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廷桢(1776-1846),字维周,又字嶰筠,江苏江宁(今南京)人。嘉庆六年(1801)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嘉庆十五年(1810)起,历任宁波、延安、榆林、西安诸知府。嘉庆二十五年(1820),擢湖北按察使。道光六年(1826),升安徽巡抚。道光十五年(1835)任两广总督,与钦差大臣林则徐勠力合作,查禁鸦片,整顿海防,六挫英军战船挑衅,终其任不得入虎门。道光十九年(1839)十二月调云贵总督,旋改两江总督,未到位,又改调闽浙总督。鸦片战争失利后,与林则徐同戍伊犁。道光二十三年(1843)召回,官至陕西巡抚,1846年卒于官。著有《双砚斋词钞》《双砚斋诗钞》等书。谭献评其词:“忠诚悱恻,咄唶乎骚人,徘徊乎变雅,将军白发之章,门掩黄昏之句,后有论世知人者,当以为欧、范(注:“欧”指欧阳修,“范”指范仲淹。)之亚也。”
三人对影玉盘中
《月华清》
中秋月夜,偕少穆、滋圃同登沙角炮台绝顶晾楼,西风泠然,月轮涌上,海天一色,极其大观,辄成此解。
岛列千螺,舟横万鹢,碧天朗照无际。不到珠瀛,那识玉盘如此。划秋涛,长剑催寒;倚峭壁,短箫吹醉。前事,似元规啸咏,那时情思。
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诉与瑶阍,今夕月华烟细。泛深杯,待喝蟾停。鸣画角,忍惊蛟睡。秋霁,记三人对影,不曾千里。
这是一首中秋之词,词牌也很切题。小序中的少穆与滋圃分别是林则徐与关天培。林则徐字少穆,关天培字滋圃,古人以字、号相称,于风雅之中可见交情。当然除了林则徐与关天培,小序中还另有一个人物,这就是作者本人。这三个人在中秋之际同登沙角炮台的绝顶晾楼(晾楼即望楼)赏月,这是不期然的邂逅吗?当然不是。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他们三人当时的身份。林则徐是钦差大臣,关天培是广东水师提督,而邓廷桢则是两广总督。用通俗的话说,两广地区的军政大权就掌握在这三人的手中,道光皇帝所寄予厚望的禁烟运动成功与否,就要由他们的集体表现来说了算。再来看他们的年龄。林则徐此时五十四岁,关天培此时五十八岁,邓廷桢此时六十三岁。从年龄结构讲,俱已有英雄迟暮的趋势。“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道光皇帝没有看错他们。四个月前的虎门销烟以及随之而来的抗击英船入侵斗争,不仅见证了他们三人的同心同德,更让世界见证了中华民族的气节。
历史不容忘却,这是一个应当被我们每个中国人藏入记忆的中秋。道光十九年(1839)的中秋,既是鸦片战争的前夕,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
“岛列千螺,舟横万鹢,碧天朗照无际。”第一句便用了两个颇为别致的意象。一是以螺髻来喻岛屿。唐代诗人皮日休在《缥缈峰》中曾有佳句:“似将青螺髻,撒在月明中。”第二个意象则是以鹢鸟借指船只。鹢为古书中的一种水鸟,常被绘于船头。“舟横万鹢”,这里的船只并非游山玩水的画舫,而是准备就绪、随时待命的战船。因为就在同一天,林则徐曾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午后制军(注:指邓廷桢。)来,即同舟赴沙角,在关提军(注:指关天培。)舟中查点日来调集兵勇各船册籍,计前后排列兵船、火船共八十余只。”逻辑思维严密的读者可能会觉得邓公未免言过其辞了。林公在日记中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兵船、火船共八十余只”,怎么到了邓公的笔下却号称“舟横万鹢”?将八十余只船说成上万只船,这海口也夸得太大了。然而,富有文艺细胞的读者自能欣然领会。未必真有上千个岛、上万只船,只为壮我声势,如此说来又有何不可呢?
“不到珠瀛,那识玉盘如此。”“珠瀛”即珠江,而“玉盘”则是“碧天朗照无际”的那轮明月。“那识玉盘如此”,词人慨叹,自己从未像今晚一样大饱眼福,看到过如此晶莹美丽的月色。这是珠海上的明月,他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自豪之情,同时也深知肩上的重任。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这片领域,不可有负天下人的冀望。
“划秋涛,长剑催寒;倚峭壁,短箫吹醉。”秋涛是词人足下的江水,词人以长剑划击江水,未尝不感到战斗的艰险与难以预期。但艰险与难以预期并没有令他退缩,傲倚峭壁,他乘醉吹箫,大敌当前之际,真好一派儒将风范。
而这派儒将风范是有源可溯的,请看邓公的用典:“前事,似元规啸咏,那时情思。”东晋名臣庾亮字元规,史称其“巍然自守,风格峻雅,时人惮其方严”。庾亮的形象太正派、太严肃了,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近前。而“元规啸咏”则出自《世说新语·容止》篇:“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这段话的大意是,当年庾亮镇守武昌时,有一夜秋景清佳,属吏殷浩、王胡之等人乘兴登楼,吟风弄月正是声情并茂的当儿,却听到有木底鞋的响声从楼道传来,听鞋知人,这定是庾公大驾光临了。这班文人雅士顿时犯起别扭来,当着老领导的面,一个个惶恐不已地打着哈哈说:“惊动了您真是大不应该……”“不惊动我才是大不应该呢。难道老夫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吗?你们联诗缀文怎可没有我的份儿呢?”庾亮说着便在胡床上坐了下来,谈笑风生,一座皆欢。邓公此处,是胸有成竹地以庾亮自拟。“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文武之道讲究的是一张一弛,邓公是个很懂生活情趣的人,正因为此,在这样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他仍有赏月的清兴。
“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词人忽由珠江之月想到了京华之月。通明殿为道家语,“上帝升金殿,殿之光明照于帝身,身之光明照于金殿,光明通彻,故为通明殿。”此处是将通明殿比为九重天子处理政务的朝堂。天子垂衣南面、端坐龙庭,虽以一颗光明之心去治理万物,却未必如其所愿,所谓天高皇帝远,鸦片泛滥的重灾区在远离京华的岭南、两广一带,“下界云迷、蜃楼成市”是天子最焦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诉与瑶阍,今夕月华烟细。”词人仰望京华,向道光皇帝整襟遥拜,庄重陈辞。“瑶阍”即天门,这与“通明殿”是同一手法,这里是以天门喻示紫禁城的宫门。拜罢帝京,便当临风赏月、对酒而歌了。“泛深杯,待喝蟾停。鸣画角,忍惊蛟睡。”“蟾”是蟾蜍的简称。倘若我们不读诗词,对于“蟾蜍”一词,是难以产生美感的。然而诗词的美化功能是无所不至的,古人说:“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诗词便是映在我们窗前的梅花,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传说月亮中不仅有嫦娥、玉兔、桂树、吴刚,还有蟾蜍。在民间,蟾蜍被称为癞蛤蟆,而到了月亮里,诗人词客则将它称为玉蟾、冰蟾、清蟾、素蟾……横竖一个原则,怎么美就怎么称呼。“泛深杯,待喝蟾停。”这句话是说,我们要斟满了美酒,频频痛饮,要叫月亮为了这团圆之夜而永驻天际。但在纵情欢庆之中,词人却又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因此他接着又说:“鸣画角,忍惊蛟睡。”画角为军中的乐器,其音洪亮高亢,有鼓舞士气的作用。画角长鸣,则虽在良夜佳辰,亦警戒自重,而休憩于大江之底的蛟龙不免为此惊醒,一个“忍”字,于不经意处流露了将军的恻隐之心。
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夜晚啊,这个夜晚,注定要被写入史册。这又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啊,这个夜晚,属于邓廷桢,属于林则徐,属于关天培。是他们以如山的豪情、如海的沉勇,以及团结一心的意念守护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理想属于他们,热血属于他们,光荣属于他们。
“秋霁,记三人对影,不曾千里。”为了纪念这个中秋之夜,林则徐写有一首同调的《月华清·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眺月》,全词如下:
穴底龙眠,沙头鸥静,镜奁开出云际。万里晴同,独喜素娥来此。认前身、金粟飘香;拼今夕,羽衣扶醉。无事,更凭栏想望,谁家秋思?
忆逐承明队里,正烛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驰,争比软尘风细?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宵霁,念广寒玉宇,在长安里。
这也是一篇上佳之作,与邓公可谓旗鼓相当。“鞅掌星驰,争比软尘风细?”“鞅掌”出自《诗经·小雅·北山》一篇的“王事鞅掌”,意即忙于国事,有失常态。林公是说,自从出任钦差大臣,到广东禁烟以来,无一日不是在宵衣旰食的繁忙中度过的,哪能再像从前一样,在天子脚下的软红尘里中秋赏月、与民同乐。而“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一句则又表达了作者深深的忧虑。根深蒂固的陋习不可能在一时间消灭殆尽,与鸦片作战的过程或许会很久。居于深宫的皇帝对此了解多少呢,他是否会给予自己始终如一的支持?“宵霁,念广寒玉宇,在长安里。”唯有祈愿圣心如明月不变,照耀禁烟运动深入龙潭虎穴,以成万世之功。
明月不变而圣心易变。几个月后,鸦片战争爆发,中国由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书生胆小当前破”,道光皇帝或许不是胆小书生,而是一位和平的爱好者,为将战火迅速扑灭,他“急中生智”将林则徐、邓廷桢撤职查办,并把他们先后流放伊犁以示惩处。而关天培则在与英军的激战中壮烈殉国,为守卫虎门炮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1842年的中秋,独在伊犁的邓廷桢写下了一首名为《壬寅伊江中秋》的七律:
今年绝域看冰轮,往事追思一怆神。
天半悲风波万里,杯中明月影三人。
英雄竟污游魂血,枯朽空余不死生。
独念高阳旧徒侣,单车正逐玉关尘。
“英雄竟污游魂血,枯朽空余不死生。”此句写的是关天培壮烈殉国,而自己则徒留枯朽戴罪之身。“高阳旧徒侣”指好友林则徐,“单车正逐玉关尘”是说林则徐正向着关外赶来,与自己会合。虽然先后被流放伊犁,但是这两个情倾意投的高阳酒徒却并没有在伊犁重逢。一年之后,林则徐从玉门关迁往伊犁邓廷桢居所,而邓廷桢已于一个月前蒙恩赦还。这年的中秋轮到林则徐独在伊犁了,反复吟诵着邓廷桢的《壬寅伊江中秋》,百感交集的林则徐写下了好几首和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三载羲娥(注:羲娥即太阳之母羲和与月亮女神嫦娥,此处为日月的代称。)下阪轮,炎州回首剧伤神。招魂一恸登临地,投老相看坎壈人。玉宇琼楼寒旧梦,冰天雪窖著闲身。麻姑若道东溟事,莫使重扬海上尘。”
一百六十年的时光飞逝而过,曾经的耻辱与苦难恍若一枚书签、一朵逝波。又值中秋,“升平早奏韶华好”,在这样的夜晚想起林公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想起近代史上那些浩气如虹的英雄志士,此际玉宇无尘、清风穆然,我把炽热的思念托付给大海。
遥思珠瀛波渺渺
《换巢鸾凤》
少穆留镇两粤,而余承乏三江,临行赋此。
梅岭烟宵,正南枝意懒,北蕊香饶。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鸿遥?头番消息恰春朝。蓼汀杏梁,青云换巢。离亭柳,漫绾线、系人兰棹。
思悄,波渺渺。箫鼓月明,何处长安道?洗手谙姑,画眉询婿,三日情怀应恼。新妇无端置车帷,故山还许寻芳草。珠瀛清,者襟期,两地都晓。
《换巢鸾凤》是个不大常见的词牌,为南宋文士史达祖所创。史达祖在词中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之语,撷之以为词牌,别具温柔且又极尽嫣丽之致。王昌为魏晋时的美男子,是年轻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词人希望他笔下的那位姑娘能与心上人早成眷属,就像觅得新巢的鸾凤为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归宿。为什么历代以来,选用这个词牌的作者不是很多呢?因为此词不但曲调较长,并且用韵严苛,这就好比是考场上的偏题。偏题能吓退外强中干的考生,却难不倒具有真才实学的高手。邓公便是这样一位高手。此词由邓公制来,于雍容和雅中极尽缠绵悱恻之致,宛似牡丹丛中之姚黄魏紫,引人注目,令人陶醉。
邓公在词前的小序中写道:“少穆留镇两粤,而余承乏三江,临行赋此。”小序交代了词作的产生背景。道光二十年(1840)元旦,有两道圣旨同时颁下。一道圣旨是让钦差大臣林则徐(少穆)代替邓廷桢就任两广总督,另一首圣旨则将邓廷桢调任两江总督,即小序中所书“少穆留镇两粤,而余承乏三江”。这里稍作一些解释。按照《汉书·地理志》的说法,三江为南江、中江、北江的统称,其流域贯穿江苏、安徽、江西三省。清代设两江总督管辖此三省的政务,为什么不称三江总督而称两江总督呢?这是因为清初的江苏、安徽两地同属江南省,以后尽管江苏与安徽从江南省分离了出来,却一直沿用了两江总督这一称呼。“承乏三江”中的“承乏”一词颇费思量。其原意是指某个职位告缺,由某人暂时充任。我们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邓公的谦称,声称两江总督暂无合适人选,朝廷便临时派了他去救急?然而,倘若真是应急的话,皇帝尽可挑个职位清闲的官员,而他邓廷桢,此时正战斗在两粤禁烟运动的第一线,这可是大清帝国当年的头等大事。道光皇帝为何要临阵换帅呢?邓公满心的惊诧、委屈、失落,都在“承乏”一词中隐隐流露出来。
从表面看来,道光皇帝并没有亏待他。至少就官衔而言,“两江总督”是与“两广总督”不相上下的封疆大吏,其管辖范围为江南富庶之地。换了别的官员,即便对此嘴里不言,心中怕已念佛千遍。据此也能看出道光皇帝对邓廷桢的信任与重视。只不过,这种信任与重视却是换了一种方式。中国的君臣关系历来都微妙得很。在上篇的中秋词中,邓廷桢曾写下自己的忧思:“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诉与瑶阍,今夕月华烟细。”而林则徐亦有相似的心情:“宵霁,念广寒玉宇,在长安里。”他们一方面对远在通明殿的天子表呈丹心;另一方面,又“窃恐皇穹不照余之忠诚”,对君恩圣意捉摸不定。
道光皇帝也在捉摸他们的心思。在听到英国兵船被击退的消息后,道光皇帝一度拍案叫好,欣然谕示:“既有此举,不可再示柔弱。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然而随着敌船挑衅次数的增多,朝中妥协求和派势力的抬头,以及一些不利于邓、徐二人的谣言汹汹流传,道光皇帝不能不有所顾虑了。坐在错综复杂的棋局前,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将一枚棋子向上挪动,另一枚棋子则移入了刚刚被挪走的那枚棋子的地盘。向上挪动的那枚棋子,正是调任两江总督的邓廷桢,至于另一枚棋子,则是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林则徐。
他移动的哪里只是两枚棋子啊,是两棵合抱的苍松被猝然分开了。在他们曾共同植根、挺身迎立的上空,雷霆更猛、风雨更重,那棵被移往异地的苍松能够做到潇洒一别、了无牵挂吗?我们且来听听他的心声吧。
“梅岭烟宵,正南枝意懒,北蕊香饶。”梅岭地处江西与广东两省的边境,本名大庾岭,因岭道两旁多种梅树,又称梅岭。唐朝诗人宋之问因阿附女皇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在二张失势后被贬往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市),路经大庾岭时写了一首诗,诗云:“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整首诗无精打采、其气不扬,像个嘟囔的怨妇。想起宋之问的为人,也是自取其辱、罪有应得。从人品上、从心境上,邓公当然跟宋之问毫无相同之处。那么,邓公在此词的开端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他说,梅岭烟霏初散,景致明秀。你看,那向南的枝头,梅花已开得寥寥落落、懒懒洋洋;而那向北的枝头,却开得纷纷繁繁、奇香如潮。“南枝意懒,北蕊香饶”非但为实景写照,亦且有很强的寓意。词人由两广总督改任两江总督,梅岭以南为两广地区,梅岭以北则是两江所辖。此句妙在以梅花的兴衰消长喻示职位的变换。词人藏忧于喜,做出一副兴冲冲准备北上的姿态,尽管南枝已无可留恋,北蕊却犹有可期。
但从内心的角度,邓公并不情愿。他不无郁闷地叹息道:“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鸿遥?”“甚因”与“底事”是为什么的意思,此句直译即为:“为什么燕子要对我紧盯不放,为什么我要像征鸿一样飞往他乡呢?”这里以燕子影射朝中那些有如赵飞燕一样工媚善谗的宠臣小人。这些宠臣小人基于猜忌之心而在君王面前信口开河,终令君王疑心大起,将他如征鸿一样调离了两广。
“头番消息恰春朝”,接到调令是在元旦新春,这本来是个喜庆的日子,“蓼汀杏梁,青云换巢。”工作的调动亦是在应景应节中进行。“蓼汀”即长满了蓼草的小洲,其所结之花或如雪白,或为淡红,煞是好看,《红楼梦》中有一匾额便题作“蓼汀花淑”。而“杏梁”则是以银杏之木建成的房宇,司马相如《长门赋》有赞:“饰文杏以为梁。”新春新气象,青云换巢,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官,于仕途全无影响。然而,这又是多大的意外啊。
“离亭柳,漫绾线、系人兰棹。”自道光十五年就任两广总督,他在这里一干就是五年。正与林则徐精诚合作,将禁烟运动推进到一个只许胜利、不许失败的节骨眼儿上,自己却要抽身而去了,这怎么对得起两广父老的期望呢?往后,重任就要落到林则徐一人身上了。兰舟催发,行客暗伤。那植于驿亭两侧的依依垂柳,犹自吐出长长的碧丝,试图以此系住行船、留住行人,“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芊绵”。然而,离别的时刻仍旧无法阻止地来到了。船与岸,在彼此的视线中渐渐模糊、遥远。
“思悄,波渺渺。”俯视渺渺波光,词人不由得思绪沉沉。他在想些什么呢?“箫鼓月明,何处长安道?”长安为汉唐的都城,气象雄丽、冠绝百代。初唐诗人卢照邻有首《长安古意》,以俊逸神飞、奢华浪漫的文笔描写了国都长安奇情充盈、异彩纷呈的生活。“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清朝的都城在北京,邓廷桢此处却以“长安”代指。这是古典诗词的传统,古都长安有着远比北京更为悠久、更为辉煌的历史。“长安”一词要比“北京”更能唤动我们厚重、深沉、眷恋的感情。在邓廷桢的回忆中,京城箫鼓动地、明月当空,有着一言难尽的繁华与富足。“何处长安道?”难道词人在临行前喝得酩酊大醉吗,竟然弄不清京城的具体位置了?不,纵然再是醉得深些,也抛不开、忘不掉。有此发问,是因为他太难过了。他觉得自己与皇帝实在相距太远,这种距离不是时空,而是心灵的隔阂、谣言的困扰所造成的。对于这种隔阂之情,邓公有生动的比拟:“洗手谙姑,画眉询婿,三日情怀应恼。”
“洗手谙姑”这一典故出自《新嫁娘》诗:“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个聪慧的新娘子,刚刚过门三日便面临着主持中馈的考验。她的厨艺能得到婆婆的好评吗?事关新媳妇的“前程”,此举能否取得开门红可是至关重要啊。可是,对于婆婆的饮食偏好,她却一无所知。怎么办呢?别急,新娘子自有妙计。她做好了菜肴,先请小姑品尝,味道是浓是淡、可口与否,只要通过了小姑那一关,长期与小姑吃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婆婆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画眉询婿”这一典故出自《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中的新嫁娘既感到幸福羞涩,同时又有几分忐忑不安。她一心想要博取夫婿的欢心,然而古人往往是先结婚后恋爱,对于这个刚刚识面的新郎以及他的家庭,她还了解得太少。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要怎样装扮才能令他心生爱悦?踌躇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道:“郎君可知道今年流行什么样的眉妆啊?你看我是画得深一些好,还是画得浅一些好?”
邓公并非那个幸福羞涩的新嫁娘,他的不安与郁闷绝不是通过“洗手谙姑,画眉询婿”的旁探侧问所能豁然开解的。“三日情怀应恼”,入仕已经三十余年,道光皇帝的真实意图还是那样扑朔迷离。对他来说,皇帝永远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婆婆、一个喜怒难猜的夫婿,这样“见外”的君臣关系怎能不令人忧心忡忡、不胜烦恼?
“新妇无端置车帷,故山还许寻芳草。”“无端”一词极见怨嗔之意。李商隐诗:“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此处亦然。“无端”,并不是无缘无故,而是作者不能言又不得不言,只得推到“无端”身上。读者有心,自可从无端中读出有端来。
“故山还许寻芳草”却是本词最美的一抹亮色。邓公是江宁人,江宁乃在两江的画卷内。李叔同曾作《归燕》歌云:“雕梁春去梦如烟,绿芜庭院罢歌弦。乌衣门巷捐秋扇,树杪斜阳淡欲眠。天涯芳草离亭晚,不如归去归故山,故山隐约苍漫漫。”其实就私心而言,比起官于两广,邓公宁归两江。何处的风物能比故乡更牵系人情呢?除却故山芳草,又有谁能温暖垂老游子的怀抱?
词人的一腔怨意因之暂得舒缓。但在片刻之后,波光动荡之中,他似又见到了好友林则徐的面容。坚毅如他,亦不禁泪雨纵横。“珠瀛清,者襟期,两地都晓。”他终归还是放不下两广,这片与林则徐共同战斗过的热土,即使故山芳草也无法取代。“宦海沉浮何须计较,”邓廷桢目送逝波,暗暗祝祷,“只望珠海安宁,天下太平。少穆,你我之愿皆莫大于此吧。”
百五佳期更忆君
《酷相思·寄怀少穆》
百五佳期过也未?但笳吹,催千骑。
看珠澥盈盈分两地。君住也,缘何意?侬去也,缘何意?
召缓征和医病至。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
侬去也,心欲碎;君住也,心欲碎。
这也是一首赠别之词,赠别的对象同上篇《换巢鸾凤》相同,邓廷桢再次对好友林则徐唱起了骊歌。此词的写作时间比《换巢鸾凤》略晚一些。从《换巢鸾凤》的小序中我们知道,邓公已接到调任两江总督的圣谕,不料圣谕很快有了变化。先是改调邓公为云贵总督,接着又改调闽浙总督。邓公并未去成两江,“故山还许寻芳草”的自我慰藉就此落空。为何圣谕连加两道,一变再变呢?对于邓廷桢的任用,道光皇帝还真费了些心思,从中可见他的举棋不定与纠结。
《酷相思》这一词牌最初的作者是南宋的程垓,《词苑丛谈》言其由来:“程垓与锦江某妓感情甚笃,别时作《酷相思》词。”兹录原作如下:
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
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
马上离魂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
春到也,须频寄;人到也,须频寄。
哀艳绵丽、一唱三叹,词后或许藏有一段中国版的《茶花女遗事》,可惜我们已无法深入探微。邓公的这首《酷相思》同样是言情之作,所言却非儿女之情,而是挚友良朋的惜别之情,以及对于国事日蹙所怀抱的深切忧虑。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它与《诗经》中的《黍离》有类同之处。在《黍离》一篇中,周大夫路经长满了黍稷(谷物)的旧都镐京,睹宫室毁没,顿生失家亡国之悲,仰天发出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痛呼浩叹。邓公此词亦可称为大夫之词,其拳拳爱国之心,与千载之前的周大夫何其相近又何其相似。我们且来读词。
“百五佳期过也未?”这是此词的开场白。“百五佳期”即寒食节,在旧历冬至后的一百零五天。古人设立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晋国的介子推。介子推曾追随落难的晋国公子重耳四处流亡,历经磨难与考验。有一次,当重耳快要饿死时,介子推竟然割下了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汤让重耳充饥。重耳感动得不得了,发誓一旦得志,定要对介子推予以重谢。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个东躲西藏达十九年之久的流浪汉重返故土,登上了一国之君的宝座,后世称之为晋文公。江山到手后的晋文公正应了那句老话“贵人多忘事”,在论功行赏时居然把介子推给漏掉了。人们都替介子推叫屈,介子推却一笑置之,跑到深山做起了隐士。就在这个时候,晋文公偏又把介子推给想了起来。思旧心切的晋文公采取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做法。他下令烧山,以为有此一举,介子推必会立即露面。谁知大火烧尽也没见到介子推出来,他与老母抱着一棵枯柳树被活活烧死了,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愿下山受封。大恸之下,晋文公将介子推烧死的那天定为寒食节。在这一天,举国禁火禁烟以为悼念。《唐诗三百首》中有一首名为《寒食》的七言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尽管这首诗七岁幼童皆能背诵,但年轻的朋友可能会对这个节日无甚兴味。一则这个节日在当代已是名存实亡,二则因为“寒食”之名过于低调,烟火俱灭,在尚未通电的古代该是何等惨淡难挨。然而,这只是我们现代人所想象的寒食。在古代(尤其宋代),寒食人气极旺,寒食节的内容可谓丰富多彩。扫墓、荡秋千、踏青、蹴鞠……那是个充满了情趣的节日,“百五佳期”,盖非虚言。
然而,身为“鞅掌星驰”的大臣,邓公何以会对“百五佳期”的寒食如此恋恋于心呢?这其实不难理解。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越是公务烦冗,越是渴望得到生活的滋润与欢乐。但他能够得到吗?“但笳吹,催千骑。”因为忙碌,他不知错过了多少个寒食节。而今年的寒食节,又将在笳声呜咽、马鸣萧萧中度过。这是马背上的寒食节,是漫漫征途中的寒食节。
“看珠澥盈盈分两地。”在这个初春时节奔赴闽浙之任,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他又想起了远在广东的林则徐。“珠澥”即珠江,清亮的江水犹如两人的心意,心融一江,人分两地;盈盈欲语,奈何别离。“君住也,缘何意?侬去也,缘何意?”此句与程垓词中的“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一何相似,而意义迥然有别。程垓纯是一副你侬我侬的儿女之态,邓公则言有所托。“你被留在广东,这是什么造成的?我被遣往外地?这又是什么造成的?”这是痛心之问,是不平之问。而要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不妨回到上一篇《换巢鸾凤》中的提示:“甚因催燕睇,底事剩鸿遥?”是因为朝中有小人作祟,更兼流言可畏,才让曾经支持他们、赞赏他们的道光皇帝改变了初衷,将他们分开。
“召缓征和医病至。”就在几个月前,对于禁烟御侮,道光皇帝尚有乐观期待。他将力主禁烟的林则徐召入京师,八天之内连续召见十九次,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据《左传·成公十年》记载,当年晋景公病笃,秦桓公曾派了一个名叫缓的医生去给晋景公诊治,他留下了“病入膏肓”的准确判断。另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秦景公曾派了个名叫和的医生去给晋平公治病,他有条不紊地分析了“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皆可致病的根源。召缓征和,觅求医国能臣,这在大清帝国走向没落之际已是刻不容缓。道光皇帝在连续召见林则徐后,命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广东查缴鸦片,这体现出来的,正是一种根除痼疾的决心。
然而几个月之后呢?无论是虎门销烟的壮举还是屡次击退敌船来犯的胜利,始终驱散不了那越来越近的战争阴影。1840年3月24日,载有44门大炮的英舰“德鲁伊德”号抵达澳门海面,道光皇帝的这个百五佳期注定过不安生了。他谕示林则徐:“是鸦片务须杜绝,边衅决不可开。”他终于还是露怯了。邓公并无怯意,林则徐也并无怯意。“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遇此空前危难,身受国恩、仕宦于朝,他们能够为国做些什么呢?这就要看皇帝的旨意了。他们所共同担心的,是皇帝半途而废,不继续施行延医治国的良方,那样的话,便真的病入膏肓了。愁重如春,非为伤春之愁,而是忧国之愁,荡然而起。
“侬去也,心欲碎;君住也,心欲碎。”写到这里,此阕《酷相思》可谓曲尽其致矣。
百五佳期之后,清政府便再无佳期可言了。1840年6月,英国远征军以16艘军舰、4艘武装汽船、27艘运输船的“强大”阵容集结于广东海面,并于28日宣布封锁珠江口。英军因见邓、林二人在广东一带早已做好严密部署,只得放弃广东北上。7月,远征军拿下了定海,战火的蔓延令道光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他派出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琦善与敌斡旋。在与英人进行了一番“娓娓洽谈”之后,琦善自作聪明地告诉道光皇帝,这事谁也怪不着,坏就坏在邓廷桢与林则徐二人对待外商过于粗暴无礼。把人家漂洋过海运来的优质鸦片一把火烧光了不说,连个赔偿道歉都没有,叫人家怎肯咽得下这口气呢。为今之计,只有将邓、林二人从重查处,则敌夷解恨矣,万事大吉矣。道光皇帝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对琦善的鬼话大为动心。他下旨严谴邓、林二人“在粤办理不善,转滋事端”,并将他们同时革职。革职当然没能革掉英军的进攻“激情”。(1841)的早春二月,琦善擅撤沿海兵备,虎门炮台失陷,关天培战死。随后,英军以破竹之势一路进逼,直抵南京城下。七月,《南京条约》签订,文明古国的文明之梦从此灰飞烟灭。
邓廷桢与林则徐成了承担战败责任的替罪羊,两人皆被遣戍伊犁。对道光皇帝而言,他做出这样的“圣裁”也于心不忍。君王掩面救不得,弃卒保车“明智”而又“必要”。满嘴谎言、欺君误国的琦善也未能保全自身。夺职、抄家、被判“斩监候”,比起他那死有余辜的罪状,这样的判处已是轻如浮云了。
在伊犁,邓廷桢、林则徐仍多云唱雪和之作。道光二十四年(1844),是邓廷桢的七十大寿,这一年也是林则徐的花甲之岁。已于1843年蒙恩赦还的邓廷桢忆及仍在天山之下饮风餐雪的林则徐,不免心潮涌动,一连写下了四首《寿星明》,为林则徐祝寿,兼且表达自己的深挚祝福。其第二首云:“冷暖襟情,悲欢景况,不是同心不许谙。”邓、林二人一生的交情,岂是一个“可歌可泣”所能概括?笔者于第三首喜之尤甚,且整顿精神,燃起心香一炷,就将此词端正抄起,以表达对邓、林二公这段“酷相思”的高山仰止之情:
珠海余生,西指天山,相从荷戈。看伶仃雪窖,鸿泥同印;纵横沙迹,雁帛谁过?盾鼻书成,刀头唱彻,收拾苍凉入剑歌。邛与蟨(注:邛,即传说中的邛兽,与传说中的蟨兽相为依存。蟨兽以甘草供给邛兽,遇难时邛兽背负蟨兽而逃,有比肩兽之美称。邓公用“邛与蟨”之典,以比拟与林公唇齿相依、患难相共的战友之情。),有霜催鬓短,酒助颜酡。
玉关先走明驼,似苏李河梁别泪多。便欣逢马角,我闻如是,偶逢羝乳,于意云何?壮志依然,华年未老,听说秋来肺病瘥。为公寿,祝黄羊手炙,且宴头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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