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不请自来的老鸦
一群乌鸦不知何时聚集在了大殿前的广场上,在落日的余晖中,这些乌鸦的身体被染红,俨如远古神话中的三足赤乌一般。
年近六旬的孙权看着这一情景,不觉动容。当年武王伐纣、观兵于孟津,传说有一股流火坠落于王屋山,化为红色的三足乌鸦即三足赤乌。长期以来,人们都把赤乌的出现当做是一种祥瑞。
然而实际上,所谓红色的乌鸦只不过是被残阳映照而已,走近一看,乌鸦仍旧是乌鸦。乌鸦成群结队,落在大殿前,又群起而飞走,一边飞一边呱呱地叫着。
然而在许多经历过沙场的人看来,乌鸦的叫声又是一种不祥之兆。因为它是一种食腐动物,每当沙场厮杀结束,不知何处便会飞来大群乌鸦,啄食阵亡将士的尸体。以至于每逢乌鸦呱呱一叫,老兵们不寒而栗,感觉它们要来啄自己的皮肉。
打吧打吧、杀呀杀呀,无论魏、蜀、吴,谁都不是最终的胜利者,唯有那黑色的乌鸦,才是死亡盛宴的享受者!
如今这群乌鸦却不请自来地飞临建业,难道是它们已经嗅到了东吴帝国死亡的气息么?
公元238年,孙权下诏改元赤乌。
事实上,建业宫中的确有丧事,蒙受孙权恩宠多年、生下了大虎和小虎姐妹的步夫人撒手人寰。令孙权最痛心的是,因为群臣的反对,步夫人至死也未能当上皇后(群臣支持孙登的养母徐夫人)。孙权只能在步夫人死后,追赠皇后,把一颗凤印放人她的棺木,略表心意。
送走了亲爱的步夫人,孙权心中沉重,更迁怒于那些反对他封步夫人为皇后的臣子们。
“这都是丞相顾雍的过失!”吕壹不失时机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结果顾雍倒霉了,一连数天遭到孙权的严厉斥责,而可怜的顾雍根本不晓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陛下。
吕壹的私党中,有一位谢侍郎对顾雍的人品风度都很推崇,他悄悄地告诫吕壹:“若顾公被免职,大人以为谁最有可能接替丞相之职?”
这个问题倒把吕壹难住了,他千算计万算计却漏算了这一点。张昭已经死了,皇帝对陆议又渐渐冷淡了,诸葛瑾似乎也不得皇帝欢心,那么会是谁呢?
谢侍郎点拨他说:“您看会不会是潘太常?”
潘濬新近平定了武陵蛮,功劳很大,孙权对他颇为欣赏,可以说是恩眷方隆。况且顾雍拜相之前的职位也是太常。
“差不多会是他吧。”吕壹的心一沉,这不是天意弄人么,怎么偏偏会是潘濬呢?
“潘太常与大人的过节,大人难道忘了么?在下可是听说潘太常一直怀恨在心,对大人咬牙切齿。恐怕他一旦当上了丞相,大人可就危险了!”
其中利害,吕壹怎能不明白。与其放出潘濬这头猛虎来咬自己,还不如让顾雍这头没牙的狮子多活几日!
算了吧!
可是潘濬已经获准人京,他进京的第一个大举动,就是请所有官员大吃一顿,当然也包括吕壹在内。
“潘太常请吕某吃饭么?”
“不是单请吕中书一人,而是普请百官。”
“哦,原来如此,告诉太常,吕某一定按时赴宴。”
然而正当吕壹穿戴整齐、准备到仇人那里大吃特吃之时,他得到了一份密报(吕壹的另一身份是校事头目,相当于国民党时代的军统头子戴笠。他的手下有大批校事官,即特务.)。
“潘濬宴请绝非好意,他有意在酒酣之际亲手剌杀大人。”
“他疯了么?剌杀了本官,皇帝陛下一定会将潘氏灭族!”
“潘濬决心杀死大人之后挥剑自杀向皇帝谢罪,他说为国除害、顾不得身家了!”
“疯了疯了!这老头真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到了这时,吕壹哪里还有赴宴的心情,唯有托病推掉了潘太常的宴请。
“吕壹病了么,什么时候死?我一定多买些纸钱烧给他!”
吕壹懒得理会一个疯子,这日他无意中遇见了一支下葬的队伍。
“如此风光大葬,究竟是哪一家官宦大族?”
某校事回答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一个小吏而已。”
“胡说,何等小吏人家能有如此财力?”
“小吏家中贫寒,只是小吏的上司出手阔绰罢了。”
“哦,那么这位出手阔绰的上司又是谁呢?”
“驸马爷、左将军朱据。”
吕壹想起来了,说起来这小吏的死还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这几年来孙权推行货币改革,发行了一种一枚可当旧钱五百枚使用的“大钱”。前一阵子有司给朱据发了军饷“大钱”三万缗(古代货币单位,一缗等于一千文),然而这笔巨款却在发放流程中不翼而飞。吕壹认为是朱据贪污,下令逮捕朱据军中主管财务的官吏严刑拷打。
那小吏嘴硬得很,直到眼珠子被打爆出来了也未透露半句朱据贪污的信息。这令吕壹大为失望。但是现在,吕壹却有了重大发现:
“朱据为这样一个小小官吏风光大葬,岂不正说明他心中有鬼。那名官吏一定是为朱据死扛下了罪名,而朱据则厚葬此人作为报答。”
吕壹立刻向孙权添油加醋地报告了此事:
“这个小吏可谓忠义之吏,为隐瞒上官的过错而宁死不语。可是这正是朱据的可鄙之处,以一个小吏来掩盖自己贪污的事实!”
“朱据虽然是朕的驸马,不过既然证据确凿,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孙权随即召来朱据质问,朱据的回答是:“臣见此吏无辜惨死,心生怜惜,这才与他厚葬,怎么能据此就说臣与他勾结贪污军饷呢?”
朱据的辩白完全没用,孙权几乎已经肯定他的确是贪污了那三万缗。
“堂堂一个驸马,居然贪污将士的钱饷,实在是可耻之极!”
无奈之下,朱据唯有搬出驸马府,跪在干草上等待问罪。
95.鹿死谁手未可知
建业宫中,孙权正让吕壹拟写处死朱据的圣旨。
“公主求见!”
孙权的女儿小虎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朱据,已经在宫门求见了不下十次,然而孙权狠下心来拒绝接见。
“女儿家毕竟头发长见识短,天下除了朱据就没了好男人了么?杀了朱据,朕再为他找个好郎君便是。这个时候见她,一定哭闹耍蛮,不见!不见!”
“丞相求见!”
自从上次被孙权臭骂一顿之后,顾雍沉默了许久。以他的性格与处境,应该不会为了朱据强辩。孙权点点头,让他进来。
顾雍进宫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朱据所犯何罪?孙权懒得回答,还是吕壹在旁说出了罪名。
此时吕壹磨刀霍霍向猪羊,已经是胜利在望。在他看来,无论顾雍说破嘴皮子也救不了朱据。
“若驸马贪污之罪子虚乌有,是否可以释放?”
“废话,没罪朕为难自己的女婿做甚?”孙权对顾雍说话早已完全没有了好脸色。“陛下,臣已经查明,所谓驸马贪污一案,纯属捏造陷害!”
顾雍是有备而来的。令吕壹始料未及的是:那不翼而飞的三万缗“大钱”居然又出现了。一个叫刘助的官员查明,原来是工匠王某窃取了这笔巨款,如今人赃并获,足以证明朱据的清白。
一瞬间,吕壹突然想到:这莫非—开始就是苦肉计,朱据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上钩。然后顾雍适时出现,拿出铁证如山!
“哦,原来朱据是被冤枉了。”吕壹觉得孙权的表情和语气都与往日不同,十分地古怪而夸张。
“连朕的女婿都被迫害,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呢?”孙权瞅了一眼吕壹,吕壹有一种大事不妙的直觉。
“陛下,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袒护这个小人了!”顾雍痛心疾首地说。吕壹觉得丞相的语气也很夸张。
“元叹,朕从未袒护过谁……”孙权表情严肃,但是很平静,“来人啊,把这家伙带下去吧!”
这时吕壹已经如抽去骨头的一堆烂肉般瘫倒在地,两个武士挟持着他,就好像拖着一个小孩子似的。他甚至没有喊一声冤枉,只是在即将被拖出大殿之时,他嘟囔着说了一句话:
“臣忠心耿耿……”
话没说完他就被拖了出去,没有人有兴趣听他说什么,包括孙权在内。
“好好审审他,看看这厮究竟背着朕干了多少坏事?”孙权把这差使给了顾雍。廷尉监狱这个地方,吕壹并不陌生。当顾雍和两位陪审的大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屑地抬了抬眼皮。
“也好,顾元叹,是你报复我的时候了!”
“吕壹,本相与你无冤无仇,有何报复可言?”
“呵呵,何必掩饰!你的心中一定快意得很,也罢,这便是所谓天意弄人。”
“你为何陷害朱据?”
“呵呵,我吕某矛头所指,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朱据?不过既然败了,也就无话可说。吕某唯知忠心为陛下效劳而已!”
“无耻之徒!”一个姓怀的尚书郎无法忍受吕壹的嚣张态度,指着吕壹的鼻子大骂,“你也配说忠!”
“哈哈哈……”吕壹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大笑,“一个小小的尚书郎居然敢指着吕某的鼻子,你可知,你不过一条小鱼,吕某为陛下所猎取的可是顾、陆、朱、张这样的大鱼!”
毕竟身为丞相,顾雍最是冷静沉着,他问吕壹:“既然你自居为忠臣,为何在此?”
听了这话,吕壹终于耷拉下脑袋。是的,既然你自诩为替皇上办事的忠臣,为何会被皇帝打人大牢呢?不过这个问题吕壹已经想明白了。
“原来是吕某错了!”
当初孙权怒斥太子孙登之时,曾经将吕壹比喻为他用来修剪枝叶的剪刀。然而孙权还有一层意思并未说明,那就是吕壹这样的剪刀,同时亦是帝王的暗器。所谓暗器,自然是要隐蔽在无人知晓处,趁敌不备用之。所以吕壹这样的角色,犹如豺狼般隐蔽于乱草中,一旦窥见猎物之误,迅猛扑出撕咬,这才是正道。
然而近几年来,吕壹却忘却了这一点,做事越来越嚣张的他渐渐被大臣们所警惕。潘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居然想刺杀吕壹。这对于吕壹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讽刺,亦是莫大的悲哀,一匹在黑暗中窥探猎物的豺狼竟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孙权之所以相信、重用吕壹,是因为可以用吕壹来制约顾、陆、朱、张等大族,可是如今吕壹这招暗棋已经完全暴露,成了明棋的吕壹也就毫无价值。既然无用,孙权以为,倒不如抛给顾、陆、朱、张做一个安慰性的小礼物。
“看,朕已经把对你们不利的吕壹斩杀,你们可要忠心事主。”
借此也可以麻痹四大族,让他们以为危机已经过去。一念及此,吕壹的脸上又露出了嘲笑的神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只是一粒弃子而已,如果你们这些大臣以为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那就大错特错了!
数日后,吕壹被判死刑,有人甚至主张用久已废除的残酷刑罚如“车裂”、“焚如”来对付他,可见吕壹之招人恨。最后还是阚泽说了句:“盛明之世,不宜复有此刑。”这才赐了吕壹一个痛快。
奸佞已除,从此将天下太平了!
真的么?
96.余波难平
吕壹死后,孙权派出中书郎袁礼访问各个重要将领的驻地。一是道歉,说自己错用了吕壹这个奸佞,二是征求意见,问诸位对时局有什么看法,无须客气,一一说来。
首先是武昌的陆议和潘濬,接着是江陵的朱然、公安的诸葛瑾,最后是西陵的步骘、交州的吕岱。
陆议和潘濬听说万恶的吕壹被斩首了,反应强烈。史书上说是:“泣涕恳恻,辞旨辛苦,至乃怀执危怖,有不自安之心。”前半句是说他们感动得哭了,后半句是说他们还是很不安、很害怕,为什么呢?因为担心吕壹这样的角色还会再三出现。
至于朱然、诸葛瑾、步骘、吕岱这四位大将,他们的应对很滑头。尽管身在不同的城池,说出来的话几乎一致:
“俺们都是军人,只知道打打杀杀,政治这种复杂的东西实在不懂,所以也提不出什么建议。还是陆议、潘承明他们两个文武全才,问他们好了,咱没意见。”
说到底,是被孙权这几年的手段给吓怕了,不敢乱说,生怕说错话给自己惹麻烦。
其实所有人的心里都是雪亮雪亮的,吕壹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谁是幕后黑手?答案不言而喻。咱在外浴血奋战,无非是为了你的江山。你倒好,朝咱背后耍飞刀,嘿嘿,大家心照不宣……
结果袁礼溜达了一圈回来,什么也没问着。孙权只好又发一道诏书给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这四位大将:
“子瑜(诸葛瑾)、子山(步骘)、义封(朱然)、定公(吕岱),你们把责任都推到伯言和承明头上,而伯言和承明呢,哭哭啼啼、恐惧害怕!这是为了什么呢?世上只有圣人才不会犯错,朕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没有过错?朕的确伤害了各位,可那是朕一时糊涂……”
在这封颇为独特的诏书中,孙权向大将们发起了感情攻势:“朕和诸位结下君臣缘分,从小到大,从黑头发到白头发,可以说是一义虽君臣,恩犹骨肉,荣福喜戚,相与共之。如今你们怎么可以因为朕的一点过失而闭口不言、明哲保身呢?”接下来孙权说到了齐桓公,他说齐桓公做了好事,管仲就赞扬他,有了过失就劝谏他,劝了不听,反复再劝,直到听话为止。如今朕想想自己还远远不如齐桓公的贤德,为什么就听不到诸位的谏浄之言呢?就这一点而言,朕并不比齐桓公差,不知诸位比管仲如何?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大将们直言。然而大将们的反应又如何呢?
“真的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叫逆龙鳞!谁要是真的信了这篇鬼话。有了过失就劝谏他,劝了不听,反复再劝,直到听话为止。那就离掉脑袋不远了!”
一年之后,东吴帝国最敢于刚直进言的太常潘濬去世了,他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代离场,他最痛恨的吕壹已经伏诛了,孙权依然不愧为明君。他去世的时候,他最好的同僚兼朋友陆议为他送行,可是若干年后,谁又为陆议送行呢?
“这就是所谓的天诛啊,上天已经抛弃曹魏了!”
孙权所说的“天诛”是指曹操之后子嗣的相继短命而亡。
想当年曹操活了六十六岁,到他儿子曹丕这一代,虽然篡夺了帝位,在位七年便一命呜呼,年仅四十岁,比曹操足足少活了二十六年。到第三代曹睿,在位十三年,居然只活了三十五岁,比老爹又少了五年寿数。
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曹家这是因为篡夺了大汉帝位而遭到天谴的缘故!”引起很多人的共鸣。
更让曹魏人心不安的是,接替帝位的太子曹芳并非曹睿的亲生子。有传言说他是曹丕的弟弟曹彰之孙。
许昌有很多老人都还记得当年的丕、植之争,据说曹彰比较倾向曹植。曹操临死之前,曹丕在邺城,曹彰在长安,曹操自知将死,发了道急令召曹彰(不是曹丕)觐,可惜未等曹彰到,老爷子已经驾鹤西去。
“魏王临终之前召见曹彰,所为何事?”
人死了,这个问题便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或许也正因为此,曹彰的命运变得扑朔迷离。曹丕登基四年后,曹彰人京都朝觐,忽然暴毙府中,年仅三十五岁。
后人说他是与曹丕同吃枣子时被毒死的,《世说新语》记载说:
魏文帝忌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嗷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
这个故事其实在当时就已经在民间流传甚广,很多人相信这是事实。
“天意啊,当年曹丕毒死了自己的弟弟,自以为胜了。可是没想到苍天有眼,让他断子绝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反而是曹彰的孙子,这真是天意啊!”
孙权不关心这个,他不在乎是曹丕还是曹彰的孙子当皇帝,他只关心曹魏的盛衰。在孙权看来,曹丕父子短命而死预示着苍天已经不再眷顾曹魏,这个国家开始走下坡路了。
孙权的想法并不奇怪,中国古代许多王朝在衰亡之前,多会出现皇帝不育、短命的现象,导致皇位更替频繁。譬如距离孙权最近的东汉,从汉和帝到汉献帝,先后十位皇帝登基,其中五个不足十岁,最长者也不过十七岁,搁现在不过区区高中生而已。而这一时期正是东汉的衰亡期。后世最典型的如满清,最后三位皇帝统统不育,其中还有一位疑似阳痿。而在王朝强盛期,皇帝往往长寿在位,如满清鼎盛时期的康熙、乾隆。孙权这个时代,三国君主之中,无疑孙权最长寿。难怪孙权自我感觉如此良好。
“那么,就让我们顺应天意,讨伐曹魏如何?”赤乌四年的春天,孙权终于打起了北伐的念头。
有一位姓殷的太守响应孙权的号召,积极献策,提出了一个“四路伐魏”的A计划:首先,请盟国蜀汉出兵陇西,吸引曹魏的一部分兵力往西方集中。然后朱然和诸葛瑾从荆州北伐,攻打襄阳。陆议从武昌出发,攻打淮河流域,曹魏必然会把剩下的兵力投置襄阳和淮河战场,曹魏东部的青州、徐州一带必然空虚无备。于是孙权御驾亲征,跨江攻击徐州,然后包抄至青州,威胁中原。
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已经放在孙权的案几上好几天了。孙权有些心动,却又犹豫不决。他下意识地想和武昌的陆议商量商量,可是孙权的眼前却似乎浮现了女儿大虎的身影……
“父皇总是说伯言、伯言,为何不给子璜一个机会呢?”大虎曾经这样在父亲面前抱怨,“难道父皇喜爱自己女婿的程度还不如侄女婿么?”
“这哪里是侄女婿和女婿的问题,伯言的文武之才,十个子璜也比不上……”
“那么子璜与朱据相比,哪一个更胜一筹呢?”
“哈哈,朱据也是文武通材之人……嘿,你为何总是说这个?”朱据是小虎的丈夫,据说孙权对他也颇为器重,当做是将来的将相之选。所以大虎才会有此一问。
“如此说来,父皇将侄女嫁给了有擎天玉柱之才的陆议,又将小女儿嫁给了将相之选朱据,唯有大女儿,嫁了个一无是处的全子璜!”单听这话,大虎的怨气不小,可是女儿的心思父亲最明白,她这是为自己的丈夫争地位。
大虎的外貌像她的母亲,长得很漂亮。至于她的性格与心计,则像父亲。有时孙权会想,倘若大虎是男孩子就好了,她聪明、有野心也有手腕,在这个方面远胜于孙登。说不清楚是不是陆议教导的缘故,孙登的个性越来越善良和温文尔雅。
做皇帝不能太善良,也不能太温和。孙权觉得大虎的个性倒是恰如其分。可惜她是个女孩。这令孙仲谋感到遗憾,也因此更加疼爱和怜惜这个女儿,甚至默许她偶尔干预后宫之事。
其实孙权早就想提拔一个大将之才,一股足以与陆议相抗衡的力量。这几年陆议的力量扩充得太快、太强,以至于孙权很不安。
全琼可以么?
97.全琮的雄心
当初石亭之战,孙权给陆议配备了两个副手,一是全琮,另一个则是朱桓。其实孙权本来更看重朱桓一些,石亭之战前夕朱桓所提的“夹石之计”,虽然陆议认为思虑不周、无法采纳,可是朱桓能想出这样的方案,也算东吴将领中的佼佼者了,譬如全琼就想不出。
可是朱桓最终倒在了自己的火暴脾气上。当时曹魏的庐江郡有一位姓吕的主簿派信使来请降:
“我愿打开庐江郡的城门,引大吴军进城。”
孙权派全琼做都督,与朱桓率领大军向庐江推进,又让曾写了《黄龙大牙》的儒将胡综宣传诏命、参与军事。然而到了庐江境内发现吕某乃是诈降,全琼就打算改变部署,结果朱桓不乐意,两人居然在军议会上当着大家的面争吵起来。
朱桓之所以不高兴,主因是他认为自己的才干远超过全琼,所以不甘心被全琼指手画脚。
事实上全琼是都督,他完全有权力指挥朱桓。可是他却把责任推给了奉诏参军的胡综:“陛下派了胡将军来监军,这件事是他的意思!”
朱桓火冒三丈,当即派人去叫胡综,说要争论个是非曲直。胡综完全不知帐中发生了何事,乐呵呵来了。
胡综走到中军门口,帐篷里朱桓已经动了杀意。“我自己动手,你们都到一边呆着去!”朱桓低声吩咐手下,他的意思是要和胡综单挑。
然而当朱桓杀气十足地冲出中军之时,胡综已经看出朱桓来意不善,扭头便跑了。原来是朱桓的手下怕主子干出不理智的行为,所以通知了胡综。
朱桓一脑门子火气没地方发泄,他认为是自己的手下吃里扒外,挥刀便砍。一名倒霉的部下顿时倒在血泊中。朱桓的佐军(相当于他的副官)一看不好,连忙劝阻:
“将军不可冲动妄为!”
朱桓一抡刀,把好意相劝的佐军也砍了。
“杀人啦!”
直到这一刻,朱桓的脑子才有些清醒下来,他一看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完了,是我杀的。为什么杀他们啊?朱桓的脑子登时又乱了。
等到全琼等人出来,朱桓已经疯了。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已经不重要了。全琼立刻报告孙权:’朱桓忽发狂疾,连杀两人!”
孙权怜惜朱桓,没有治他的罪,相信了疯狂杀人之说,让朱桓就医,至于朱桓的部曲则交给他的儿子。虽然处置如此宽大,但是朱桓从此却蒙上了滥杀无辜的阴影,这颗将星渐渐黯淡了下去,再无作为。
有人说朱桓其实是被全琼设局给陷害了,可是也有人为全琼解释,说朱桓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那么容易被激!性格决定命运,朱桓是被自己的骄傲和冲动给害了。
无论如何,朱桓出事,获利的是全琼,他很漂亮地干掉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有人说,这里有大虎的幕后指使,他们说:’那个女人在临行之前告诫自己的夫君,朱桓不可留!”然而夫妻之间的悄悄话,谁又能知?不过是流言罢了。
“好吧,就以全子璜为大将!”
赤乌四年,孙权终于出兵北伐中原,然而四路大军中,并没有殷太守所建议的陆议,而是全琼、诸葛恪与朱然、诸葛瑾。其中全琼一路军直指淮南,显然,孙权是以他取代了殷太守A计划中的陆议角色。
“当年石亭之战陆议并未活捉曹休,如今再战淮南,就看夫君的表现了!”大虎在大军出发之际激励自己的丈夫,可是全琮皱着眉头:“作战可不像你们女人想得那么简单!”
孙权似乎也对全琮抱了很大的希望,他给全琮配备了不少青年才俊:张昭的儿子张休、顾雍的孙子顾承以及全琮的长子全绪!、侄子全端,悉数参战。
就连陆议的妻子孙舒城也很是关心这场战事,因为顾承是他的妹妹与顾雍的儿子顾邵所生。而顾陆两家又是亲戚。
张昭的儿子张休也与陆家有关系,因为陆议与孙舒城为儿子陆抗聘下了张休哥哥张承的女儿做媳妇。妙的是,张承的老婆又是诸葛瑾的女儿,他生了两个女儿,姐姐嫁给了孙权的儿子孙和,妹妹嫁给了陆抗。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孙权为什么对陆议心存疑虑了。因为通过这一层层关系,足可以看出陆氏已经与顾、张、诸葛等家族结成了一张大网,而陆议正是这张大网的中心。
然而士大夫之间的彼此联姻在当时又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名门望族要么与皇家结亲,要么与地位相当的家族联姻。东吴国境内的名门望族,无非本土四大家顾、陆、朱、张,至于当初从北方迁徙而来的大族,无非来自苏北的张昭这一族与来自山东的诸葛瑾这一族而已。
且不说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先看看全琮第一次担纲做男一号表现如何?
其实对于全琮而言,淮南战场并不陌生,濡须口、石亭、皖城……这都是以往吴、魏厮杀的胶着点。然而全琼这一次无意重复陈迹,他要开辟一个新战场,这便是芍陂。
芍陂是与都江堰、郑国渠齐名的古代大手笔的水利工程。当年楚国正值最强盛的楚庄王时代,令尹亦是赫赫有名的孙叔敖。他考察淮河一线,发现安丰城(今安徽省寿县境内)附近,东、南、西三面地势高而北面地势低洼,于是每逢雨季则山洪暴发,淹没农田,颗粒无收;至于旱季则因缺水而土地干裂,也是颗粒无收。
于是孙叔敖主持兴建了芍陂水利工程,将东、南、西三面山地之水蓄积于低洼的芍陂之中“水涨则开门以疏之,水消则闭门以蓄之”。自此以后,不但雨季无忧,到了旱季也可以利用芍陂的蓄水灌溉农田,最盛之时,号称“灌田万顷”。
进人汉末三国时期,曹操也看中了芍陂。建安五年也就是孙权接管江东那年,扬州剌史刘馥在淮南屯田,“兴治芍陂以溉稻田”,于是淮南成为富裕之乡,史称“官民有蓄”。建安十四年即赤壁之战后一年,在赤壁吃了败仗的曹操决定开辟东线战场,他亲临合肥,“开芍陂屯田”,以此养兵,军粮充裕!所以能连年讨伐孙权而无补给之忧。
东吴的军事优势在于水战,全琼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他的战法是挖开芍陂大坝,放水淹没农田,这样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一是曹魏多年辛苦经营的淮南屯田完蛋了,二是东吴军正好发挥水战优势,长驱直人攻打寿春城。
“只要芍陂闸门一开,淮南便是一片泽国!”
全琼够坏的,他这一招的直接受害者便是淮南的百姓,不但农田被淹,一年收成报销,而且殃及村落,数以万计的百姓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不仅仅是战场阵亡的将士,其实牺牲更大的往往是百姓。历来如此,也无需苛责全琼。
“若是陆议在此,绝不会如此!”张休小声嘀咕,他的身上流着刚直敢言的张昭老夫子的血。可是在这样的场合,谁也不敢贸然发言。
军议会就这样草草结束,全琼无意征求这些小字辈的意见,朱恒经被边缘化,陆议也渐渐被孙权疏远,诸葛恪还嫩了点。全琼认为自己将是东吴未来十年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点,他深信无疑。
周瑜、鲁肃、吕蒙、陆议……然后便是全琼!
这一战全琼也算是用心了,可是他忘了最基本的军事法则:知己知彼。对于对手,全琼几乎没做什么功课,只知道曹魏的扬州刺史叫孙礼而已。
“听闻这位孙刺史曾经与老虎搏斗,倒是勇气可嘉。不过沙场厮杀可不是斗虎那么简单!”魏国皇帝曹睿游猎时曾经遇见一只猛虎,幸得孙礼舍命搏虎才得以脱险。全琼认为孙礼因为这个缘故才被破格提拔为扬州刺史,其实并无统御才能。
全琼或许并不知道,当时曹魏在淮南还有一支大军驻扎,那就是征东将军王凌的部队。王凌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是提起他的叔父,简直是无人不知一原来就是当年在长安策反了吕布、设计诛杀了董卓的王允。当年李傕、郭汜等为董卓报仇,杀了王允一族,唯有两个小孩子趁乱逃走,那便是王凌和他的哥哥。
曹操时代,王凌被选拔人丞相府,做了曹操的掾属。曹丕时代,王凌出任兖州刺史。当初三路大军伐吴,王凌在张辽这一路,成功地击败了吕范的水军。石亭之战,他也是亲历者。身为曹休的部下,他打得极为顽强,最终成功突围,他也有一份功劳。
如今,这位名臣之后也来到了淮南,与孙礼并肩作战,对付雄心勃勃的全琼。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98.群鸦飞舞之年
全琼的计划一开始就遭遇了挫折,他的战术核心就是奇袭芍陂,然而王凌和孙礼不是傻子!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
“敌将据说是吴郡人全琮,他是孙权的驸马,最近很是得宠!”
“以这位驸马爷的智商,一定会来袭击芍陂,我等就在此安坐等待好了。”
结果这天夜里,果然等来了全琮的突击队,王凌和孙礼两路军齐出,登时将吴军包了饺子。
“果然不出所料,尔等想来此地放水,我且叫尔等在此放血!”
东吴本来的目的就是夜袭,所以人数不多。夜袭不成,反而陷入了重重包围。不过一个时辰,这支突击队便被全歼,一个都没跑出去。
“想必此刻那位驸马爷正在中军帐里等待捷报,我等好事做到底,给他报个信如何?”
“索性直捣大营,生擒那位驸马爷好了!”
曹魏军一战大捷,士气高涨,乘胜向吴军大营掩杀过去。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吴的五营将秦晃的防区,秦晃准备不足,当场战死。
本想夜袭敌营,结果反而被敌人端了老窝,这下子东吴军可就乱了。一时全琮也慌了,他的儿子全绪和侄子全端见状,便想掩护全琮先撤退。
“避避风头再说吧!”
“胡扯,我是一军之大都督,我一动,大军必崩溃无疑!”全琮毕竟还是知道其中利害的,更何况曹魏军只是攻陷了前营而已。
然而吴军的情况很是不妙,魏军如獅虎追逐受惊的羚羊般追杀吴军,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他们大声奚落着全琮:
“东吴之驸马兮征淮南,丢盔弃甲兮见公主……”
可就在这时,战场的一角忽然掀起了一阵狂野的风暴,一批江东土兵挥舞着短兵器与曹魏的追兵纠缠在一起绞杀了起来。大概是过于兴奋,曹魏的骑兵阵列被打散了,现在是各自为战,尘土飞扬、血肉横飞,最后剩下的只是光秃秃的战马在嘶鸣,马上的骑兵已经成了东吴土著的刀下鬼。
这是东吴顾氏和张氏的私兵部曲,指挥者正是张昭的儿子张休与顾雍的孙子顾承。
这一场恶战阻遏了曹魏军的势头,也令吴军士气重振。
“敌军中也不尽是无能之辈啊!我军见好就收吧。”王凌和孙礼下令撤退。毕竟寿春和芍陂现在是空虚无备,万一有另一支吴军去包抄寿春和芍陂,魏军可就赔大了。
见魏军渐渐撤退,张休与顾承也没有追击,因为他们的部曲伤亡也极为惨重。
“如果再来一波攻势,真不知还能不能挡住。”
这时整个东吴营地都在向张休与顾承这边欢呼,今夜这一战,他们是挽救了吴军覆灭命运的英雄。
“可恶,居然让这两个家伙出了风头!”
“且慢下结论,战斗尚未结束呢!”
一直龟缩在中军的全绪和全端此时迅疾如闪电般地冲向了撤退中的魏军。王凌和孙礼鄙视地瞧着这一路追兵,不屑一顾:
“几个小老鼠来偷粮食了,不必理睬他们!”
“给他们吃点灰尘好了。”
东吴营地的某处,典军陈恂站在高地上望见了整个战事的逆转,他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张家和顾家的可以说是麒麟儿,全家的不过是劣马罢了!”
事后,他在战事报告中为张休、顾承记上了头功,而全绪和全端虽然实际上并无战功,可是看在大都督全琼的面子上,就给他们记二等功好了。
“阻敌之功大,退敌之功小。”
朝廷上的共议也是这个结论,对此全琼也表示赞成:"这一战,张、顾确实有不容抹杀之奇功!”
于是张休被提拔为杨武将军,顾承则被封奋威将军,而全绪、全端等人只得了偏将、裨将的安慰。朝野都认为这是公正的裁决,但谁能想到,这次封赏居然成了若干年后张、顾的夺命索命!
“大哥!”
孙权突然从酣睡中惊醒,大汗淋漓。
睡在孙权身边的妃子是最近颇为得宠的潘夫人,被惊醒的她诧异地看着孙权:“陛下!”
“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然而,为什么喊大哥呢,难道孙权做了一个有关孙策的梦么?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说孙权最近有什么烦恼牵挂之事,那便是太子孙登的病情。当初在武昌的时候,孙登的身体一直很好,可是最近两年不知为何,正值青壮年的孙登却开始变得体弱多病。
起初只说是偶感风寒,拖了一个月毫无治愈的希望,如今简直就是病人膏肓。“太子的病还能救治么?”
御医支支吾吾,孙权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下去:"朕已知,苍天将带我儿去矣。”
不知为何,孙权并不十分悲伤。
宫廷中流传着一则奇怪的谣言,说孙权其实已经有了废立之心,被群臣一致拥戴、就连宫女奴仆们也夸赞其仁厚大度的太子孙登不知为何,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与信任。
半年前,就连孙登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史书记载说此时的孙登“常有欲让之心”。让给谁呢?很多人都以为是王夫人所生的皇三子孙和。
(孙)和少岐嶷有智意,故权尤爱幸,常在左右,衣服礼秩雕玩珍异之赐,诸子莫得比焉。
然而也有人对孙和母子不屑一顾,譬如那位长公主大虎。由于当年母亲步夫人被孙和之母王夫人夺去宠爱,大虎一直对孙和母子抱着怨恨之心。
大虎和时下这位潘夫人的关系倒是很不错。
孙权的宫廷是一部女人争宠的连续剧。最初是貌美的年轻寡妇徐夫人战胜了元配谢夫人,接着又是更加貌美且深谙帝王心理与后宫生存之道的步夫人从徐夫人的枕边抢夫成功,然而两度生育之后身材走形的步夫人又输给了温婉美丽的王夫人,如今则是潘夫人的蒸蒸日上威胁到了王夫人的地位。
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孙大虎与潘夫人结盟对付王夫人,其意义也不下于当年孙权与刘备结盟对付曹操。
“为什么是小三呢,你的肚子不是也已经隆起了么?”大虎瞧着潘夫人微微凸起的子,有说。
“哎,还不知是龙是凤呢?”
“一定是龙,唯有龙子,才能战胜那对母子!”
也许是吃多了大餐而想换换口味吃点小鲜,孙权对大家闺秀、名门之女渐渐感到单调乏味,他看中了皇家织布工坊里的织布女工潘某。
大凡皇家织布工坊里的织布女工,其实都是“罪臣之女”。织布女工潘某的父亲是一名触犯了法律而被处死的官吏。父亲死了,潘某与她的姐姐作为罪人家属,被送人皇家织布工坊做工,辛苦劳作,连腰也挺不直,谁曾想有一天孙权会来到工坊溜达,并且一眼看中了她。
当日身为罪臣之女,是任何人都可以欺凌的弱者。而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大虎却坐在她的面前,抚摸着她的肚子对她说:
“大吴还不曾有过一位皇后,你难道不想做么?”
从罪人到国母,这难道真的会成为事实么?潘夫人害怕地不敢想,可是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欲望,东吴第一位皇后……
可是孙和眼看着就要被立为太子,母以子贵,王夫人当上皇后指日可待。因此潘夫人认为大虎的话,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赤乌四年五月,太子孙登病逝,年仅三十三岁。临死之前他给老父写了一封遗书,大意是说自己快不行了,死生有命、长短自天,希望老父不要过于悲伤,大吴虽然僻处一方,但是人才济济,文武齐心。唯有国家法度过于严苛,“法令繁滋"刑辟重切”,以至于“民物凋敝,奸乱萌生”,所以希望老父能“博采众议,宽刑轻赋,均息力役,以顺民望”。至于诸位大臣,孙登特别提到了陆议,说他忠诚勤勉、忧国忧民,有“匪躬之节”!。诸葛瑾等人也是国家栋梁云云。
遗书的最末一段:孙登希望老父能记得儿子的将死谏言,若能如此,可以说是儿子“虽死犹生”!
“临死还要对老父说教么?”
儿子死了,孙权伤心自然是伤心的,可是儿子临死之前的“金玉良言”,孙权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只当是儿子病人膏肓的糊涂之言、自说自话罢了!
倒是陆议心痛不已,孙权死了一个儿子,可他还有几个儿子做替补,而陆议却是丧失了自己的希望。一直以来,他希望培养孙登成为汉文帝一般的明君,带领大吴走向真正的黄金时代。而如今孙登却无声无息地死了,陆议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
令陆议沮丧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久,长期以来一直在孙权和陆议之间充当的诸了。
自从孙权改年号为赤乌以来,区区数年间,东吴帝国已经接连死了一位“皇后”(步夫人,死后追赠皇后头衔)、一位太子和两位重臣(太常潘濬、大将军诸葛瑾),这真是群鸦飞舞的年代啊!
99.风雨孙策庙
“大哥!”
这一夜孙权又梦见了自己的兄长孙策,脸上插着箭,血肉模糊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这应该是丹徒遇刺时的情景,孙权并不在现场,只是想象而已。
瞬间又换了场景,孙权发觉自己跪在兄长的榻前,榻上的孙策奄奄一息、语若残丝……
“大哥,你想说什么?”
孙权急切地发问,但是孙策却背过脸去不睬他。
这时孙权觉察到榻边还有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周瑜。
“公瑾,你也在?”
周瑜冷笑一声,本该是俊俏的面目看上去却很浄狞。
“仲谋,你好啊,我和伯符都很想念你!”
刹那间孙策和周瑜都来到了孙权的面前,挽住了他的胳膊……
①匪躬之节:不顾自身利益而尽忠王室的节操,即后人所说的大公无私。
“大哥、公瑾!”
孙权浑身颤抖地醒来,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眼神也是无比空洞!
“陛下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宫廷里便传出了孙权生病的消息。其实,进人老年的孙权身体依然非常强健,六十二岁的他尚能与潘夫人生下幼子孙亮便是一个证据。
然而这一场噩梦之后,他却病了。
刚被册立为太子不久的皇三子孙和提出为父皇去宗庙祈福,孙权同意了:
“去长沙桓王庙吧,拜拜你的大伯父!”
其实孙和的本意是去武烈皇帝庙(孙权追尊父亲孙坚为武烈皇帝),可是父亲却如此要求,孙和不敢多问,也就遵命去了。
长沙桓王庙就在朱雀桥边,距离孙和妻子张氏的娘家不远。
“父皇得病,为何叫我偏偏来长沙桓王庙祭拜祈福?其中奥妙,实在是猜不透。”“叔父就在家中,何不问问他?”张氏说的叔父就是张昭的次子张休。
“那就把叔父叫来吧!”
“叔父又没有接到王命,怎能擅自来此?还是我们去府中相见好些。”
小夫妻俩一合计,便来到了张休的府邸。
这一幕完全落人了大虎的眼线,她立刻去见孙权:
“父皇命太子去长沙桓王庙祈福,可是这太子也太不懂事了,不在桓王庙好好待着,居然跑到张家嘀嘀咕咕!”
“哦,张家是太子妃的娘家,去去也无妨……”孙权有点不高兴,“那么,这小子在张家嘀咕了些什么?”
“好像是说了些与长沙桓王有关的话……”
“究竟说了什么?”
“大概是说父皇身体抱恙,便向长沙桓王祈福,可见父皇心中对长沙桓王有歉之意!”
孙权沉默了,他的确对自己的兄长孙伯符心怀内疚。当年接管江东之时,孙权只有十九岁,他的想法就和他的年龄一样单纯:“我只是为大哥暂时保管这个位置而已,等到适当时候,我就会把大哥一手打下来的江东基业全部还给他的儿子!”可是孙绍长大成人之时,孙权已经是雄踞南国的吴王。直到这个时候,孙权才明白了一个真理:一个人一旦品尝到至尊无上权位的滋味,便不会放弃。
等到登基为帝,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了。此时孙权的心中,不但有对权位的留恋,更有对侄儿孙绍的警惕。
于是那一年孙权册封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那个所谓“等到适当时候就会把大哥一手打下来的江东基业全部还给他的儿子”的想法完全抛诸脑后。
“如果封孙绍为王,他便很容易培育自己的势力"即便他没有这个念头,也会有野心勃勃的赌徒聚集在他的周围。与其如此,还是封他做一个小小的侯爵,默默无闻地度过此生比较好!”
可是这样一来,未免对孙绍太过刻薄。孙权的心中也自知这一点,他只能以这样的话安慰自己:“这也是无奈之举,说到底也是为了孙绍好。做一个寂寞的侯爵,总归比丢掉脑袋好!”
好在孙伯符时代的旧将们多已凋零,最清楚孙权当初想法的人非周郎莫属,可是周郎十几年前就英年早逝了。
周瑜会不会把这个秘密告知他的妻儿呢?譬如小乔、周循、周胤……
孙权把女儿大虎嫁给了周循,又给周胤娶了宗室之女,这固然是一种恩宠,也是一种监视。结果大虎果然跑来对父亲说:“周胤似乎知道什么秘密,他口出狂言、嚣张得很……”
其实孙权怀疑大虎可能与自己的小叔子关系不佳,但是也可能周胤真的知道得太多了。
当时周循已经死了,周胤是周瑜与小乔唯一的后代了,可是孙权还是狠心地下了死手,周胤被流放到庐陵郡囚禁了起来。诸葛瑾、步联名上书替他求情,孙权决不答应。后来朱然及全琼又上书,孙权总算松口。可是就在赦令慢吞吞地走在半道上时,周胤莫名其妙地死了。
“朕已经宽恕他的罪行,可惜天意弄人,诏书未到周胤已经病死在庐陵。”孙权对群臣们说令周瑜断后实在不是我的过错,“孤念公瑾,岂有已哉!”
周瑜的私人部曲本来是周瑜的侄儿周峻统领,周峻死后,全琼请以周峻的儿子周护继续统领,孙权却不肯:
“我没有忘记周公瑾的功劳,可是听说周护这个人不好……”
从周胤到周护,孙权眼中周瑜的子孙居然质量如此之低劣?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孙权有意打压?无论如何,最终结果是周瑜被“深深怀念他”的孙权先“断后”又“夺部曲”,昔日显赫的庐江周氏一族,居然落了个一无所有。
难怪孙权会在梦中见到了一个面目浄狞的周瑜,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然而这所有一切的惭愧,孙权只能深埋心中,不许任何人去触及。当他听到大虎所言:孙和与张休在私下里揣摩此事,孙权不禁怒火中烧!
100.大虎的战争
对于大虎的告密与孙权的愤怒,孙和与张休都一无所知,他们只是聚在一起,就祈福一事聊了几句而已。
“父皇为何向长沙桓王祈福呢?”
“也许是陛下对桓王有一种你我并不能知的特殊情感,总之太子只要按照陛下的意志去做好了。”张休提醒孙和,“你身为储君,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以免被人说闲话。此处也不宜久留,还是回长沙桓王庙去罢!”
孙和与张休就此告别,这件事也就如此了结,谁曾想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孙大虎已经酝酿着一股足以血洗建业的潜流。
几个月后,孙权突然下诏册封皇四子孙霸为鲁王,细心的人很快注意到:孙权赐予鲁王所有待遇与太子孙和几乎完全相同,所差大概只有太子的名号而已。
“现在那个女人的两个儿子都风光了,一个太子、一个鲁王,就算陛下的心意有所改变,皇储之位也逃不出那个女人的手掌心了!”潘夫人的小院子里,两个女人咕说着话。
“稍安勿躁,风云初起而已。”大虎很从容。
“可是孙霸当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潘夫人很着急,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哦,你的肚子尖尖,应该是个男孩吧?”
“就算是个男孩,等他出世早就木已成舟!”
“嘿嘿,你这女人真是个急性子!”大虎对于潘夫人的躁动大为不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懂是不懂?”
西汉人刘向编撰的《战国策》中有这么一个故事:
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
大虎告诉潘夫人,如今孙和是蚌,孙霸为鹬。身为太子的孙和刚刚露出破绽,孙霸便乘虚而人,这正是鹬啄蚌肉的时刻,而孙和背后的那些文武大臣必然会出来保护孙和的太子之位,孙霸的党羽则全力攻击孙和的破绽。两派大臣陷入恶斗之时,渔翁便出现了。
“哦,到那时,我儿便是渔翁!”潘夫人总算明白了,这真是一条毒计,无论是孙和还是孙霸,都是王夫人的儿子。两子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受伤,王夫人都会伤心。更为绝妙的是:大虎的设计将会使二子两败俱伤,谁也得不到最后的胜利。王夫人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孙和与孙霸将互相扼住彼此的咽喉,他们的母亲则在远处无奈地绝望落泪……
一只失群的老鸹飞过建业的天空,这时已经是赤乌五年深秋的黄昏,老鸹落在了庭院里的秃树上,剌耳的鸦鸣听起来毛骨悚然。潘夫人想叫宫女把它赶走,可是大虎却摇摇手。
“这老鸦是为我们的敌人而鸣叫的,那骄傲的母子三人很快将发现他们的命运是何等可悲!”
和建业的风雨欲来相比,武昌的天空还是明朗的。陆抗已经成长为一个英气少年,在母亲孙舒城的眼里,长大的儿子颇有几分父亲孙策的当年风采。
此刻,陆抗父子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投壶游戏,投壶照例是要以雅歌助兴的。老爹陆议已经投过了一轮,他站在儿子身后,大声唱着《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箭壶放在二矢半远处,壶里盛着小豆以防箭矢弹出。陆抗手持二尺八寸的无镞之矢,有些小小的紧张。
“输的人可要罚酒三杯!”陆议朝儿子挤眉弄眼,他方才所投的四枝箭矢有三枝落人了箭壶,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然而陆抗的成绩却是四矢全中,他欢喜地奔跃向前,举起了箭壶:“我胜了,老爹罚酒!”
看着儿子得意的神情,孙舒城满心欢悦。和两个妹妹相比,她无疑是幸运的。二妹嫁给顾雍的儿子顾邵,顾邵也是个谦谦君子,可惜天不与寿,年华鼎盛之际病故在了豫章太守任上,二妹守寡不易,好在两个儿子顾谭和顾承都很出色,也算是莫大的安慰。至于三妹则嫁给了东吴老臣朱治的儿子朱纪,然而不知何故,这位朱郎君的寿命也不长,死时的官职是某校尉。
难怪就连建业城里的孙大虎也时常嫉妒孙舒城这位堂姐。大虎初嫁周循,结果周循短命而死;后嫁全琼,当了两个孩子的后妈,想来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所以常常在言语中抱怨他的老父孙权:
“替侄女挑了个金女婿,给小女儿挑了个银女婿,却给大女儿挑了块不中用的破铜,且换换吧,却是比破铜还不如的锈铁!”
听说大虎和小虎姐妹俩的关系不佳,不过孙舒城倒是和这两位公主都处得不赖。无论是大虎还是小虎都愿意和这位堂姐说些宫廷八卦之类的话题,分居东西之后,她们也时常有书信往来。
“这一回我们要以一箭定胜负,而且需有祝词!”陆议说。
陆抗明白父亲的意思,从小便熟读兵书、诸子的他记得很清楚,《左传》中便有这样一段祝词投壶的记载:当时晋昭公设宴招待齐景公等诸侯,席间投壶为乐,晋昭公先投,晋臣荀吴起来致辞说:“有酒如淮水滔滔,有肉如水中小岛。我君若一箭投中,要做各国的盟主。”言讫,晋昭公一投而中。
接下来轮到齐景公了,他手执箭矢,自言自语说:“有酒如渑水流长,有肉如堆成山岗。寡人若一箭投中,要代替贵国做霸主!”说完也一投而中。
这次投壶的结果是后来齐、晋两国为了争夺盟主地位而展开了拉锯式的争斗。
“方才是父亲先投,这一局让孩儿先投吧!”
陆议微笑点头,只见陆抗手拈一箭,表情很是严肃,口中念念有词:“有酒如汉水流长,有肉如荆门高山。抗儿若一箭投中,要如老爹般为天下名将、战无不胜!”
说完从容掷出,箭矢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优哉入壶!
“原来抗儿的愿望是成为父亲一样的旷世名将!”孙舒城很是欣慰,父亲孙策若在,也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外孙。
接下来轮到陆议了,他手执箭矢,心情居然也激荡起来:“有酒如江水滔滔,有肉如衡山岧岧,陆议若一箭投中,愿我大吴君臣和睦、国泰民安。”
言由心生,陆议所说,完全是他近几年来的忧思所在,他无比强烈地希望孙权停止内耗……
然而这一箭并未射入壶中!
陆议心中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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