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帝国-黄龙猛浪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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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亭之战的时候,朱桓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说是可以夺取淮南、威胁许昌云云,陆议否决了这个建议,我也有同感。中原的曹魏、巴蜀的刘禅与江东的我,这三极犹如大鼎的三足,恐怕数十年内是不会有大的改变了。

    其实我倒是在想:既然陆地上难以拓展,何不向海上寻找机会呢?辽东的公孙渊派来了使臣,海边居民关于夷洲、亶洲的传闻也让我心动,何不试试呢?

    始料未及的是,朝野群臣,无论是张昭、虞翻,还是顾雍、陆议,一片反对之声,令我很是困扰。

    然而,无论你们怎么反对,我还是要试一试。

    84.夷洲与亶洲

    “从前秦始皇帝派遣方士徐福带着数千童男童女人海求蓬莱神山及仙药,然而蓬莱缥渺不可得,却发现了一个史书从未记载的所在,叫做亶洲。”

    与会稽太守的一番闲谈,勾起了孙权对海外的兴趣,他问太守:亶洲距离曹魏统治下的青州近一些,还是距离会稽更近一些。

    “臣不知。不过会稽郡的东部海边,经常有亶洲的船只前来贸易。至于会稽本郡的渔船,偶然也有被海风吹到亶洲去。”

    孙权频频点头,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既然亶洲的船只能行驶到会稽前来贸易,说明亶洲距离会稽并不远。他们能来得,我们也就能去得。听说亶洲有数万人家,相当于华夏的一个中小规模的郡。对于人口缺乏的东吴来说,吸引力不小。

    “除了亶洲之外,会稽海外还有夷洲。据言在会稽郡东南数千里的大海中,岛上有山脉纵横……”

    “夷洲也有数万人么?”

    “这个臣也不知。不过听说夷洲土地肥沃,能生五谷,靠山近海,所以又多鱼肉。山中所居,颇似越人,髡头、穿耳,善作细布,布上画有图案。会稽郡的市场上偶尔也会有这种布贩卖,只是不知从何而来。”

    ①黄龙是孙权称帝后的第一个年号,自229年至231年。

    “哈哈,夷洲与亶洲"真是有趣的传闻。”

    其实在孙权看来,这可不仅仅是有趣而已。既然北边和西边都无法扩张,为什么不换个方向,向东方和南方经营呢?

    早在赤壁之战后两年即建安十五年,孙权就派遣步骘经营南方,当时盘踞交州多年的地方军阀士燮举旗投降,另一军阀吴巨却心怀不轨,最终死于步骘之手。后来孙权征调步骘北上,派出大将吕岱主持岭南。石亭之战前两年,九十岁的士燮去世,孙权没有继续怀柔,允许士燮家族世代统治岭南,而是派出官员逐渐取而代之,引发了士燮子孙的叛乱。结果是士燮的儿子被杀,交州成了孙权直接控制的国土。

    于是,孙权派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从番禺(今广州)出发,沿着林邑国(越南南部)的海岸线南下,寻访南海以南的陌生世界。

    继续往南,还有没有拓展的空间呢?林邑国本是中国的一个县,即日南郡最南端的象林县,汉献帝时代趁着中原大乱独立称王,所谓“林邑”就是“象林之邑”。

    要不要讨伐林邑国,向更远的南方扩展呢?

    炎热的气候是最大的问题,瘴气瘟疫、水土不服也令人困扰,即便是东吴的军士也难以忍受。所以就当时的条件而言,日南郡真的是中国人南下的极限了。

    唯有向东人海,虽然茫茫大海是一个强大的阻隔,但是数十年来东吴水军的扩张,似乎征服东海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泛舟航于彭蠡,浑万艘而既同。弘舸连舳,巨槛接舻。飞云盖海,制非常模。

    距离东吴年代不远的晋人左思所写的《吴都赋》中曾如此颂称东吴的造船业,虽然有文学修饰与夸张的成分,但是大体不虚。

    石亭之战前两年(公元226年),一个中文名字为秦论的异域商人来到了交州,地方官把他送到了武昌,孙权亲自接见了他,问他从何而来,他的回答是:

    “我来自大秦。”

    孙权对这个陌生的国名感到漠然。不错,《后汉书》中有关于大秦国的记载,大秦国在大海的西边,所以又叫海西国。疆域数千里,有四百余城、数十个属国,是西方的。

    这个大秦的奇异之处,在于它的国王不是父子世袭,而是“简立贤者”,也就是选拔有才能的人担任。至于大秦的人民,则身材高大、样貌端庄,有点像中国人,所以才叫做大秦。

    “真想到大秦国去看个究竟啊!”

    然而孙权是不可能离开武昌去虚无缥渺的西方世界,他选派了一个小吏一—会稽人刘咸护送秦论去大秦,与之同行的据说还有二十名山越男女。

    结果是一去不归,刘咸大概是病死在了船上!至于秦论和二十名山越男女,永远消失在了史册的深渊里。

    后人研究说,大秦就是罗马。孙权的年代,罗马帝国正值塞维鲁王朝,鼎盛的黄金罗马已成往事,罗马帝国正一步步走向3世纪的大混乱。至于这位自称为大秦人的秦论,真伪难辨,即便他是真罗马人,这一次罗马与东吴的短暂交往也只是偶然的遭遇而已。

    对于孙权来说,东吴的大船可以去遥远的大秦,当然也可以去也许并不遥远的夷洲、亶洲,将其纳人大吴帝国的统治之下。

    “他们会群起反对么?”

    孙权看着湖面发呆,这地方古称桑泊,本是一片沼泽,孙权迁都后引水至此,这才收拾出一个帝王花园、南国名湖。然而孙权的雄心壮志又安能困于这江水湖泊之间?只是唯恐文武大臣们不能体谅他的心意,纷纷阻挠,那就不妙了。

    张昭、顾雍以及陆议,这几位重臣都是极有主见、不肯顺从之人,若是孙权一开始就询问他们而遭到反对,这件事就难办了。孙权需要找一些比较听话的臣子,附和自己的意见,然后再去和三大重臣谈判。

    “诸位大臣都以为征讨夷洲的主意不错,伯言以为如何?”

    看到大多数大臣赞同远征夷洲,三大重臣中大概会有那么一两位会选择妥协,如此一来大事便成了。

    那么,谁会顺从孙权的意见表示赞同呢?孙权想到了他新招的女婿全琼,他如今位列卫将军,武将之中地位可以说仅次于陆议,与朱然相近,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

    在孙权看来,乖巧顺从的全琼一定会附和他的意见。于是,孙权把姑爷召进了皇宫,向他透露了有意远征夷洲之事。

    “哎呀……”

    事情来得太突然,全琼的反应很愕然,几乎是呆掉的他在心中默想:“难道陛下要打发我去所谓的夷洲么?”

    全琼是钱塘人,从小熟睹汹涌钱江潮的他素来以弄潮儿自居,可是如今孙权所要求索的是海外之地。汉朝人并不是封闭自守之徒,自从张骞通西域以来,汉人的足迹远及波斯,汉军的铁骑更深人亚欧大陆的腹心,封狼居胥,登临瀚海……可是这里的“海”其实是沙漠。虽然汉武帝时期有跨海灭朝鲜之举,不过大汉帝国的扩张毕竟还是以陆上为主。

    吴人的战船,在北方的曹魏和西方的蜀汉看来,已经是极其雄伟牢固的海上城池,可是稍大一点儿的风暴袭来,便要进港湾躲避。早年曾有所谓五楼船倾覆事件,悲剧的主角是虎将董袭。因为夜遇风暴,董袭所指挥的五楼船在濡须水中倾覆,水兵纷纷跳水逃生,身为船长的董袭坚守自己的岗位,拒绝逃生,结果是船沉人亡。后来又有吕范事件,身为都督的吕范就是因为太过自信而麻痹大意,导致了船只被刮断桅杆、吹到江北搁浅,水兵被魏军射杀的悲剧。

    假如孙权强令全琼出海远征不知在何处的夷洲,一旦遇上风暴,全琼必将重蹈董袭的悲剧,而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太大了。

    就算能安全抵达夷洲,这种未知之地,多半有未知的疫病,水土不服加上路途劳顿,到时候未等岛上的蛮夷来屠戮,全琮的军队已经减员一大半。

    就算能躲过瘟疫瘴气,又克服了水土不服,更打败了蛮夷的抵抗,全琮能从这岛上获得些什么呢?人、物、地,论人,区区一个岛屿上能有多少人口,全琮又能制服多少带回来?论物,岛上也许有珍珠、玛瑙、珊瑚乃至象牙、犀角,可是值得牺牲大批的将士的性命去博取么?当年曹丕派遣使者向孙权索要这些东西,孙权嗤之以鼻,看出曹丕胸无大志,如今孙权又为何呢?论地,夷洲、亶洲远在海中,即便全琼战胜了当地土人,孙权能把他们纳人自己的统治版图么?

    全琮在肚里轮了一圈,思来想去都是糟糕之极,要他领兵去打夷洲,实在是十万个不乐意。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句话出口,全琼感觉孙权的反应很是不悦。逆龙鳞,这不是全琼的性格。然而在夷洲这个问题上,全琼退无可退,他硬下一条心,大声说出了自己反对的理由:

    以圣朝之威,何向而不克?然殊方异域,隔绝障海,水土气毒,自古有之,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转相污染,往者惧不能反,所获何可多致?猥亏江岸之兵,以冀万一之利,愚臣犹所不安。

    这段话收录在《三国志》的全琮传中,大意是以吴军的战斗力,出兵远征夷洲、亶洲,战胜的问题不大。可是战胜之后呢?水土不服、瘴气疾病恐怕会成为吴军的最大敌人,搞不好大多数东吴士兵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兵营里。

    全琮特别警告孙权:远征夷洲,必然要从对魏战线上抽调兵力,这对于东吴的国防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全琮说:“臣很不安!”

    全琼不安,孰知他的话让孙权更不安,岂止是不安,简直就是很不高兴。

    “说完了?”

    “说完了。”

    “退下吧!”

    没好气地赶走了全琼,孙权的心中极为恼火:

    “连他都敢反对朕了!”

    全琼的话,孙权几乎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现在满脑子是远征异域、开拓新疆土、打造海上帝国的美妙蓝图,所有的提醒、建议,在他看来都是泼冷水。

    孙权只好派使者去和留守武昌的陆议商量,希望取得他的支持。

    “全子璜他们目光短浅,这件事大概只有你能理解我的意图!”

    可是陆议似乎也不理解,他的回复与全琼几乎是一个意思。他说眼下四海未定,不是海外扩张的时候,加上连年战争,东吴应付曹魏的兵力尚且不足,哪里有余力去经略远方。

    陛下忧劳圣虑。忘寝与食,将远规夷州,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见其利,万里袭取,风波难测,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驱见众,经涉不毛,欲益更损,欲利反害。

    接下来陆议干脆把孙权教训了一通,预言远征夷洲将会是“欲益更损,欲利反害”,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吃不着羊肉空惹一身膻!”他劝孙权与其瞎折腾,倒不如做点儿实事。东吴这几年与蜀汉、曹魏连续作战,国力消耗严重,百姓饥寒交迫。孙权有空去思量海外荒岛,怎么就不能静下心来,老老实实把国家内事的理理顺,给百姓一点儿太平盛世的指望呢?

    臣闻治乱讨逆,须兵为威,农桑衣食,民之本业,而干戈未戢,民有饥寒。臣愚以为宜育养士民,宽其祖赋,众克在和,义以劝勇,则河渭可平,九有一统矣。

    孙权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摆摆手让吕壹把奏章收起来。

    “陆议和全子璜太过分了,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吕壹的眼中含着泪,“臣以为他们有负陛下的重托,应当加以斥责。”

    “算了,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孙权想,居然只有吕壹一人能体谅自己的用意,真是可悲啊。

    旁人呢?孙权的老同学朱然以及诸葛瑾一众人等都观望不语,他们不敢激怒孙权,可是也不出来附和,可见他们的内心是支持陆、全两人的,只是因为害怕孙权动怒而保持缄默而已。

    于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众臣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夷?州的只语片言,孙权似乎放弃了这个看来很荒唐的念头。人们的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暗自庆幸:总算陆议和全琼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第二年即黄龙二年的春天,孙权忽然连续召见两个默默无闻的将领,似乎将要委以重任的意思。这两个家伙,一个叫卫温,一个叫诸葛直。

    “姓卫的是何许人也?”

    有人说卫温是步骘老友尚书卫旌的族人,至于诸葛直,则毫无疑问来自诸葛瑾的家族。然而当人们向这二位族长道贺时,他们的反应却很冷淡且尴尬。

    “关于他们的事,我确实是一无所知!”

    不久,卫温、诸葛直被派赴会稽郡的章安县(今浙江台州、温州一带),也有人说他们去了闽地,总之是从建业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然而在会稽郡东南部的某个港湾,数百艘大小船只已经集结完毕,大约一万名精细挑选的水军精锐之士登上了战船。

    “将要出海么?”

    “是啊。”

    “那么,目的地是何方呢?”

    “哈哈,也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总之是你从未去过的地方。”

    “不会是从这里北上去袭击魏国的青州和辽东吧?”

    “唔,也说不准会是这样吧。”

    “无论去哪里,只要能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家伙,还真是啰嗦……”

    85.惊天大逆谋

    “臣有罪!”

    一大清早便看见吕壹低头跪在面前,孙权不觉哑然。

    “陛下还记得隐藩这个人么?”

    “他不是去廷尉寺上任了……”

    “臣已经查明,隐藩此人有乱谋的企图!”

    一年之前,曹魏统治下的青州之人隐藩从海上逃亡到东吴,声称自己是不堪曹魏暴政,所以弃暗投明,不惜舍弃乡土,叛国来此。但是到了东吴之后,有关部门却对他的义士行为不屑一顾,隐藩深有怀才不遇之感,于是写了一封毛遂自荐的书信,投递到宫门,请求孙权接见。

    “这个人倒是颇为有趣!”隐藩书信中最让孙权心动之处,是他把北方的魏帝曹睿比喻为暴虐无道的商纣王,而把孙权比喻为宽厚英明的汉高祖刘邦。

    “是啊,这样的义士,陛下倘能多加鼓励,相信会有更多的隐藩自北方而来!”吕壹附_和说。

    于是孙权特别召见隐藩,并且召来当年孙权即位时写了《黄龙大牙》的右领军胡综旁听。

    “吕壹,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臣以为此人对答如流,态度从容不迫,见解也颇为精辟。”

    “伟则(胡综的字),你以为如何?”

    “呵呵,不太好说。”

    “这里又不是大殿,君臣叙话而已,但说无妨!”

    “臣觉得此人的口气仿佛东方朔,巧捷诡辩有似祢衡,可是论才能恐怕比这二人都差得很远!”

    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东方朔是汉武帝时代的弄臣,以说话夸张搞笑闻名。祢衡则是曹操时代一个狂妄自大却没有真才实学的小丑。胡综把隐藩比做这两个人,还说隐藩的才能远不如他们,显然是很鄙视隐藩其人。

    孙权点点头,他基本同意胡综的看法,此人没什么大的本事。不过孙权还是打算给他一个官职,因为从政治的高度而言,这样的“义士”值得褒奖。

    “倘若一定要任命官职,也绝不可以让他担任实职,请陛下给他一个都辇小职(京城小吏)的安排好了。”

    孙权瞧瞧吕壹,吕壹向前一步建议说:“胡领军所言极是,听隐藩的言辞,似乎对刑狱略有一些领悟,不如让他做个廷尉监吧!”

    廷尉监是廷尉(相当于司法部)监狱的主管,俸禄六百石,与太史令同级,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干部。胡综似乎觉得给得还是太高了,但是孙权却欣然同意,是胡综便只好闭口不言。

    “希望此人不要在廷尉寺惹事!”

    然而半年之后,吕壹却跪在孙权面前,说隐藩有作乱的企图。孙权不觉愕然,他打开吕壹的奏章,仔细一看,上面写着隐藩将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带领若干党羽袭击宫门云云,大体不虚。

    “可恶!”

    “隐藩发现乱谋被臣识破,仓皇逃窜,被巡防军士截住,激斗中伏诛了。”

    “你说他已经死了么?”

    “虽然隐藩已经毙命,可是平时与隐藩关系密切的人员名册,臣已经调查清楚了。”

    孙权接过吕壹递上的名册,目光扫及上面的人名,心中一颤!第一个人名居然就是小虎的丈夫驸马朱据,第二个是隐藩的上司、廷尉卿郝普,第三个是与陆议一同镇守武昌、辅佐太子的太常卿潘濬……

    以下人物,甚至还有大虎的丈夫、卫将军全琼。孙权不忍再看了,都是朝中重臣!

    “陛下,臣也有罪!”

    “你是查明隐藩乱谋的功臣,何过之有?”

    “当初陛下问隐藩是何等人物,臣也曾赞誉过此人。”

    孙权摆摆手:“不必了,当初朕也差点儿被蒙蔽了,何况是卿!”

    孙权颓然坐在宝座上,又把名册看了一遍,最是可怕的便是潘濬这个名字。他本人倒没什么,可是一旦落实潘濬与隐藩有所勾结,那么与潘濬关系亲密的陆议呢?

    这就太可怕了!

    于是孙权质问吕壹,潘濬远在武昌,如何会与隐藩勾搭上?吕壹回答说:潘濬本人与隐藩并无接触,他是通过儿子潘翥牵线搭桥,潘翥还送了不少财物给隐藩,想必是作为乱谋的资金。

    对于此事,吕壹所言非虚,史书亦载:

    “(隐)蕃门车马云集,宾客盈堂,自卫将军全琮等皆倾心接待……潘濬子翥亦与蕃周旋,馈饷之。”

    孙权再无怀疑,钦差即刻被派赴武昌。同时,缇骑四出,第一个倒霉的便是隐藩的上司、廷尉卿郝普,遭到孙权的严厉斥责之后,这位东吴的司法部长惶恐至极、畏罪自杀。第二个是驸马朱据,被软禁了起来,很久才得以解脱。至于另一位驸马爷全琮,不得不做了深刻的检讨。

    然而这些人只是因为与隐藩交往密切,或者为隐藩说了几句好话而已,潘濬的罪状却是为隐藩乱谋提供兵饷,其罪非小!

    “潘太常恐怕难逃一死!”

    “或许江陵侯(陆议)会为他说情,陛下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哼哼,你傻啊!醉翁之意不在酒,某人将此事牵扯到潘太常,最终目的不就是要把江陵侯拖下水么?”

    “啊,居然会有这等事?这不是乱我江东么,可恨可恨!”

    “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86.—封信逆转生死

    这就是人生啊!

    陆议凝视着餐盘中的武昌鱼,人与这鱼又有什么分别呢?胜者骄傲地坐在餐盘前,而败者便成了餐盘中的鱼肉。

    “潘太常会没事么?”孙舒城为丈夫斟满杯中酒,陆议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陛下的怒气很盛,听说这都是因为潘太常的儿子与隐藩交往的缘故。”陆议看了一下在庭院里玩耍的儿子陆抗。陆抗已经四岁了,是个极为活泼而调皮的男孩子。陆议看着儿子,感觉自己的活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一般。

    “朱据和全琮两位驸马都受到了惩罚,郝廷尉已经自杀,潘太常难道也要遭遇郝廷尉一般的命运?”在孙舒城的印象中,出身武陵的潘濬是一个刚直正义之人,当初曾劝阻孙权射雉,孙权不听,火暴脾气的潘濬居然上手就扯坏了孙权乘坐的皇家马车的雉羽车盖,孙权为之很多年都不出去射雉。自从丈夫陆议来到武昌以来,两人的合作也很是愉快,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夫人知道吕壹这个人么?”

    孙舒城怎么会不知道此人,听闻他是如今孙权身边最得宠的红人。有人把他比喻为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一旦发现你的空隙,便会趁你不备、游出来咬你一口。即便陷害你对他并无太大的好处,他也毫不犹豫,似乎他的乐趣仅在于陷害身。

    一代英主孙权怎么会信任这样的人呢?孙舒城实在是不能理解。

    “莫非是此人在幕后陷害潘太常?”

    陆议点头。他曾经与潘濬多次谈论到此人,说到痛恨之处,涕泪俱下。可是无论是战场上的“军神”陆议,还是敢于扯破孙权车盖的“獬豸”潘濬,都对此人的嚣张无可。

    然而以陆议的谋略,难道就不能救自己的同僚一把么?

    陆议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人,丈夫的注视令孙舒城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然而陆议却说:“请夫人去一趟建业吧,看看大虎、小虎,顺便把这封书信递上去!”

    孙舒城与大虎、小虎乃是堂姐妹的关系,彼此走动实在是很平常。可是这几年一直跟随夫君在西陵和武昌居住,孙舒城几乎都要忘却她们的模样了。

    “听说大虎又怀孕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该去看看她。”

    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陆议手中的书信,这难道是救潘濬的书信么?

    此时,潘濬与儿子潘翥已经被软禁在了建业的潘氏府邸中。府外是戒备森严的士兵,说是保护,其实是看守。

    潘濬这一生,先后侍奉了三个主人。第一个是刘表,当时潘濬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显露出果断刚毅的风格。沙羡县长贪污受贿,但因为黄祖的关系,一直未能法办,却被潘濬给杀了,于是一郡震惊。潘濬成为荆州名人,就连刘表也对他刮目相看。

    其后刘备领荆州,任命潘濬为治中从事,总理文书。刘备西人益州,潘濬成了诸葛亮的手下。待到诸葛亮也入川,潘濬又成了关羽的部下。关羽败死麦城,潘濬便成了孙权的臣子。

    潘濬一直抱定这样的观点,无论天下的主人是谁,他都需要一个维护制度、严明纪律之人,所以潘濬只要守着自己的原则,无论城头如何变换大王旗,他以不变应万变。然而毕竟人算不如天算,风雨飘零数十载平安无事,谁料想平地里风波骤起,居然在不经意间陷人了死局。

    如今能解这个死局之人,唯有陆议。潘濬手中握有一封书信,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这份证据,他自己却无法递交给孙权。因为所有进呈给孙权之物,几乎都要经过吕壹之手。潘濬不明白自己何时、何地得罪了吕壹,然而他明白一旦吕壹看到这封书信,一定会扣下销毁。

    于是潘濬把书信给了陆议。然而陆议也无法把这证据直接呈交给孙权,唯有通过夫人孙舒城转给孙权最宠爱的女儿大虎。

    大虎的丈夫全琮,也莫名其妙地卷人了这场风波,只是因为大虎的关系,才得到宽大的处理。然而对于使坏的吕壹,大虎的心中早已怒火中烧。所以当孙舒城把书信托付给她时,大虎很爽快地同意了。

    在这个宫廷中,大虎是唯一可以自由出人的人。孙权对这个女儿超乎寻常的娇惯宠爱,令她的个性极为张扬。吕壹见到这位跋扈的公主,也是头痛万分,不敢阻挡,任由她进入御书房,见到了孙权。

    “父皇,女儿给您带来了一件礼物,不妨看看!”

    孙权刚斥责了大虎的丈夫全琮,心中很是担心女儿会胡搅蛮缠,没想到她却给自己送来了礼物,颇为诧异。然而打开一看,发现是潘濬写给儿子的书信,他就更为诧异了。

    这封信后来收藏在了吴国的皇室档案库,编入了吴国史官所写的国史中。陈寿写《三国志》时,收录了其中一个段落:

    吾受国厚恩,志报以命,尔辈在都,当念恭顺,亲贤慕善。何故与降虏交,以粮饷之!在远闻此,心震面热,惆张累旬。疏到,急就往使受杖一百,促责所饷!

    这信写于半年前,大意是不许儿子与“降虏”交往,更对儿子送给“降虏”粮米财物一事极为愤慨。所以责令儿子在收到信之后,立刻到送信人那里,接受“杖一百”的惩罚。

    大虎告诉父亲孙权,送信人是潘府的一位老仆,当日代表潘濬,就在潘府门前的空地上,拿着一根桃木大棒足足打了潘翥一百下。因为事情太蹊跷,仆人居然打自己家的少主人,所以一时围观者甚多,其中不乏路过潘府的达官贵人,可以作证。

    “哈哈!”孙权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都以为朕要处置潘太常么,错了,错了,朕只是……”

    孙权一时词穷,其实他是以大笑掩饰自己的失落罢了。连女儿都来为潘濬说情了,而且有理有据。这愈发对照出孙权的窘迫。

    “所谓的英明天子,其实只是被吕壹玩弄、欺骗的可怜虫而已!”一定会有人这样在私底下议论孙权。

    孙权把吕壹唤进了书房,把证据冷冷地摔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

    “臣错怪潘太常了。”

    吕壹伏在孙权脚下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说实话,孙权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换做是顾雍、张昭和陆议在面前,他就无法体味到这种君王的无上威严。但是在吕壹这里,孙权感觉很好。

    要杀掉他么?

    孙权在心中摇头,不!

    吕壹在孙权的心中是什么呢?如果顾、陆等人是支撑这个国家的柱梁,那么吕壹就是孙权手中的斧凿。孙权乐于用这个斧凿时不时地去敲打那些“擎天柱”,告诉他们谁才是这个国家的主宰。当然,孙权也不愿意看到柱梁被斧凿击打到轰然倒塌,毕竟这个王朝需要他们。

    留吕壹在,便留下对权臣们的制约。对于孙权来说,这是权力政治的需要,也是帝王人生的一种乐趣!

    年近半百的孙权,发现自己越来越着迷于这种乐趣。

    87.东海的尽头

    那天清晨,潘濬突然发现府前的士兵悄悄地撤走了。这意味着囚禁解除了,潘氏父子喜极而泣。

    “得救了!”

    然而刚刚松下一口气,府前又喧闹起来,钦差到了,一来就急吼吼地催促潘濬进宫面圣。潘濬心中刚落下的石头又悬了起来。

    看来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好在还有面圣为自己辩解的机会,潘濬唯有硬着头皮进宫。

    “承明!”

    孙权亲切地喊着潘濬的字,潘濬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吕壹,心中咬牙切齿:“原来就是这个家伙。”

    “承明,可知朕把你从武昌召唤到此,所为何事?”

    “臣不知。”潘濬心说你不是打算要我的脑袋么,包围了我的府邸足足四天四夜,还问我所为何事?

    孙权诚恳地说:“武陵蛮又叛乱了,朕有意以承明为大将,会同交州的吕定公(吕岱)讨伐此贼。”

    又是一个姓吕的!

    吕壹已经拟好了圣旨,孙权殷勤地让吕壹打开圣旨给潘濬看,上面写着:“假太常潘濬节”,这是很高的待遇,意味着授予潘濬独当一面的权力。当世诸将中,只有陆议、诸葛瑾和朱然享受过类似待遇。

    原来孙权把自己召人建业就是为了这个,所谓吕壹的阴谋只是一场虚惊?潘濬心中迷惑。

    潘濬与吕岱出兵讨伐武陵蛮是在这一年的农历二月。不久,在会稽郡东部的海边,一支看上去疲惫不堪的水师登陆了,会稽太守吾粲吓了一跳,以为是海外东夷流寇,这可是旷古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奇异之事。他一面集结了郡兵去堵截,一面上报建业。

    行至海边,吾粲在马上望见这伙衣衫褴褛的军人在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上挥舞一面旧军旗,上书一个“吴”字,看那军旗的制式也颇为眼熟,这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人。

    事实上,这正是一年之前浮海东去,寻找夷洲、亶洲的卫温、诸葛直部队。

    吾粲赶紧上报,孙权的第一反应是让吾粲询问卫温、诸葛直:“有没有找到夷洲、亶洲?”

    当初在群臣一片反对之声中派出这支舰队,如果一无所获地回来了,岂非让人耻笑?

    卫温、诸葛直的回答是:“发现了夷洲,至于亶洲,实在是太远了,未能抵达。”

    一个半好半坏的消息,卫温、诸葛直将孙权的航海蓝图打了个五折,不过总算有所收获。他们补充回答说:“带了几千名夷洲人回来。”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吧!

    吾粲为他们求情说:“将士们浮海远征,饱受风浪、疫病之苦,十分劳苦,需要休息。卫温、诸葛直两位将军虽然没有很大的功劳,但总有苦劳,应该嘉奖。”

    当年张骞出使大月氏,实际上也没有完成联盟抗击匈奴的使命,可是他打通了西域之路,汉武帝不是也嘉奖了他么?如今卫温、诸葛直的使命虽然只达成了百分之五十,可是毕竟打通了东海之路,不也值得慰劳么?

    孙权的内心也很矛盾,他看着卫温、诸葛直的报告与吾粲的奏章,迟疑不决。

    吾粲说得不错,卫温、诸葛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不该被责备。可是看看两人的报告内容,孙权却又很纠结。

    卫温、诸葛直在报告中说,他的船队抵达夷洲之后,即刻上岸安营扎寨,修筑了简单的城垒,然后向内陆探索前进,很快便发现了土人部族。这些部族并不统一,各有酋长,互不买账。虽然作战时这些土人十分骁勇,可是武器十分简陋,“唯用鹿骼为矛以战斗,磨砺青石为弓矢”。于是战斗简单而短促,土人被击溃。卫温、诸葛直向他们宣告自己乃是来自大吴的“仁义之师”,到这里是为了宣扬大吴皇帝的威严与仁慈。

    实际上土人们是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他们意识到也许投降是唯一出路。于是战斗很快便平息了,双方变得和谐无间。卫温、诸葛直们絮叨着什么,而土人酋长们一个劲地点头,然后一众人等围着篝火起舞。

    “啊喔哈嘿……”

    “他们在唱些什么?”

    “他们在歌颂我们大吴!”

    然而快乐的日子竟然是如此短暂,很快无名的疫病便袭击了吴军,腹泻、发烧普遍地出现在东吴兵营,接着出现了死亡的案例。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有尸体被抬出营地掩埋,然而掩埋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死亡的速度。

    照这样下去,一万东吴大军将成为一堆白骨。卫温、诸葛直只能带着数千夷洲土人。

    “啊喔哈嘿……”

    “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们说想去大吴!”

    “好吧,带他们去吧。见了皇帝陛下,这些人也是一个交代。要不然谁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到了夷洲?”

    “可是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夷洲呢?”

    “管他呢,我们该去亶洲了。”

    船队离开夷洲继续向海中航行,然而这一回运气不佳,前方一望无际的始终是海,看不到一点儿土地的影子。

    士兵们担心起来,因为他们都认为大海的尽头,有一个无底的大壑,百川海洋之水到了这里,便如漏斗般旋转下流。船只一旦陷人这个大漩涡,便永无生还的希望。

    “我们已经抵达东海的尽头,不能再前行了!”

    士兵的喧哗令卫温、诸葛直也害怕了。在这茫茫大海上,一旦激起士兵哗变,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卫温、诸葛直决定让步,掉转船头回国。

    “已经发现了夷洲,皇帝不至于发怒砍我们的头吧!”

    “希望如此1”

    然而回到会稽,已经是一年之后。卫温、诸葛直当初带去的一万军队,生还者寥寥,其中十之八九死于瘟疫和坏血病,战死者不足一成。这正应验了当时陆议和驸马爷全琼的预言。

    88.—言杀二士

    “陛下必须严惩卫温与诸葛直才是!”

    “为何?”

    “他们并未抵达亶洲!”

    “然而他们毕竟发现了夷洲,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

    “可是兵员以及船只的损失,远远超过了这点收获。”

    “话是不错啊,可是水土不服和疫病并不是他们的错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孙权心念一动,这的确不是卫温与诸葛直的错,当初决策之时,陆议和全琮已经提出了这种危险,是决策之人罔顾这种危险,这才造成了惨痛的伤亡。

    说到底,错在决策之人,也就是孙权自己。

    孙权自问:你可以坦白地自认失误,向陆议和全琼等群臣道歉,向国人与魂灭海上的将士们道歉么?

    这一刻,孙权犹豫了。

    “陛下,臣以为错还是在卫温与诸葛直身上。”吕壹咳嗽了一声,话说得很不自然,却让孙权充分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爱护之心。

    “如果陛下认错,一定损伤国威,令大吴将士丧气,敌人渔翁得利。那些跋扈的权臣大将,将更加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这些话似乎是憋了很久似的,从吕壹口中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什么!”

    孙权掩饰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抓起案几上的砚台朝吕壹扔了过去。

    “混账,你说朕是被跋扈之臣威压的无能之君么?”

    吕壹没有躲,砚台击中了他的额头,鲜血直流。

    “臣有罪!”他伏在地上磕头,血刹那间染红了地面。

    孙权颓然地把整个身体缩回了宝座,他为什么会对吕壹发这么大的火呢?其实是吕壹的话正好点中了他的痛处。早年听命于张昭、周瑜,中年则依赖于顾雍、陆议,大概外人都以为他是个缺乏威严的君主,可是中年以后的孙权开始尝试唯我独尊的滋味,却是屡遭失败。

    如果承认夷洲之役是自己错了,那么大臣们必将更加自以为是,陆议和全琮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可是私底下一定会偷笑。

    “早就告诉你一定会失败,谁叫你不听来着!”

    “凡事都要与我等商量才是,自作主张只会显露你的愚蠢罢了。”

    每念及此,孙仲谋真是不堪!

    “好吧,吕卿,说说你的见解。”

    吕壹顾不及抹拭额头的余血,他说:“陛下当初派遣二将寻访夷洲、亶洲,而卫温与诸葛直只抵达夷洲便擅自回国,此为违诏之罪一;陛下之意,是将夷洲、亶洲纳为王土,至少也要令二洲称藩纳贡,而卫温与诸葛直却擅自夺取夷洲数千人口而归,此为违诏之罪二。”

    说到这里,吕壹抬起了头:“二罪并罚,卫温与诸葛直当诛!”

    杀了他们么?孙权感到背脊一阵寒意:“这算不算滥杀无辜?”

    “为君王而死,亦是臣子尽忠之道!”吕壹说,“卫温与诸葛直能以一死为君王分忧,也是他们的荣耀。”

    “原来如此……”孙权微微点头,这便是准了。

    数日之后,卫温与诸葛直被处以斩首之刑。早知如此,他们何必从夷洲回来呢?

    若干年后,一个叫沈莹的吴国人写了《临海水土志》,这是对夷洲唯一比较详尽的实录:

    夷州在临海郡东南,去郡二千里。土地无霜雪,草木不死。四面是山,众山夷所居。山顶有越王射的正白,乃是石也。此夷各号为王,分划土地,人民各自别异,人皆髡头,穿耳,女人不穿耳。作室居,种荆为蕃鄣。土地饶沃,既生五谷,又多鱼肉。舅姑子父,男女卧息共一大床。交会之时,各不相避。能作细布,亦作斑文。布刻画,其内有文章,好以为饰也……

    主流观点认为,所谓夷洲就是台湾,而亶洲则是台湾东面的琉球群岛。

    卫温死后一旬,这个消息传到了他的族人、远在帝国西陲的武陵太守卫旌耳中。死者死矣,生者足惧!卫太守如今最害怕的是因此受到牵连。

    “臭小子回来做什么,死在海外至少还不会牵连族人,这下麻烦了!”

    果然,卫太守听见了瘟神的敲门声。一个神秘的客人拜访了武陵郡,当他表露身份后,卫太守肝胆倶裂,原来他是吕壹的人。

    “卫公不必害怕,吕中书派小人到此,是来营救卫公的。”

    从来只听说吕中书的笔能杀人,哪有救人之事?然而卫太守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听从吕壹的摆布了。

    神秘客拿出一卷帛书递给卫旌,让卫太守默记在心,随即焚毁于熊熊火焰之中。卫旌只觉自己的心亦如火焰中的帛书般化为灰烬。

    吕壹命他上书弹劾潘濬,罪名是私自与蜀汉接触,有叛国企图。事情缘于去年,蜀汉丞相诸葛亮提拔了荆州人蒋琬为相府长史,每当孔明北伐,国内之事便由此人处置,器重之意无疑。

    巧合之处在于这位蒋琬乃是潘濬的姨兄(潘濬的姨妈嫁人零陵蒋氏,正是蒋琬的生母)。据言蒋琬上任之后,潘濬曾派人表示祝贺,并说了一些闲话家常。

    然而有人并不以为潘濬与蒋琬说的是闲话家常。虽然东吴和蜀汉是亲密的盟国,可是身为臣子,却不得不注意嫌疑"诸葛瑾是诸葛亮的亲哥哥,可是诸葛瑾多次访问蜀汉,与弟弟诸葛亮只谈公事,从来不敢闲话"即便要说家事,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免不必要的嫌疑。可是即便如此,夷陵之战前夕,诸葛瑾还是受到了朝野的猜忌。

    更为敏感的是,潘濬此时正与吕岱率领五万大军讨伐武陵郡的五溪蛮,手握兵权的潘濬如果真的与自己的姨兄蒋琬有所联系,甚至带着兵马投奔蜀汉,对于东吴而言,将是沉重的打击。

    事实上,流言早已经满天飞:“潘濬因为上次受隐藩事件牵连而被斥责一事怀恨在心,如今有了蒋琬这个关系,乐得另投明主!”

    “说起来,潘濬本来就是诸葛亮的部下,当初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才归附了大吴。这一次他拥兵在手,一定会有所行动!”

    “如今说来,吕公可就危险了,潘濬的兵多,吕公却是从交州远道而来。说不定潘濬会取下吕公的首级作为向蜀汉效忠的见面礼。”

    甚至从武陵前线传出了消息,吕岱麾下的交州兵与潘濬麾下的荆州兵因为这种流言而互相猜疑,以至于与五溪蛮的战事迟迟不决。

    近在武昌的上大将军陆议自然也听到了这种传闻。在他看来,这是朝中小人对潘太常的第二波攻击,上一次选择潘濬的儿子为突破口,这一回则以潘濬的姨兄为幌子,用心可谓险恶。

    要还潘濬一个清白,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说明潘濬并无叛国之心。然而这一次的难题在于,潘濬不可能请远在成都的姨兄蒋琬为自己洗脱,即便蒋琬真的来了,孙权也未必就会相信。

    百口莫辩!

    这正是眼下潘濬的处境,建业宫中孙权的案几上,武陵太守卫旌弹劾潘濬的奏章已经打开。孙权下诏,命卫旌人京对话。

    吕壹微颔,这一次,他以为胜负已定!

    然而就在这时,却传出了太子孙登即将人京面圣的消息。有人说,他对吕壹的印象很差,这一次他是为潘濬而来的。

    89.艰难的父子对话

    “太子将来也许会成为汉文帝一样的明君!”

    汉朝诸帝中,陆议最为推崇汉文帝,他预言自己辅佐的太子孙登将成为汉文帝一样的明君,可见期待之深。

    汉朝开国皇帝,是刘邦这样的粗野汉子。可是粗野汉子毕竟只能当开国皇帝,要创建太平盛世,非汉文帝这样的明君不可。当年陆议的先人陆贾曾与刘邦辩论,言:“(天下)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就是这个道理。

    陆议的政治主张,其实是继承了陆贾的家学而已。概而论之,世事皆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百姓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君主的虽然拥有无上的权力,但要想稳坐宝座,还是不要滥用权力、恣意妄为为佳。

    就拿眼下的形势而言,三分形势已定,东吴即便在边境上取得一两场胜仗,也无法撼动曹魏的整体优势。蜀汉亦是如此"所以孙权的理智之举,应该是与民休息,加大力度开垦江南为数众多的荒山野田、增强国力。但是,孙权却始终不能明白这一点。

    几年前,陆议曾经上书孙权,请求实施兵农合一制,也就是士兵在无战事的闲暇时垦荒种田,所谓“有事则为兵,无事则为农”。

    “伯言所言甚好,寡人父子先领取八头牛和八亩田地,与大家一起劳作!”

    陆议一本正经的建议,到了孙权那里却成了作秀,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接着,陆议又上书孙权,请他对士大夫少一点刑罚诛杀,对百姓少一点苛捐杂税。

    “政府干涉民间的事务越多,天下就会越乱;法律订得越详琐,执行越苛刻,违法犯罪的现象就越多。”

    先人陆贾的主?长,同样出现在了陆议的奏折里。

    “对百姓征收的赋税太重,百姓会抛弃土地逃亡,国家反而收不到赋税;百姓的徭役太多,他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和劳力去耕作,国家同样收不到足够的粮食。”

    孙权起初做出了积极的姿态,他派人制订了几条改革措施,送给陆议和诸葛瑾订。

    然而此后就没有了下文。

    相反,随着这几件事的发生,陆议感觉自己与孙权的关系渐渐疏远。

    “言多必失,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伯言,陛下越来越独断,你还是慎言为妙!”

    陆议承认这一点,然而身为大吴重臣,他又怎能独善其身、缄口不言?诸葛瑾已经闭口不言了,如果他再不说话,孙权还能听到逆耳之言么?

    “可是陛下根本就不想听逆耳之言。”孙舒城为此事甚为担忧,她告诫自己的丈夫,“陛下已经半百的年纪,他不再需要臣下告诉他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想享受君王独断的权威感觉!”

    ①这种兵农合一的制度并未被孙权采纳,可是在两百多年后,在北朝的西魏得到了实现,即所谓府兵,平时耕种土地,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历北周、隋至唐初期而日趋完备,历时约二百年,成为隋唐盛世的军事基础,天宝年间逐渐废除,此后安史之乱发生。

    这个道理,其实陆议已经明白了。儿子陆抗尚小,这些年来,他完全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太子孙登身上。

    的确,孙登是陆议这几年来最大的惊喜。

    他懂得为君者不扰民的道理,每次出去射猎,总是避开百姓的耕地,宁可绕远路也不践踏庄稼。待到休息之时,他又会选择空旷的无人之地,既不打扰附近的村民,也不惊动地方官员来接驾。

    他更懂得公正无差之理。曾经有一次出行,孙登被一粒飞过的弹丸击中,左右搜寻周边,发现附近有一人手持弹弓,大家都以为逮到了元凶,可是这厮居然不服。

    “不是我弹的,冤枉啊!”

    “还狡辩,捶他!”

    左右认为这家伙不老实,打算给他一顿暴打,却被孙登制止。

    “把他的弹丸拿过来。”

    孙登将两粒弹丸放在一起比较,发现两种弹丸完全不同。

    “不是他的弹丸!”于是下令放人。

    “可是也许他准备了两种弹丸特地在此伏击呢?这家伙可是狡猾之极!”

    “不过是个贪玩的农家小子罢了,何必深究。”

    孙登曾经遗失一个盛水用的金马盂,负责此事的人十分惊恐,以为必死无疑,左右也怀疑是他贪污了此物。

    “搜查他的屋子,一定可以找到金马盂!”

    然而孙登却说此人一直忠于职守,只是一时不慎罢了。责备了几句,打发他回家而已。

    在陆议看来,这些虽然都只是无关大局的小事,可是孙登的仁厚、公正已经初见端倪,而这正是汉文帝式明君的人格魅力所在。

    “太子将来也许会成为汉文帝一样的明君!”陆议高兴地对自己的妻子说。身为堂姐,听到丈夫如此夸赞自己的堂弟,孙舒城也是十分地欣喜。

    “陆公,我打算去京里走一趟,看看父皇!”

    不久前传来了弟弟孙虑去世的消息,想必老父此时的心情十分悲伤,孙登有意回京慰问老父。

    “如果只是如此殿下就去吧,可是……”陆议说,“千万不要因为那个人而惹陛下生气!”

    孙登明白,陆议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吕壹。陆议知道孙登对吕壹很是痛恨,此去说不定会在孙权面前斥责吕壹。果然如此,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孙权一定会以为是潘濬或者陆议指使孙登这么说,结果可想而知。不但陆、潘会因此倒霉,孙登本人与孙权的父子关系也会闹僵。

    “殿下你还年轻,日子久远着呢!”

    陆议喃喃地说,关于潘濬与蒋琬一事,无需忧虑。吕壹机关算尽太聪明,可是这一次却棋输一着。他忘了在吴蜀关系这个问题上,孙权一直是很慎重的,如果潘濬因为与蒋琬的亲戚关系而得罪,那么诸葛瑾怎么想,蜀汉那边更会胡乱猜疑。孙权不会因为一个潘濬而坏了吴蜀联盟的大局。况且,所谓潘濬与蒋琬有所联系也只是风言风语、并无实证。

    “朕相信潘公不会做这种无聊之事。”

    孙权罢免了卫旌的官职,这件事到此为止。

    然而,任谁都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指使是吕壹。只要吕壹不除,陆议和潘濬就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可惜的是,虽然有陆议忠告在先,年轻的孙登还是没能忍住。

    “父子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明言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孙登到建业不久,便在父亲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

    “父皇的身边有奸佞小人!”

    “什么?”孙权最初的反应是哈哈大笑,“我儿是读书读得太累了,好吧你说说奸保小人在哪里?”

    “就是吕壹!”

    孙权的脸色立刻暗沉下来。

    “是潘承明(潘濬)和陆议教你说的吧?”

    “不,是儿臣自己的想法!”

    “好啊,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吧,老父活了五十年,还不曾听过儿子的想法呢!”孙权的算。

    倘若是别人,一定知难而退了。可是如今却是父子之间的谈话,孙登决定畅所欲言。如果直言会令父亲生气,那么就用讽喻的手法吧。

    “儿臣以为:所谓国家社稷,无非是一间大屋子罢了!”

    “呵呵,这个比方倒也有趣。你说下去吧!”

    “身为大屋之主人,自然希望大屋永固、万年不倾,可是何物能支撑大屋不倒呢?”孙登说,“那便是柱梁了。”

    “你说到了柱梁,好好,朕有点猜到你想说什么了。也罢,你接着说……”

    “大屋不倒,有赖柱梁;而社稷不败,则有赖于良臣。如果房屋的主人放纵蚁虫噬啃柱梁,那么大屋便会倒塌!如果社稷的主人放纵佞臣作威作福、陷害良臣,那么……”

    “这就是你的想法么?”

    “正是,吕壹深文巧诋、排陷无辜、毁短大臣、纤介必闻,罪该万死!”

    “住口!”

    孙权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他的手因为极度震怒而颤抖。

    “你是在教训朕怎么当皇帝么?放纵佞臣作威作福、陷害良臣……朕现在就把皇帝的位子让给你来做好不好!朕倒是忘了,你已经长大了,嫌你老子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了是不是?”

    在孙权连珠炮般的高声辱骂中,孙登唯有低下头伏倒在地,请求父亲的宽恕。

    身为太子,的确不该对父皇的施政妄加评论,这是一个大忌。孙登却因为忧思国家社稷忘却了这个忌讳,直到父亲震怒,他才醒悟过来。

    说与不说,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符玺郎!”孙权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不知所以然的符玺郎捧着印玺进来,孙权一把抢过印玺,朝孙登扔了过去。

    “既然你急不可待,索性把它拿去好了!”

    “请父皇息怒。”

    孙登哪里敢接。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激烈场景,孙权很少发这样的雷霆之火。目睹这一切,宫女侍从们全都鸦雀无声。

    这一切该如何收场才好?

    90.为君之诡道

    孙权很痛心,当初让孙登与陆、潘共守武昌,一方面固然是让陆、潘辅佐孙登,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让孙登监视陆、潘的意思。可是,如今这个不懂事的孙登居然完全站在了陆、潘一边,指责父亲的不是!

    可恶,皇帝是这么好当的么?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孙权自己的过错啊!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孙权册立了孙登为太子,却不把他放在自己身边,而是把他留在了武昌,留在陆、潘等一群儒臣的身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登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想法自然会更接近陆、潘。

    想到这里,孙权僵硬的身体慢慢缓和了下来,他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丝笑意:

    “嘿嘿……子高(孙登的字),你这么想倒也不错,儿子大了,总要继承父亲的家业!哈哈哈……既然如此,朕就来教你做皇帝的方法吧!”

    孙登不解地抬头望着父亲。几年前,正是父皇为他选择了张昭做师傅,又选派诸葛恪等人侍讲诗书、儒家经典,几乎没有遗漏。可是今天父皇又说什么要教他做皇帝的方法,难道以往所学,者卩不是做皇帝的方法么?

    “你喜欢打比方,好,朕也打一个比方。你把社稷比喻成大屋,可是你错了,大屋是静止之物,而社稷之事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所以朕把社稷比喻成大树。”孙权说,“由此看来,可以说君为树干、臣为枝叶!无枝叶则树干枯死!然而枝叶太过茂盛,则需裁剪之。”

    这个把君臣关系比喻为树干与枝叶的说法,实际上出自《韩非子》: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公子既众,宗室忧啥。止之之道,数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数披,党与乃离。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汹渊,毋使水清。探其怀,夺之威。主上用之,若电若雷。

    在孙权眼中,顾、陆、朱、张乃至潘、步、全、诸葛等大臣都是需要裁剪的枝叶。身为帝王,时刻要防止这些大臣的势力即“树叶”太过茂盛!枝叶太茂盛了,就会遮挡住树干,反而伤害了树干的利益,甚至威胁到树干的生存。

    而吕壹这样的臣子正是君王手中的剪刀,时常修剪枝叶,才能使枝叶不威胁到树干。韩非子说:“填平汹涌的深渊,也不要使水清澈,君王要探明臣子的内心,夺取他们的威势。这才是君主之道,就好像雷电那样令人震惊畏惧!”孙权以为,正是因为有吕壹这样的臣子存在,君主的权势才能震慑住潘濬这样手握重兵的大臣,让他们始终生活在君王之威的阴影之下,日日胆战心惊,也就不敢生叛逆之念。

    一句话,孙权既需要陆、潘这样的良臣作为枝叶向四方伸展,也需要吕壹这样的剪刀来时刻修剪枝叶,保持干、枝的平衡。

    所谓为君之道,既有儒家那种仁义之正道,也有法家所谓权术之诡道。一个合格的君王应当是兼通两道才是。

    孙权说完,默默地瞅着儿子。看得出,一时之间,孙登很彷徨。孙权说:“也罢,你也不要回武昌了,就留在建业吧,留在朕的身边,多看看《韩非子》、《商君书》,少看一点《春秋》、《论语》,对于你将来做皇帝,大有好处!”

    孙登跪谢父亲,可是心中依旧是一团乱麻。树干、枝叶的理论,听上去颇有一番道理,可是换个角度一想,究竟到什么程度才需要裁剪枝叶呢?陆、潘真的到了需要裁剪的程度么?而吕壹真的只是一把无意识的剪刀么?

    究竟是孙权在利用吕壹的心计制裁过于茂盛的枝叶,还是吕壹利用孙权的信任打击国家栋梁,或者干脆是两者互相利用?

    不得而知!

    数日后,远在武昌的陆议便得到了太子留京的消息,官方的解释是这样的:因为皇帝陛下的幼子、建昌侯孙虑病逝,皇帝陛下忧伤过度,以至于龙体有损。太子孝感动天,星夜人京,安慰劝谏,陛下为之勉强加餐。太子言:“儿臣远离父皇,孝道欠缺,内心不安。上大将军陆议忠勤于国,武昌之事不足为忧!”皇帝陛下深感其言,于是批准太子留京。

    既然陆议很可靠,孙登远离老父亲,孝道有缺,大吴以孝治天下,身为太子,当然应该留在父亲身边才是。这样的逻辑,实在是通顺得很。

    对于陆议而言,这也是一道嘉奖的消息,因为皇帝和太子都承认他“忠勤”。“忠”是肯定他的政治立场,“勤”是肯定他的工作态度和能力。

    可是微妙的空气之下,总叫人胡思乱想。小道消息说,其实孙登是因为说了吕壹的坏话,所以遭到了孙权的严厉斥责,被勒令留京反省。

    究竟哪一则消息是真?

    孙舒城对丈夫说:“会不会有那种事?”

    “什么事?”

    “废立!”

    陆议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孙舒城嗤之以鼻:“是夫君你孤陋寡闻才是。这几年步夫人渐渐失宠了,尤其是王夫人生了儿子之后。”

    孙舒城所说的“孙权和王夫人所生的儿子”便是孙和,夷陵之战后两年生于武昌,其母王夫人是诸葛亮的同乡、琅琊人氏。王夫人年轻时随家人避难于江东,被选秀入宫。在一众得到宠幸的宫廷佳丽之中,她的地位仅次于步夫人。随着步夫人年岁渐长、容颜衰老,王夫人更逐渐超越步夫人,成为孙权的最爱。

    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大虎、小虎都不喜欢王夫人和孙和。大虎曾告诉孙舒城:“父皇搞不好会废黜大哥,改立小三!”

    孙和与陆议的儿子陆抗年龄倒是差不多,做父母的,总是会多疼爱稚子一些,像孙登这样的大概会不太得老父的欢心吧!

    陆议有点为孙登担忧,可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干涉此事。他最有发言权的领域还是军事,可是最近孙权连这方面的事务也不太让他参与了。黄龙三年年底,孙权又想重演周魴诈降诱敌的故伎,这一回诈降的人是中郎将孙布,目标是曹魏帝国的扬州剌史王凌。按理说曹魏上过一回当,这次该吸取教训了,可是偏偏不。王凌和当年的曹休一样,又美滋滋地南下了。

    不过王凌的派头远不如当年的曹休,他得不到中央的批准,只能派出七百人的小分队去迎接孙布。孙权饥不择食,无鱼,虾也好,突击这七百人,结果夜战之中,曹军军官全跑了,只杀了一些士卒。

    孙权分析这一战的得失,认为突击效果不好是因为自己的军队骑兵太少,机动性不足,这便动起了买马的念头。

    江东的海里有海马,却没有马。好马都在北方,凉州、并州、幽州、辽东,都在曹魏帝国的统治之下。

    “向辽东买马如何?”

    孙权一拍大腿,这真是个好主意!

    91.向辽东买马

    三国鼎立时代,辽东是臣服于曹魏的一个半独立王国。最早奠定这个半独立王国基业之人,乃是东北人公孙度。他与董卓的骁将徐荣是同乡,凭借着这层关系,公孙度得到徐荣的推荐,当上了辽东太守。

    “天下已经进人乱世,远离中原的辽东未尝不是一块乐土!”

    “辽东的西面是乌丸,东面是玄菟郡以及高句丽,沃野千里,足以割据一方、称王称雄,等到中原战火平息,真龙天子出现,再去投降也不迟。”

    公孙度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辽东,也因为这个缘故,一上任他便以立威的姿态大开杀戒,与公孙度有宿怨的襄平县令公孙昭第一个倒霉,被“笞杀于市”。接着是郡中的名豪大姓,被公孙度一口气“夷灭百余家”。于是“郡中震栗”,公孙度以恐怖手段在辽东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

    对于辽东,割据河北的袁绍和挟制天子的曹操都采取了笼络手段。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上表任命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公孙度死后,其子公孙康嗣位。这时袁绍已经被曹操击破,袁绍的两个败家儿袁熙、袁尚先是投奔乌丸,接着又逃亡辽东。曹操不顾众人劝阻,冒险袭破乌丸,对于辽东却再次轻轻放过。于是公孙康斩了袁熙、袁尚,将二人首级送给曹操。

    公孙康时代辽东最大的成就是打败了高句丽。所谓高句丽,本是西汉帝国玄菟郡下的一个县,和日南郡的象林县一样,他们趁乱独立,自成一国。只不过高句丽国的成立要比林邑国更早一些,国力也更为强盛。正当东汉光武中兴之际,高句丽吞并了玄菟古城沃沮,此后两百年间,高句丽对汉朝的东北三镇:乐浪郡、玄菟郡和辽东郡骚扰不断。汉朝虽然偶尔出兵给予小小的惩戒,但总体而言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到了汉末,中原大乱,朝廷更是无力顾及东北之事。

    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也就是赤壁之战后一年,高句丽再度侵袭辽东。这一次公孙康不再姑息,大军出击,击破来犯之敌,继而深入敌境,一举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丸都,迫使高句丽人无条件投降。公孙康扫荡半岛,设立了带方郡统领半岛。

    公孙康时代是辽东的黄金时代,可惜他寿命不长,大约在曹操离开人世的前后,他也死了。因为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其弟公孙恭接管了政权,这情形颇与当年孙权接管江东相似。只不过公孙恭在位数年,便被侄儿公孙渊夺回了政权。

    公孙渊的时代,内陆已经是三雄鼎立,距离辽东最近的当然是曹魏,可是从海上行舟南下,也能与东吴来往。于是公孙渊耍起了两面派的手段,他既接受了曹魏的官职,又派出使臣,对孙权说尽了阿谀奉承之语。

    公孙渊拍的这马屁可非同凡响,孙权一时轻飘飘起来,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居然声威从江南远播到了东北。

    孙权认为:既然公孙渊对自己如此仰慕,向他买马,他一定会欣然应允。于是孙权派遣将军周贺、校尉裴潜组成采购团,乘船北上辽东买马。

    一个叫“走好”(周贺),一个叫“赔钱”(裴潜),这一趟辽东之行,从人名便已经流露出不吉利的先兆。

    一路上倒还算风平?良静,周贺、裴潜顺利抵达辽东,见到了公孙渊,买了不少好马,赶入船舱,这就打算回国。

    然而此时已经是寒冬,渤海湾与黄海一带,风高浪急。最好是避过这个季节,然而周贺、裴潜却不敢久留。

    “耽搁太久,皇帝陛下一定会怪罪我等!”

    卫温、诸葛直的悲剧,至今仍在将士们心中印象深刻。于是周贺、裴潜决定沿着海岸线南下,即从辽东半岛渡海到山东半岛,然后沿着山东与江苏的海岸线回国。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躲过风暴,坏处是容易被沿岸巡逻的曹魏军人发现,可是周贺、裴潜别无选择。

    船队行至成山角,这是山东半岛的最东端,三面环海,像一个拳头般伸人黄海,当年秦始皇寻求长生不死药曾至此地,后世邓世昌自沉掏国也在这片海域。周贺、裴潜的悲剧在于,当他们行至成山角附近时,恰好风浪甚急,周贺、裴潜下令船队驶人港湾,登陆暂避大风,等风平浪静再出发。然而成山角附近的海域礁石林立,水流回旋湍急。周贺、裴潜又不熟悉地形,忙乱之间,多艘船只触礁搁浅,一时狼狈不堪。

    可是这还不算最糟,更糟的是一支曹魏突击队在此地早已经等候多时,这是曹魏大将田豫的部队,他本来是奉命讨伐与孙权眉来眼去的公孙渊,可是徒劳无功。为了将功补过,田豫派遣了一支奇兵在此,目的就是拦截回国的东吴使臣。

    这是一场无悬念的歼灭战,大半个东吴采购团被消灭,周贺、裴潜战死,只有停留在外围的少数船只冒着汹涌的风浪突出外海,孙权买来的大批好马自然是如数被田豫没收。

    果然是赔钱之旅!

    关于辽东,本该就此结束。孙权赔钱又赔人,连个马蹄子都没见到。然而故事偏偏不曾完结,这一年的冬季十月,一个来自辽东的使臣团又抵达了建业,他们带来了公孙渊的奏章,奏章中称孙权为“陛下”,公孙渊则自称“臣”。

    “从此以后辽东便脱离魏国,成为大吴的藩属!”

    这一番表忠心的言辞,听得孙权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这是朕登基以来最欢喜的一天!”他下令大赦境内,本来他正准备举行例行的冬日郊祀,如今一概取消:

    “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

    孙权的心中在呼喊:’朕要去中州洛阳举行祭祀!”不过眼下先要做的是嘉奖远来的藩臣,他颁发了一道圣旨说:

    朕以不德,肇受元命!夙夜兢兢!不遑假寝"思平世难!救济黎庶!上答神祇,下慰民望。是以眷眷,勤求俊杰,将与戮力,共定海内,苟在同心,与之偕老。今使持节督幽州领青州牧辽东太守燕王,久胁贼虏,隔在一方,虽乃心于国,其路靡缘。今因天命,远遣二使,款诚显露,章表殷勤,朕之得此,何喜如之!虽汤遇伊尹,周获吕望,世祖未定而得河右,方之今日,岂复是过?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大救天下,与之更始,其明下州郡,咸使闻知。特下燕国,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大意是说公孙渊的忠心可嘉,为了鼓励他的远来臣服,孙权册封公孙渊为燕王,领有幽州和青州。接下来便是意淫了,他把自己和公孙渊的关系比喻为成汤和伊尹、周文王和姜子牙、刘秀和窦融。在孙权的想象中,随着公孙渊的臣服,大吴一统天下、普天同庆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咱们的皇帝又在异想天开了!”久已远离政治的老臣张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小子把我这个老头子冷落一边,本以为他翅膀长硬了、有能耐了,可是看看他干的那些事,我老头子要是不去点醒他,他还真的以为自己上天了!”

    这时孙权已经下令,派遣太常张弥(太常潘濬出征武陵蛮后,他的职位由张弥取代)、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组成一个庞大的访辽团,带着金银珠宝、九锡备物,与公孙渊的使者同去辽东。

    “上次派兵太少,所以才会被曹魏偷袭得手!”孙权这一次拨了一万人的水师,规模与卫温、诸葛直访求夷洲一样。

    丞相顾雍带着全体朝臣劝阻,孙权根本是不屑一顾。

    这时张昭的奏章递上来了。老夫子已经多年不上朝、不上奏章,孙权倒有些想他了,兴冲冲打开奏章一看:“你以为公孙渊是真心称臣于你么,那小子只不过是打算背叛曹魏自立,害怕曹魏攻打他,所以胡乱拉个靠山。你瞧着吧,风云流转,万一他突然改变主意,张弥、许晏两位大臣的人头可就成了他向曹魏表忠心的礼物!到时候,天下人都会耻笑你孙仲谋愚蠢!”

    孙权的脸都绿了。

    92.张府的墙、玄菟的山

    “张子布进宫面圣了!”

    沉寂许久的老夫子张昭突然高调表态,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近如丞相顾雍,远如武昌的陆议,都跷足以待,期待事情会不会因此出现转机。

    宫中不断有消息传出:

    “皇帝陛下与张夫子对坐恳谈……”

    “张老夫子的态度很执著,可是陛下也不肯让步……”

    “陛下发怒了……”

    “陛下拔剑了……”

    事实上起初孙权并未拔剑,只是按住剑柄而已。无法说服张昭支持自己的孙权终于忍无可忍,对七十岁高龄的张老夫子咆哮起来:

    “吴国的士大夫,进人这道宫门就向朕跪拜,出了这道宫门就向你敬拜,朕对你的敬重,实在是很可以了!可是你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朕,朕真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作出可怕之事!”

    孙权这个人很少发火。以往为了吕壹的事,他曾经怒斥太子孙登,可那毕竟是父子之间。老爸训儿子,天经地义!然而如今面前坐的却是张昭,东吴帝国最有资历的人,孙权曾经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和老师般看待。

    随着大声咆哮,孙权无法自控地拔出了佩剑。

    孙权要杀张老夫子么!

    谁还记得当年十九岁的孙权把头靠在张昭的肩膀上哭泣时的情景呢?不,只有张昭自己还记得。

    张老夫子落泪了。

    “原来老臣的话让陛下生气了!”他喃喃自语说,“是啊,老臣也以为陛下不会再听老臣的唠叨了,可是老臣为什么还要说个不停呢?老臣并没有三头六臂,老臣也怕死啊!”

    此时的大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唯听见张老夫子的啜泣之声:

    “可是老臣还是要说啊,因为当年太后仙逝之时,曾把我这个老家伙叫到榻前,把陛下嘱托给老臣,那些话,至今还在老臣的耳边回响!”

    大殿之上,另一个人也哭泣了,这是孙权。咣当一声,佩剑落在了地上。扑通一声,孙权面对着张昭跪了下来,两人抱头痛哭。

    当此时,就是大殿上那些侍从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真是感人啊!自古以来谁曾见过这样的一对君臣……

    然而,感动归感动,末了孙权还是拒绝了张昭的劝谏,决定向辽东派遣使臣、册封公孙渊为燕王等等。

    张弥、许晏出发的第二天,刚刚恢复朝见的张昭上了告病的折子,拒绝再和孙权见面。

    “既然如此,你我也就不必再相见了!”

    “岂有此理,你以为朕很想见到你这副臭脸么?”孙权大怒,当天宫里派出了一批工人,用泥土糊住了张府的大门。

    “封了也好,倒帮我节省了请匠人的工钱!”

    张昭干脆自己带着家人动手,在大门里面也糊了一道泥墙,发誓永不再见孙权。这件事大概发生于嘉禾二年(公元233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事件背景之下,张弥、许晏两位大臣率领的万人团抵达了辽东,见到了“辽东之虎”公孙渊。

    “陛下对臣真是太好了!”

    从表面看,公孙渊给予东吴使团贵宾级待遇,殷切备至。实际上,辽东君臣已经在商量如何算计这些吴人。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孙权毕竟距离我们太过遥远,如果我们真的与魏国对抗,吴人根本帮不上我们。”

    “此言甚是,我倒有一个主意。把这些吴人斩首,然后送人头去洛阳,一定可以得到大魏皇帝陛下的欢心。”

    “呸,这么做未免太过无耻!”

    “乱世之中,无耻之辈才能得生,那些以道德高尚自居的儒生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东吴的使团实在太庞大了。如果动手,未必能一举消灭他们。”

    “强攻不行,那就智取好了!”

    数日之后,辽东人告诉张弥、许晏,因为使团人数太多,一城之力供养困难,因此打算把使团分散成几十个小分队,到辽东、带方、乐浪、玄菟等郡分别居住。

    张弥、许晏与使团成员连夜商量:

    “我们奉命来此,绝对不能分散!”

    “一旦分散各地,燕人如有恶意,我等将会被各个击破……”

    “难道我们能以这个理由拒绝么,还是客随主便吧,想来燕王并无恶意。”

    最后的决定还是服从了公孙渊的安排,一万人的东吴使团被拆散,安置到数十个地方。

    这一年的夏季,公孙渊终于下定决心,翻脸无情的辽东人迅速制服了张弥、许晏,将二人斩首,首级送往洛阳。其余人员悉数被囚禁起来,等待发落。最终也难免被斩首的厄运。

    在辽东之北的玄菟郡,有一个六七十人的小分队被安置在了荒凉的乡间。在这个小分队中,有四名使团的中低级官员,分别是秦旦、张群、杜德和黄强。

    “燕人果然背信弃义,张老夫子说得一点不错,只是我们这些人被困在这个荒山野岭,该如何是好?”

    “天无绝人之路,这个郡人口稀少,防守薄弱,我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依我之见,倒不如来个鱼死网破,放火烧了这个城,杀了太守,到时候即便死了,也比窝窝囊囊地等死要好上百倍千倍!”

    玄菟郡的确是一个很薄弱的郡,全郡户口据说只有两百人家,公孙渊的军队集结在辽东一线,所以驻扎在玄菟郡的兵也寥寥无几。至于玄菟郡太守,对于这些东吴人也很是鄙视,根本没当一回事,没收了他们的武器之后,干脆把他们当奴隶使用。

    “这里的男人很少,表现好的话,说不定会赐你一个女人。”

    于是秦旦、张群们决定发动一场暴动,日期定在中秋后四天也就是八月十九日的夜晚。

    不知为何,这件事被一个叫张松的玄菟农民给知道了,他向太守告密,太守大吃一惊,连忙关闭城门,同时下令搜捕秦旦、张群等暴乱分子。

    “大事不妙,不管去哪里,逃出去再说!”一片混乱之中,秦旦、张群等人翻越矮墙逃走。

    玄菟城外,是莽莽荒原,四个来自江南的士大夫为了求生,只好鼓足了勇气,向密麻麻的山林中乱钻。

    “西面是敌人的城池,南面有军士阻截,我们唯有向东北方向走了!”

    “那岂不是越走越远?”

    “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先逃避追兵再说。”

    雪上加霜的是,张群的膝盖上生了一个疮,疼痛难忍,走路艰难,虽然好朋友杜德一直搀扶着他,可是以这样的速度前行下去,就算不被追兵杀死,四个人也会冻死或饿死在山里。

    “这是天意啊,我大概是活不下去了,各位自便吧,不必管我!”张群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我们离家万里来到这里,生死与共,哪有抛弃你的道理!”

    四个人在草地中守望痛哭,几乎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

    最后还是杜德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秦旦、黄强先走,自己留下陪伴张群。

    “此地有不少野果野菜,我和张公多少能支持些日子,你们二人一路前行,若有生机,再来相救!”

    茫茫荒原,哪里有生机。所谓“再来相救”,这不过是安慰话罢了。可是四个人都困守在此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最终,秦旦、黄强挥泪起程,他们翻越过这道山林,终于发现了猎人的痕迹。

    “你们是辽东奸细?”这些猎人以生硬的汉语叱问。

    “不是,我等是吴国人!”

    秦旦、黄强的南方口音和猎人的生硬汉语实在难以沟通,可是至少猎人们也看出了这些人的古怪,他们决定把这些古怪之人送到“大王”那里去。

    “让大王来决定你们的生死吧!”

    数日之后,秦旦、黄强终于被带出了茫茫山林,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险峻的山城。原来这几个东吴人在不经意间居然从玄菟进人了高句丽国境内,眼前这座山城便是丸都,多年前与公孙氏的战争中,公孙氏的军队摧毁了高句丽在山下的都城(国内城),于是高句丽人迁徙到山上,修筑了新的都城。秦旦、黄强所至,正是高句丽人的新都。

    上苍给了秦旦、黄强一线生机。高句丽人是公孙氏的敌人,而秦旦、黄强是从玄菟城中逃亡出来的犯人,“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句话在这里是否适用呢?

    93.别了,张夫子

    这一年是公元233年,当时在位的高句丽大王乃是第十一任国王高位宫,史称“东川王”。六年前,高位宫的父亲、修筑了丸都山城的山上王病死,高位宫继承王位至今谨慎地保持对辽东的公孙氏的警惕,同时也念念不忘寻找辽东的空隙袭取土地与人民。

    和中国土地上大多数部族一样,高句丽自认为是三皇五帝的后代。《晋书》记载说:“朱蒙(高句丽始祖)自以高辛氏之后,姓高氏。”高辛氏就是黄帝的曾孙子帝喾。

    听说城外猎户逮到了两个中华衣冠、古怪口音的人,高位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知道在公孙渊的西方,有强大的魏国,在南方则有吴国。高位宫一直希望和魏国取得联系,这样可以东西夹攻辽东,消灭他所痛恨的公孙氏。然而魏国却一直对辽东笼络姑息,高位宫不免大失所望。

    “尔等是魏国人么?”高位宫在师傅的教育下,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

    “我二人是从吴国来的。”答话的是秦旦,他知道高句丽与辽东不和,为了求生,他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

    “吴国么?敝国与吴国素无往来,为何二位会突然来访呢?”

    “吾皇听说大王虽然身在夷狄,而颇慕华夏之风,所以特命小臣前来赐金。”

    “哦!”听说有赐金,东川王提起了兴趣。

    “大吴皇帝所赐之物,有黄金一百斤、白银二百斤、高句丽王金印一枚,另有宝剑、珍珠等物。”虽然是扯谎,礼官出身的秦旦也说得若有其事。

    “所赐之物何在?”

    “小臣等乘大船而来,不想被海风误吹至辽东,那辽东太守公孙渊,不分青红皂白,杀了臣的从人,夺了臣的船只,更将大吴皇帝所赐之物全部掠去!”秦旦唯有指证辽东,不过公孙渊得了孙权的黄金珠宝乃是事实,秦旦所言也不全然是假。

    “岂有此理!”

    东川王大怒,不过他怒的是辽东世仇公孙渊,对于远道而来的东吴使臣,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公孙氏委实可恨,将来大吴皇帝若是发兵惩戒,我高句丽一定出力!”

    “多谢大王美意。不过小臣还有两个从人,被困于山林中,希望大王能派人相救!”

    这事简单。东川王立刻派人去林中接来了张群、杜德。四个吴人重相逢,逃过一劫,仿佛重生一般,真是喜出望外。东川王又选派二十五名奴仆送秦旦等人从海上返回吴国,更向孙权进贡东北特产貂皮一千件、鹖鸡皮十具。

    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秦旦等人在数月之后见到孙权时,悲喜交加,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辽东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孙权说完这句话,喉咙哽咽了。

    为何当初就听不进张老夫子的忠告呢?

    这时,张昭的府邸大门还被泥土封着呢,张家的仆人每天用梯子爬到府外去买菜及日用杂物,然而身为士大夫是要守信的,张昭确实一天也没有出过门。

    “把封泥都拆了吧,请老夫子出来相见。”孙权说,“朕要向他道歉。”

    泥墙很快被打碎了,可是门敲不开,因为里面还糊着一道墙呢,那是张昭自己糊的。

    “张公,请出来吧!”

    墙里面回话的居然是一个下人,他回答说:“将军(张昭的官位是辅吴将军)确实病得很重,陛下请回吧!”

    嘿!孙权说,既然病重,那就让御医进去为张公瞧瞧吧。那下人说:不必了,将军说他的病情自己知道,不用劳烦御医。

    空扯了半天,孙仲谋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跟一个下人唧唧歪歪。他只好打道回宫,一路上越想越气,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公孙渊的错。

    特别是从边关传来曹魏嘉奖公孙渊、加封他为乐浪公的消息之后,孙权更是怒不可遏,宫里人都说:皇帝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简直都快气疯了!

    这一日的早朝,孙权咆哮着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亲征辽东。

    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踊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

    孙权说自己活了六十岁,什么事没见过,居然会被公孙渊这个鼠辈戏弄。此刻孙权内心的火焰奔涌如山,如果不能亲自砍下公孙渊这个鼠辈的人头扔到海里,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治理国家。就算是国破人亡,也要雪这个耻!

    孙权真的是生气了,生气到了口不择言,连“颠沛”这样不吉利的话都说出来了。亲征辽东,若是说说泄恨也就罢了,若是孙权真的想这么干,东吴就完了。可以断言,孙权的双脚一踏上北上辽东的大船,曹魏的大军便直指建业。

    以陆议为首的一班文臣武将,自然纷纷上书劝阻。

    不过是气话罢了,孙权还不至于混蛋到这个程度。

    “如何能让张子布出府呢?”近几日孙权所思无非这件事,倔〗虽的老夫子让人很是头痛啊!

    “自古以来,有像张昭这样不给皇帝面子的大臣么?”孙权问吕壹。吕壹回答了一个字:“无!”

    “你有法子引张子布出来么?”

    “有!”

    吕壹的灵感,源自春秋。当年介子推隐于绵山。晋文公求之不得,下令放火焚山。吕壹劝孙权也玩一把火,来个火烧张府。

    “张公毕竟是个书生,一见失火,必然惊慌失措,夺门而出,到时候陛下正好守在门口,堵个正着!”

    这么个馊到不能再馊的主意,居然被孙权采纳了。这夜张府的大门忽然燃起一把大火,不用说,这就是孙权干的好事。

    “陛下,慢饮一杯酒,等张公出来吧!”吕壹还颇有兴致、别出心裁地为孙权准备了酒肴,一边饮酒,一边等张昭衣衫不整地出现。

    “哈哈,这倒也有趣!朕很想看看张公狼狈时的样子!”

    可是眼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张府大呼小叫之声不绝,可是不见一个人出来。

    “吕卿,晋文公火焚绵山,后来介子推出山了么?”

    “不曾,介子推被烧死了!”

    “嘿!”孙权一把推了吕壹一个踉跄,赶紧下令救火。

    火很快就扑灭了,孙权急冲冲地奔至被烧得一片焦炭的张府之门户,久久地站立无语。

    庭院中,张昭的两个儿子张承和张休扶着一张榻,榻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正是张昭。

    一时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许久还是孙权打破了僵局:“张公,多日不见,你老了。”

    “老臣已经是七十七了,能不老么?”

    “朕也已经五十多了,在张公面前不敢言老。可是岁月毕竟不饶人,张公,这把岁数咱就不要闹别扭了!”

    孙权亲手扶着张昭上了自己的皇家马车,请他人宫,向他致歉。

    随着马蹄声的远去,张家的儿子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的史官如是记载了这史上罕见的君臣一幕:“吴主使人灭火,住门良久。昭诸子共扶昭起,吴主载以还宫,深自克责。昭不得已,然后朝会。”

    三国的君臣关系中,曹操与郭嘉、刘备与孔明、孙策与周瑜的君臣之交都被后人传为美谈,至于孙权与张昭的这一段你来我往的真实故事,实在叫人感怀万千,说不出是该称赞还是惋惜,唯有一个“真”字可以概括其中深意。

    也正是因为“真”,千古之中,只此一例!

    三年后,张昭去世,享年八十一,遗嘱中吩咐儿子对其薄葬,只需裹一块头巾、简单的棺材、穿寻常的衣服即可。闻知噩耗,孙权素服吊唁。

    从此东吴帝国失去了一个老人的见证,后世演义小说对这位老人颇为贬低,然而史册还是为他留下了应有的位置。陈寿评论说:“张昭受遗辅佐,功勋克举,忠謇方直,动不为己。而以严见惮,以高见外,既不处宰相,又不登师保,从容闾巷,养老而已,以此明权之不及策也。”事实上,张昭在很多方面都像一个人,那便是项羽的亚父范增。

    只是孙权的性格较项羽更为柔和,所以最终的结局在伤感之余也有了一份温情。在冷冰冰的历史岁月中,这样的一份温情实在是很难得。

    别了,张子布!——一个固执而又可爱的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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