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最近总是梦见伯符、公瑾与伯言,屈指一数五十载过去了,任是再英明神武,人死之后总是惘然,就如一片落叶随风而去。
孙仲谋也不过是风中的一叶罢了。
101.浑水勿蹚
陆议站立在壶前不动,此时却有书吏来了!显然是有重要的文书!否则他们也不会打扰陆议难得的父子天伦之乐。
“建业发来急报!”书吏说,“顾丞相去世了!”
“哎呀!”陆议不觉惊叫出声。
丞相顾雍是陆议最后的挚友。他与陆议一起,被士大夫誉为是东吴帝国的两大支柱,一文一武、一东一西,也是江东本土士族的最强发声者。尤其在老夫子张昭死后,顾陆合作的权力格局被吴人认为是江东人的最大依靠。
如果说陆议是东吴军界的不败战神,那么顾雍就是东吴政坛的定海神针。如果说张昭是把孙权当小孩子来教育甚至是训斥,那么顾雍则是对孙权循循善诱的老师。
《三国志》记载了孙权与张昭、顾雍之间的某件事,颇有意思:
权尝咨问得失,张昭因陈听采闻,颇以法令太稠,刑罚微重,宜有所蠲损。权默然,问顾雍曰:“君以为何如?”雍对曰:“臣之所闻,亦如昭所陈。”于是权乃议狱轻刑。
同样一件事,张昭说了孙权便“默然”,实际上就是以沉默表示不同意,可是顾雍说了便“乃议狱轻刑”,可见顾雍对孙权的影响力之深。
顾雍这个人性格内向,算是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的那种类型,然而孙权却说:“顾公不言,言必有中。”可见顾雍不说话并不是他木讷,而是因为他更愿意在深人了解事情的缘由之后再有的放矢地发言,所以一旦开口,内容自然也就很有针对性,令听者往往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其实顾雍与张昭、陆议都是极为理想化的儒生,对于所谓“道”的执著坚守,这三人如出一辙。即便是面对至高无上的君主,这三个人也不会动摇自己的主张。只不过三个人的表达方式很不相同:张昭的反应是勃然大怒、甚至会有歇斯底里的极端反应,搞得孙权很狼狈、很被动'陆议的反应则是倔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如同疆场相对峙的敌我双方一般与君主相持,一直“耗”到某一方放弃认输为止'而顾雍的反应却很圆滑,他既不会与孙权大吵大闹发脾气,也不会与孙权比耐心、耗斗志,他的绝招是迂回委婉地说服孙权。
据说孙权常派人去丞相府就某个决策请教,顾雍很少直接表态,而是请使者吃饭聊天,在从容话语中不知不觉地便把问题搞明白、把事情给说透了。若是孙权的决策完全谬误,顾雍就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和使者干坐着,使者坐到屁股发麻却不给一张好脸色看,说得口干舌燥却不给一杯水喝,这便明白了:顾丞相这是不同意,于是打道回府,请皇帝陛下自己重新考虑。
顾雍这么干有他的道理,孙权个性强势,极好面子,年长以后更是如此。一旦意见相左,驳了他的面子,孙权自觉脸面发烧,会像蛮牛般不顾一切地去肆意胡为,就好像册封公孙渊一事,大臣们越是反对,他越是来劲。
顾雍的办法是先冷处理,把你的愚蠢主意退回去让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那还是你的主意。想不好,咱再劝解也不迟!这样一来便避免了许多君臣之间的冲突。
正是因为顾雍的官场机智,加上几分人和与天时,当年顾雍成功地躲过了吕壹对他的陷害,最终圆满地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八年。
若无顾雍在建业的斡旋,东吴士大夫与孙权之间的战争或许早已爆发。而如今,“东吴双巨头格局”终于完结,顾雍这一极先一步倒塌下来,只剩下陆议艰难地独立支撑。
论军事,陆议国士无双;然而论政治,尤其是官场迎上驭下之术,陆议远逊色于顾雍。然而风云流转,形势的发展已经容不得陆议推辞。顾雍死后半年,孙权下诏,大大地夸赞陆议如何“天资聪歆,明德显融,统任上将,匡国弭难”,于是拜陆议为大吴丞相,“总司三事、以训群寮”。至少从诏书内容看,孙权是准备把整个东吴的军政大都陆议了。
出则为将,人则为相,这是千百年来士大夫的梦想极致,陆议达到了。群臣羡慕不已,唯有妻子孙舒城默默为自己的夫君担心。这种担心,与当初夷陵之战前的忧虑不同。当时的忧虑,是因为对陆议还不完全了解,而如今的担心,却是因为对陆议太过了解。
似这般一滩浑水,谁蹚进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其实孙权不想让陆议蹚建业的浑水,虽然拜陆议为相,可是不许他入京!依旧镇守武昌。
有心人看出来了,陆议的丞相职务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孙权实际上是取消了丞相,把行政大权握到了自己的手里,来个眉毛胡子一把抓"全琼是有心人,步骘和吕岱也都是有心人,他们冷眼旁观,并不真的把陆议当丞相看。
大多数人没看出来,他们天真地以为:孙权真的把军政大权交给了众望所归的陆议。这些天真汉中,就有一个姓吾名粲的吴人。
天下之大,姓吾的人不多,这个吾粲就是卫温、诸葛直探访夷洲归来之际的会稽太守吾粲,他如今的职位是太子太傅,正是孙和的师傅。
群臣之中,没有人比吾粲更了解孙和,也没有人比吾粲更明白此刻孙和已经陷入何等危局。
吾粲是陆议的同乡,彼此相熟,陆议的拜相似乎让他找到了拯救太子命运的契机。他写信给陆议,分析眼下建业城中二宫相争的乱局:
“陛下既然册立了太子,却又封孙霸为鲁王,两宫抗礼、毫无差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趁机煽风点火,躁进功利之辈也趁机结党,谋求功名。如今建业群臣,已经有太子、鲁王两派之分。”
陆议阅读此信,触目心惊,吾粲所言两派之分,更让他震惊。
附和鲁王的群臣有: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琼、左将军吕据'吕范之子(、中书令孙弘等)维护太子的群臣则是:太常顾谭、左将军朱据、奋威将军顾承、扬武将军张休,此外,诸葛瑾之子诸葛恪、朱然之子朱绩也对太子比较友善。
“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么?”
陆议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孙权虽然近些年来有些不可理喻、一意孤行,但是他不至于老糊涂到这个程度,更不会纵容东吴分裂失控若此!
当年袁绍的两个儿子袁谭与袁尚之争、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琦与刘琼之争是如何导致团队分裂、敌人乘虚而人的……往事历历,孙权不可能不知!以他的智商,又怎么会不引以为诫?
“吾太傅所言,太过夸张,不可全信。”
然而陆议也知道吾粲并非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他倒是从孙舒城的口中听说了某些事:
“太子之母王夫人近日突然病故了!”
“最近几年病故之人实在太多了,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然而王夫人的死太突然了,我听小虎说,王夫人似乎是受了陛下的数次怒斥之后愤而自尽的。”
“如何会有这等事,陛下又是为何斥责夫人?”
“据说前一阵子陛下龙体不安之际,王夫人曾有喜悦之色。”
“这等捕风捉影之事,又是谁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孙舒城默然,似乎此事又与大虎有关,如今的她几乎可以掌控孙权的喜怒哀乐。
“你这女人一定以为朕死了,你的儿子就可以登基为帝,你就能做上皇太后了吧!”孙仲谋的雷霆大怒,一定把柔弱的王夫人吓坏了。
最近宫廷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何故,大虎最近对鲁王突然很是亲切。鲁王大概也不知道是大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完全把大虎当做了自己可以依赖的好姐姐。
所以孙舒城常觉得,似这样悠然自得地住在武昌,远离权力的漩涡中心一建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人生之事不如意十有八九,飓风即将袭来,孙舒城的幸福小桃源也不能幸免……
102.泥足深陷
“我打算让次子寄儿到鲁王府中做事,未知妥当与否?请丞相明示。”
信寄给了武昌城中的陆议,然而写信人全琮却始终不明白夫人大虎为什么坚持要他写这封莫名其妙的信。
“既然已经决定让寄儿为鲁王效力,何须又向陆议请教。再说他虽然是丞相,也干涉不到我儿的私事。”
“所以说你是一个榆木疙瘩!”大虎丝毫不给自己的丈夫好脸色看,在她看来,正是因为这个丈夫的无能,她这个金枝玉叶才不得不件件事亲力亲为、劳心劳力,“你可知陆议是太子最大的后盾……”
“正是因为知晓陆议同情太子,所以我们更没有必要将寄儿为鲁王效力一事告知,一旦他回信反对,我该如何应答?”
“他一回信反对,便是卷人了此事,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细心的大虎早已察觉,凡事只要涉及陆议,她的父皇孙仲谋便会十分敏感。尤其是在太子问题上,当年大哥孙登就是因为受陆议的影响太深,所以才会受到孙权的训斥,所谓吕壹事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后来大哥莫名其妙地英年早逝,孙大虎也有一丝怀疑,会不会是……
大虎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想透一点就可以了,那就是如今的孙权并不希望自己的太子与陆议关系太过密切。如果说太子被陆议控制的话,孙权更会深恶痛绝!
“孙和的背后,有陆议的操控……”
大虎可以预料:这样一说,必然会引起孙权的强烈反应。
然而陆议远在武昌,根本不参与建业之事。要把此人卷进风波,唯有出奇计。于是大虎说服全琼写了这么一封信。
陆议在战场上俨然若神,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却很天真,或者说是太大意了,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大虎的用意,而是写了诚恳的回信:
子弟苟有才,不忧不用,不宜私出以要荣利。若其不佳,终为取祸。且闻二宫势敌,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
大意是说你的儿子如果真的有才能,不必担心怀才不遇,国家一定会量才使用,何必为了一点小利去鲁王府牵扯是非。一旦出事,反而惹祸上身。而且我听说太子和鲁王势均力敌、斗得你死我活,这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一般都忌讳这种事,请君好自思量!
“伯言言之有理!”全琼看了回信,倒是有几分心动,然而立刻招致大虎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这便是陆议与太子勾结的证据!”大虎喜滋滋地收起信函,信是陆议亲笔所写,无可抵赖。
给陆议写信的还有那位太子太傅吾粲,这次他又有新主意:“我打算奏请陛下,派鲁王出屯夏口,这样一来两宫之争或许会少许平静些。只是我人微言轻,恐怕陛下不从。”
吾粲又说,如今鲁王党羽中有所谓四恶少:即全寄、吴安、孙奇和杨竺,其中最嚣张之人乃是杨竺,吾粲有意请孙权下诏流放杨竺,可是孙权哪里肯听。
陆议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给全琼写了第二封信,警告他:
卿不师日磾,而宿留阿寄,终为足下门户致祸矣。
语气如此严厉,可见陆议完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这也使他渐渐深陷泥潭。读了这样的书信,全琼自然很不高兴。
“他以为自己是谁?”
大虎倒是很高兴,这封信比上一封更有价值。
陆议又给孙权上书,陈述自己对二宫之变的看法:“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①全寄是全琮之子,其余三人的门第并无记载,吴安可能出自孙坚妻弟吴景家族,孙奇可能是宗室,杨竺是广陵人,家族门第则完全不知。
陆议甚至打算到建业来向孙权当面讨论此事,当然被阻止了。
接着,顾雍的孙子、陆议的外甥太常顾谭也上书劝谏,向孙权警告两宫之争的危害:
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全,觊觎之望绝。昔贾谊陈治安之计,论诸侯之势,以为势重虽亲,必有逆节之累,势轻虽疏,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亲弟,不终飨国,失之于势重也"吴芮疏臣,传祚长沙,得之于势轻也。昔汉文帝使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袁盎退夫人之位,帝有怒色"及盎辨上下之义,陈人彘之戒,帝既悦怿,夫人亦悟。今臣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太子而便鲁王也。
顾谭旁征博引,其中最发人深省的莫过于西汉初年的人彘之祸,刘邦的宠妾戚夫人生下儿子如意,与皇后吕雉所生的太子争位。当时刘邦的态度也正如今日之孙权,犹豫不决,结果引发惨烈的后宫之战。刘邦死后,戚夫人被剁掉四肢、挖出眼睛、用铜注人耳朵导致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导致失声,是为“人彘”!如意亦遇害。
然而顾谭的警告完全无效,反而成为顾、陆联手操纵政治的铁证。孙大虎与全琮带着儿子全寄人宫,递上陆议与全琮的来往书信:
“其实鲁王并未有意争太子之位,所谓两宫之争,完全是陆、顾两家在幕后操纵!”
太子太傅吾粲与陆议信件来往一事也被鲁王和杨竺揭发出来,如果说对陆、顾两家孙权还有点犹豫,那么对于吾粲,孙仲谋就没什么客气了!
一个字,杀!
“陛下,臣还有隐情禀报!”在后母的鼓励之下,全寄再出杀招,这一次直指顾家与张家。
“讲!”
全寄所说,正是当年的芍陂之战。
“当时臣的两位兄长击退魏军,乘胜追击,军功卓著。然而典军陈恂却徇私舞弊,将头功记在了顾承与张休头上!”
“陈恂与顾、张有何关系,为何偏袒二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陈恂是想拍陆议的马屁,顾承是陆家的外甥,而张休的哥哥张承又把女儿许配给了陆议之子!”
“嘿嘿,原来如此啊!”
陆议远在武昌,不可能出来对质,孙权下令传太常顾谭。顾谭一到,便陷入全琮父子以及鲁王同党中书令孙弘的围攻。
中书令孙弘奉了孙权的旨意,暗劝顾谭,只要承认错误,孙权也会念在先丞相顾雍的面子上,给予顾氏兄弟宽大处理。
对于孙权的是非不分,顾谭已经出其愤怒,他一把推开孙弘,大声对孙权说:
“陛下,谗言其兴乎!”(陛下,从此你将被谗言包围了!)
孙弘立刻弹劾顾谭对皇帝大不敬,罪该万死!孙权黑着脸,拂袖而去。大殿外的武士旋即上来,将顾谭架了下去。
103.谁是赢家?
建业宫玄武湖边,孙大虎与潘夫人悠然观鱼。
“终于到了收网打捞鱼儿的时刻了。”孙大虎说。
顾谭最终没有被杀,孙权毕竟还是给了死去的顾雍一点面子。顾谭、顾承、张休全部被流放交州,张休与孙弘本有私怨,这下子孙弘正好落井下石,在孙权面前说了不少的坏话。
“既然如此,追赐他死罪!”
使者在去岭南的路上截住了张休,灌下了毒药。张休这一年四十一岁,他的大哥张承早几年病死了,不幸中的万幸可以回避这一场家族惨剧。于是继周瑜的两个儿子之后,张昭的两个儿子也都死了。
顾谭兄弟被流放到交州,顾谭在悲愤之中写了一本书叫《新言》,其中有一篇《知难》的文章写得很是悲伤。两年后他也死了,时年四十二,比张家的哥们儿多活了一岁。
至于他的弟弟顾承,同样死在了岭南,年仅三十七岁。
顾、张两大家族遭遇重创。顾雍的小孙子顾济继承了祖父的爵位,然而不久也死了,他没有儿子。不过顾雍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孙子顾裕,讽刺的是这个病孩居然是最长寿者,他一直活到了孙休时代,获得平反、继承了顾雍的侯爵之位。顾裕的儿子叫顾荣,顾荣的时代已经是东晋了,顾家到那时才显现出复兴的迹象来。
陆家也危险了,孙权接连派出钦差前往武昌责问陆议,陆议被气得病倒了,可见愤怒至极。
“可是我们得了什么好处呢?这下子大概轮到孙霸当太子了。”潘夫人哀怨地说,他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孙权赐名为亮。
“你没有把我教的那些话对父皇说么?”
“说了,他倒是蛮高兴,然而只是高兴罢了!”
大虎微笑不语,她指点潘夫人,让她告诉孙权:“曾经梦见有神灵把一个龙头送给自己,当时以膝盖接受了龙头,不久便生下了孙亮。”
然而孙权会被这种话打动么?
大虎点头:“当然,你只要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所谓约定,就是孙亮长大之后,将迎娶全家的女儿为妻。虽然全琮没有女儿,可是全琮的侄儿全尚却有一个与孙亮年龄相当的女儿,大虎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所以与潘夫人有此约定。
“耐心等候吧,这个天下将是我们的。”大虎洋洋得意。
“然而我们只是两个女流之辈而已。”
“女流之辈又如何,没听说过吕后临朝么?”潘夫人大概没读过史书,完全不知道大虎说了些什么。她困惑的表情令大虎大笑起来。
我哭豺狼笑!
陆议的确病倒了,但令他气愤以至于病倒的并非钦差的无理斥责,而是皇帝的居心。
所谓两宫之争,现在看来要害并不在孙权更喜爱孙和还是孙霸,而是顾、陆、朱、张拥护谁?倘若当初陆议选择了支持鲁王,现在遭遇打击的很可能就是孙霸一党。
孙权不是袁绍,更不是刘表。袁绍与刘表之所以会在立嗣问题上犹豫不决,的确是出于父爱的难以割舍,袁绍偏爱他的小儿子却又不忍伤害自己的长子,刘表也是如此。然而孙权非优柔寡断、溺爱儿子之人,选择孙和还是孙霸做继承人,对于孙权而言绝非难事。然而孙权之所以表现出迟疑的假象,无非是为了钓出背后的世家大族,也就是顾、陆、朱、张。
陆议想起韩非子曾有君干臣枝之说,枝大本小,便砍伐枝叶。想必孙权是把顾、陆当做过于茂盛的枝叶来砍伐了。
然而所谓国家者,并不是一棵树可以形容的!看来当时在石亭之战庆功宴上陆议所吟之语,孙仲谋还是没有明白啊!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
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太公望在一千年前的醒世之语,千年之后还是不被君王接受。
把国家当做一棵树、自居为树干的人,无非还是把天下当做了自家的私产。因为把天下当私产,才会时刻警惕臣下,常常想着把臣子当枝叶来砍伐。
羸秦用韩非子的方法治国,结果二世就灭亡了。项羽把天下当做战利品分配给他的部将以及他所偏爱的人,结果天下在他的手缝隙中轻滑而过。刘邦得到了天下,可是他也把天下当做自家私产,屠戮功臣的结果,是江山差点落在了吕氏的手中。
唯有汉文帝懂得了天下之义,他知道什么是“同天下之利”!没有人可以凭借一人之力统治天下,所谓“英明神武”只是一个谎言而已。站立在国家最上位的那个人,不论是叫皇帝也罢、国王也罢,乃至千百年后的总统也罢,他都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之所以看上去比别人更高大威武一些,只是因为他站在了高处。
汉文帝的时代被誉为“吏安其官,民乐其业”,诚然如此。有时候,皇帝是谁并不重要,对于国家、对于百姓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在皇帝和百姓之间的“吏”,也就是“士大夫”,千百年后则称之为“公务员”。
无论何时,治理国家的都是这些“士大夫”,有人说皇帝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这是客气话,实质上是士大夫治天下,皇帝只是“统”而已。
这就是“统而不治”,不但汉文帝,西汉在刘邦以后多是如此,萧何、曹参为相之时,天下人都称颂萧、曹而不是皇帝,为何?因为皇帝只是“统”,而士大夫才是“治”天下之人。
然而后世野心勃勃的天子却总是想“既统又治”,于是皇帝与士大夫争权,“砍伐枝叶”之说便喧嚣日上了。然而属于士大夫的权力,实际上却是皇帝无法驾驭的。这就好比你是一列火车的列车长,但是你并不是火车司机,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司机赶走自己来开,这就离撞车不远了。
列车长、司机、乘客,各安其位,这便是太公望所说的“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因为列车长、司机、乘客都有一个共同的利益,那就是一路顺风。然而当列车长去抢司机的座位时,列车长固然自以为得意、过了把瘾,可是司机却失去了工作,乘客也失去了安全,于是列车长、司机、乘客的利益便不一致了,这就是“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如今孙权便是这个抢夺司机座位的车主,本来,东吴君臣的利益是一致的,孙权与顾、陆、朱、张各有各的职责,据江东以争天下,孙权得到了皇帝的名分,顾、陆、朱、张则得到了将相的职位,至于江东的百姓则安享东吴君臣和谐所带来的国家安固。
虽然孙权从来没有做到“同天下之利”(所以他也得不到天下),可是他至少在当时做到了“同江东之利”,这也正是他能够保有江东基业数十年的缘故。然而晚年的孙权却打算独“擅江东之利”,他决心把辅佐自己治理南国的顾、陆、朱、张排斥出权力中心,从“统而不治”、与士大夫分享权力的限权君主,变为“既统又治”的强势君主。
从吕壹事件到两宫案,看似兴风作浪者前有吕壹、后有孙大虎,实际上他们,都是在迎合孙权的意志,只不过顺便为自己捞点好处而已。
时为赤乌八年春二月,上一任司机顾雍死后两年,现任司机陆议也郁郁而终。东吴这列火车如今在列车长孙权的亲自驾驶下,它将驶向何方?它又能顺利行驶多久?乘客很慌张,实际上列车长孙权本人心里也很慌张。
这一局权力的博弈,究竟谁是赢家?
104.罪状二十条
陆议的灵柩运抵建业是在这一年的春三月,二十岁的陆抗带领着父亲的部曲五千人浩浩荡荡地通过建业城的南郊,他的目的地是陆氏故里吴郡。
大臣们大多不敢去吊唁,因为惧怕孙权会迁怒。至于全、步、吕之家,更是因为两宫案与陆议结怨而不可能前往吊唁。倒是有许多建业居民以及附近郡县的吴人前来围观。
“这就是曾经击败了蜀汉和曹魏的陆丞相!”
“没有陆丞相,江东说不定已经被蜀汉踏平了。”
“害死陆丞相之人,就是建业城里的全子璜与那个母老虎!”
“小声些,小心有校官!。”
“哼,我看大吴的国运也不会长久了。”
“看那马上的青年便是陆丞相之子,也就是长沙桓王的外孙。”
“说起来,还是长沙桓王对江东的百姓好一些。当年他横扫群寇,我们村里人还带着牛酒去犒劳军士,想当年我才十几岁,转眼间五十年过去了。”
因为有陆家的五千部曲黑压压地扫过,那些围观之人不觉壮了胆,满口胡说起来。可是不知不觉便有便衣的校官出没,锁定了目标,只待日后来抓人。
建业城头,有一个老人趴在城楼上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名陆氏部曲在地平线上消失才下了城楼。
“原来伯言真的死了,朕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呢?”
建业城中本有一所陆氏的府邸,作为陆议和孙舒城入京所居。陆抗从吴郡返回之时,已是这年的夏季,他住进了建业的陆氏府邸。
当时陆抗的职位是建武校尉,因为东吴的法律严厉禁止三年之丧的习俗,所以他必须脱下丧服,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按照惯例他还必须进宫向皇帝谢恩。
然而陆抗不曾进宫,宫里的人却一连来了好几拨。第一拨是传达圣意,让陆抗在府中静坐勿出,陆抗不出去,却有人络绎不绝地来。宫里又来了第二拨:“禁绝宾客!”于是陆府俨然从前被孙权封住大门的张府,所差只是没有糊上两道墙而已。“大概宫里还会有第三拨人来!也罢,我在这里等他们吧。”
陆抗冷眼瞧着大门,果然不一会儿又来了一拨中使。他们带来了孙权的旨意,却不宣读,说是皇帝的意思,让陆抗自己看。
①此处校官特指孙权的特务。
中使将一个木匣子放在陆抗面前,这是一个普通的木匣子,从图纹、材质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陆抗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有几份奏章,一一翻读,陆抗不觉落泪:
“原来这就是逼死父亲的罪名!”
奏章是鲁王党羽杨竺写的,前后合计列举的陆议之罪状达二十件之多!
“嘉禾五年,与诸葛瑾北伐襄阳,畏敌而退,此其一……”
那一年孙权北伐,陆议与诸葛瑾会攻襄阳,陆议派亲信韩扁与诸葛瑾联系,结果归来途中遭遇敌军,韩扁被俘,作战计划完全泄露。诸葛瑾十分害怕,急于撤退。陆议却很镇定地监督部下在营地中种豆,弈棋、射箭游戏照常举行。诸葛瑾问如何应对,陆议笑着说:“敌人判断我军一定会撤退,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出兵掩杀。所以我们虽然非撤不可,却要撤得出其不意,才能全身而退。”他让诸葛瑾统领水军,自己则统率陆上人马,大张旗鼓杀向襄阳城,曹魏军素来敬畏陆议,当下大吃一惊,纷纷回城防守。诸葛瑾水军于是趁机退走,至于陆议则从容向东迂回,曹魏军摸不透他的意图,不敢动弹。数日后,陆议的军团突然出现在江夏新市、安陆、石阳等地,多点袭击之下,曹魏守军更加惊慌不知所措。许多将吏选择了弃魏降吴,陆议这才从容班师。
“嘉禾六年,朝廷募兵于鄱阳,陆议毁镑,以为无事生非,又从中沮之,此其二……”那一年因为兵力不足,孙权派人去鄱阳郡征兵,向陆议征询意见。陆议认为鄱阳本来就是多事之地、易动难安,强烈反对,并预言征兵一定会失败,更会引发叛乱。孙权不听,派了一个姓周的中郎将在鄱阳强行征兵、拉壮丁,结果果然引发了鄱阳的叛乱。叛军杀了姓周的中郎将,整个江西为之骚动。最终还是陆议击败并招安了这支叛军。
“大臣各陈便宜、欲兴利改作,陆议又阻挠之,致事败,此其三……”
当时孙权提出国库不足,一些拍马屁的臣子便提出推行所谓“财政改革”,主要内容是增设税种,加重税收来增加国库收人。陆议反对,他说:“从来只听说国强民富,国家当以民为本,强由民力、财由民出。唯有民富然后国强,从来没听说过民富而国弱,或者是民穷而国强!”从而阻止了增加税种的所谓“财政改革”。
以下十七条,有的是说陆议对孙权有怨言,譬如说黄武五年,他给孙权上了一份奏章,劝孙权“施德缓刑”,潜台词是孙权“缺少德政、严苛滥刑”!陆议又说忠谠之言,不能极陈”,潜台词是孙权狂妄自大、听不进不同意见。
有几条则说陆议居功自傲,对孙权的决断指手画脚,譬如辽东事、夷洲事等。也有几条说陆议结党营私,譬如外甥顾谭、顾承等人都得到陆议的支持,所以仕途青云直上。陆氏一族中,陆绩做到郁林太守,陆议的族弟陆瑁一直做到选曹尚书(相当于当下的组织部长),族子陆凯则出任儋耳太守。
但这是荒谬之言,陆绩之所以会去做郁林(今广西贵港)太守,是因为他说话太过刚直,于是孙权将他远放岭南,这实际上是被排挤而不是被提拔。至于陆凯出任儋耳太守,则是因为带兵收复海南岛的大将正是陆凯本人,所以这是军功。陆瑁更是孙权亲手提拔的选曹尚书。
最后几条,干脆把二宫之乱的起源栽赃到了陆议的头上。譬如说他利用太子太傅吾粲打探二宫情况,又在幕后推动顾承等人,煽动太子与鲁王之间的仇恨。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吾粲是主动写信给陆议的,来往信件都在,可以为证。至于陆议幕后推动之说,则毫无证据,根本就是捕风捉影!
陆抗拿起刀笔,就杨竺的所谓“陆议罪状二十条”逐一反驳,写完之后,依旧封入木匣,请中使呈交给孙权。
木匣子又回到了孙权手中,有人说他打开木匣子,逐字逐句细看了陆抗的答复。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没看,因为他的心中完全雪亮,所谓“陆议罪状二十条”只是表面文章而已。无论如何,孙权下令解除了对陆府的禁令,陆抗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这个夏天,一个巨雷击中了建业宫的门柱,有人说这是天人之愤,是上苍在警告孙权。史书记载说:
八年春二月,丞相陆逊卒。夏,雷霆犯宫门柱,又击南津大桥楹。
陆逊这个名字正是在这一年浮出水面,孙权决定为死去的陆议改名,他的本名是“议”,但现在改名为“逊”。
“陆议太骄傲了,他要是更谦逊一些就好了!”
可是在北方的魏国以及西方的蜀汉,人们只知道东吴曾经有一位文武全才、忠于国事而遭猜忌、被逼死的陆议字伯言。数年后孙权在建业集结兵力,扬言将要再次北伐。曹魏官员王基不屑一顾地说:
“陆伯言已经死了,孙权年老,既没有很好的接班人,也没有出色的谋士。孙权亲自出征吧,怕后方空虚出现内乱;派遣大将出征吧,又无人可用……”
王基的结论是孙权已经无法威胁曹魏,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说对了!
105.胡僧奇谈
陆逊死后两年,西域僧人“康僧会”来到了东吴,他的奇装异服与怪异言谈引起了吴国有关部门的警惕,他们打报告给孙权说:
“有个胡人入境,自称是沙门,容貌、服饰都很诡异……”
佛教最早传人中国,大概是距孙权约两百年的东汉明帝时代,当时明帝夜梦金人飞人殿庭!问于群臣!某大臣说"“西方有个大圣人!其名曰佛。陛下所梦恐怕就是他。”
明帝遣使臣前往西域,半道上遇见了两个僧人!得佛像经卷,用白马驮着回到洛阳。于是汉明帝建造了白马寺,佛教由此传入中国。
然而一直以来,僧人多在北方活动,江东人不知有佛。孙权接管江东前七年,笮融曾经在徐州奉佛,他花巨资在下邳修造浮屠寺,兴办浴佛大会,又在路旁陈设酒饭,引来大批佛教徒、食客与旁观者。但这样的热闹,只发生在江北,与江东无关。
孙权曾经见过一个叫支谏的胡僧,他觉得和这些来自异域的家伙说话甚是有趣。于是他产生了见一见康僧会的念头。
“僧人从何处而来?”
“康居国。”
“佛也在康居国么?”
“不,佛在天竺国。”
“你是康居国人,为何祭拜天竺国的佛?”
“佛虽然生在天竺,但佛法无边,凡有佛心者,皆可拜佛!”
据说康僧会本是康居国丞相的儿子,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四处游走、弘扬佛法。这种视权力富贵如粪土的理念,实在很令孙权琢磨不透。
在孙权看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的一生无非是追逐名利权位而已。佛有何等神妙,居然令此人放弃了权力、地位、祖国、亲情,义无反顾地奔走未知的国度,唯一目的只是为了弘扬所谓的佛法。
“僧人有什么灵验法术么?”孙权大概把和尚等同于巫师了。
传说中康僧会花了三七二十一天请了一颗舍利子,打开之时,舍利子光焰夺目,又坚硬无比,冲碎铜盘,孙权大吃一惊。他又把舍利放在铁砧上,让大力士用铁锤猛砸,居然也是无所损伤。
“当年阿育王有八万四千颗佛舍利,一夜造成八万四千座宝塔,万国称颂!”康僧会的重点是想让孙权出资为他造一座寺庙,然而孙权却对他所提到的“阿育王”发生了兴趣。
“阿育王是何等君王?”
“阿育王起初可以说是屠杀之王。”
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任国王,他登基便以一场大屠杀拉开序幕。传说中他杀死了九十九个兄弟之后才坐稳了宝座,即位后也不改凶残本性,他曾挑选最暴虐的酷吏残害百姓,国土几乎成为“人间地狱”。
此后阿育王不断发动战争企图独霸南亚次大陆。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公元前261年远征羯陵伽国之战,十万人在此役中丧生,十五万人被掳为奴隶。然而这一战也是阿育王统一印度的标志性战役。
“如此看来,阿育王乃是秦始皇一类的君王!”汉人一般都憎恶秦朝,但孙权并不讨厌秦始皇,他认为秦始皇至少是一位有雄才伟略的君主。至于血腥残杀与高压暴政,孙权以为那是强势君主为了天下安定的必然之举,无可厚非。事实上也正是孙权的这一种心态,造成了东吴的“苛政”,也最终导致了孙权与陆逊的翻脸。
然而也就是在羯陵伽国之战,阿育王被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场面所震撼。在那一刻,他的心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用佛教的说法,阿育王被权欲所遮盖的佛性终于苏醒了、爆发了。他以佛教为国教,从此在印度休战。
阿育王宣布他将不再主动发动战争,并下令将他的诏令和“正法”的精神刻在崖壁上和石柱上,成为著名的阿育王摩崖法教和阿育王石柱法教。
这个情节曲折的异国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孙权的铁石心肠。
一直以来,孙权的心中只有一个“我”字,为了“我”的权力欲望,他可以牺牲妹妹孙尚香的婚姻幸福,也可以毫不犹豫地逼死陆逊,无论是谁都必须围绕着孙权这个“我”。为了孙权的权力欲望,百姓必须忍耐繁重的劳役与苛捐杂税,官吏大臣们必须忍耐细碎苛刻的法令条文,这一切都被冠以“大义”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字!
孙权一直以为这没有错,苛待百姓是为了“大义”,猜忌大臣也是为了“大义”,甚至刻薄对待孙策的后代也是为了“大义”。然而如今在阿育王的故事中,他却听到了“君臣大义”之外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孔夫子所言的“仁”?
数十年来果断无迟疑的东吴大帝孙权在这一刻困惑了,六十多岁的他回顾人生,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兄长孙策把江东给了他,然而他却猜忌自己的侄儿孙绍,刻薄寡恩地对待大乔母子……
妹妹孙尚香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幸福,然而他却从不曾为她考虑,也没有为她弥补过什么……
从他接管江东的第一天起,张昭就成为他坚强的后盾,数十年来这位老夫子一直把孙权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然而孙权却在羽翼丰满之后将他视为可憎的老头子,甚至用泥封住了张府的大门……
从江夏复仇到赤壁之战,周公瑾始终是他的主心骨。如果没有周瑜,也许就没有孙权的帝王大业。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苛待他的子孙,致使周瑜断后……
从临危之际指挥夷陵之战到官拜丞相,陆逊从未改变他的坦诚之心,从未说过一句阿谀之辞,也不曾为官位而口是心非,而是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他曾是孙权的益友,然而孙权却无端地猜忌他,最终逼死了他……
孙权突然感到剧烈的心痛,仿佛是一直以来潜伏在心中的伤痛一下子裂开了一般!
然而,裂开的不仅仅是孙权的心,随着二宫之乱的权力争夺与陆逊的死,后宫固然鸡犬不宁,整个东吴帝国也是一团乱麻!孙权费尽心机凝聚起来的江东人心已经在惨烈的内耗中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难以再缝合。
106.夕阳下的杀戮
孙权心情沉重地望着窗外的一棵老树。那树饱经风霜,而今衰老败落,就连与这树共生的藤枝也枯黄凋谢,更飞来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鸦,神情古怪地与孙权对视。
千年之后,元人马致远面对此情此景,写下了千古绝句: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孙权不是诗人,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可是此刻他的心里也是很不痛快。
陆逊死后两年,全琼也死了。接着是替代陆逊做丞相的步骘,两位重臣接踵而亡,孙权手头几乎是无人可用,民间更是议论纷纷:
“最积极反对陆公的两员大将都烟消云散了咧,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这就是佛经中所谓的因果……”因为康僧会的关系,孙权下令修建了东吴第一座寺庙建初寺,信徒渐广。这些信徒很自然地用佛教理论来诠释现实。
到了赤乌十二年的春天,最后一员名将朱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与权势之争的龌龊,这位孙权的老同学在两宫之争中保持中立、一语不发,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倒是为他赢得了孙权的尊重。当朱然的病情日渐严重之时,孙权为之寝食难安。探望朱然病情的中使来往不绝,相望于道。
《三国志》记载说:
自创业功臣疾病,权意之所钟,吕蒙、浚统最重,(朱)然其次矣。
然而朱然还是在这年的三月病逝。
“陛下,此事不宜再拖了。”
侍中孙峻小心翼翼地提醒孙权,他是孙坚弟弟孙静的曾孙子。有流言说全琼死后,他成了大虎的情夫,无论在床笫还是殿阁,如今他都是大虎的最佳搭档(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
孙峻提醒孙权“不宜再拖之事”便是两宫之争的最终判决,虽然太子与鲁王两派的重臣都先后病故,但究竟是孙和还是孙霸担任皇储,孙权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
无论如何,先废黜孙和再说!
孙权站在建业宫的白爵观阳台上,远远看见黑压压的人群跪坐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他们是大小官员以及建业城内外的军将,在孙小虎的丈夫骠骑将军、代理丞相朱据的带领下自行捆绑双手、静坐以劝阻孙权。
“陆公已经去世,就让我等继承他的忠义来守护太子、守护江东!”
然而,这种沉默的劝谏在孙权看来无异于公开地示威、挑战他的皇帝权威,他被彻底激怒了,以至于完全丧失理性。
“朕看你们是活腻味了,没事找事!”
皇帝狂怒之下,一班御林军如狼似虎般驱赶群臣,领头的驸马爷朱据被用绳索套住脖子,如同牵狗一般拉扯到了孙权的面前。
“子范,你知错么?”
看在小虎的面子上,倘若朱据低头认错,孙权也许会放他一条生路、从轻发落吧!然而和当年的朱桓一般倔强的朱据却坚持自己的意见,拒不认错。
“臣无错,倒是陛下不可一错再错!”
孙权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当堂一百军棍,在大殿上将当朝驸马、骠骑将军、代理丞相朱据打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然后一纸诏书,贬到新都郡(今浙江淳安)去做郡丞。走到途中,追加一道诏书:赐死!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孙权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他正式下诏废黜太子孙和,贬之为平民,让这个忤逆的儿子与他的老婆、张昭的孙女去故鄣(今浙江安吉)居住。
“如此一来,该册立鲁王做太子了吧!”全寄、杨竺一党兴奋莫名。
然而,杀戮远未结束,孙权派出禁军包围了鲁王府。
“你这个诽镑兄长的畜生,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诏书居然是勒令孙霸自杀,真是难以置信!然而要死的人可不止孙霸一个,当初奉承孙权、编造了陆逊罪状二十条的杨竺也被禁军乱刀劈死,将尸首抛人长江喂鱼。全寄一众也难逃罗网,悉数送上刑场斩首示众。
“这样一来,大家都该满意了!”
至于太子之位,属于孙权的第七子、当时年仅八岁的孙亮。接着,册封孙亮的母亲潘夫人为东吴第一皇后。
在此期间,曹魏人侵,在江陵附近大破吴将朱绩(朱然的儿子,此时东吴已无良将)。
“一切皆在公主的意料之中呢!”如愿以偿戴上凤冠、母仪天下的潘皇后如今对孙大虎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惜全寄也被杀了……”
“那小子与我何干?”全寄是全琼前妻所生,据言后母孙大虎对这个儿子很好,可是这个孙大虎如今却没有一丝悲戚的神情。
“最妙的是孙和、孙霸两个混小子,一个丢了太子之位、一个命丧九泉,他们的老娘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哈哈……”
“小虎那丫头也得瑟不成了,呵呵,她的好驸马如今已成断头鬼!”
惨淡月光下寂静的宫廷中,潘皇后不觉看了孙大虎一眼,她那张艳丽而阴晦的脸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潘皇后下意识地低头沉思:
连亲生妹妹都在忌恨之列,这个女人是魔鬼么?
107.弥留之梦
眼前的年轻人好像是孙伯符,又好像是陆逊,他是凝聚了云间陆氏与富春孙氏精华的造化之子,若是我儿孙登还在,他们两个会是孙郎与周郎一般的默契君臣吧!然我儿孙登去了何处呢?
“陛下!”
孙权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眼前的年轻人是陆逊的独子、孙策的外甥陆抗。他如今的职位是立节中郎将、驻守柴桑,这一次回京养病、病愈即将返回柴桑之际,觐见孙权辞行。
不知为何,孙权一见到陆抗,他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所谓老泪纵横正是此刻孙权的形象写照,以至于陆抗以及在场的侍从们都惊讶地看着老皇帝。
“幼节啊……”
“陛下,臣在!”
“幼节,朕昨夜梦见了你的父亲……”
“陛下是说臣父么,他……”
“在梦中,朕对你的父亲认错了。”
“什么,陛下认错……”
尽管陆抗少年老成,可是听了这样的话,谁又能不愕然。陆抗疑惑地看着孙权,似乎他的话是真的,情绪激动的孙权甚至用手拍打着龙椅嚎啕起来。
皇帝在梦中向我的父亲认错了么?
陆抗不禁也落泪了。
关于此事,陈寿在《三国志?吴书》记载说:
太元元年,(陆抗)就都治病。病差当还。权涕泣与别,谓曰:“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前后所问,一焚灭之,莫令人见也。”
孙权下令将此前责难陆逊的所有材料全部焚毁以表示自己的忏悔之意(然而也因为此,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也就含糊不清)。
为陆逊平反意味着对陆氏家族的拨乱反正,除了陆抗本人日后成为东吴大将之外,陆逊的子侄辈陆续得到重用。稍早之前,曾因为受到太子孙和礼遇而牵扯进两宫案的族子陆胤出任交州剌史、安南校尉,平定了两广及越南的叛乱。陆胤的哥哥陆凯担任儋耳太守,平定了海南岛,后来一直做到丞相。整个东吴王朝,陆氏一门出现了“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其旁系苗裔一直延续到唐代还有拜相人阁之人,此乃后话。
“你是说皇帝后悔了么!”
回到私宅,陆抗向母亲孙舒城禀告了此事。
“虽然他是皇帝,又是我的叔父,然而我是伯言的妻子……”孙舒城停顿了许久,毅然说道,“我不能谅解他逼死了我的夫君!”
孙舒城无法忘却丈夫含恨而死的情景,无法忘却陆逊的手在自己的紧握中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冰凉……
陆逊临终之际,对着自己的儿子念叨了他最喜爱的太公望之言: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
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然而对于孙舒城而言,她不想什么天下,谁要得天下就去得吧,我只要我的伯言平安无事!陆议便是她的天下。
“对于吴国而言,他是战无不胜的上大将军,是忠于国事的丞相。对你而言,他是严厉而慈爱的父亲。然而对我而言,他就是我的陆议……我不能忘怀,更不能谅解,是他孙权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夺走了我的陆议!”
孙舒城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回想当时她是如此紧握陆伯言的手,她不愿意让他走,可是……
陆抗上前拥住激动的母亲,母子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祭天回宫的孙权突然中风了。
“把子孝(孙和)叫回来吧!”
然而包围在孙权身边的却是孙大虎、孙峻与孙弘,他们又怎能坐视孙和回来呢?孙大虎说:“父皇,孙和被流放之后,在故鄣口出怨言,我恐怕叫他回来只能让您生气而已!”
最后孙权也未能再见到孙和,不久他便瘫痪了,关于国事,他唯有托付给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
“除了生杀大事以外,一切由诸葛恪处置!”
然而不久,宫廷却传出了孙亮的母亲潘皇后遇害的消息。据说她听说孙权病危,曾向孙弘询问当年吕雉临朝之事,大概是想在孙权死后以女主姿态主政吧!结果她被自己的奴婢给勒死了,原因是她脾气暴躁,一贯虐待下人。
然而另一种解释的版本却是:大吴还有另一个女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个女主才是吴国真正的主宰,为了防止潘皇后将来利用儿子孙亮争权,她先下手为强,借手奴婢除去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个女主是谁呢?孙大虎。
太元二年(公元252年)的夏天,孙权终于到了弥留之际,争权夺利还在继续,关系不睦的中书令孙弘与首辅诸葛恪磨刀霍霍,而孙权却已无心于此,他召来了康僧会: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和尚可知死后之事么?”
“佛有六道轮回之说。”
“呵呵,还真有一套说辞么,姑且讲来听听罢!”
“所谓六道者,一为天道,二为修罗道,三为人间道,四为畜道,五为鬼道,六为地狱道。所谓轮回者,是描述其情状,去来往复,有如车轮回旋,在这六道中周而复始,无有不遍,故名六道轮回。”
孙权像个求知儿童般歪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听着康僧会的讲解,时而发表一两句的感叹:“真是有趣啊,人之不善,死后堕落地狱、饿鬼、畜生之三恶道。行善则升天界及人界。虽然修善到了天界,一朝堕落,依旧轮回。”
康僧会点头,进一步解说:“世间众生无不在轮回之中。只有佛、菩萨、罗汉才能够跳出三界,不入轮回。”
说到这里孙权黯淡已久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和尚,你说说朕死之后,将会堕于哪一道?”
死之将至的孙权提出这个问题并不突然,康僧会大概早有所考虑,若是爽快地回答天界大概会被认为是随口地奉承,而若无情地说出三恶道大概当场孙权就会让康僧会的脑袋先落地,然而康僧会自有他的回答,只是四个字而已:
“因缘果报!”
孙权困惑地看着康僧会,但和尚沉默不语,难堪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内侍挥了挥手,康僧会明白,这是让他离开。
康僧会暗自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走出大殿之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向他这个方向跑来,和尚心中一紧,他双手合十、默默念佛。
“要被斩首了么?”
然而士兵从他面前过去了,康僧会并不知晓,这其实是诸葛恪派去逮捕中书令孙弘的军士。孙权已经对外面的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力,事实上康僧会离开之后不久他便进人了最后的梦境。
这是孙权的故乡富春么?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竹筏自富春江的上游疾驰而下,筏上三人皆英气俊朗,那面目又颇有几分相熟。再近些,孙权看清了他们的面目,不由诧异地大叫:
“兄长……还有公瑾和伯言,你们都来了……”
孙权在梦境中呓语,此刻他的榻前,分明是幼子孙亮,可是他却仿佛看见了大哥孙伯符与周瑜、陆逊等人。
“上来吧,二弟。”孙伯符在筏上亲切而温和地说,公瑾和伯言亦向他微笑招手。
“兄长……”
孙权的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四十多年没有人叫他“二弟”了,他踊跃着奔向水中,纵身一跃欲上竹筏,然而竹筏却从他的面前轻轻滑过……
孙权大喝一声,突然圆睁双目,从病榻上坐起,空洞的眼神望着无垠的远处。孙亮抱住了老父,喊着父皇,然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
“仲谋,来吧!”
大哥伸出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孙权拉到了竹筏之上。多少年过去了,大哥的臂膀依然如山岩一般坚强,孙权仿佛又成了那个大哥的跟屁虫,和大哥一起坐在竹筏上顺流而下,孙权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好让人怀念的年代,什么皇帝宝座、江山社稷,孙仲谋再也不必为这些无聊之物烦恼了……
孙亮诧异地看见父皇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然而他的肢体却渐渐地僵硬了,御医悲痛地宣告说:
“皇帝驾崩了!”
时为吴大帝神凤元年(252)的农历四月,有人想起当年孙策在病榻前传位给孙权也是在四月,整整五十二年过去了。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啊,它把稚嫩的少年磨炼成了老练的成年人,把群雄的厮杀之声汇聚成了天下三分的对峙之形。如今这一切都化为无形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些事。
一千八百多年后的炎热夏天,这块曾以江东之名而炙热的土地上,司马路在吱吱呀呀的风扇面前写下了这些文字,当他推开居室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炽热的南国夏日之风,这便是自古以来一直吹拂在这块土地上的吴国之风。
想到便是这样的风,当年也曾吹拂在孙仲谋与陆逊的脸上,司马路走出房门,置身于室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沐浴在这幽古之风中。
不知不觉间,大滴的水珠落在司马路的头上。这也是旷古以来的曾经滴落在周瑜和小乔头上的江东之雨么?
然而并没有雨,司马路抬头,嘿,原来是某人家空调的冷凝水从空中像雨滴一样落下,洒了司马路一身。
顿时思古之情全无,回去冲个凉、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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