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少年时受的一次伤害,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隐隐作痛。
在生产队贫协组长的家里,我们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跟社教工作组的女大学生学唱歌,那真是我们乡村少年的快乐时光,大家唱得卖力而兴奋。工作组长进来了,板着个脸,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是要开会了。我一时还没领会过来,为什么一群少年偏偏要我一个人出去?贫协组长赶紧把我拉到大门外,说:“回去吧孩子,今晚开贫下中农会,你家是中农,不能参加这个会。”说完他叹了口气,进屋去了。我站在夜的乡村里,四周很安静,时有犬吠声,听着屋子里工作组长讲话的声音,我痛苦极了。我被抛弃了,因为我家是中农,没有和同伴们一起参加会议的资格,被人家赶出来了。那一年,我是在县一中上学,因身体不好休学一年在家。而农村的四清运动把我排除在外,我似乎觉得面前没路可走了。一个14岁的乡村少年,在乡村的夜里委屈地哭了。那晚,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倒头便睡。母亲问我怎么了,我什么也不说。我辗转反侧,久久难眠,独自咀嚼着自己的痛苦。四十多年了,今天的青年读者看这件事,可能觉得好笑,不就是没让你开一个什么会吗?可那时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被剥夺了某种权力,在人格上似乎低人一等。
我的祖父是个乡村裁缝,靠自学达到阅读《水浒》《三国演义》的文化程度,是个开明的乡村知识分子。他开导我,给我讲了一种道理,即人与人相比,既要与比自己强的人比,也要与比自己差的人比。与强的比,能使自己有一种前进的激励;与差的比,能使自己在挫折面前平衡心理。祖父说,你与贫下中农比,无非是不参加会,但你如果与那些地富子弟比,你不比他们强多了吗?地富子弟在乡村永远也没前途,受管制,做最苦的活,连老婆也找不到。祖父的话,使我化解了心中的痛苦。而且自此之后,每逢遇到挫折与伤害,就想起祖父所说的道理。那心理很快也就平衡下来。但是,我也不一味地与比我差的人比,否则就是一种阿Q精神。我时时也与比我强的人比,向他们学习,增强一种奋进的激情。
几十年过去了,少年时代的许多事都忘了,但那天晚上被四清工作组长赶出来的事却忘不了。这少年时受的伤害啊,虽然结疤,今日抚摸一下,悟着某种道理,不无益处。人免不了受伤害,但受伤害后能自我化解,想想那些比我们更惨的人,从而从惨痛中走出来,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我想这种人生态度是积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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