翩然飞起,落回了自己的坐骑之上!

    众人凝眸看去,却见查大受手中宝刀仍是当空而举,过了片刻,那刀身竟断裂成一段一段的,“噗噗”连响,掉落在泥泞的地上。同时,查大受左手捂着胸口,眉头一皱,一口淤血“哇”地直喷而出!

    而立花宗茂也是神色有些颓然地跌坐在马鞍之上,额角之际竟被查大受的刀尖劲气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沁出粒粒晶莹如玛瑙的血珠来!

    “查兄,你伤势如何?”李有声急忙拍马上前,扶住查大受,关切地问道。

    “我……我不碍事!”查大受缓了缓气,恢复了几分力量,向他摆了摆手,微微有些疲惫地说道,“这倭贼手中那柄宝刀煞是锋利……普通刀剑不是它的对手……”

    “既是如此,本帅手中这柄‘天泉古剑’大概还能与他那宝刀一争雌雄吧?”这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忽地在查大受身畔响起,“那么,就让本帅出马一战!”

    “大帅!”查大受、李有声等愕然回首,只见李如松手持“天泉古剑”不知何时竟已放马上前,迎向了立花宗茂!

    在立花宗茂骇异的目光中,李如松手中那柄“天泉古剑”斜斜指向地面,宛若一脉活水一般流转泛动着粼粼光波,映得他须眉尽碧。同时,李如松仰起脸来,那眼神便似“天泉古剑”的剑芒一般凛冽、冷峭——只听他唇角一动,沉缓有力地吐出了四个字:

    “来受死吧!”

    立花宗茂刚才已是身受内伤,此刻又见李如松仗剑攻来,自知一时难以争锋,便向小野镇幸和安东常久二人使了个眼色。

    小野镇幸二人会意,当下拍马从旁飞驰而出,迎向李如松。

    诸位明将一见,正欲上前相助,却见李如松在坐骑之上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霄,音韵清越非凡,远远传了开去,数里之外竟仍是清晰可闻!

    随着这一声长啸,李如松身形倏然一动,连人带剑竟似化作了一条银龙,夭矫灵动,盘旋飞腾,朝着小野镇幸和安东常久拦腰横扫过去!

    “啊啊”两声惨呼猝然响起,漫天银辉骤敛而回,李如松气定神闲,安然端坐在马背之上。而小野镇幸和安东常久却是木然僵坐于坐骑之上,呆了半晌,突然不约而同地闷哼一声,二人手中刀枪应声断作数截,然后胸前衣襟各有一片鲜血沁出,齐齐跌下马去,爬不起来!

    眼看手下两员骁将在一招之间便被李如松击落马下,立花宗茂又怕又惊,又恼又怒。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暴喝,手中“吉光宝刀”向前疾刺而出,“刷”地一响,化作一幕银亮的光瀑,暴涨开来,挟着涛奔浪击之势,向李如松扑面狂卷而来!

    这一招,是他“隐月流”刀法之中的必杀绝招——“银河倒卷”!

    然而,李如松却是巍然驻马不动,手中“天泉古剑”缓缓当胸向外划了一个半圆——刹那之间,他面前二丈之内,剑气森森,犹如暗潮潜流一般弥漫涌动开来,形成一片无形的屏障,护持在他身前!

    立花宗茂手中“吉光宝刀”幻化出来的万丈银瀑一进李如松在身前二丈方圆之内布下的剑气密网之中,立刻便似遭到无形的束缚一般,渐渐失去了灵动与夭矫,慢慢滞重起来,犹如一条被密密绳索绞住了全身的毒蟒,翻卷着、挣扎着、盘缩着,难以挪前分毫!

    就在这时,李如松双目一睁,眸中光芒灼灼逼人!同时,他大喝一声,双手紧握着“天泉古剑”,猛地向前一送!

    “铮”的一声,那“天泉古剑”化作一道银虹,横贯而出,径直穿入了立花宗茂的万丈剑瀑之中!这一声金刃交鸣过后,场中随即静了下来!

    漫天剑光渐渐散尽,只见立花宗茂坐在马上,双手举着“吉光宝刀”,面色苍白如纸,显得惊愕异常!他头顶的立桃形铜盔已被李如松的剑气一劈而开,裂成了两半:一蓬长发被削飞,纷纷飘落!那情形,实是狼狈至极!

    一向恃才自傲的立花宗茂何曾遭到过这般奇耻大辱?他脸色一红,恨不能当场剖腹自尽!

    “主君大人!”身负重伤的小野镇幸从泥泞中奋力爬起来,扑到他身畔急声劝道,“您可千万不要堕了志气啊!我们还是赶紧收兵回汉城府向小早川长老求援吧!”

    在一片死一般的静默之中,立花宗茂的一声轻咳乍然响起。他从喉间咳出了一口带着缕缕血丝的痰液,面色变得十分苍白,却仍是挺起了“吉光宝刀”,毫不示弱!

    就在这时,忽听得斜刺里又是杀声大作。立花宗茂、小野镇幸急忙循声看去,却是碧蹄馆山坡顶上的祖承训、高彦伯他们杀将下来了!

    立花宗茂一见,心下一沉,喃喃说道:“安东幸贞呢?他……他们难道……”

    “倭虏!你们还是乖乖投降吧!”祖承训右手一扬,将掌中提着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远远地朝立花宗茂的身前一掷,高声喝道,“否则,你们的下场便和这名倭将一样!”

    立花宗茂目光一转,向泥泞地上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看去,顿时心头“咚咚咚”狂震起来:原来它竟是安东幸贞的脑袋!

    看来,在碧蹄馆坡顶上拦击明军的倭兵将士们已然全都丧生了!

    立花宗茂和小野镇幸无比震惊地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惊恐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个字——“逃”!不得不逃了啊!再和明军不知进退地较量下去,这八千人马恐怕是一个也休想活命了!

    增兵与撤退

    正当倭虏们惊慌失措、军心大乱之际,一声声悠长浑厚的法螺号角之音从他们身后远远传来,宛若虎啸平原,震人耳鼓。

    满面灰白的立花宗茂脸上露出了一丝狂喜之色,他急忙将“吉光宝刀”往半空中高高一举——那些正欲拔腿就逃的倭兵们见了他这个动作,一个个又停在了原地,持枪执刀,忍着伤痛拼命撑着。

    “大家不要慌!小早川长老带兵来救咱们了!”立花宗茂高举着“吉光宝刀”嘶声高喊着,“咱们立花一族的武士一定要和明军战斗到最后一刻!只要救兵一到,咱们就能洗刷前耻了!”

    听到立花宗茂的煽动之声,他手下的武士们纷纷挺起长矛,疯狂地号叫着,再次猛扑了上来。

    李如松亦未料到倭兵竟是这般的残忍好斗,他眉头微微一皱,手中“天泉古剑”向前用力一劈,向身后的骑士们下了一道无声的冲锋令!

    刹那间,数千大明铁骑直冲向前——马蹄声犹如擂得咚咚直响的战鼓,大地在向他们身后飞逝疾退,倭兵在他们面前似被巨舰破开的潮水般往两边散去……无论立花宗茂怎样激励自己手下的武士要“体面”地奋斗下去,都已止不住他们的溃退了!

    李有声带着一队骑兵冲入敌阵,一路砍杀着。也不知前冲了多久,前面的日本武士渐渐稀少。“难道我们已经冲到了倭虏的阵后?”李有声心念一动,勒住了马,正欲带领手下骑兵们返身杀回。

    陡然间,半空中“嗖嗖”乱响,一阵箭雨从天而降,他手下骑兵纷纷中箭落马!

    李有声大吃一惊,急忙扭头一看——天啊!前方旷野之上黑影幢幢,漫山遍野的全是倭兵!他们犹如从天际尽头浩浩荡荡蜂拥而至,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倭军的大队人马到了!李有声望着这数以万计的倭兵,不敢恋战,拨转马头,向手下喊道:“撤!快撤!赶回去向大帅报信去!”

    李有声正在回马疾驰之际,一支弩箭不知从何处暴射过来,“噗”的一声,正中他右肋之下,透体而入!他“呀”的一声,一伸手捂着右肋,拼命打马奔了回去!

    “有声!你怎么了?”正在砍杀倭兵的李如柏和祖承训见李有声伏在马背上仓皇而回,急忙上前接住问道。

    “倭……倭虏!后……后面来了好几万的倭虏……”李有声右肋下箭伤处血流如注,额角也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脸色苍白,“快……快去告诉大帅……”

    李如柏和祖承训一听,也都变了脸色,急忙传令撤退。

    正在碧蹄馆山坡下驻马督战的李如松远远望见明军骑兵呈方块阵形一队接一队退了回来,正自惊疑之际,李如柏、祖承训护持着身负箭伤、奄奄一息的李有声跃马而至,向他禀报了前方发现大队倭兵的情况。

    前方竟有数万倭兵?想不到汉城府中的敌军主力今天也倾巢出动了!饶是李如松一向艺高人胆大,此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手中目前仅有两三千人马,怎能与人数多于己方近十倍的倭军正面交锋?

    他一咬钢牙,马上命令所有的明军战士聚拢过来,背靠碧蹄馆山坡,凭借着有利地形,和大队倭军伺机而战——倘若实是战之不胜,再将全体人马撤到山坡之上固守。

    这时,倭军如滚滚狂潮般直涌过来,片刻便列成了一座兵山,挡在了明军的面前。他们挺矛仗刀,和明军遥遥对峙着,却并不前来挑战。

    立花宗茂和小野镇幸收拾着残兵,狼狈不堪地退回倭兵大阵之中。

    接着,倭军大阵犹如鹤翼般向两边缓缓展开,里面有一位白发如雪的倭军老将昂然端坐着敞篷战车慢慢驶上前来。

    “小早川长老……”立花宗茂迎了上去,羞愧无比地垂下了头,“在下作战不力,丧师辱国,还请长老大人降罪!”

    小早川隆景看到自己手下第一名将这般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狼狈样,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深深叹道:“辛苦你了,立花君!你退到后边去好好养伤吧!待会儿,本长老便要指挥这三万精兵杀上前去,为你们报仇雪耻!”

    “请长老大人原谅属下的不恭!”立花宗茂双眉一挺,身形直立不动,仍是垂首说道,“这些明军将领手段毒辣,防不胜防!属下愿负伤再战,寸步不离长老大人身旁,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小早川隆景知道立花宗茂一向性子倔强,见他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也只得由他去了,便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明军大阵,思忖着如何进攻明军。

    “那个白发倭将一定是倭虏的首脑人物,”李如松用手中“天泉古剑”远远指了一下端坐在倭军大阵中间那敞篷战车上的小早川隆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们哪一位能冲上去拎了他的首级来挫一挫倭贼的锐气?”

    查大受、李如柏、祖承训等闻言,齐声道:“属下愿往!”

    李如松瞧了瞧查、祖二人,淡淡说道:“你们两位和倭虏激战了整整一夜,暂且下去好好休息一下。如柏、如梅,你们率三百死士、二百女真射手,径去取那倭帅人头回来!”

    李如柏、李如梅齐齐应了一声,率着那数百名死士和射手,奋马而出,直向敌军大阵中那辆敞篷战车扑去!

    “小早川长老,您还是避一避吧!”立花宗茂见这队明军不顾一切直扑过来,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急忙向小早川隆景劝道,“明军来势凶猛,您要千万小心啊!”

    “本长老身为主帅,岂能不战而避?”小早川隆景脸色阴沉,举起手中令旗向前一挥。他所乘坐的敞篷战车两侧,立刻飞出了两支倭军骑兵,向李如柏、李如梅等明兵拦截过去。

    看到李如柏、李如梅等人被那些倭军缠住混战,一时难以冲向前去,李如松眉头一皱,一提马缰,飞驰而出,朝着倭军大阵直冲上去!

    “哎呀!大帅要小心啊!”祖承训在后面看见,慌忙大呼,已是阻拦不住,只好带领身旁的骑兵跟随李如松冲杀过去。

    “放箭!放箭!”立花宗茂在那边也看到了这一幕,急忙喊道,“这员明将厉害得很!不要和他硬拼!快快放箭将他射杀!”

    小早川隆景见李如松跃马而来、英姿飒爽,心底亦知其人非同寻常,急忙一挥令旗,下了射杀令!

    刹那间,倭军阵中万箭突发,犹如漫天飞蝗,向着李如松全身上下射将过来!

    李如松大喝一声,手中天泉剑旋舞开来,化成了一轮银盾般的白光,将漫天激射而来的箭矢纷纷挡落在地!

    同时,他毫不停息地一直打马向前,身下马不停蹄,“嘚嘚”连声,朝着倭军大阵越冲越近——小早川隆景惊得目瞪口呆!

    “长老大人,快退吧!快退吧!”立花宗茂一迭声地急呼道。

    “老夫身为大日本五大辅政长老之一,怎能怯退示弱于敌?”小早川隆景双手紧紧捏住战车两侧的护栏扶手,铁青着脸说道,“难道我大日本国三万武士都挡不住他一员明将的锋芒吗?!”

    听到他这番话,大阵两边的倭兵倭将们纷纷拼命呐喊着冲上前去阻击李如松!

    只见李如松连人带马似化作了一条夭矫无比的银蛟,在倭军的兵海之中奔腾着、冲杀着,一路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他冲到哪里,哪里便有一片血光伴着声声惨号飞洒而起!

    眼看距离那敞篷战车已是不足二十丈,李如松在马背上轻舒猿臂,倏地从一名倭将手中夺过一柄铁枪,握在掌中,暴喝一声,运足了全身劲气,急速注入铁枪之中!

    然后,他左手一扬,“刷”的一声刺耳锐啸破空划起,那铁枪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脱手直射而出,朝着端坐在敞篷战车上的小早川隆景当胸飞击过去!

    “长老大人小心!”立花宗茂见李如松脱手而出的那道黑光来得迅猛绝伦,顿时惊得面色惨白,右手抓起挂在自己马鞍后边的一面钢盾,也是奋尽全力,疾掷而出,向那道黑光凌空挡去!

    只见那钢盾在半空中团团飞转,“呼呼”作响,凭空划出一弧银虹,和那道黑光在半空中倏然相交。

    “噗”的一声闷响,那柄铁枪竟似捅破了一层薄纸一般,笔直地从那面钢盾中洞穿而过,仍是挟着尖利刺耳的呼啸之声,向小早川隆景迎面飞射而来!

    立花宗茂见状,急忙大喝一声,从坐骑上翻身一跃而起,同时双手抡起自己那副镶金嵌银的马鞍,朝着飞射而至的那柄铁枪再次横挡过去!

    “噗”的一声轻响,那柄铁枪当真是劲猛非凡,再次笔直贯穿了立花宗茂那副马鞍,“嗖”地射向了小早川隆景胸前!

    “长老大人!……”立花宗茂只觉眼前一黑,心神一散,身不由己地从半空中直跌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端坐不动的小早川隆景猝然出手了——他微微侧身,双手抡起所配倭刀,向着铁枪刺来的方向挥去!

    “叮”的一声脆响过后,那铁枪被小早川隆景手中的宝刀撞向一边,将他侧后的一名亲兵当胸洞穿!

    小早川隆景虽然有惊无险,若无其事地含笑而坐,但他红润的脸色却慢慢变了,变得越来越苍白——一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一滴滴地落在胸襟之上!

    倭兵倭将们满脸骇然——原来,李如松飞掷而出的那柄铁枪尽管被小早川隆景挥刀格挡偏离了方向,却因为劲道巨大,将他震成内伤,痛得他半晌缓不过气来!

    倭军大阵立刻就像被打昏了头的一条巨蟒死死地僵在那里,静了下来!倭兵倭将把无比惊骇的目光投向了那辆敞篷战车——小早川长老竟被明将击伤了?这可怎么得了!

    “看!那是什么?”小野镇幸一声走了调的惊呼打破了这一片死寂。他大瞪着两眼突然伸手指向了正西方向,表情极为惊恐。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倭兵倭将们的目光齐齐向西投去,只见一面蓝底赤字的大旗从碧蹄馆远处的坡地后面冉冉升起,竟是大明国的中军旗!紧接着,密集如林、雪亮夺目的刀枪矛戟纷纷冒出了地平线,数不清的明兵震天动地地呐喊着如汪洋大海一般漫卷而来!

    原来杨元会同张世爵,率领明军大举增援来了!

    “明……明军!明军的增援主力部队到了!”立花宗茂顿时惊得手脚冰凉,几乎当场就要昏倒过去!

    “快……快撤!”小早川隆景忍着胸前剧痛,用尽最后一股力气挥了一下手中令旗,下达了撤军令,“全军撤……撤退!”

    望着倭虏拖旗倒戈、纷纷撤退的模样,李如松、祖承训、查大受、李如柏、李如梅、李宁等人驻马而立,尽情释放着激战之后的疲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著名的碧蹄馆大战,便在明军大部队赶到之后结束了。这一场激战中,明军战死一千八百余人,负伤近千人;而倭军则共计战死六千余人,负伤两千多人。

    至此,征倭明军不仅在火器作战方面取得了对倭军的压倒性优势,而且在野战搏杀方面大显身手,令倭军心灰胆寒,不敢再轻易与之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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