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清词中的别样风华-印象龚自珍 飞仙剑客,名士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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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自珍小传

    龚自珍(1792-1841),初名自暹,字爱吾;更名易简,字伯定;再更名巩祚,字尔玉,又字璱人,号定庵,晚年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官至礼部主事。道光十九年(1839)弃官南归。道光二十一年(1841),任云阳书院讲席,同年八月,暴卒于江苏丹阳县署。龚氏学问宏富,于训诂、地理、经史百家无不通晓,诗词文章更为一世之雄。段玉裁称其“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造言,几于韩、李(注:“韩”指韩愈,“李”指李白。)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此评尚是龚氏少作。龚氏一生究心经世之务,为中国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启蒙思想家。所著颇丰,后人辑为《龚自珍全集》。

    湖山清丽地,香草斜阳里

    《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壬申夏,是为嘉庆十七年(1812)。那个曾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的诗句震惊了中国近现代思想界、文化界的龚自珍,此时正当同学年少。壬申夏的龚自珍有如一朵旭日下的新荷,恰值弱冠之龄、双十佳华。

    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二十岁都是一个别有意味、牵惹思绪的年龄。哪怕是一颗枯木古井之心,我相信,二十岁也是植于他身体里的一根软肋。无论在什么时候想起它来,总会有不一般的柔软、不一般的沸腾。“留予他年说梦痕”,这是如梦的年龄。如梦的年龄便需如梦的诗句来缠之、绕之,以为他年追想思寻之凭证。

    那么,就让我们跟着一代思想与文学宗师龚自珍回到他的二十岁吧,我们将通过这首名为《湘月》的词作来倾听青年龚自珍的心声。

    说词之前,先来介绍一下此词的创作背景。那一年的初春,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由六品京官调任从四品的徽州知府,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外放。徽州知府的治所在今安徽省的歙县。得此调令,龚丽正即携全家离开京师,重返已阔别十年的江南。同年四月,龚自珍随母亲前往苏州看望外祖父段玉裁。

    年近八旬的段玉裁是名扬四海的训诂学家,曾经亲授幼年的龚自珍《说文解字》一书,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外孙有着非同寻常的喜爱。龚自珍的一生中曾屡易名号,然而,龚氏最为我们现代人所知的那个名字“自珍”以及最初的表字“爱吾”,俱是由其外祖父所定。文字学家嘛,取名是其所长。段玉裁曾撰写《外孙龚自珍字说》一文,解释其命名的由来:“名曰自珍,则字曰爱吾宜(既然取名自珍,那么就以爱吾为其字较为适宜)。夫珍之训,藏也(所谓的珍,是指珍藏之意);藏之未有不爱之者也(对于什袭珍藏之物,人们总是十分钟爱)。爱之义,大矣哉(爱的字义实在太宽广了)!爱亲、爱君、爱民、爱物,皆吾事也(爱亲人、爱君主、爱人民、爱物产,都是我们分内之事,也是我们发乎天性之事)。未有不爱君、亲、民、物,而可谓自爱者,未有不自爱而能爱亲、爱君、爱民、爱物(没有不爱君、亲、民、物而所谓的自爱者,也没有不自爱却能爱亲、爱君、爱民、爱物的人)……”洋洋洒洒一大段,尽管中间两句颇有几分绕口令的味道,爱意满满,不厌其烦,贴在网络上怕是要引起一片“我晕”的吁叹。跟段老先生开玩笑呢,绝无藐视老先生的意思。

    且说段老先生眼瞅着多年不见的外孙已长大成人,那种欣慰与愉悦自是不在话下。“此乃吾家千里驹也,须得为他好好地配门亲事。”段老先生定是这么想的。可是,谁来配他呢?眼前就有一门好亲。段老先生的次子有一女儿名唤美贞,不但生得美而慧,且与自珍同龄。如此一颗掌上明珠,与其托付给不知根底的外人,还不如来个亲上加亲呢。就这样,由段老先生做主,龚自珍与表妹段美贞喜结良缘。婚后两人回到了杭州老家,二十年前,龚自珍便出生于杭州府仁和县的城东马坡巷。故里风光,别来几度相忆?还识我否,绿柳翩翩如昔。携新婚妻子重游西湖,这对龚自珍而言,当有一番飞扬的喜气。心情一飞扬,词句自然也就飞扬了。这不,且看《湘月》的起句:“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潇洒灵倩,真神仙之笔。这一笔法,与南朝乐府《西洲曲》的结尾颇有相似处:“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所不同者,《西洲曲》中是风吹我梦而至思恋之地,《湘月》里却是天风吹我而至思恋之地。“吹梦”一语,雅则雅矣,丽则丽矣,但龚自珍却能翻出新意,这“吹我”的造语,比起“吹梦”来更显别致颖异。而那一个“堕”字,顿令惊诧欢悦之情几欲跃出纸面。

    “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紫禁城的东门称东华门,此处是以东华代指北京城。“生小”即小时候的意思。龚自珍虽生于杭州,可他的一部分童年及大部分少年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在他五岁时,其父龚丽正因考中进士而被授以内阁中书一职,龚家便由杭州迁往了北京。但在龚自珍九岁时,因其祖父去世,龚丽正丁忧守丧,全家又离京回到了杭州。两年之后,服丧期满,龚丽正复携全家北上续职。从那时起,将近十年光阴都在京华度过了。流光电逝,当年的垂髫童子如今已是弱冠青年。站在夏日的西湖边回思往事,也许唯有用“苍茫无际”一词才能道出龚自珍此时的心情。

    在过去的十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呢?经过祖父与父亲两代人在科举上的奋发图强(祖父与父亲都中了进士),龚氏亦称得上是诗礼簪缨之族了。龚自珍作为这个家族的长房长孙,更有继往开来、光扬门楣之责任。优裕的家境为他创造了优裕的读书环境,像祖父与父亲一样正途出身、衣锦持笏,是这个家族为他预先拟定的人生目标。然而,年少的龚自珍勤读深思却亦不乏叛逆性格,十年的读书生涯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感想呢?他不以为然地说:“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

    屠狗语出《史记·樊哙传》:“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与高祖俱隐。”樊哙是汉高祖刘邦的亲信大将,在鸿门宴上曾有过极为抢镜的表现。其抢镜之处不仅表现在勇字当头上,樊哙敢出言不逊地数落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且骂得对方噤若寒蝉。在应变方面,樊哙更是见解不俗,已如砧板之鱼的刘邦本来还想跟项羽来番虚情假意的道别,是樊哙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金石之言劝他当机立断、溜号走人。刘邦没打天下前,不过是一个混混儿而已。而樊哙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史书说他“以屠狗为事”,在大街上卖狗肉,真不是爱面子的人所能干得了的技术活儿。

    “雕龙”典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谈天衍,雕龙奭。”驺奭这家伙是个文字的粉刷匠,他的修饰之功就好比雕镂龙文,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南朝刘勰写了部文学理论著作,书名便叫作《文心雕龙》,丰神焕发、令人羡煞。而与刘勰同时的文学家江淹则在其《别赋》一文中写道:“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哪怕那些拥有凌云辞赋、雕龙辩舌的文字高人,又有谁能描摹出暂离之状,更别说是栩栩如生地体现永别之情了。)

    功名者,千秋之宏誉;文章者,不朽之盛事。对于封建社会的人们而言,哪怕拥有其中一项也很够炫耀的资本了。可龚自珍呢,却对这两样人人趋之若鹜的资本嗤之以鼻。照他看来,功名不过是屠狗之戏;文章呢,雕龙小技耳,都不足以鼓动他理想的风帆,不足以诱发他青春的热情。要知道,在一年之前,龚自珍刚刚考中秀才。他中的是副榜第二十八名,也就是说,他这秀才来得很不顺当,是在正榜之外补录进去的。照这个成绩,龚自珍要博取功名还相当吃力,其文卷离雕龙水准可谓相距甚远。既如此,他本该对功名文章顶礼膜拜才是,他应当树立长期奋战、一洗前憾的目标。但问题是,他对功名文章真的没有兴趣,更准确地说,他对那种将功名与文章牢牢挂钩的思想十分反感。那他干吗应试呢?没办法,不应试则不能入仕,而不能入仕则实现不了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考中秀才后的龚自珍得到了生平的第一份工作——武英殿校录,在文山牍海的武英殿当了一名校书郎。龚自珍显然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并不满足于这份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工作。“岂是平生意?”此句反问大有狂士之气。段玉裁曾告诫龚自珍要努力为名臣、名儒,勿愿为名士。可惜,外祖父所希望于他的没能实现,所担心于他的却在日后成为了事实。性格决定命运,识见决定前途。年轻的龚自珍在《湘月》一词中已冒露出桀骜不驯的狂士苗头。

    但总体说来,二十岁的龚自珍尚无凌厉怪僻的狂士之举,即以此词而言,其表达方式仍是温婉动人的。纵有轻功名、恶藻绘的狷狂,这份狷狂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一句幽默的调侃中:“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苏小即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此诗名为《题苏小小墓》,唐代李贺所作。苏小小为南齐名妓,由于负心郎的薄幸而抑郁早亡,死葬西湖,其凄美痴情的形象历朝以来颇得诗家文士的爱怜。而在明代冯梦龙的话本小说中,还记录过好事者借苏小小的名义所作的一首名为《黄金缕》的词:“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小小芳魂,令人如此牵情。清代的大名士袁枚曾私刻一印,题曰“钱塘苏小是乡亲”。与袁枚一样,龚自珍也将苏小小认作乡亲。在龚自珍的笔下,苏小小不再是那个独宿孤坟的悲情女郎,而是一个活泼可爱的邻家女孩儿。他幽默地说:“我若对功名文章太认真了,只怕我那个漂亮的老乡苏小小会大有意见呢。‘你这禄蠹书痴,真是没意思透了。’她若这样挖苦起我来,岂不将我素日的好处一笔勾销,简直把我看得一钱不值了!”

    幽默之后却是滔然而来的忧郁,词风至此一转。“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美人香草,源于楚骚,龚自珍沿用此意,明其志,证其心。他还那样年轻,却对时光的飞驰如此敏感、如此在意。对于那些“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的享乐主义者来说,莫说才见一抹斜阳,哪怕就是到了世界末日又有什么要紧,“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可龚自珍却早早地感到了人生的短促,不恋功名并不意味着他无所追求。事实上,他是别有所恋的,他爱得很深,也爱得很真。斜阳偏怜香草,香草牵引清愁。此愁为谁而起,此心为谁而生?

    “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曹子建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苏子瞻的《前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词人睹半堤香草而思翩跹裙幅,思之不得而叹罗袜无踪、音尘难觅。毫无疑问,这位有影无形的绝世美人正是词人拟待终生追从的理想。真耶,幻耶,是写境还是造境?王静安先生曾有名言:“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二十岁的龚自珍已是无愧此语。对于龚自珍,静安先生其实是有些偏见的。这一偏见来自龚自珍写过的一首诗:“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此诗颇有笑谑成份。其大意是,有的时候我志向凌云,有的时候我倦于进取。倦于进取时我就向往起了布衣归隐的生活。在归隐途中我偶然遇见了一位锦瑟年华的佳人,她若问起我为何弃官不做、铩羽而归,我会回答她,我是为你而来呢,你这个像春天一样靓丽迷人的小傻瓜。静安先生深恶此诗,愤然抨击道:“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静安先生是个过于认真的人,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皆十分用心。可是,仅凭一首笑谑之作便据以断定作者的文品乃至人品,这对龚自珍又是否公平?静安先生难道看不出龚自珍在笑谑中的苦闷与无奈吗?真正凉薄的,是那个吞噬了他凌云之志的社会,是那个让他无所作为的社会。碰上了这样的一个社会,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扮成一个“便说寻春为汝归”的浪子,怎么安放一颗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呢?“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读到这句词时,静安先生会不会发现一个大异其趣、风标清举的龚自珍?

    不但有风标,并且有气骨。“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词人的朋友洪子骏评价说:“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二语是难兼得,未尝有也。”然而,这箫与剑具体代表着什么呢?洪子骏认为是侠骨幽情。其赠龚自珍《金缕曲》云:“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箫与剑至此成为龚自珍诗词中的象征性用语,譬如“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如“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再如“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箫,是含情脉脉之物;剑,是堂堂立身之物。二者刚柔相济,有似山水相映、日月并呈。然而何以怨去吹箫、狂来说剑呢?一腔幽情不得理解,虽托之以箫,其怨也诚然也;有心报国却无计施展,虽请之以剑,其狂也必然也。此二语写尽了少年志士的寂寞,“销魂”一词,则加重了这份寂寞的深度。

    “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结句温暖而又惆怅。几点橹声,摇破了词人的沉思。对于年轻的他,箫与剑俱如春梦般惝怳迷离。这个时候的他,感情生活刚刚开始,事业却犹未起步。那么,且释开所有烦恼的意绪吧。天风还我一笑,湖山入我怀抱。绿水溅溅、白云飘飘,何处天地,有此清隽画稿?

    2010年6月,借了世博的夏风,终于有幸踏上梦思已久的江南的土地。时值梅雨之季,泛舟西子湖上,对螺黛青山,临苍茫烟水,不禁默诵龚氏“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之句,指苏小香冢,观保俶塔影,又未尝不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之思。想起定庵写作此词的年龄,二十初露便已英姿卓异、出手不凡,岂非奇才天纵乎?而我年华蹉跎,寂然无成,吟味此词,徒增迟暮之悲。橹声荡入云水,我心亦随橹声迷不知其所止。

    关山起秋声,华年多忧愤

    《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片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此词与上篇《湘月》的创作时间仅有一年之隔。一年前的夏天,新婚燕尔的龚自珍还在风光旖旎的西湖边尽情流连,一年之后,又怀着对“屠狗功名,雕龙文卷”的满心厌倦上京应试了。屠狗功名与雕龙文卷并非招之即来。即使你敷衍着它,它也对你不假颜色。据说某次试后,龚自珍的朋友预测他将大魁天下,而龚自珍只是淡然一笑道:“看伊家国运如何。”这样张狂的个性,不知哪朝哪代有福消受?当然这已是后话,是龚自珍在尝尽失败滋味后所形成的一分成熟、一段清醒,以及一种带有自卫性质的老辣。而本词的作者还是一个年方二十一岁的青衿后生、落第之后,他踏上了南归之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两年之内,龚自珍这是第二次从北京回到江南。上一次是因龚自珍的父亲由京官出任徽州知府,龚家随之徙往徽州,而这一次,却是词人在参加顺天府(京都所辖地)的乡试落第后再度回归故土。“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今年毕竟不同于去年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词人新婚未久,他眼中的爱妻有如西湖美景,少年爱侣,情深意浓,一旦分别,相思如梦。龚自珍在京城写了好几首与“忆内”有关的咏物词,其《减字木兰花》一阕云:“栏干斜倚,碧琉璃样轻花缀。惨绿模糊,瑟瑟凉痕欲晕初。秋期此度,秋星淡到无寻处。宿露休搓,恐是天孙别泪多。”显然,为了求取功名而与爱妻暂别,也让词人情怀郁郁。可为什么在这南归途中,龚自珍仍有“鸾飘凤泊”之感呢?鸾飘凤泊,并不单单意味着夫妻的分离,亦有人才不偶、身世飘零之喻。词人既已踏上还乡之路,与妻子的会面也就指日可待了,或许,还是飘零不遇之感要强烈一些吧。又或许,是觉得自己愧对妻子,数月的鸾凤异地,只是白忙一场而已。早知如此,不如与闺中人琼窗相守、笑语清和。他却万万想不到,段美贞已于一个多月前病逝。在家等着他的,再也不见结发妻子的含笑桃面,而是尚未去远的一缕香魂与令人心碎的素帷白绫。

    几千里外的噩耗此时尚未传来。南行途中的龚自珍是狂中有悲:“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纵使文章惊海内”源自杜甫的七律《宾至》:“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纵使文章惊海内”,等于是在公然宣称自己的文章够得上号召海内的标准。

    “似春水、干卿何事?”此句典出《南唐书·冯延巳传》:“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冯延巳是南唐词人,元宗即南唐中主李颢。李颢醉心文学,他与冯氏份属君臣而情同文友,两人在一起切磋创作可比商议国事来劲多了。有一次,李颢读到了冯氏的新作《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是其点睛之句。以东风忽起,吹得一池春水波纹毕现比拟思妇心湖荡漾,不能自已。李颢对此神往不已,他甚至不无嫉妒地跟冯延巳开玩笑说:“我说冯爱卿啊,这春水吹皱与你有何相干呢,谁许你多管闲事?”那冯延巳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他恭维李颢说:“比起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我可差得远了。”

    龚自珍于此处引用这段趣事,却是十足的愤青口吻。南唐君臣虽以文采风流著称,但在治理国家方面,却是君昏臣暗,低能到令人发指。至南唐后主李煜,其文学才华更是直越其父之上,而其政治上的低能较之其父亦大有“胜出”,最终在他手上断送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以此视之,纯粹的舞文弄墨、自命风雅究竟于世何益?文章者,应当立言堂堂,不作吹皱春水之巧态,而为力扛九鼎之英发。然而,我虽以此标准来要求自己,可惜这样的文章却不为今世所重。浮世轻薄、庸人无识,这真辜负了我的青春热血与那一腔涌如大江的才情。

    词人怒意骤起,催马向前。“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片秋声里。”一场突来的暮雨把这腾腾怒意化为了凄绝幽凉。词人一路独行,现在就连长空中堪慰寂寥的几只鸿雁也被冷雨惊散,不见了形影。天,还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关山苍莽、秋声四起。行人能走出孤旷的境地,能逃出秋色秋声的围困吗?他并无把握。“催客去,去如水。”他只是加重了挥鞭的力道。

    “华年心绪从头理。”原本还不到悲秋的年纪呢。华年二十,为何会有这么多晦暗不平的心绪?“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也何聊即也何愿;广陵吴市即扬州与苏州。龚自珍以广陵吴市泛指江南繁华之地,繁华之地自有繁华的做派。看潮走马,便是那些繁华做派中的两项极具代表性的消遣。可龚自珍却并不愿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是清代词人项鸿祚的一句名言。龚自珍却与项鸿祚不同。项鸿祚是个拈花恋月、愁多成癖的富贵公子,龚自珍则以匡时救世为人生的意义所在。他的姿态比项鸿祚放诞,他的理想则比项鸿祚严肃。

    当匡时救世的理想不得实现,龚自珍便只能退求其次。他退求什么呢?“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儒道不行则修侠道,则寻红妆佳人,则觅名士知音。此句气吞云霓,势夺飞虹。三百万黄金,这绝对是个惊爆眼球的数字。如果你有三百万黄金,你打算拿它怎样?“购房买车,周游世界……大搞投资,呼朋唤友与之同享……行善积德,捐助慈善事业以回报社会……”这个异想天开的问题若置于当代彩民中,肯定会收到五花八门的反馈。倘若一个人的回答是,三百万黄金他分文不取,全都留给他人花,你会相信吗?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白痴。但他不是白痴,因为他还有个附加条件,三百万黄金并非漫天乱撒、见者有份,它只对三种人敞开宝藏。这三种人就是:美人、名士以及侠客。美人者,象征高洁之操守;名士者,象征不羁之思想;侠士者,象征勇迈之精神。然而,如果说用三百万黄金来炫惑贪鄙之徒那是门当路对,用在美人名士乃至侠客的身上可就不得要领了,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唐朝诗人张谓的这番感慨对于美人名士以及燕邯侠子无疑是极大的侮辱。而龚自珍词中的“黄金三百万”其实只是一个比喻,词人以此喻示自己贵重的心意与深纯的感情。这份心意与感情唯美人名士、燕邯侠子可堪倾付。

    “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词人更作愤激之语。纵能与美人名士远走高飞弃尘绝俗,纵能与燕邯侠子称情快意于草莽之中,终究冷却不了自己的一片用世报国之心。不知明年此时,能否再来京都?更不知彼时的自己是否仍是一介布衣?杏花者,有飞扬腾达之姿,贵不可言之相。《红楼梦》中的探春掣得一支诗签,上写“日边红杏倚云栽”,众姐妹便打趣探春是个准王妃。而龚自珍此处却是以“杏花”自居。他渴望能够施展才智,情怀热烈不减于怒放在晓日春风中的杏花。只可惜,杏花有意而命运无情,不能在科场胜出则令杏花的愿望无从实现,“断莫相思死”,龚自珍似已猜到了自己再度落第的结果。于是,他苦笑着对自己说:“别再总是挂念京都的春事了。那儿的春天并不欢迎你这朵心高气盛的杏花,那儿的春天桃李烂漫,并不在意是否有你来点缀金粉之世的幻象。”

    “木叶怨,罢论起。”龚自珍自注,他曾于一旅舍壁间看见“一骑南飞”四字,此正《满江红》的起句。一时感发,续写了多阕《满江红》,名之为《木叶词》。一石击起千层浪,这些有似干将发硎的《木叶词》很快吸引了诸多和作。《木叶词》都写了些什么呢,我们今已不得而知。那些和作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呢?这也不得而知。然而,从龚自珍的自注中,我们可以推断出,这必是一组忧时愤世之作,和之者定为美人名士、燕邯侠子之辈。未几风吹雨折,知交零落。龚自珍慨然有叹:“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从此之后,且默了滔然大论,且寂了清飚高谈。“木叶怨,罢论起。”较之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内向得多、蓄敛得多。然而内向与蓄敛是龚自珍的性格吗?他真会因此而大隐于市,不问时政?苍鹰击空,岂会遇难而退?热血未凉,青春仍在猛进高歌。

    烟芜绣院静,孤花墙角明

    《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

    漠漠春芜春不住。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

    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

    绣院深沉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

    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此词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是龚自珍的早岁之作。读它之前,我们不妨先看龚氏的一首诗《题陶然亭壁》:“楼阁参差未上灯,芦菰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这是一首令人惊叹的预言诗。“楼阁参差未上灯”,有如张爱玲的小说所描绘的那种画面:“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芦菰深处有人行”,芦苇与菰叶丛中,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艰难跋涉。“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这两句乃诗心、诗魂。芦菰深处的独行者,你还在执着地寻找那失落的光明吗?找不到了,你再也找不到了。玉垒浮云变古今,万方多难此登临。你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暮霭沉沉的中原大地,没有任何惊喜,没有丝毫奇迹。

    如果说“楼阁参差未上灯”一诗写的是一个黄昏,这首《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写的却是暮春之景。其起句:“漠漠春芜春不住。”漠漠,即密布之态。李白《菩萨蛮》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芜,为杂草丛生之势。欧阳修有《踏莎行》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李白的“平林漠漠”与欧公的“平芜尽处”极富美学意境,而龚自珍的这句“漠漠春芜春不住”却毫无美感。“漠漠春芜”,一幅春草杂生的画面跃然眼前。“春不住”一词是冷嘲也是热讽。瞧仔细了吧,春天就被这些疯长的杂草给霸占了,杂草们自骄自满,它们多嚣张、多快活。

    和杂草一样拥挤纷乱的还有草中的藤刺。“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北宋词人周邦彦有咏柳佳句:“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周词以“牵衣”一语着力打造了柳丝多情的形象,同样用“牵衣”,龚自珍笔下的藤刺却是可厌至极。有过野外游玩经历的朋友们大约会对“藤刺牵衣”留下深刻的印象。藤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一旦沾身,苦恼可就大了。扎得你又痒又疼,抖之不落、拔之不尽。遇上这样的倒霉事儿,你还怎么继续前行呢?“碍却行人路”,藤刺这一招可真够险恶、阴损。

    “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除了春草、藤刺,这里还是飞絮的天下。晏殊《踏莎行》词:“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龚自珍所说的飞絮,亦即晏殊所言的杨花。不同的是,晏殊温柔,龚氏尖刻。飞絮扑面而来,对晏殊是柔情难舍的缠绵,对龚氏却是麻木无情、惺惺作态。

    眼中尽是自大自足、虚伪做作。忍无可忍之下,词人扬声一问:“绣院深沉谁是主?”庭院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遥想当初,庭院何尝没有过丰丽的青春,何尝没有过烂漫的风光?是什么原因使得它变成了今天这座死气沉沉的荒园呢?荒园的主人对此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一份意想不到的感动一下子击中了词人的心灵。当他来到一个最不起眼儿的角落,却发现了一朵极是抢眼的孤花。“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他的心情随着这一发现而明亮起来。很快地,小花所带来的明亮又被一种忧伤的情绪淹没了:“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孤花生错了时代。她若生长在“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鼎盛岁月,一定能够艳惊四座,羞落群芳。可惜,在春光即将潦草收场之际,她才展露芳华,她的芳华,阻止不了春光一溃千里的撤退,只能成为令人扼腕的陪葬。

    如果说这朵墙角孤花是词人的自拟自状,那么,春芜、藤刺、飞絮以及这座废园又是何物所化呢?漠漠春芜,似在影射庸庸碌碌的人心世态;藤刺牵衣,似在讽喻无心进取、败事有余的顽固势力;濛濛飞絮,似在暗指那些唯风雅是图的休闲文人;绣院深沉,则象征着血管已严重老化的国脉。此词寓深于浅,读者应能读出更多的内容。不过,若说词人以孤花自居,想来不会引发任何异议。记得冰心女士有首小诗:“墙角的花儿,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不知冰心可曾读过龚自珍的这首《鹊踏枝》,拙意以为,冰心是以“五四”之精神重新诠释了定庵词中的孤花形象。然而,定庵词中的孤花果真是孤芳自赏吗?清代有个名叫张问陶的诗人写过八首极好的梅花诗,其中有两句是:“老死空山人不见,也应胜似洛阳花。”此语棱角大露,理直气壮。诗人肯定了梅花的处世态度,高秀如梅、清雅如梅,纵使老死空山,也要强于富贵骄溢、风情招摇的洛阳牡丹。然而,以定庵的性格,他怎甘接受老死空山的命运呢?他不但自珍自赏,更渴望着被他人欣赏。他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抗争,试图以他全部的力与美去振兴那个衰颓的世界,去照耀那个灰暗的世界。他抨击旧制、呼吁革新,屡屡受挫、处处碰壁,却勇往直前、不改初衷。当然,他也有伤感脆弱的时刻,即如此时的“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又如彼时的“莫怪怜他,身世依旧是落花”。但在更多的时候,他仍是那个英气飙发、咄咄逼人的龚自珍。他敢放豪言:“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他痴情不讳:“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一朵孤花,有着玉女的容颜、斗士的灵魂。美丽与刚强的结合,孰能屈之,孰可战胜?

    笛吹五湖秋,玉人在兰舟

    《浪淘沙·书愿》

    云外起高楼,缥缈清幽。笛声吹破五湖秋。

    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镜槛与香篝,雅澹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

    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本词的副题为“书愿”。何谓书愿,书写愿望也。人生的愿望有许多种,然而最真、最纯的愿望,一定与爱情相关;人生的理想也有许多种,然而最高层次的理想,定然与事业相关。对于一名有志之士来说,当他青春鲜洁一如芙蓉出水之时,内心最重要的位置常常是被理想所占据。《红与黑》的作者曾经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对他将在这个世界上产生影响的看法,胜过其余的一切。”然而,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停留在二十岁,当青春的理想受到岁月风雨的连番痛击与无情摧折,你还能保持气吞万里的豪迈吗,你还能继续我行我素的闯劲儿吗?

    被现实所深深挫伤的心灵希望找到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这个时候,对自我生活的关注逐渐取代了改造世界的雄心宏愿。龚自珍的这首《浪淘沙·书愿》,应当算是词人在理想失意后倾向于情感生活的转型之作吧。龚自珍是个志向极高且又自视极高的人,其《己亥杂诗》有云:“眼前二万里风雷,飞出胸中不费才。枉破期门佽飞胆,至今骇道遇仙回。”他说自己势挟风雷,不但胸有奇才,并且艺高胆大。“期门”为汉宫侍卫的官名,“佽飞”则是汉代掌弋射的武官官名。“枉破期门佽飞胆”,龚自珍试图将一腔热情与热血荐于君王之前,但那些以“期门”与“佽飞”为代表的迂腐官僚却把持着言路不放,以致龚自珍的真知灼见不能到达圣听,而那些奸计得逞的官僚们是怎样评价龚自珍的?“至今骇道遇仙回”,今天这是碰上了哪路大仙,口气这么狂,胆色这么壮。怎能让这样的家伙冲进朝堂胡言乱语呢?若是因此吓到了皇上,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艺高胆大并没有为龚自珍带来升迁之机,反倒因此霉运连连。龚自珍的仕途十分不顺。在第六次参加会试之后,他才取得了进士资格,随后做了内阁中书这一七品微官,并且一做就是十几年。这当中,由于不识时务、畅所欲言,他已成为权贵们“黑名单”上的人,理想之道固然已是寸步难行,并且就连人身安全也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势下,词人不免暗生归隐之意。当然,他这归隐并非孑然独归,而是与一位温心可意的人一起。

    “云外起高楼,缥缈清幽。”此真飞仙语也。高楼嵯峨,立于云间。若隐若现,迥异人间。白居易的《长恨歌》写临邛道士在多方探求杨玉环的居处未果之后,终于得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而龚自珍亦有《美人》一诗云:“美人清妙遗九洲,独居云外之高楼。”这云外高楼,真有一种横空出世的清奇妙丽。

    “笛声吹破五湖秋。”笛声嘹亮,惊动五湖秋色。这一句话,却从天上回到了人间。此座高楼,并非起于海上仙山,而是筑于烟波浩渺的五湖之畔。春秋时代,吴越争霸。吃了败仗的越王勾践派人勤搜苦求,终于在苎萝山中觅得了一位秀色掩今古的浣纱女郎,将她作为奇珍异宝进献吴王夫差。“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见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在西施的歌舞声中,夫差从此荒疏国政。卧薪尝胆的勾践东山再起,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吴国灭亡后,灭吴的隐形杀手西施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有人说,她与越国的大夫范蠡早已两情相悦、誓同生死,当初为了国家的利益,这对璧人只得牺牲了个人的幸福洒泪而别。而当国事已定后,还有什么能阻止这对“信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的仙侣佳偶呢?二人一合计,连越王勾践的封赏都不要了。双双乘舟遁入五湖,过起了隐居生活。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民国时,放荡不羁的作家郁达夫爱上了一位名叫王映霞的杭州姑娘,在姑娘尚且芳心徘徊之际,热情如火的郁达夫写下了这首极具煽动力的诗篇。“为君先买五湖舟”,你可愿像西施伴随范蠡一样伴在我的身边?别笑我痴,别笑我傻。幸福就在你的一念之间。请把你的命运放心地交给我来安排吧。无须名车豪宅,只要小舟一叶,我就能把你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你愿意吗?偕隐名山、放歌五湖,这样的好事就要到手,恐怕老天爷也会嫉妒得发狂吧?

    郁达夫虽然娶到了心爱的姑娘,却终未能实现偕老五湖的梦想。在与王映霞离异后,他十分伤感地写道:“自剔银灯照酒卮,旗亭风月惹相思。忍抛白首盟山约,来谱黄衫小玉词。”责怨王映霞用情不专,抛弃了当日的白首盟山之约。感情的谁是谁非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又怎能说清呢?曾经如影随形的两个人终于劳燕分飞,究竟是因为达夫太过多疑,还是映霞果有失检言行?

    然而,做过“为君先买五湖舟”这般轻灵美梦的,肯定不止郁达夫一个人,词人龚自珍也曾有过相似的梦境。“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他的梦境比起郁达夫来更为阔气。除却小舟一叶,还得把三万轴图书都搬向五湖。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当然,有了三万轴图书,怎能少得了一位添香伴读的佳人呢?词人邀其同上兰舟,眉梢眼角是难掩的欣赏与欢喜。

    “同上兰舟”中省略了的宾语足以引起我们读者的好奇。她是谁呢?能令才大如海、拥书万卷的词人如此浓情相邀、深情相待?“镜槛与香篝,雅澹温柔。”词人不直接写恋人的容貌装扮,只以其闺阁之物从旁渲染,其敬之也诚,其爱之也真。镜槛者,镜台也;香篝者,熏笼也。镜台易解,指的是与镜相连的妆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云:“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熏笼在我国古代宫廷或富贵人家常见,是由熏炉和罩在熏炉外的笼子组成的一种器具,用以熏香或烘干衣物。“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居易的《宫词》中便曾写到过它。周邦彦在《花犯·梅花》一词中亦有“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之精美描摹。龚自珍乃飞仙剑客之品,不同于周邦彦这个以雕饰功夫见称的人间琢玉郎。对于镜槛与香篝的具体形貌,龚氏断乎不肯透露,仅以“雅澹温柔”加以总括。而这“雅澹温柔”所评的对象又何止是镜槛与香篝呢?无有镜中的容华、熏笼上的云裳,这雅澹温柔从何说起?雅澹温柔,实是由她而来,为她而生。

    “替侬好好上帘钩。”箫心剑气的定公,其柔情款款的一面真是像足了一个初恋的少年。卷上帘钩做何用呢?“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凝观心爱之人梳头,成了他在世上的第一要事。深秋的五湖其实并非宜游宜赏的季节,但有玉容相伴,纵使湖水浸骨、湖风凉透又其奈他何呢?在爱人的同时也被人所爱,在彼此的注视中忘却了世界、忘却了时间,还有什么幸福能够比这更为动人,还有什么幸福比这更加值得拥有?然而,上哪儿去找到这样一位“同上兰舟”“雅澹温柔”的佳人呢?毕竟,这是与世隔绝的幽居啊。有哪位佳人真能看破三春浮华、红尘滚滚,来与词人那种孤芳致洁的寂寞结为知己、相守相依?

    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辞官南归。在南归途中邂逅了一位名叫灵箫的风尘女子,龚自珍惊喜赋诗:“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天花拂袂著难销”用的是唐代僧人皎然《答李季兰》一诗的典故。李季兰为唐代诗妓,才貌皆为一时之选,有一日不知出于何等心机,竟对皎然和尚眉传目动、频频放电。无奈皎然是个得道高僧,眼观鼻、鼻观心地婉拒李季兰说:“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李季兰碰了一鼻子灰,懊恼不已地“还捧旧花归”,白白被人笑话一场。但在同为诗妓的灵箫面前,龚自珍却欣然举起了降旗。是他的道行不及皎然和尚呢,还是灵箫的魔力比李季兰更胜一筹?总之一见到灵箫,龚自珍就被迷住了,于是有了:“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灵箫究竟有何魔力,能令定公定力尽失、心折不已?你瞧,一提起灵箫来,定公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对人才调如飞仙,辞令聪华四座传。”这是夸奖伊人的锦心绣口;“眉痕英绝语谡谡,指挥小婢带韬略。”这是激赏伊人的英姿秀出;“绝色呼他心未安,品题天女本来难。”这是礼赞伊人的容华绝世。更重要的是,她与定公极为知心。一般人说到中意的女子,无非说她是红颜知己,而定公却对灵箫许以“金闺国士”之名。红颜知己之于金闺国士,其轻重深浅真不在同一层次。

    既已遇到了这样一位千载难逢的金闺国士,定公很自然地产生了偕其归隐、不问世事的念头。他有一首人气极旺的诗:“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记得旧小说中写到某某先生倾心于某某女士,很要命的一句话是“拜倒在石榴裙下”,这句话对于一个思想独立、颇具丈夫气概的男子而言,是否暗含取笑轻视之意呢?此时的龚自珍大约并不反感这一说法,因为他已醺醺然地“堕落”到了“甘隶妆台伺眼波”的地步。那么,他的恋人又是否对其甘隶妆台、伺候眼波的忠心深表高兴呢?这并不符合她的愿望。“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刘郎即三国时的刘备。有个不大常见的成语髀肉之叹,便是出自此人。“髀”为大腿,刘备是感慨自己因久不骑马而使得大腿上的赘肉猛长,喟叹功业不建而老之将至。曾与曹孟德煮酒论英雄的刘皇叔也有神颓气黯、不思进取之时啊,这个时候的刘皇叔就需要一个人来提点一下了。跟刘皇叔一样状态低迷的定公也急需提点,我们来看灵箫的手段。她借梳洗之际卷帘眺望,帘外波涛连天、壮哉黄河。美人之巨眼、美人之深虑,怎不令人肃然起敬!她是在以此举动来唤醒定公的雄才大略、英雄气概。“我不要一个只知围着我的妆台转的情人,我要的是那个振荡风云、心系社稷的定公!”

    “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龚自珍于《浪淘沙·书愿》一词所抒发的喃喃梦语,竟然不可思议地在现实中有了着落。若是硬要指出现实与梦语有何差异,那么只能说,现实中的灵箫颇显刚健大气,而梦语中的伊人则在雅澹温柔的装束下不可窥知其性格棱角。比较起来,还是有血有肉的灵箫可爱得多啊。

    然而,尽管找到了那个在精神与情感世界中堪称天造地设的她,跟郁达夫一样,龚自珍并没有从此过上“偕隐名山誓白头”的生活。“撑住东南金粉气,未须料理五湖船。”“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龚自珍有率性的一面,也有理智的一面。在短暂的相知、相恋后,龚自珍并没有选择与金闺知己灵箫一道远遁江湖,避世幽居。他曾予以她的允诺“整顿全神注定卿”,终以不了了之收场。

    与灵箫别后一年,龚自珍猝然身死。五湖秋、木兰舟,如烟往事空缱绻;镜槛与香篝,多少新愁压旧愁?美丽不凡的灵箫,是否仍飘荡无主,又是否会想起那段碰出火花的奇遇?定公若早知其生命已行至最后一程,纵有天大的理由,还舍不舍得与爱人黯然分手?

    好梦最难留,天涯何处是归舟?

    幽光聚灵气,兴亡成古今

    《台城路》

    赋秣陵卧钟,在城北鸡笼山之麓,其重万钧,不知何代之物。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叩之声死。谁信当年,楗锤一发,吼彻山河大地。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

    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笑煞铜仙,泪痕辞灞水。

    此篇《台城路》作于龚自珍逝世前一年,称得上是龚自珍倚声填词的收山之作。晚年的龚自珍颇呈意气消沉之态,即使是其金闺国士灵箫,以世所罕见的“卷帘梳洗望黄河”的聪俊与气势,也未能将龚自珍的奋进之心恢复到当年。龚自珍《采桑子》云:“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定庵老矣,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再也无复“结客五陵年少,脱手黄金一笑,霹雳应弓弦”的英姿勃发。不可一世之才只换得绝世凄凉之泪。箫心剑名,一场空梦而已。当春天再度到来之时,竟连一个可以稍稍寄托一下希望、开解一下愁绪的春梦都懒得去做了。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只有跟床头的一卷《金字经》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不知是否因为这样一种万念俱灰的心绪在作祟,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辞官离京。对于年近五旬的龚自珍而言,这一走,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已结束。从二十岁开始担任武英殿校录,二十九岁任职内阁中书,四十四岁就任宗人府主事,四十六岁当上礼部主事,仕途上的龚自珍显然不是一个可造之才。武英殿校录是没有品级的,内阁中书仅为从七品,宗人府主事与礼部主事均为正六品,奋斗了大半辈子仍停留在中下级官秩,这份仕途,对龚自珍其实早已味同鸡肋。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真是到了离别之际,心中仍有万分不舍与不甘。以定庵孤高的心性,在年纪极轻之时便发出了“雕龙文卷,屠狗功名,岂是平生意”的不平之声,然则,又何以淹顿官场蹉跎半生呢?于公而言,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于私而言,是要以一番作为来成就自己的人生。为此,他屡屡越级上书,抨击朝政、疾呼变革,开启了清末维新思潮的先风。然而,对一个日薄西山的王朝来说,在傍晚之时见到朝阳升起,这比接受黑夜的侵袭更感痛苦,也更感不适。这是一个无望的社会,这是一个无救的时代。南归后的龚自珍心境萧然。他曾出游南京(即小序中所称秣陵),在鸡笼山上见到一只“年月不详”的巨型卧钟,为此写下了《台城路》一词及其小序。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叩之声死。”“山陬”,山体的一隅,一个不被注目的角落。“法物”为帝王的祭祀器具。作为庙堂重器的秣陵卧钟竟然出现在了城外鸡笼山的荒草丛中,无论调皮的牧童怎样敲打,它却发不出音响。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使巨钟沦落至此、沉默如斯呢?

    “谁信当年,楗锤一发,吼彻山河大地。”“楗锤”为钟鼓的别称,与钟鼓相比,“楗锤”一词颇能给人一种浑身是劲之感。定庵为卧钟力辩,你们谁能想象得出呢?这只卧钟当年曾爆发出震荡山河、摇撼大地的吼叫。巨钟不是天生的懒骨头、无情物,它有着光辉的历史,并且还极富个性。

    “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幽光,是幽邃的光芒;灵气,是灵颖的智慧。巨钟的幽光灵气令它胆识出众,其自尊与自傲皆足称道。巨钟只为圣朝而鸣,其吼彻山河大地的能量是向着那些英气焕发的时代释放,而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它宁可装聋作哑、默然以对。譬如说,在亡国之君陈后主的景阳宫中,当隋朝大军兵临城下,陈后主正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嫔言笑旖旎、神魂颠荡。“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一曲风情张扬的《玉树后庭花》既唱出了后主的心声,更唱出了后主的得意。谁知未待曲终,隋朝猛将韩擒虎已攻入龙楼凤阙,惊破月明花灿。仓皇失措的陈后主急携二妃投身井底避难,最终仍被隋兵搜出。堂堂君主,身辱名败,而这口倒霉透顶的井却由此得到了“胭脂井”的戏称。当初陈后主修建景阳宫时,大概没预料到自己会是如此收场吧?“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按照陈后主的理想,景阳宫被建成了一个粉黛云集、争媚竞宠的乐园。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在那样一个穷奢极欲的乐园,除了低眉垂首地为轻歌曼舞伴奏,巨钟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要么跟昏君妖妃一起堕落,要么孤身远引趁早离开。巨钟选择了后者。

    “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从来亡国破家,遭殃的不仅是人,还会株连于物。西晋之时,洛阳宫门外有两座铜驼,夹道相向,威风无比。及西晋将亡,大将军索靖曾指着这两座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此话果在日后应验,铜驼在晋灭后被当成废物扔到了荆棘丛中。巨钟比铜驼更有先见之明,不忍亲见亡国破家的惨剧,主动藏身民间、闲居草丛。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虽与铜驼遭遇相似,然而一个被动,一个主动,巨钟的境界比起死守愚忠的铜驼不知要高出多少。可惜虽有先见之明,巨钟又怎能摆脱兴亡之叹、盛衰之感呢?怕阅兴亡,偏偏还是阅尽了兴亡;怕说盛衰,终究阻止不了盛极而衰。

    “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闲居草丛的日子漫长而又沉闷,巨钟只能依靠回忆来打发光阴。它所经历的时代与变故实在太多了,究竟它是始于何时,起于何地呢?有人曾试探着问它:“古老的巨钟,你资历再深,也比不过长乐宫中的那只祖母钟吧?刘邦的夫人、心狠手辣的铁娘子吕雉曾在那里斩杀了足智多谋的淮阴侯韩信。如果你是长乐宫中的那只祖母钟,你能说出当年的那段历史吗?”巨钟不置可否、微笑而已。这更加增添了巨钟的神秘感,其身世由来也越发显得高深莫测、扑朔迷离。

    “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巨钟既在庄严宏丽的帝王宫殿里有过一席之地,也在斜阳昏黄的冷清寺庙中待过。还有什么样的热闹、繁华它不曾见识,还有什么样的孤独、寂寞它不曾体验呢?以巨钟的胸怀,容纳了多少世事沧桑与朝代起落。

    “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所谓“鲸鱼”,指的是鲸鱼状的钟槌。钟槌居然做成了鲸鱼状,巨钟的体形可以想见。当今之世,敲击巨钟的钟槌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仅凭无知牧童那几下不得法的胡敲乱打,又怎能敲醒刚烈的钟魂呢?一卧东南,万牛难起,不是因为廉颇已老、能力衰退,实是因为心灰意懒。卧又如何,起又如何?既然无人过问,不如保留一双无情有恨的冷眼,静观时过境迁、风云变幻。

    “笑煞铜仙,泪痕辞灞水。”“铜仙”为金人捧露盘的简称。“欢乐极兮悲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雄心勃勃的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特地制作了一只以仙人捧露为造型的铜盘,以期收集到天上仙人所赐的玉露。然而生老病死的规律并没有将这位不同凡响的人间君王放过,武帝仍以自然死亡的方式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曹魏篡汉后,魏明帝命人到长安迎取该物,大概他也想长生不老。由于铜盘的体积较大,运走时须进行分拆。不料拆盘之时,却发生了一件灵异之事。铜盘上的仙人竟满面悲戚、泪如雨下。他是在为改朝换代而悲伤吗?灞水又称灞河,在陕西西安城东。河上架有一桥,名为灞桥。“魂一去兮欲断,泪流颊兮成行。”灞桥送别是古都长安最让人魂牵梦萦的景致之一,当金人捧露盘从此经过,想到从此不复见故国与故主,其泪如雨下的一幕跟我们当今的灵异片镜头倒是不谋而合。龚自珍笔下的巨钟却不要这种软弱痴愚的怀旧之情,“笑煞铜仙”四字隐含一股图穷匕首见的反意与揭竿而起的郁勃之气。龚自珍借巨钟之笑表达了对于末代王朝的极端鄙夷与憎恶,巨钟为何而笑呢?它笑铜仙对旧朝的恋恋不舍是毫无必要。天下者,有德有能者得之,无德无能者失之。为无德无能者失去天下而泣,是为大不智。彼既形同朽木,何妨取而代之?

    写下这首词时,龚自珍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中国封建社会的寿命亦进入倒计时。

    龚自珍以其远见卓识为中国的封建末世提前敲响了丧钟,没有同情,没有留恋,只有洞彻一切的了悟与冷酷。那卧于荒草丛中的巨钟,它是数千年来英才俊杰的化身。人才得用,则治世可期,“楗锤一发,吼彻山河大地”;人才被弃,则衰世危困,“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不得不佩服龚自珍啊,在临当离世之际,这位先知先觉者以其宏声巨嗓精准地预报了一个时代不可挽救的沉落。尽管他还来不及呼唤一个新的时代,但那风采焕然的新时代毕竟已在铁血苍烟的裹挟中艰难起步、含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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