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清词中的别样风华-悲情蒋春霖 明珠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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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春霖小传

    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苏江阴人。幼随父蒋尊典在湖北荆门直隶知州任所读书。父亡,家道中落,奉母归京师,屡试不中。赴扬州,咸丰二年(1852),任富安场盐大使。咸丰七年,母死去官,移家东台。咸丰十年,先后入乔松年、金安清幕。乔、金调任后,失所凭依,仅赖盐商数家,分粟供养。同治七年(1868),去浙江衢州投靠友人,过吴江垂虹桥,仰药舟中而卒。谭献《箧中词》称:“水云楼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注:“成容若”指纳兰性德,“项莲生”指项鸿祚。)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注:指杜甫。)。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其词辑为《水云楼词》《水云楼续词》。

    夜泊秦淮闻楚歌

    《木兰花慢》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冷冷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此词的副题为“江行晚过北固山”,意为在夜间行船时路过北固山。据《二十一史方舆纪要》一书记载:“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一里,下临长江,三面滨水,回岭斗绝,势最险固。”梁武帝曾御笔亲题“天下第一江山”。南宋词雄辛弃疾与之也是素有渊源,辛弃疾曾出任镇江知府,写下过《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两首苍凉慷慨、极负盛名的词作。

    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一里,镇江的本意是镇守江防之地,这是一座久经战火洗礼的军事名城。唐朝的杜佑在《通典》一书中写道:“京口因山为垒,缘江为镜,建邺之有京口,犹洛阳之有孟津。自孙吴以来,东南有事,以京口为襟要。京口之防或疏,建邺之危立矣。六朝时以京口为台城门户锁钥,不可不重也。”书中的“京口”,即镇江的古称,“建邺”为南京的别称之一。南京号称六朝古都,而位于南京西面的镇江则是屏护台城(在玄武湖南岸,为南京宫城之俗称)的锁钥。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要占领南京首先便要夺取镇江;对于防守的一方来说,丢失了镇江就等于输掉了南京。而作为帝王之都的南京是输不起,也输不得的。可以说,镇江因南京而名重,南京亦因镇江托以“身家性命”。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词人从水路经过南京,他的下一站便是镇江。秦淮河是南京的代表性元素之一,六朝风致,尽在这一河两岸;万方繁华,无不消融入涛声缱绻。秦淮河上的灯火是非常有名的,如果是在升平之世,那流动的灯光夜色里不知会演绎出多少绮丽浪漫的风情。然而到了一夕数惊的乱世,则另当别论了。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当年有着“小杜清狂”之称的诗人杜牧夜泊秦淮时,曾作歌悲惜即将进入暮景凋年却浑然不觉的唐王朝。而蒋春霖所处的时世,更非小杜可比。在小杜的诗中,商女还能以隔岸观火的闲适弹唱前朝遗曲,到了蒋春霖写作此词的年代,则连隔岸观火亦不可得了。

    “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灯火下的秦淮,风雨后的秦淮,是这么一派残败凄怆的场景。树木被昏黑的云层紧拥,星星似乎即将坠落于广阔的荒野,暝色如同一个漂浮不定的幽灵。

    “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芦边潮起,这个夜晚不会再有安详,不会再有宁静。与汹涌的夜潮形成对比的,是倒映入水的一轮明月。居然是一轮饱满的、生动的明月,她灿烂的光华在波心轻盈地跳荡。可惜,选错了夜晚,选错了观众,也选错了心情。

    “梦醒谁歌楚些?冷冷霜激哀弦。”圆月令人想起从前,而从前是个烟花般易于凋零的美梦。此时此刻,梦已惊破,月为谁圆?“楚些”即楚声,“些”音suò,为楚人常用的语气助词。“四面楚歌”是个无人不知的成语,其产生背景是在楚汉相争的决战阶段。项羽的军队听到汉营中楚歌大作,以为汉军已尽得楚地,汉营中的楚国俘虏已多得拥挤不堪,丧失斗志的楚军就此作鸟兽散,最终输掉了这场战争。楚歌,是失败者的泣血哀歌。这样的歌,独唱的效果当然不及合唱的效果。四面楚歌,则大势已去、群情惊惶,是不可逆转的大悲剧。与楚歌相应相和的,还有清霜覆盖下的水流呜咽。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唱罢楚歌,在绝望的压迫与侵扰下,词人唯有“不语对愁眠”。那么,在这个失眠之夜,他都想到了什么呢?“往事恨难捐”,这往事,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家国深仇。

    词人的记忆越过秦淮之水来到镇江的地界,那是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在吴淞、宝山、上海相继失陷后,英国海陆部队抵达镇江城下,7月21日,英军开始攻城。当时镇江的守将为京口副都统海龄,尽管在他的指挥下,镇江军民英勇奋战拼尽了全力,终因寡不敌众,仅过两天,镇江便落入敌手,海龄引火自焚,壮烈殉国。英军攻克了镇江,更加肆无忌惮,8月5日,他们到达南京江面,一筹莫展、方寸大乱的清政府求和心切,只得含羞忍辱与英军签订了城下之盟。

    镇江是南京的屏障。如果不是镇江失落得那样仓促、那样突然,清政府岂会在南京不战而降、低头认输?“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南徐”者,南朝刘宋时对镇江的称呼,吴伟业在《满江红》一词中就曾用到了这一称号,“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而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与金山、焦山呈掎角之势,如同威武的战神驻守着整座镇江城,苍苍北固,何其巍峨!然而,有如此巍峨的后盾与秀奇的山川,竟然仍不免地动山摇,被外来的侵略者肆意践踏,我们往昔的民族骄傲与历史自豪感至此荡然无存了!

    “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铁锁”一典,出自《晋书·王濬传》。晋武帝咸宁五年(279),大将王濬率领七万大军从益州(成都)出发,欲为西晋王朝剪灭东吴,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任。兵来将挡,吴国是怎么接招的呢?吴人以铁锁横截,自以为计出万全。哪想到王濬更有高招,他用灌了麻油的火炬将铁锁烧得毫无招架之力,整个战局很快呈一边倒的趋势。“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可怜吴人俯首称臣,以亡国告终。

    这个典故展现了攻守双方的智勇对决。只不过,一千多年前,是西晋与东吴两个敌国的对决;一千多年后,是我泱泱中华与英国侵略军的对决。东吴虽说以亡国告终,但在败亡之前尚有积极备战之举。而清政府呢,一副绝对不抵抗的柔媚姿态,在英军进逼南京七天之后便忙不迭地与敌人商谈“化干戈为玉帛”的赔款割地事宜。谈判的过程是艰难的,不过,比起战争的艰难还是省事了许多。“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南京江面,英军的舰队在升帆荡橹、耀武扬威。而我们的舰队、我们的将士呢,在本该守卫家国的时刻,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词中的“鱼龙”有隐射清廷君臣之意。自鸦片战争以来,镇江失守、南京屈膝,这是不容否认的国耻,是不可遮掩的家丑。即使是普通老百姓,尚且为此痛心疾首,而清廷君臣却在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之后仍不思作为、得过且过。“寂寞鱼龙睡稳”,这样的政府与朝廷还能指望什么呢?一片伤心无处诉说,深秋的寒烟不仅向着词人扑袭而来、更向着这个国家的前途卷噬而来。

    长安落日泣哀蝉

    《渡江云》

    燕台游迹,阻隔十年。感事怀人,书寄王午桥、李闰生诸友。

    春风燕市酒,旗亭赌醉,花压帽檐香。暗尘随马去,笑掷丝鞭,擫笛傍宫墙。流莺别后,问可曾、添种垂杨?但听得、哀蝉曲破,树树总斜阳。

    堪伤。秋生淮海,霜冷关河。纵青衫无恙,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沧桑。雁书夜寄相思泪,莫更谈、天宝凄凉。残梦醒,长安落叶啼螀。

    “燕台”,在此指北京。词人蒋春霖的大部分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他留在北京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谋仕。所谓“燕台游迹”,是在谋仕之外的消遣与散心。友人宗源翰说他:“少负隽才,不拘绳尺,屡不得志于有司。”蒋春霖的谋仕手段很单一,不走后门,埋头苦干,参加科举考试。可他又十分不屑于这种应试制度对于真才实学的捆绑与扼杀,其坚持自我、独树一帜的试卷得不到考官们的另眼相看,所以蒋春霖始终没能有金榜题名时。

    好在,年轻没有失败。蒋春霖并不太看重这个。生活在别处,年轻人是不难找到乐趣来占据他的注意力、来丰满他的人生的。京华岁月虽说是不得志的岁月,可是因为它属于青春的范畴,青春是无所不美的,因此他说:“春风燕市酒,旗亭赌醉,花压帽檐香。”

    燕市,是古之义士荆轲与高渐离一见订交之地。两人在燕市相对痛饮,高渐离为荆轲慷慨击筑,荆轲为高渐离引吭高歌,浑不把瞠目结舌、大惊小怪的路人放在眼里。燕市,它代表着一种侠义精神、高尚情怀,是热血男儿向往的地方。

    “旗亭赌醉,花压帽檐香。”旗亭即酒楼。旗亭画壁,这可不是游侠之士的风流,而是文人阶层所独有的风流。

    唐代笔记小说《集异记·王之涣》篇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开元年间,某日天寒微雪,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一行走进了一家酒楼,恰好碰到一班梨园弟子在演习乐曲。王昌龄一时兴发,提议道:“我们都是名声在外的诗人,今天且别自恋自夸。谁的诗能被当场演唱,谁的诗演唱率最高,谁就是诗坛的老大。”当第一名歌伎唱到“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时,王昌龄起身在墙壁上得意地画号为记,口称:“这一票是投给我的。”当第二名歌伎唱到“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时,高适也站起身来,在墙壁上留下了记号,口称:“这一票是投给我的。”接着,第三名歌伎唱起了“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裴回”,王昌龄在壁间再画一记,且作自我陶醉状:“又是我的诗!老天有眼,难道我是诗坛的老大?”这时一直默然无语的王之涣张口了:“你们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些人中长得最美的姑娘还没露上一手呢。她若不唱我的诗,我从此不敢与你们称兄道弟。她若唱了我的诗,尔等须得磕头礼拜、奉我为师。”终于轮到第四名歌伎了。当她启朱唇、发皓齿地唱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句时,王之涣自是不胜之喜,他戏嘲另外两名同行说:“怎么样,是我的阳春白雪厉害,还是你们的下里巴人厉害?”三人的欢声笑语惊动了自娱自乐的伶人们。当他们得知这几位观众竟是天下知名的诗人时,纷纷向着偶像敛衣下拜,口称:“俗眼不识神仙,敬请三位移就上座,赐给我等一个伺候酒席的机会。”旗亭赌酒,以鹿潭之才,在京城的文友聚会时肯定是像王之涣一样大大地出过一番风头。

    “花压帽檐香”亦是文士的风流。古人不分男女,皆有簪花之好。然而,男子中宜于簪花者,肯定不是那些燕颔虎须的武将,而是气度雅逸的书生。北宋词人黄庭坚有首《鹧鸪天》,便专讲的是这簪花之乐,词曰:“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喝醉了酒,冠帽戴反了也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扶了扶簪在冠帽上的黄菊,一味傻笑着问:“这花好看吗?我这样子好不好看?”黄花白发,原本不甚协调,黄庭坚这个老男孩儿真是俏皮得很,经他这么一打趣,不甚协调的搭配也变得绝配了。然而,要说到养眼,簪花这样的举措还是由小青年来做方才妥当。试想那花压帽檐的若是一个嵇康般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不知会迷倒多少个秋波流慧的女粉丝?

    目授心与,少年情事翩然而来。“暗尘随马去,笑掷丝鞭,擫笛傍宫墙。”“笑掷丝鞭”,这究竟是蒋春霖的亲身所历呢,还是属于其同游诸友?暗尘随马去,一切已变得不甚明了。除了燕市赌酒、旗亭论诗、帽檐簪花、掷鞭情探外,“擫笛傍宫墙”也是“燕台游迹”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这个典故,出自唐代元稹的《连昌宫词》:“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据元稹自注,唐玄宗某夜在上阳宫让人试唱新曲,第二天便发现新曲已泄露到了宫外。皇家立即展开调查,且将嫌犯缉拿归案。嫌犯是长安城中的一位少年,擅长吹笛,名叫李谟。唐玄宗亲自审问,李谟很快供认不讳,自己是在天津桥上赏月时听到了宫中所奏新曲,在桥柱上插谱记之,故而一字不差地做了个盗版。

    “擫笛傍宫墙”,莫非鹿潭与友人们也曾于某日某夜窃听过皇家秘曲?他们中的一位也像李谟一样富有音乐天才,记谱精准、盗亦有道?当然不是此意。擫笛或许有之,盗曲则未必有之。比较合理的解释应为,在某个风清月白之夜,鹿潭曾与友人在紫禁城一带流连忘返,吹笛到天明。

    “流莺别后,问可曾、添种垂杨?”对于青春时代以及那些与自己一起度过青春的友人,鹿潭一直难以忘怀,他以“流莺”比喻青春的短暂与飘忽,以“垂杨”比喻思忆的葱郁与绵长。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的华彩乐章。

    “但听得、哀蝉曲破,树树总斜阳。”这是此词的转折点,亡国之音怆然而起。离开京城后,蒋春霖回到了江南。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南宋被金所灭后,遗民王沂孙写有《齐天乐》一词,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秋蝉:“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在《齐天乐》中,王沂孙将秋蝉比作一位含恨而死的王后,回想前生与故国,“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词中且有“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之语。从此,秋蝉唱晚成了人所熟知的亡国意象,蒋春霖化用此典,他身后又是怎样的时代背景呢?

    咸丰十年(1860)七月,英法联军占领了大沽炮台,一时间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咸丰皇帝一方面掷地作金石声地表示将“亲率六师直抵通州,以伸天讨而张挞伐”;另一方面却派出大臣火速议和。和谈不成,英法联军在同年九月攻陷通州,北京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咸丰皇帝再也喊不出御驾亲征的响亮口号,九月二十二日,他匆匆逃往热河行宫,并为这次逃亡冠以一个体面的借口“巡幸木兰”。到木兰围场干什么?当然是打猎。问题是,早不打猎晚不打猎,敌人一来就以打猎为开溜的借口,将社稷苍生置于何地?

    同年十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不知道此时的咸丰皇帝在木兰围场是否战果累累?英法联军的围场比他可要气派得多,因为他们的围场是整座北京城,以及位于北京西郊的圆明园。于是,一把冲天大火烧了三天。烧掉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社会的良辰美景,当然,也烧毁了咸丰君臣的侥幸之心与微弱斗志。十月二十四日,《中英北京条约》签订。条约声明,以天津海口作为通商之埠,将粤东九龙割让给大英帝国,中方赔款八百万两白银……法国人当然也没空手而归,十月二十五日,《中法北京条约》签订。紧接着,十一月十四日,《中俄北京条约》出笼……心神昏耗、老态毕露的中国,已是饥狼饿虎们餐桌上亟待瓜分的食物。

    颇有意思的是,英国人在欲望满足之后,居然不无殷勤地表示,愿意对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出手相助。那么,此时的太平天国运动已经进行到了什么程度呢?请看下阕。

    “堪伤。秋生淮海,霜冷关河。”至咸丰十年(1860),太平天国定都金陵已达七年。这七年之中,太平军除了实施以西征、北伐、东进为特色的多点进攻战略,在淮河两岸更是全面开花,九江、南昌、苏州、常州、杭州等淮海流域重要城市一度为太平天国长期占据。蒋春霖在咸丰初年曾任两淮盐大使之职。“秋生淮海,霜冷关河”,此句非但气势磅礴,且节奏激越。曾经富饶的淮河两岸,曾经壮丽的统一山河,如今却在战事的摧毁下呈现出无比凄凉的颜色。山河何罪,遭此蹂躏!生民何辜,受此荼毒!

    “纵青衫无恙,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沧桑。”“青衫无恙”,鹿潭以此告诉京城的友人,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穷困潦倒,犹能保住残生;我所深恨者,乃群凶裂国土,万姓以死亡。“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沧桑。”词人以扬州为例,通过审视一座城市的兴衰从而反映出一个朝代的兴衰。那座曾经分得了天下月色三分之二的时尚之都、魅力之城已被“一角沧桑”所完全淹没,可见其蒙难遇劫之重。但词人以一介青衫之微,又如何能替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挡住祸乱?

    “雁书夜寄相思泪,莫更谈、天宝凄凉。”词人由自己又想到了京城的友人。还能“雁书夜寄”,至少说明这些友人亦与自己一样青衫无恙。词人在南方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冲击,友人们则在北方经历了英法联军的入侵。南北相阻,不得相见。相思牵挂之情,唯有通过鸿雁传书来互达。天宝为唐玄宗统治期间的第二个年号,时间跨度是742-756年。正是在此时期,大唐遭遇了安史之乱,盛极而衰,跌入谷底。前世之鉴,后世之影。清王朝从康乾盛世到道咸衰世,前后也不过数十年。道咸衰世与唐王朝的天宝末年何其相似。以往日的青春之国对照而今的疮痏世界,哪堪重想,哪堪再提。

    “残梦醒,长安落叶啼螀。”此时的京都,寒蝉凄切,啼遍了每一片落叶。人间有我,残梦初醒,在那片殷红如血的帝国斜阳之下,唱一曲痛彻心肺的挽歌。

    朱楼春尽莫卷帘

    《浪淘沙》

    云气压虚栏,青失遥山。雨丝风絮一番番。

    上巳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

    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

    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

    蒋春霖是个心细如发、情致深婉之人。凡敏而多感者,在抒写春悲秋恨方面先就具备了一段天赋,再加以后天的“重点栽培”,时世与个人遭际的交互激发,偶然与必然的两相结合,一位抒情圣手就此应运而生。

    本篇《浪淘沙》为伤春感时之作,将一己之孤寂融入了对一国命运的忧戚。

    “云气压虚栏,青失遥山。”起句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令人窘急,令人窒息。眼睁睁地看着乌云向着栏杆俯冲而来,栏杆几欲为其压折,凭栏人的脚底似乎失去了根基。而刚才还是郁郁勃勃的青山此时已望而不见了,青山已被乌云完全吞没,连一抹微乎其微的翠色也没能留住。

    “雨丝风絮一番番。”根据往常的经验,又要刮风下雨了。雨丝风絮为春天的劲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春天怎经得起雨丝风絮的连番进攻呢?

    “上巳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上巳本意是指农历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早在汉代之前,上巳已成为法定节日,魏晋之后将此节日锁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佩兰祓禊(佩戴兰花在水边进行消灾祈福的祭礼)、临流举觞乃上巳节的主要内容。清明则不必多说了,直至今天,我们仍很重视这一节日。上巳虽与清明相隔不远,但就上巳而言,是在春光最为兴盛的阶段,杜甫的诗可以为证:“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而清明的到来则预示着春色将暮,吴文英的词可以为证:“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雨丝风絮如果仅仅出现在清明之时,还不足为怪,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大自然在用眼泪为春光送行。然而雨丝风絮居然从上巳以来便连绵不断,整个春天因之而白白葬送,这就太不正常、太不应该了。

    “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这是伤心语,更是悲愤语。花为谁开,又是为谁憔悴了晔晔芳颜?终于,在雨丝风絮的夹击下,在成团蝴蝶的起哄中,即将离去的春天不可能再有一丝回暖的迹象了。难以抑制的寒冷,从身体发肤蔓延到了流血的心田。“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那位高卧朱楼、一枕酣眠之人,可知道他的花园已变得狼藉不堪?也许,在他的梦中,春光仍是一位明妆丽服的锦绣佳人,为他舞低杨柳、歌尽桃花。醒醒吧,你这即将一无所有的贵公子。然而这时才醒,不亦太迟?如果你不想看到心碎的场面,那么,就用佯睡的姿态来继续麻痹自己吧,且莫卷起珠帘,不要接近你无法承受的残酷现实。

    谭献《箧中词》有言:“此词本事,盖感兵事之连结,人才之惰窳而作。”此言良是。词中的雨丝风絮,不难在兵事连结中找到本源;而飞来蝴蝶之属,亦不难在人才惰窳中找到寓意。至于那位神秘娇贵的朱楼之主,那些为雨丝风絮所摧残的盈盈春花,读者也都心知肚明了吧?可怜花开,可怜花残,可怜岁月,可怜江山!

    飞絮浮萍总是愁

    《卜算子》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

    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

    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历代以来歌咏杨花的长短句,若论著名程度,自应首推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的这首词,名义上为次韵之作,意即按照原作者的韵脚来唱和。真不知道古人是怎么鼓捣出“次韵”这种高难度的文学对唱的,是为了表达对原作者的心悦诚服呢,还是为了炫耀唱和者戴着脚镣、手铐翩翩起舞的技艺?才高如东坡,貌似更接近这后一种情况。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称叹:“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不可强也如是。”其实章质夫的原作也写得很是不错,可惜跟东坡一比,就露了怯意,落了下风。东坡此词,好在何处?好便好在其娟巧也动人思致,其缠绵也消人魂魄。针对杨花似花非花的这一特点,东坡在闺情内外游刃有余。他表达了一种婉转的执着,看似柔弱,但却强烈持久。这份执着与坚忍由那些深陷情网的痴男怨女读来固然别是一番滋味,普天之下有所追求又求之不得的人们读来又何尝不是别有滋味呢?杨花不是轻薄物,杨花总为浮尘误。

    自东坡之后,杨花词从来不曾冷场。在那继之而起的百媚千红中,清代张惠言的《木兰花慢》亦可称为个中翘楚。其词如下:

    尽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奈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试以现代散文诗的形式来诠释此词:

    就这样渐飘渐远,渐飘渐尽,谁能读懂你的心事与感怀?

    杨花,春天里的最后一场花事,即将谢幕的冉冉芳华。

    在东君即将远行之际,

    重重帘幕隔断了风寒,连绵雨雾退回了长空,温柔的云彩守护着美人头上的袅袅春幡。

    多少珍重,多少留恋,君须记取,也只得这片时迁延。

    冥冥迷迷,风又起,雨又至,云又暗。

    繁华洗尽,向何处寻找昔日的青春同伴?

    只剩了零红断粉,在风雨之后的夕阳中凄然对视,容颜惨淡。

    似曾相识,旋即永诀,

    杨花孤孤单单,强自挣扎着不肯堕地,已被吹远又极力回转。

    如果不是生就了一副疏狂狷傲的性格,

    倘使易折易碎有如零红断粉那般,

    杨花怎会为春天留下这最后一场浪漫的、悲壮的花事,

    拼尽全力、费尽精神,终究不能将青春的盛景重现。

    只留下一段凄凉的记忆,

    与雪地里、明月下的梅萼诉说理想的纯洁、人生的苦寒。

    春天酝酿了多少清愁、多少幽恨,

    都化为杨花万朵,叠作重重云山。

    有谁知道杨花的去向呢?

    请看青青池畔、盈盈波光,那是杨花的泪点。

    张惠言的这首词,大有将杨花引为同道、惺惺相惜之意。“我看杨花多寂寞,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现代人有着与张惠言相似的心声。只不过,张惠言的寂寞已不再是失意于儿女之情而生出的寂寞,却是因理想困顿、韶华成空而生出的寂寞。

    现在该说到蒋春霖的这首《卜算子》了。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开场已令人黯然伤怀。燕子,那是春天的信使。北宋的陈尧佐在跻身相位之前曾写下一首《踏莎行》,以此鸣谢自己的引荐人:“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同样有过相位之尊的北宋词人晏殊也是一位写燕的高手,在晏殊的《珠玉词》中,燕子灵倩的身影随处可见:“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以及我们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会背错的佳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蒋春霖也是一位爱燕之人,燕子是《水云楼词》中的常客:“东风燕子朱门,年年灯影黄昏。”“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燕子归来,淡烟微雨,寂寞画春愁。”

    将上面三位词人的咏燕秀句略加比较,我们发现,陈尧佐词中的燕子最为健康可人;晏殊的燕子,则在喜悦的感动中带些轻愁;而蒋春霖的燕子更将轻愁染作了浓愁。在那样一个郁郁不乐的春日,蒋春霖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以萧瑟的阴雨天为背景。这一站,仿佛已是一生半世;这一站,仿佛已有千载万年。等不到哪怕一只燕子的出现来温润他的世界,来点亮他的视线,但他依然保持着守候的姿势。他的心灵,怎可没有芳约佳会?他的人生,怎能容忍春天的缺席?

    “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栏杆的一角,那些狼藉横陈的落花仿佛在向他哀哀哭泣。别再等了,别再等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所寻觅的春天只是一具生气俱消的残骸?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所寻觅的春天只是一个繁华散尽的废墟?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蒋春霖静悄悄地斟满了一杯酒,静悄悄地自眼角弹落了几滴泪珠。引杯至唇,忽然,他改变了主意。与其用这杯酒来送别东风,还不如用这杯酒来送别飞絮。东风至少可以与春同归,而飞絮,那些曾被称作“水性杨花”的飞絮,她们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这是郁塞之后的爆发,是怨怒交加的控诉。不是说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归宿吗?柳絮既为水性,宜其入水化萍,以为一生之结果。然而,这算什么结果呢?改变的不过是形式罢了,纵使身化浮萍,柳絮也还是脱不了一个“飘”字。要飘到何时为止啊,要飘到何处为了啊?天地苍苍,尘海茫茫。柳絮与我两相若,卿须怜我我怜卿!

    杨花词中,将浮萍与柳絮联系到一起的大有人在。就以前面的两首杨花词为例。东坡说是“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张惠言说是“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蒋春霖在比喻方面袭旧而无新意。再就杨花词中常用的几种物象而言,莺燕、落花、风雨,蒋春霖也未能突破这一传统视野。何况,苏、张二人写的是长调,描摹功夫深得精微幽窈之致,蒋春霖虽有裁云缝月的手段,限于小令,十分功夫只能施展出三分五分。以此看来,蒋春霖要想在“杨花”一曲上取胜岂非大难?但他仍有苏、张二人不及之处,仍有千古独绝之处。“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试问千古杨花词中,有此别开生面的警句否,有此沉重透彻的伤心否?陈廷焯评曰:“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如《卜算子》云云,何其凄怨如此!”

    天际归舟谁为偶

    《琵琶仙》

    五湖之志久矣,羁累江北,苦不得去。岁乙丑,偕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经丧乱,歌声甚哀。

    天际归舟,悔轻与、故国梅花为约。归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寒未减、东风又急,问谁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伤别伤春,怕垂老心期渐非昨。弹指十年幽恨,损萧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为月明、强起梳掠。怎奈银甲秋声,暗回清角。

    《琵琶仙》为南宋词人姜夔的自度曲。所谓自度曲,即词、曲均系作者原创。能自度曲者,一定是深谙音乐之道,要达到这个标准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以我们当前而言,有几个人能将歌词与歌曲的创作权揽于一身呢?而在古代,要像姜夔那样将词写得这么雅,曲谱得这么美,似这般人才,那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就连北宋数一数二的大词人东坡居士,也不免为讥讽所伤,所谓“苏东坡词,人谓多不协律”。尽管转述这句讥讽的人又很快为他打了个圆场:“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圆场固然打得漂亮,真若词不协律,对听觉的吸引肯定是要大打折扣了。可惜宋词的曲律多已失传,我们怕是没法用听觉来验证东坡之词是否宜于歌唱了。不过,从现存的宋词来看,东坡集里是找不到自度曲的,这也就是说,东坡很有可能不会作曲,可姜夔的词集中却有数支自度曲。纵然姜夔在宋词中的地位不在金字塔的顶端,单就这自度曲而言,也似乎可以称得上是宋词中的无冕之王了。

    姜夔非但精于自度曲,且精于为词作序。其《琵琶仙》的词序为:“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序文交代了《琵琶仙》得以产生的背景,是在某次春游时感遇而成。感遇何事呢,姜夔在词之开篇给出了解释:“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原来,是有两名女郎乘船而来,在春天的西湖与姜夔的船只霎时相遇。那两位女郎长得很像姜夔从前在合肥所结识的恋人,一双美丽的姐妹花。“旧曲桃根桃叶”,她们是青楼中人,而非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在另外一首名为《解连环》的词中,姜夔称赞她们“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姐姐是琵琶仙子,此之谓“大乔能拨春风”,而妹妹呢,当然就是妙移筝的小乔了。《琵琶仙》,这个优雅入骨的词牌中蕴藏着一段怎样情根深种的故事?我们无法猜出它的细节,但我们却知道,一生飘零、四方寄食的姜夔最终没能与他的合肥恋人修成正果。姜夔有词为证:“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在繁灯开似红莲的元宵之夜,他想着她,她也想着他,然而却已天各一方、永难相见了。

    无论是经历还是性格,鹿潭与姜夔都极为“投缘”,而两人的词作则更为神似。《清史稿》中这样评价鹿潭的词:“彷徨沉郁,高者直逼姜夔。”由姜夔首创的《琵琶仙》纪念的是一段不能忘却的爱情,那么鹿潭的这首《琵琶仙》呢,且让我们从词序读起。

    “五湖之志久矣,羁累江北,苦不得去。岁乙丑,偕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经丧乱,歌声甚哀。”“五湖之志久矣,”这里的“五湖”并非为五湖四海之泛指,而是指太湖一带,它是越国的范蠡与西施私奔后筑巢之地,但在太湖边,云深不知处。归隐五湖是历代文人名士的绮梦,龚自珍就曾说过:“五侯门第非侬宅,胜可五湖同去。”像五侯那样的豪屋靓宅有什么稀奇的,我只愿回到五湖做一介逍遥平民。蒋春霖为江苏江阴人,太湖乃在江阴之南,“五湖之志久矣”,是说自己早想回到故乡江阴。作此词时,词人在江北的东台县(今为江苏省东台市)。由于太平天国战乱,他滞留东台已有八年,若从最后一次见到故乡算起,却又不止八年之长。

    “岁乙丑,偕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经丧乱,歌声甚哀。”乙丑即同治四年(1865),在上一年,太平天国溃败,清廷收复了南京。然而战火并没有全面停息,否则鹿潭也不会有“羁累江北,苦不得去”之叹了。序文写到此处,总算出现了琵琶仙的身影,“偕婉君泛舟黄桥”,黄桥位于今江苏省泰兴市,鹿潭是与一位名为婉君的女子同游黄桥。两人望见烟水苍茫,更加思念仅有一水相隔的故乡。鹿潭触动愁肠,便按照白石道人(姜夔的号)的自度曲填了这支《琵琶仙》,用箜篌将其弹奏出来。婉君为之倾情而歌,由于她曾经历过丧亡乱离,她的歌声与蒋春霖的词章可谓丝丝入扣,极相契合。

    “天际归舟,悔轻与、故国梅花为约。”起句犹如一声深沉的叹息。泛舟江上,在极远的天边,那儿似乎也有一只小船。天边的小船一定不同于我们所坐的这只吧,那是一只归船,正了无阻碍地驶向故乡。想起了故乡,又怎能不想起故乡的梅花?当初我曾与她有过约定,要与她相守在明月窗前、冰雪净土。如今我负约未归,不知故乡的梅花是否躲过了战火的侵袭,是否仍然记得我的那个许诺、那个约定?悔不该,轻易相许;悔不该,轻易相约。一别经年,生死难猜,何若当初长相聚首、寸步不离?这一段,鹿潭以辜负心爱的梅花来引出乡愁之浓、乡情之重,笔墨之间满是对动荡局势的隐忧。

    “归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箜篌为古乐器,与琴瑟相类。遥见天际归舟本已归心似箭,而此时此际,耳畔偏又传来了归雁欢喜的啼声。细细听之,却不是真正的归雁,而是箜篌所模拟出的归雁之声。这声音好叫人向往,这声音好令人怅惘,因为雁儿尚有家可归,而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家园呢,在度过了那样一段悲惨岁月后可会安然无损?漂泊在沙洲之上的你我,是一对失去了故乡的可怜人。

    “寒未减、东风又急。问谁管,沈腰愁削?”看看已是春天来到了,酷寒却是分毫未减,甚至可以说,东风带来了更多的寒冷与凄楚。如今的我,愁苦憔悴好似南朝的沈约,“沈郎多病不胜衣”,人们说起他时总是充满了同情与怜惜。可又有谁来同情我、怜惜我;有谁来在意我、抚慰我呢?

    “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我的世界有你一人足矣!你就像那传说中的仙女,陪我走过惊涛如雪的岁月,在此艰难时世,相依为命。

    词的上阕由天际归舟联想到故乡的梅花,又由雁鸣转向弹奏箜篌的伊人。几种意象并无特别之处,但其内在的牵系却如玉连环一般精雕细琢,实在很考验作者的笔力。至于情韵幽咽、吞吐有致,又更在笔力之上。

    词的下阕也很出色。“更休怨、伤别伤春,怕垂老心期渐非昨。”是伊人的一个眼神愈发勾动了词人的九曲回肠吗?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责怪、不满、失望抑或还有不屑,与适才“聊共斟酌”的相濡以沫之情判若两人。

    你一定在想,除了写些伤别伤春的无益之词,你所托付终身的这个男人可谓一无可取。你说,你再没有从前的心情。你忘记了我们在一起互诉心曲、琴箫和鸣的时光。那些旧日的好时光都到哪里去了?如今的你,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我,看着这个垂垂老去、一事无成的贫士。你的目光不再因我而温暖,你的琴声不再因我而悠扬。你不再为我而歌,却时常因我而泣。

    “弹指十年幽恨,损萧娘眉萼。”这十年来,你为衣食不继而忧,你为辗转奔波而愁,你担惊受怕,你备尝辛苦。这十年来,你曾舒眉几番,欢笑几回?互诉心曲、琴箫和鸣,无非是苦中作乐啊。时至今日,却连苦中作乐亦不可得了。站在十年光阴的尽头,我已垂垂老去,你也全然不似当初的玉润花娇。这十年幽恨,是谁人酿就;这十年幽恨,该如何弥补?

    回天无力,弥补乏术。你不再相信,或者说不再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今夜冷、篷窗倦倚,为月明、强起梳掠。”你飘离的眼神让我感到,这又将是一个多么冷寂难挨的夜晚。我满面倦容地独倚篷窗,凝望那一弯寂寞如我的江月。至少江月仍肯为我而来,为了不负明月的盛情,我会用心地整衣梳妆,要让明月看到我振作的模样。

    “怎奈银甲秋声,暗回清角。”再好的明月又怎能照进伤感的心灵呢?苍凉的秋声从你的银甲素指间迸流而出,凄哀入骨如荒城清角。你我相聚相知却又相隔相怨,你我同舟共寒却从未真正地靠近。

    鹿潭以“青琴”“萧娘”二词称呼《琵琶仙》中的女主人,“青琴”有飘然若仙之美,“萧娘”则是极尽温柔亲昵之态。在一个男子的心中,一个女子如果能同时具备世外仙姝的气质与体贴可意的情态,这样的女子应当是个理想的伴侣吧。难怪他如此爱她。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爱恋与称赏之外,我们不是听不出另一种声音,一种含蓄的哀怨,一种茫然无措的焦虑。这是因何而起呢?《琵琶仙》中的女主人,亦即序文中的婉君,她与蒋春霖之间究竟有着一段怎样的情缘?

    鹿潭的发妻已去世多年,“露幂闲阶、微凉自警,无人泥问添衣”,这是鹿潭追忆发妻的词句。古往今来,妻子对于丈夫最体贴的问候,大抵都浓缩于“嘘寒问暖”一词中。“天冷了,可要多添一件衣服?”亲切的唠叨,最是平常不过。这样的唠叨随着妻子的去世而不再响起,做丈夫才明白从前的自己是何等幸福、何其幸运!《琵琶仙》词序中既称婉君为姬人,很显然,她不是以三书六礼之仪聘娶的蒋夫人,而只是词人的妾室。鹿潭的发妻不曾留下自己的姓名,同历史上众多的贤妻良母一样。倒是一些风姿秀雅的青楼女子在鹿潭的词集里时露芳名,有位名叫顾莺的女郎,似乎尤得鹿潭钟情,在其病亡后,鹿潭以一曲《莺啼叙·哀顾莺》的长调献给她,表达自己对其未断相思之情。

    婉君既为妾室,其出身想亦不高。周梦庄《蒋鹿潭年谱》中有句话对我们猜知婉君的身份不无帮助:“鹿潭善品箫,每得新词,即命婉君歌之。”这句话很容易令人想起姜夔与小红。小红原为南宋诗人范成大家中的歌伎,范成大激赏姜夔的才华,遂以小红赠之。然而清代的豪门富室已无蓄养歌伎的风气,婉君擅歌,这样的特长一般不会用来夸赞良家女子,则婉君的身份极有可能肖似病亡的顾莺。

    冒广生在《小三吾亭词话》中的一段文字更为我们的这一猜想增加了砝码:“鹿翁尝有所昵者黄婉君者,聚散离合,恩极怨生,鹿翁卒为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鹿翁。”“所昵者”一词从本意上是指所亲近的人,然而这种亲近并非由于互敬互爱而产生的亲近,而是比较随便甚至是带有戏谑色彩的亲近,因此“所昵者”一词往往用于不同等级的人之间,比如君王之于伶人、官员之于僮仆,还有就是文人之于娼家。尽管冒广生在文中使用“所昵者”一词对婉君明显是缺乏敬意的,却为婉君曾经隶籍娼门提供了又一例证。

    但在鹿潭的心中,婉君之于他,早已超越了“所昵者”这一轻浮的概念。“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这样的词句本当用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类的神仙眷属身上啊,可知婉君之于鹿潭是何等重要,鹿潭对于婉君又是用情何深!而据“弹指十年幽恨”推算,他们两人的结识至少也有十年之久了,足见情真缘长。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这首《琵琶仙》含有如此丰富幽微、欲说还休的情感?冒广生一言概之:“聚散离合,恩极怨生,鹿翁卒为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鹿翁。”

    这句话揭示了婉鹿之恋的结局,二人都是因为对方而非正常死亡。其具体原因,周梦庄的说法是:鹿潭在妻亡后娶婉君为妾,婉君有鸦片烟瘾,而鹿潭在失去盐大使这一微官后,居住在东台,仅仅依靠几家盐商的施舍过活。由于穷,用不起仆人,而他本人又放不下自尊,只得每月都由婉君到盐商家索要生活费用,日子一长,婉君就与某户盐商家的账房先生发生了暧昧关系。鹿潭察觉后,立即携婉君离开东台去投奔苏州的故人杜小舫。但不知是杜小舫的门人从中作梗还是杜小舫故意拒绝,总之鹿潭没有见到杜小舫,又转赴浙江投奔他的另一个朋友宗湘文。行至吴江时,婉君鸦片烟瘾发作,鹿潭无钱购买,遂投水而亡。这就是冒广生所谓“聚散离合,恩极怨生”。鹿潭死后,婉君不仅继续与盐商家的账房先生保持暧昧关系,并且准备重回青楼。后来,鹿潭的好友陈百生知道了此事,在他的胁迫之下,婉君终于“从容就绝”,以殉鹿潭。

    周梦庄的说法来自朋友的转述,照此记载看,鹿潭是投水身亡。而在另一位作者张孟劬的《蒋春霖遗事》中,蒋春霖被杜小舫拒见后,“既失望,归舟泊垂虹桥,夜书冤词,怀之,仰药死。”则蒋春霖死于吞药自尽。

    无论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似乎是一出不能避免、无法阻止的悲剧。我们难以想象,那个泊于垂虹桥的夜晚是个怎样绝望的夜晚。爱侣的背叛、朋友的漠视、贫无所依的生活,连同这片残破苦难的山河,是它们联手将蒋春霖推向了绝境。在其死后,婉君被逼以身相殉,“而鹿潭愈足伤矣”,鹿潭在死前本拟投奔的另一朋友宗湘文如此感叹道。也许鹿潭到了宗湘文那里,会是另外一种结果。然而,这就是命运,命运杜绝了另一种可能。

    蒋春霖魂断垂虹桥是在1868年,距离他与婉君泛舟黄桥、创作此首《琵琶仙》只有三年的时间。

    垂虹桥上,仿佛还回荡着蒋春霖所深为景慕的词人姜白石的吟唱之声:“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然而他的小红呢,那个名叫婉君的女子已不堪生活的重负而移情他人。于是,他在这无情的世间,再无留恋。

    就像一颗明珠坠入夜的深渊,谁来为他举行葬礼?葬礼上,应有天际归舟的呼唤、故国梅花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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